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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priest -【大英雄時代】《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19 07:52 AM     標題: priest -【大英雄時代】《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1-24 01:28 AM 編輯

【書名】:大英雄時代(原名:女漢子)

【作者】:priest

【內容簡介】:

  2429年,地球最後的和平時代在繁華的黃昏裡終結,走向了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懵懂的英雄們還在襁褓中羽翼未豐,就已經被推向殘酷的大氣層外。

  血與火的時代就此拉開帷幕,頃刻間把中央商圈奔走不息的大片霓虹與櫥窗裡魅力非凡的模特海報燒成了一把灰燼。

  「告我地球同胞,敵人沒有無往不勝的鋒銳,並非無可戰勝之神,但有我浩然軍魂一息尚存,必與這些數典忘祖之輩血戰到底,以安我同胞生者之心,慰我同胞死者之靈。」

  「我等願身化飛灰,揚於百萬星河。」

  ——直到黎明前的最後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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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19 08:00 AM

第一卷 黃昏 第一章

  這家餐廳有個復古到金燦燦的名,叫做「黃本位」,官方評級是「五星」,大眾評價是「狗屎」。

  根據來過這裡的人民群眾反饋,他們真的只有牆上貼的土豪金色大片磚和菜單上高不可攀的價位兩樣,達到了所謂的「五星標準」。

  然而此地作為本市最著名的裝逼聖殿之一,縱然金玉其表敗絮其中,依然吸引著前仆後繼的裝逼犯趕來挨宰。

  ……當然,幾乎每一個來這裡用大出血的荷包給自己臉上貼金的人,結賬走人以後都要牙酸肉疼地來這麼一句:「他們怎麼就還沒倒閉呢?」

  上菜慢,差評!飲料顏色難看,差評!連個服務人員都沒有,全程機器人,差評一萬年!

  羅賓老師用力整了整自己騷包的領結,狠狠地瞪了助理小朱一眼。

  辦事不利的小朱只好低頭含胸,假裝自己是一隻並不存在的鵪鶉。

  等人的羅賓老師再次把目光轉向「金本位」餐廳正門口,眼睜睜地看著一位穿著高跟鞋的女顧客被那裡的門檻絆倒了,上菜的傻機器人正不知所措地愣在一邊,來回搖晃著它的大鐵頭——沒錯,就是為了防止這些愚蠢的服務機器人走失,餐廳居然在門口設了一個三十公分厚的門檻!

  真是慘不忍睹……

  「就不能給他們那些破爛機器人的系統升個級嗎?」進門的時候不小心在那崴了一次腳的羅賓老師恨恨地想。

  就在那位女顧客眼看著要臉著地的時候,門口突然逆光走進了一個人,他在誰都反應不及的時候飛快地一伸手,準確地接住了那位摔倒的女顧客,而後非常自然地往上一帶,似乎毫不費力地把百十來斤重的一個成年人給拎上了三十公分高的門檻。

  「壯士啊,」羅賓老師優哉游哉地晃了晃自己的飲料杯子,側頭對小朱說,「這是練過吧?好身手!」

  只見驚魂甫定的女顧客連忙道謝,門口的人似乎小幅度地微笑了一下,非常有風度地讓過她,然後邁步往裡走來。

  「等等,老闆,他為什麼往我們這邊走?」小朱驚悚問,「還衝你點頭?」

  話音剛落,羅賓老師就目瞪口呆地看著那位「壯士」已經徑直走到在他面前站定,後腳跟輕輕一碰,上身筆直,貼在褲縫上的手指微微動了動,似乎想抬手敬個禮,隨即大概是想起了場合不對,又把抬了一半的手放下了,保持著標準的立正姿勢,十分有禮貌地對他頷致意。

  羅賓脖子幾乎要仰斷,內心世界響起自己微弱而掙扎的聲音:「我記得我等的好像是老大姐家的女兒,一個小名叫小落落的……姑娘。」

  只聽這位性別成謎的人看著他,一板一眼地開口說:「羅叔叔,您好,我是傅落。」

  她的聲音很特別,比女人低沉,比男人清越,微妙地介於二者之間,吐字如珠落,沒有一點拖泥帶水,只聽得羅賓老師三觀盡碎,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眼睛。

  他的助理小朱不知所措地看了看這個,又看了看那個,根據長達三年助理工作察言觀色的經驗,小朱判斷,自己的老闆可能已經七竅出氣,準備升仙了。

  羅賓老師這個人,高調奢華並且沒什麼內涵,是一個舉國聞名的裝逼犯,紅得可謂是腥風血雨。

  他是全球最著名的形象設計專家,專門為各國政要服務。

  形象設計這個產業,說起來也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眼下基因整形的水平和成本完全已經達到可以進入尋常百姓家的程度。

  像腦和身體改造這樣的大手術,由於後續副作用層出不窮,這才被各國明令禁止,但改變外形的手術風險卻非常小,並不比割條闌尾更高。

  然而基因整形手術卻並沒有被廣泛推廣,人們對它的接受程度,並不比三個世紀以前的古代人接受手段堪稱血腥的整形手術高到哪去,儘管仍會有人暗搓搓地做微調,但是膽敢整得親媽都認不出來,那還得需要一堆開明到二百五的家長。

  從人類開始有意識地倒騰炒作各種天材地寶開始,對「自然」的追求和對「人工」的鄙視就被寫進了文明肌底裡。

  哪個公眾人物如果被扒出來臉是「人工」的,那就了不得了,妥妥的黑歷史,等著被人拖出來鞭屍一百遍吧。

  而羅賓老師,就是個「雕飾天然」的專家。

  他天價難請,無數一線明星拜倒在這位臭美專家的褲腿下而難入其門,如果他不會用「耍大牌」和「拿喬」來拒絕過於豐沛的客源,估計已經累成驢了。

  可想而知,羅賓老師的脾氣也虛懷若谷不到哪去。

  在助理小朱看來,讓他老人家屈尊降貴地在餐廳等人,就已經很不可思議了,等來的這位竟然還這麼的膽大包天,脫口就給臉上連個乾燥紋都沒有的羅賓老師長了個輩分。

  小朱抓緊了自己的包,預備著自家老闆下一秒拂袖走人。

  然而太陽就是打東邊出來了,羅賓老師頂著那張被雷劈得行將就木的臉,竟沒有生氣,還水平揮,活生生地擠出一個慈祥的笑容,用對幼兒園小朋友說話的語氣,和藹地問:「好,好……嗯,小落落吧?一眨眼這麼大了,我都認不出來了。你媽呢?沒有一起來嗎?」

  來人保持著立正的姿勢,像打報告一樣說:「她從單位趕過來,五分鐘以前她的飛行器坐標顯示正被堵在空中二環上,根據今天的交通模型判斷,她大概還需要二十五分鐘才能趕到。」

  羅賓眼角跳了跳:「哦,好好,你……你那什麼,別站著,快坐,坐吧。」

  傅落聽到指令,標準地來了個向左轉,保持著等距離的步伐,兩步走到羅賓老師對面,拉椅子,端坐,一氣呵成……真是個行如風、坐如鐘。

  羅賓老師就和面前這個——姑且就算是個「姑娘」的不明生物吧——大眼瞪小眼起來,舌頭打結良久,搜腸刮肚了半天,現自己無話可說。

  最後,還是小朱輕輕地拽了他一把:「老闆,先點菜嗎?」

  羅賓老師這才回過神來,按下桌角的自動服務系統啟動鍵,把點餐菜單平鋪在桌面觸屏上:「啊……對對,點菜,點菜。」

  那麼面前這位是誰呢?

  此人的身份證上是這樣寫的——

  姓名:傅落。

  性別:女。

  這張珍貴的三十二代身份證,是她進女廁所被當成流氓打出來的時候,唯一能證明她清白的物件。

  傅落秋天過了生日,就要滿二十三週歲了。

  公元2413年,科技大爆炸後,人類的平均壽命已經接近兩百歲,「二十三歲的女孩子」,毫無疑問是最嬌嫩的少女期,讓人聽了,依然會聯想起諸如「青春正盛」「年華正好」等一系列美好的形象,比如一朵將開未放還沾著露水嬌花。

  而傅落這朵嬌花,她身高一米七五,體重七十公斤,濃眉大眼,皮膚曬成了小麥色,並不胖,但是壯,肌肉達的手臂把肩膀撐開,像個行將展翅的大鷹,羅賓老師目測,她的上衣肩寬可能要接近44公分,而腰線收得十分利索,一看就是常年鍛鍊的結果,脊柱筆直……這是多麼標準男性身材!

  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五大三粗!

  傅落穿了一身男士休閒裝,理著個比球寸稍微長一點的髮型,短撅撅的頭往四面八方呲著,活脫脫一隻刺蝟,腕骨嶙峋的手腕上扣著一塊很舊的軍需表,錶帶已經磨損得不成樣子了,表盤一角還不知被什麼磕壞了一塊,被人重新黏了起來,越顯得破破爛爛。

  她媽已經連給孩子換塊表的錢都沒有了嗎?羅賓老師看著她直嘬牙花子,腦子裡不由自主地循環起一段旋律:送快遞的小哥你威武雄壯,奔馳的小飛驢像火箭一樣……

  當隨時可以去拍雜誌封面的美男子和面前這個……嗯,性別有點問題的年輕漢子面面相覷地坐著的時候,產生的視覺衝擊是無法比擬的。

  小朱揮自己作為助理的作用,小心翼翼地問:「那傅落愛吃什麼呢?」

  傅落把目光轉向她,面無表情的臉上露出一點吝嗇的笑意:「別客氣,你點吧,今天我買單。」

  小朱正面對上她的眼神,忍不住一愣,只見這人五官濃墨重彩,眉目清正,一雙眼睛神采飛揚,眼神在燈光下竟然顯得熠熠生輝。

  「長得還挺帥。」小朱心裡突然閃過這麼個念頭,頓時有些臉紅了。

  小朱曾經在歷史博物館裡聽見過一段還原的評書,想像力一散,就覺得這位傅姑娘帥得頗有古意。按著評書詞裡的說法,但凡給她來上一身 「獅子盔麒麟甲,大紅五彩虎頭戰靴」,扛上丈八的「烏金九環大砍刀」,那就是好威風的一員「煙熏的太歲,火燎的金剛」!

  羅賓一陣後槽牙疼,想起傅落的媽在電話裡和他描述的情況,什麼「都畢業了,其貌不揚」、「人也不太懂事,正好她休長假,讓她跟著你,權當實習了」,聽完還以為自己即將面對的是個相貌平平,自卑內向的小女孩,誰知道……

  這可真是期盼一把袖珍小電棒,來了一門等離子高射炮的節奏。

  羅賓已經隱隱地猜出了真相,依然抱著最後一線希望問:「小落上的什麼學校,學的什麼專業啊?」

  文理商藝醫,幹什麼的都行,哪怕是專修《太空養豬技術》的呢……

  結果傅落神色一肅,字正腔圓地回答說:「軍委直屬院校,太空作戰系。」

  小朱手一哆嗦,正挨在點菜單上的手指「啪嘰」一下勾了「地獄辣」的選項,人性化的系統聽聞此言,連忙跳出了提示對話框——「溫馨提示,本品過辣,容易引起腹瀉等一系列不良腸胃反應,請慎重選擇並重新確定,痔瘡人士尤其請注意健康,重複一遍,痔瘡人士請注意健康」……

  小朱忙面有菜色地關閉了添亂的對話框。

  「你,太空作戰系,」羅賓老師誠懇地看著這位「未來將軍培養基地」的精英,一個詞一個詞地往外蹦,「要來,我的,形象設計公司,『實習』,六個星期?」

  這回,傅落沉默了兩秒鐘,坦誠地回答:「不是實習,我們的實習都是學校統一安排的,我今年剛從學校畢業,準備正式服役,期間有六個星期的假期……都是我媽逼的。」

  羅賓有氣無力地往椅子背上一靠:「給叔說說,你媽怎麼個意思?」

  傅落語氣毫無起伏地複述:「她說『你敢不去,我就死給你看。黑布隆冬宇宙垃圾場就是我永遠的歸宿,變成個太空漂浮物也比整天看著你糟心強!』。」

  羅賓雙手捂臉,好一會,才呻吟出聲:「不錯,是她的風格。」

  ……如果羅老師的語氣聽起來不那麼苦大仇深就好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19 08:08 AM

第一卷 黃昏 第二章

  羅賓和傅家的淵源,就要從二十多年前開始說起了。

  傅落的媽媽付小馨,是一位工程師,任職於某國家大型軍工製造機構,而現在人五人六的羅賓老師,那時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工科畢業生,不鹹不淡地過了他的實習期以後,就成了付工的學生。

  那時候他還不叫「羅賓」這麼洋氣的名字,他叫羅小波,模樣秀氣得像個大姑娘,再加上性格文弱,不愛說話,講究打扮,對一些護膚品抱有非正常的興趣,舉手投足間自然而然就帶了一股娘氣,可想,在糙漢橫行的軍工機構裡,他除了撿肥皂,是沒什麼別的前途的。

  同齡的同事們看他那德行就覺得費勁,跟他關係也都不冷不熱,前輩們對這小夥子的做派也多有看不上。只有付小馨,那會大概是剛生完孩子,身體激素的變化引起了母性的過剩,一直對他很照顧。

  羅小波是一個連家裡的「物聯系統」出故障,都要請人來修理的廢物點心。給最簡易的家務機器人換芯片,這連初中生的課外實踐都學過,他愣是換不利索,無論是大學選專業,還是進入軍工廠,都實實在在是入錯了行。

  一干工作技能,羅小波全憑死記硬背、照本宣科,每每需要他動手實驗,提前一天必然緊張得睡不好覺,連付小馨都不得不承認,她這不成器的學生在研究所裡不合適,也不知是他搞研究還是研究搞他。

  羅小波其實一點也不想當什麼文職軍官,他就是胸無大志,就想去動態影樓給人家打理造型。

  他對自己和整個人生都充滿了迷茫,看似光鮮的研究院生活對他而言是沉重的負擔和無法言說的痛苦,每每想起自己一輩子都要這麼過去,他就痛苦得恨不得從來沒有被生下來。

  他在研究所苦苦地煎熬了兩年多,煎熬得都快要抑鬱了,終於下定了決心,去走這一條離經叛道的路,他向單位提出了辭職,打算去影樓當學徒。

  當時周圍的人都很震驚,一致認為羅小波是病得不輕帶吃錯了藥。付小馨幾次登門勸他,後來現這小子完全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也只好作罷。

  正好,付小馨當時有一個一表三千里的親戚開了個動態影樓小公司,她就託了這層關係,把羅小波送了進去,後來也一直託人關照著,這才有了羅賓老師的今天。

  如今的羅賓老師雖然忙,但知恩圖報,一直沒和付小馨斷過聯繫,稱呼也從最開始的「老師」變成了「大姐」。

  但是,一來付工很忙,羅賓老師也很忙,二來付小馨和傅落的爸爸汪儀正離婚後,給女兒改了姓就沒有再嫁,對於羅賓來說,她雖然以前是「老師」後來是「乾姐姐」,但畢竟沒有真的血緣關係,羅賓偶爾拜會,也多半坐一會就走,並不久留。

  至於傅落,她中學就去住校了,所以稍微大一點以後,羅賓就沒見過,對她的印象也還是十幾年前那個圓滾滾的小胖丫頭。

  小孩子大多看不出什麼美醜來,胖乎乎的顯得還挺好玩,羅賓老師完全沒想到,闊別十幾年以後再次出現在他面前的「小胖丫頭」,竟能成就這番不凡的偉岸身姿。

  羅賓老師心裡的疑問像沼澤地裡的小泡泡,咕嘟咕嘟地往上翻著,他心說:「付小馨那個四六不著的媽,到底是給這孩子餵了些什麼養大的呢?」

  電話裡,羅賓連傅落到底是圓是扁都沒來得及問清楚,就被他的老大姐付工程師活土匪一樣地一錘定音:「行!只要你肯收下你這個破外甥女,我這就把她給你綁過去!」

  眼下面臨收貨,羅賓老師終於明白了她那「貨已售出、概不退換」的語氣是因為什麼。

  付小馨趕到的時候,滿地跑的大鐵頭機器人也差不多準備上菜了,而等傅落開始動刀叉,羅賓和小朱就再一次開了眼了。

  在小朱所接觸的時尚圈子裡,年輕的女孩子為了保持身材,那是無所不用其極的,甚至有個人偷偷跑去無證經營的小診所做非法基因修改手術——阻斷人體對脂肪的代謝和吸收,最後她的內分泌系統極度紊亂,維生素D吸收障礙,骨頭一敲就碎,多處內臟衰竭,死因紛繁複雜得法醫都沒能抉擇出一個「主犯」。

  大多數人不敢這麼瘋狂,但節食卻是從「楚王愛細腰」開始就經久不衰的終身運動。

  在這位吃了半碗沙拉都覺得罪過的美女眼前,一個接一個的空盤子以不可思議的度被生產出來,收盤子的「大鐵頭」一次一次地往這邊跑,軸承不堪重負,直出「嘎吱嘎吱」的悽慘動靜,還有一次跑得太急,一頭撞在了桌子腳上,坐了個屁股蹲。

  而羅賓老師和他少見多怪的助理妹子也再一次明白了什麼叫做「英雄本色」。

  飯桶?

  不,飯桶還是個孩子,您太抬舉了,放過它吧。

  那傅同學,吃起東西來就像秋風掃落葉一樣,心無旁騖,效率極高。

  她在十分鐘之內,解決了雙份開胃菜,喝了一碗湯,啃了倆塊餐廳無限量提供的午餐麵包,撕了半隻雞,而後幹掉了一整塊牛排、三疊薯條、一葷一素兩碗沙拉和四塊飯後甜點,付小馨終於看不下去了,一巴掌糊在了傅落的後背上。

  「你是餓死鬼投胎嗎?」吃一鍋拉一炕啊!

  當然,考慮其他人的身心健康,付工把後半句嚥回去了。

  傅落糟心地看了她一眼,順從地放下了刀叉,擦了擦嘴,正襟危坐好。

  羅賓努力順了一下自己舌頭上的蝴蝶結,結結巴巴地說:「……別、別客氣,讓孩子吃飽了算,別餓著。」

  付小馨女士已經年近八十歲,在這個時代,算是跨入了中年,外表上也是個非常正常的中年婦女,並不很胖,也並沒有保持很好的身材,不怎麼打扮,卻也沒有醜到石破天驚的地步。

  而傅落的父親聽說也是軍校出身,但不知具體是幹什麼的,反正和傳統意義上的軍人形象大相逕庭,有點瘦弱,也有點沉默,羅賓年輕的時候曾經見過他一面,印象裡待人挺和氣,但是不怎麼熱絡。

  這樣的兩口子,究竟是怎樣的基因突變才生出這樣一個姑娘來啊?

  羅賓看著付小馨又狠狠地在傅落腦袋上抽了一巴掌:「又給我剪頭是吧?說了你多少次了!囓齒動物磨牙都沒你剪得勤快,跟你那兩根毛有仇嗎?你怎麼不乾脆剃禿了?」

  傅落誠懇地回答說:「禿了麻煩,長出一點來就老得剃。」

  付小馨聽到這樣的歪理,氣得七竅生煙,大庭廣眾之下對傅落施以家庭暴力,傅落不動如山地坐在那,不躲不閃地任她媽拍打,好像對方只是替她撣灰塵,同時無奈地說:「媽,你不要總是找我麻煩。」

  付小馨女士的目光落在了羅賓老師年輕漂亮的助理小朱身上,見那小姑娘長得條順盤靚甜美可人,頓時就羨慕得死去活來,再一看自己生出來的這個活牲口,她真真切切地體會了一番什麼叫做「雲泥之別」,心裡的不是滋味就甭提了。

  羅賓老師板起臉,努力不讓表情崩潰。

  「我懷她的時候,肯定被什麼不明物體輻射過。」最後,付小馨打累了,用短短的一句話,就概括了她女兒的一生。

  「姐就把這個東西交給你了,她要是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你千萬別手軟,該揍就揍,該抽就抽,反正你也看見了,這貨皮糙肉厚,一般人打不死。」

  羅賓:「……」

  這頓飯在付小馨與羅賓老師的敘舊,間或夾雜著付工對親生女兒不間斷的人身攻擊中和諧地結束了。

  付小馨吃完飯就帶著傅落走了,羅賓老師卻叫服務員收拾了餐桌,又點了一杯飲料,看起來好像還要等什麼人。

  傅落就像個舊時代被欺壓的奴隸,替她媽開著路、拎著包、拿著外套……以及挨著隨時心血來潮、天外飛來的一巴掌。

  傅落在門口門檻處扶了付小馨一把,然後拉開餐廳的玻璃門,側身伸手比劃了一個「請」的手勢,低聲下氣地說:「恭送太后,太后萬福金安。」

  「太后」重重地「哼」了一聲,趾高氣揚地邁著四方步溜躂出去了。

  而傅落剛要跟上的時候,有一個男人正好迎面走進來,他有三十上下的模樣,高而瘦削,五官俊美,面相十分符合審美觀,只是眉心有一道和年齡不符的褶皺,讓這人的臉都籠罩在一層說不出的陰鬱神色裡。

  不知道為什麼,傅落多看了他一眼,覺得有點眼熟。

  兩人一個要出,一個要進,就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都示意對方先走。

  最後是已經走出五六米的付小馨女士不耐煩,回過頭來沖傅落嚷嚷:「磨蹭什麼呢?我看你可真是個當門童的好料子,快點滾過來!」

  傅落歉意地對讓路的青年點了點頭,快步追上她媽:「滾來了,圓嗎?」

  大約是不很圓的,因為付小馨女士的回覆是踮起腳尖抽她的後腦勺。

  傅落只好低下頭,以便體貼地適應她小矮子媽動手的方式,還不忘順口囑咐說:「你當心別崴腳。」

  餐廳門口的男人聞聲回過頭來,看了一眼母女兩人的背影,不知想起了什麼,嘴角微微翹起來,露出一個一縱即逝的笑容,而笑容褪去後,眉目間的陰鬱卻似乎更濃重了,他徑直走向羅賓老師的桌子:「羅先生。」

  這一次,羅賓迎著來人矜持又鄭重地站了起來:「楊大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19 08:17 AM

第一卷 黃昏 第三章

  三天以後,羅賓讓人在自己辦公室外間——助理小朱的地盤上,加了張桌子,擺上了實習生的名牌。

  傅落第一天「上班」,就是狀況百出的一天。

  首先,她早晨剛進大樓的門,就被保安攔下來了。

  在傅落有限的生平裡,她其實很少會考慮自己的著裝問題,先是穿了十幾年的校服,考上軍校後又開始穿制服,反正算起來一年到頭也沒幾天假,平時在家裡,有幾身休閒運動服就夠倒換了。

  因為這天要到羅賓這裡來,她還特意找了一身自認為最正式最像樣的——她不知從哪翻出了一件男式西裝,腳底下一雙皮鞋,有不到三釐米高的鞋跟,還特意帶了一個什麼都沒裝的舊公文包裝樣子。

  結果遭到了寫字樓愛崗敬業的好保安一番盤問。

  保安:「你找誰?上幾樓?」

  傅落:「十二層。」

  保安懷疑地上下打量她一番:「你是推銷保險的還是推銷銀行卡的?」

  傅落:「……」

  保安見她不答話,繼續問:「要麼就是外賣?快遞?外賣不讓進,叫他們自己派機器人下來拿,快遞你需要坐貨梯上去。」

  傅落遲疑了一秒鐘,為自己的職業方向做了抉擇:「那就快遞吧。」

  保安:「下回來記得穿你們快遞公司的制服,方便我們管理。」

  傅落不想多費口舌,敷衍地衝保安點了個頭,就要奔著貨梯去。

  保安還在不依不饒,拿著塊名片大的數據庫終端追過來:「等等!那哥們兒,回來!你得先給我留個記錄!」

  貨梯裡一排搬運工機器人排排坐,有一個大概是出了故障,不停地在傅落腳底下繞圈圈,被踹到一邊以後還發出可疑的「嘎啦」聲,疑似被打哭了。傅落對著貨梯反光的牆壁,仔細審視了一下自己的著裝,心裡鬱悶地想:「我就不能冒充一下小白領嗎?我這領子有一尺來長呢!」

  不過等她真的到了十二層,才知道方才發生的事並不是保安的責任。

  這一整層都是羅賓老師的地盤,巨大的玻璃門,閃瞎人眼的壁紙上播放著走秀現場動態影像,俊男靚女,衣香鬢影,連空氣裡都好像飄著某種沁人心脾的香。

  傅落認真地端詳了一下門口一男一女的兩尊陶瓷模特,藉著那晃花眼的服裝和配飾,好好擺正了一下自我認識。

  「原來我就是個套著麻袋的土鱉啊!」她恍然大悟地想,「保安還挺客氣,居然沒說我是修水管的。」

  許是她在門口晃的時間太長了,還沒等按門鈴,前台美女就迎出來,帶著充滿職業化的微笑,客客氣氣地問她:「先生您好,請問您找哪位?有預約嗎?」

  隨著科技的發展和人口逆增長,高水平的人工成本也跟著水漲船高,這位姑娘不僅長得賞心悅目,職業素質也無懈可擊,哪怕面前真的是一位不請自來的水管工人,她也能讓人家覺得如沐春風,可見薪水一定不菲。

  真是個狗大戶啊。

  傅落說:「我找羅賓老師,他知道我要來。」

  美女一聽她說話,立刻呆了呆,飛快地把傅落從頭到腳掃瞄一遍,連忙道歉:「啊,小姐,對不起對不起,您請跟我來。」

  從傅落被領進門開始,就感覺自己好比是一艘開進了太空變異動物園的A級防護飛船,以其獨樹一幟的灰頭土臉,一路慘遭毫不留情的圍觀。

  每個原本忙得團團轉的員工,都會不由自主地在她經過的時候停下自己手裡的事,用「這傢伙來地球有什麼目的」的表情目送她離開。

  ……連帶路的前台姑娘都無端打了個冷戰,感覺熟悉的辦公室好像突然變得險惡了起來。

  前台姑娘把傅落領到了羅賓老師辦公室門口,按下門鈴:「老闆,有一位姓傅的客人來了。」

  門自動從裡面打開,羅賓老師有些沙啞的聲音從裡屋傳來:「她不是客人,你讓她在我門口記錄一下。」

  前台呆呆地問:「啊?什麼?」

  羅賓老師不耐煩了,聲音也顯而易見地暴躁起來:「我說讓她在辦公室門口註冊常駐權限,然後給她開通助理權限,就這麼點事,你打算讓我重複幾遍?」

  「助理」兩個字成功地炸飛了前台姑娘搖搖欲墜的理智,她「嘎啦嘎啦」地回過頭去,仰頭瞪著傅落,這下,連精緻的妝容也沒能遮住她那小臉上緩緩浮現出的「救命」二字。

  傅落對給她造成的巨大驚嚇感到十分抱歉,只好無辜地衝她微笑了一下。

  羅賓老師作為一個真土豪狗大戶,擁有一個超豪華的套間辦公室,裡面是他本人的地盤,外面是助理小朱工作的地方,傅落走到自己的桌子前,發現辦公桌超乎尋常地大,比她實習過半年的太空作戰三部的指揮台還要大,桌面上空蕩蕩的,只有一台辦公用的電腦,佔據了小小的一角。

  傅落一開始還以為桌子底下有什麼了不起的機關,動手翻了翻,發現辦工桌裡裡外外都一樣乾淨,專門去塗料殘留用的香料味還殘存在上面,新極了。

  她偷偷瞄了一眼小朱的辦公桌,在被小朱那一平米見方、堆了一尺來高的私人化妝用品震撼了一下後,明白了這大桌子的用途。

  這時,羅賓老師的聲音從裡面傳來:「小落,進來。」

  顯然,土豪也不是那麼容易當的。

  羅賓此時已經忙成了狗,碩大的桌子上被各種資料和手繪佔滿了,連電腦屏幕都被升到了半空中騰地方,巨大的表格投影在雪白的辦公室牆上,上面亂七八糟地標註了一大堆傅落聞所未聞的術語,廢紙簍已經滿成了山,清理機器人頭頂著一個煙頭,默默地靠著牆角戳著,專注地死著機。

  聽見腳步聲,羅賓從手頭的工作裡抬起頭,只掃了傅落一眼,就感覺自己的視網膜遭到了慘烈的生化攻擊,他連續深呼吸三次,勉強壓下自己的暴躁,有氣無力地對傅落說:「落落啊,叔跟你打個商量,明天咱們可以穿女裝來嗎?」

  傅落毫不避諱地坦誠相告:「穿不進去。」

  羅賓老師用顫抖的輕聲細語問:「你可以找一些非常規的肩袖設計,今年流行的復古寬鬆蝙蝠袖總有能穿進去吧?」

  「行,」傅落痛快地答應了,「一會我去網上買一件蝙蝠袖。」

  雖然是被逼無奈,但態度還比較配合,這讓羅賓老師好歹鬆了口氣。

  結果又聽傅落又補充了一句:「就是我穿著可能有點像蝙蝠俠。」

  羅賓老師:「……」

  整個上午都沒人勻出時間來理會她,羅賓老師好像在忙著給某個大客戶設計形象方案,而其他人則以小朱為首,正在籌備一個產品發佈會。

  傅落發現小朱一個小時之內接了十二個電話,進出了七次,腳下堆滿了廣告冊。

  既然到這裡來了,傅落就不想給人家添麻煩,也不想顯得很無知,她先是說一不二地連上網,買了一件即時送貨的蝙蝠袖上衣,然後聚精會神地坐在電腦前,像背單詞一樣地開始閱讀公司簡介,並且試圖把一個個完全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產品名錄都死記硬背進腦子裡。

  就在她背到美妝工具第一百零二個型號時,小朱那裡出了一點狀況。

  她兩隻耳朵裡同時插著兩個通訊終端,先是對一邊說:「我不想知道哪個壞了,也不想知道是什麼故障,我就想知道我要的東西什麼時候能到十二層!」

  而後又對另一邊說:「麻煩幫我協調一下好不好,我這裡實在處理不過……啊!」

  她一心二用太嚴重,一腳踩進了地毯縫隙裡,險些五體投地。

  小朱暴躁地抓著桌子角準備爬起來,一抬頭,卻發現傅落走到了她面前。

  「呀,」小朱回過神來,想起自己把這位老闆關係戶冷落了一上午,連忙道歉,「看我,還沒帶你熟悉辦公室呢,今天上午實在是太手忙腳亂了,等一會我請你去餐廳吃飯好不好?」

  傅落搖搖頭:「我能幫你做點什麼嗎?」

  小朱猶豫了一下:「這個……」

  她望向裡間,請示老闆。

  羅賓頭也沒抬地揮揮手:「不要緊,你忙不過來給她找點事做也行。」

  就這樣,傅落來到了一樓大廈物業的後勤管理部。

  有一批試用裝的產品和給嘉賓的廣告冊同時送到了樓下,十二層配給的兩個搬運工機器人正好壞了一個,像這種普通寫字樓的搬運工,受力極限通常在八十到一百公斤之間,所以為了設備維護,規定超過八十公斤的物品必須由兩個搬運工機器人同時搬起。

  小朱托傅落到後勤管理部催一下,讓他們把那個該死的機器人快點修好。

  這天不知道怎麼回事,每一層的機器人都過載勞動,傅落到一層的時候,發現後勤管理部裡的壞機器人排成了一個加強排,零件散落得四處都是。

  傅落出示了修理號牌,負責人滿頭大汗地跑出來跟她解釋:「這回過載把處理器燒壞了,要換一塊,還要重新調試設定程序,實在不是一時半會能回到崗位上的……」

  傅落:「能和別的樓層拆借嗎?」

  「這……」負責人摸了摸他的禿腦門,「搬運機器人的路徑都是固定的,其他樓層的機器人是不通用的,非要用的話也要拿來重設程序,比這個修理塊不到哪去……麻煩您千萬耐心一點,我們一定盡快……」

  他的話沒說完,傅落已經轉身走了。

  十分鐘以後,貨梯在十二層停下了。

  正在跟同事核對VIP名單的小朱突然聽見門口有人說:「呀!這……這是什麼呀?」

  傅落回答:「產品試用裝。」

  小朱驚喜地回過頭去:「這麼快就修……」

  她的後半句話卡在了喉嚨裡,整個人保持著回頭的動作,像一隻給掐住了脖子的跳羚——只見運送小推車上,試用裝的兩個大箱子上下羅在一起,孤零零的機器人按著既定程序做著抓舉運動,被傅落伸腳撥到了一邊。

  然後這位壯士彎下腰,把兩大箱一起抬了起來。

  「麻煩給我開個門,」傅落對再一次飽受了驚嚇的前台說,「順便讓一讓。」

  愚蠢的搬運工機器人保持著雙臂上舉的搬運動作,托著空氣屁顛屁顛地跟著她,像一個盡忠職守的小弟。

  傅落:「放哪?」

  前台僵硬地伸出一隻手,指了指辦公室的一角。

  傅落把兩個試用裝大箱子往指定地點一方,再一次踢開擋路的機器人,往外走去,留下一句:「還有廣告冊在樓下,我再去拿一趟,你們這小推車也太袖珍了……」

  搬運工機器人忙轉著滑輪跟上去,被「咣當」一下合上的玻璃門堵在了門裡,徒勞地在原地轉著圈圈,莫名顯得有點淒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19 08:28 AM

第一卷 黃昏 第四章

  等羅賓老師從無數個策劃方案裡掙扎著爬出來、出關活動活動的時候,就看見他們的產品試用裝和廣告冊全都已經被分門別類地擺放好了。

  所有員工各司其職,氣氛活躍而有序。

  羅賓老師伸了個懶腰,感覺很滿意,然而下一刻,他目光掃了一圈,突然發現少了點什麼。

  找了一圈,羅賓才回頭問小朱:「對了,傅落呢?」

  小朱伸出一根感應筆,指了個方向。

  羅賓伸長了脖子,只見傅落被巨大的辦公桌掩著,坐在了地上。

  滿地都是各種維修工具、零件和被五馬分屍的機器人。

  傅落挽著袖子,一手拿著一個微電流激發器,另一隻手舉著一本落滿了塵土的說明書。

  羅賓小心翼翼地問:「你會修這個?」

  「不會,沒接觸過普通工作機器人,」傅落說,「會我幹嘛還要看說明書?」

  她說著,找到了機器人背後的一個觸點,把微電流激發器按在上面:「好像應該是這……」

  那機器人應聲站了起來,活像喝了二斤二窩頭的模樣,歪歪扭扭地走了個「S」,然後蹲下,扎馬步,一拳砸上了傅落辦公桌的桌角,發出一聲巨響。

  傅落用微電流激發器的尾巴搔了搔頭,十分淡定地說:「哦,那就是弄錯了。」

  羅賓老師什麼也沒說,默默地踮起腳走了……順便關上了裡間的門。

  等回到安全地帶,他打開通訊設備,發訊息給財務人員。

  「如果我的辦公室被強拆了,」羅賓老師嚴肅正經地留下遺言般的囑託,「你就把報修的賬單寄給付小馨女士。」

  不過傅落沒有拆他的辦公室,她把整本維修手冊和說明書全部閱覽完畢後,對比實物一一標註了,又把電腦升到她頭頂正上方,如果有不明白的地方,語音搜索引擎全面待命。

  然後她就坐在那整整五個小時,大半天鼓搗這點東西,一動不動。

  科技在加速生活,信息在擾亂視野,人們無時無刻不再追求效率,小學生進入學校上社會課學習的第一個概念就是「比較優勢」——如何合理地把自己的目標分配給別人,通過交換和相互服務來達到雙贏。

  而這種教育產生的副作用是,許多成年人再也沒有耐心去坐下來,慢慢地學做一樣自己不熟悉的事情。

  可這個傅落卻好像有用不完的耐心,她把機器人拆開又裝上,裝上又拆開,重複了至少十幾遍,調出一張巨大的白板,用感應筆手繪了一張機器人故障部分的內部結構圖,然後一個螺絲一個螺絲地查找作用和出處。

  最後,在傍晚降臨之前,她的機器人重新站了起來,隔空做了幾個抓舉動作,然後沿著既定路線緩緩地自己走了出去,到貨梯待命了。

  傅落完成了第一個成品,第二個就輕車熟路多了,很快,羅賓老師辦公室牆角罰站的清理機器人也重新動了起來,豬圈一樣的工作環境光速乾淨了起來。

  做完這一切,傅落把工具箱收拾好,讓搬運機器人送到了樓下,然後拿起剛送到的蝙蝠袖女裝上衣走到了更衣室,換好,無所事事地從兜裡摸出了一張閱讀器。

  通用的閱讀器只有普通的紙張厚,三十二開和十六開的都有,可以非常方便地捲起來塞進兜裡,也可以掛在外衣內部專門留出來的鈕子上,存儲空間能涵蓋三個世紀以前的一座圖書館。

  傅落手上的這一份閱讀器裡的內容,是用感應筆手寫的。

  原主人的字實在是不怎麼樣,是支楞八叉的孩兒體,字體又大又失衡,儘管這個年代,大家都只是會寫字而已,字好的人少,不過醜成這樣還堅持手寫的人也的確不多。

  而與難看的字跡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的作圖,那手繪的圖片精確極了,無論是武器還是描摹的陣型,都恍如真實再現。

  這是一本筆記,出自作戰指揮系近二十年來最好、也是最差的學生,那位學長名叫葉文林。

  葉文林是五年前——也就是傅落入學後第二年那一屆的畢業生,簡歷漂亮得簡直能閃瞎狗眼,據說他還在校期間就參與了古今經典戰例手冊的編撰,發表過不知道多少篇論文。

  他在指揮部實習的時候,還趕上了一場清剿太空海盜的小型戰役,葉文林以其氣哭計算機的運算能力和萬年鐵公雞的摳門水準,在極短的時間內提交了一份極其簡略、也極其有效的戰術參考材料。

  這份材料最終被當時的指揮官採納並大加讚賞,而也就是因為這件事,體能測試一直維持在軍校「生存線」上的葉文林才得以在畢業後進入太空作戰部最精銳的「尖刀」。

  當然,人無完人,在那貨的風光簡歷和人模狗樣背後,葉文林其實是個不折不扣的窮逼。

  他身後好像有個吸錢的黑洞,無論是學校發的補助還是自己賺的稿費,都無一不被吸進去一渣不剩,摳門摳到了專家的地步,也不知道他的錢都去哪了,他的同學一致認為,此人超凡脫俗的運算能力,就是整天暗搓搓地掰扯他那三五毛錢練出來的。

  傅落和這位差了好幾個年級的學長相識是件非常偶然的事,那天正好是假期,所謂「假期」,也就是每個月有一個下午的時間,學生可以自由到校外活動,買東西約會之類。

  傅落去學校附近的超市,替自己和室友買東西。

  傅落的室友不幸是個吃貨,除了兩個人的日用品以外,室友要的零零碎碎的零食堆滿了整個購物車還冒了尖。

  由於放風的學生們一窩蜂地出來買東西,當天的超市收銀窗口照常不夠用了,機器人不夠只好人頂上,收銀員手工掃條形碼整整掃了十分鐘。

  傅落家裡算是中產,她自己日常開銷也非常有限,所以手頭零花錢一直比較充裕,花錢比較粗枝大葉,買東西不怎麼看價錢,別人要多少她給多少,接過來就走,也從來不核對賬單。

  結果她結完帳剛要走,就被身後排隊的一個人叫住了。

  「哎,同學。」對方通過她的制服認出了她的學籍,「你那賬單有問題。」

  收銀員和傅落一起回過頭來。

  只見那位葉天才面不改色地在大庭廣眾下說:「日用的衛生巾今天買一送一,她忘了給你扣除了。」

  傅落和收銀員面面相覷。

  葉天才卻毫不避諱地拿過傅落隨便捲起來的賬單,手指在衛生巾那一欄下面壓了一條線:「這裡計價兩次吧?」

  他說完又拉出收銀櫃檯上的顧客用計算器,翻到折扣頁面,調出今日買一送一產品名錄,大喇喇地把實物照片攤在桌上給其他兩個人看:「看,買一送一到明天中午十二點。」

  兩位當事人無言以對,最後,收銀員默默地把多收的十塊全球通幣退給傅落,達成了某種無言的默契。

  似乎這種時候,只要「呵呵」就好了。

  葉文林這個奇葩一般的鐵公雞,他能在一切收銀員和收銀機器報價前,就精準地算出每一個購物車裡貨物的價格,他還能在超市裡走一圈之後,就知道所有參與折扣、活動、買一送一等等的貨物都有什麼……哪怕是他根本用不到的。

  哦,對,因為這件事,他自負功勞,還心安理得地從傅落的購物袋裡拎走了一袋肉乾。

  「和學長不用客氣。」這個賤人是這麼說的。

  比較有孽緣的是,葉文林正好是下一個學期傅落他們戰術理論課的助教。

  學長雖然比較賤,但是好在傅落學妹不怎麼計較,一來二去還混熟了,在葉文林畢業的時候,被他當冤大頭蹭吃蹭喝了整整一年的傅落終於從他手上得到了一點好處——葉文林留給她一個陳舊的閱讀器,裡面是他學生時代所有的筆記。

  那一屆畢業的時候,好多人在學校論壇上留言,求購葉文林的筆記,還搞起了虛擬拍賣,最高的出了三千多的全球通幣,最後因為主人公一直裝死,於是不了了之。

  誰也不知道那本傳說中武林秘籍一樣的邪……不,是神物物落到了傅落手裡——當然,是以「這麼珍貴的東西交給你,以後每次見面,你可都要請學長吃頓好的」為代價。

  不過那本筆記傅落拿回來以後,從頭到尾研究了很多遍,到後來她有空就會拿出來看看,每次都能看出新的東西,確實受益匪淺。

  傅落覺得就沖這個,以後每次見面都請姓葉的賤人吃「金本位」都沒問題。

  就在她趴在羅賓老師的辦公室裡,無所事事地看筆記的時候,一個不知什麼時候來的人突然在她旁邊開口說:「你這個對『三六一』陣型的分析很到位,確實是『尖刀』以前用的行進方式,反應速度快,支援也來得快,但是不禁消耗,不過你這個版本略舊,現在已經改進了。」

  傅落一愣,抬起頭來,發現說話的人就是那天她在餐廳門口遇見的、讓她覺得有點面熟的男人。

  對方衝她微微笑了笑,點頭說:「你好。」

  小朱在旁邊輕聲提醒說:「這是我們的客戶。」

  「我姓楊,」男人接過她的話音,「我在太空作戰指揮中心二部工作。」

  傅落睜大了眼睛,下一刻,她猛地站起來,後腳跟一碰,行了個標準的軍禮:「長官!」

  她終於想起來眼熟在什麼地方了,她的報到手冊上有這個人的照片,太空作戰指揮中心二部楊寧大校,未來的頂頭上司!

  悲……劇……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19 09:18 AM

第一卷 黃昏 第五章

  葉文林滾在沙上,笑成了狗,衣冠禽獸一樣整潔的襯衫被他自己作得皺,毫不理會傅落充滿殺意的目光。

  「你,去電視上那個教人穿衣服化妝的那個男的那打雜,現急需梳妝打扮的上門顧客是未來的長官,」葉文林抹掉笑出來的眼淚,「你真是倒霉催的。」

  「需要打扮的是長官——他、的、媽。」傅落定定地盯著他看了兩秒鐘,她不是牙尖嘴利的人,但在葉文林面前總是忍不住破一下例,比如現在,她就忍不住慢吞吞地補充說,「另外師兄你知道嗎?有時候你真的很賤。」

  葉文林清清嗓子:「所以你這幾天在美女堆裡學到了什麼?」

  傅落詭異地沉默了。

  葉文林:「怎麼了?說啊。」

  傅落:「……修理工作機器人。」

  她話音沒落,又遭到了葉天才下一輪慘無人道的嘲笑。

  那無比倒霉的一天過去,下班後沒多久,她就接到了葉文林的電話,這位臭不要臉的學長正好結束了一次任務,要返航地球休息,腆著臉叫傅落週末過來幫他辦點事。

  雖然此人是個不折不扣的賤人,但是真的很有本事,傅落一方面覺得他王八蛋起來很王八蛋,一方面又無可抑制地有點崇拜他,這使得她每次都在內心深深地唾棄著自己的同時,被當成冤大頭給葉文林宰。

  等他笑夠了,傅落才面無表情地問:「你請我過來幫忙,又先對我進行精神攻擊,請問這是什麼心態?」

  葉文林坦然地說:「有便宜不佔王八蛋,有樂子不找鄉巴佬。」

  傅落:「……」

  「你真太不是東西了。」傅落站起來,夾起自己那依然空無一物的公文包往外走去。

  「哎,等等等等!」葉文林縱身一撲抓住了傅落的衣角,「真有事求你幫忙,不白幫!」

  傅落腳步一頓。

  「真的,我以人格誓,一點小體力活,報酬豐厚!」

  傅落當然是不相信的,因為姓葉的從來就沒有人格那玩意,不過她被葉文林奴役了這麼多年,早已經養成了受虐習性,終於還是向後轉,坐在了葉學長家的矮墩沙上:「說。」

  「幫我搬家。」葉文林說,「我打算搬到『尖刀』總部去住,你幫我把東西弄到地面運送車上就行了,它已經設定好了航線,會給我送回去的。」

  「至於報酬……」葉文林的目光在屋裡掃了一圈,最後,他拉開了一個櫃櫥,裡面的東西讓傅落一下坐直了。

  「古今中外,最全的所有經典戰例收藏,經過詳細歸檔,有些更古老的還是紙質版本,每本案例收錄了至少三位名將或者軍事專家的點評,以及我個人的一些看法,這些都在我腦子裡了,現在是你的了。」

  「尖刀要倒閉了嗎?不工資嗎?你窮瘋了嗎?就不能雇個搬運工機器人嗎?」這四聯問在她看見了這些東西的同時,就果斷葬身在了傅落自己的肚子裡,她抬起頭露出一個異常積極的笑容:「什麼時候搬?」

  一整天以後,傅落一屁股坐在了葉文林家已經空無一物的地板上,活動著自己痠痛的肌肉——她是個軍校生,不是扛大包的,一整天被葉賤人吆五喝六地幹這幹那,也是某種生理上和心理上的極大摧殘。

  不過……

  傅落的目光掃了一眼葉文林答應給她的東西,那已經被打成了包,整整齊齊地放在了牆角。

  「算了吧,」傅落苦中作樂地心酸著,「反正不給東西最後的結果也是幫,現在好歹收穫還不小呢。」

  ……這個受虐狂正努力地把和勞動不匹配的報酬想像成了一堆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平復著自己不平衡的心態。

  葉文林把冰箱裡最後兩瓶飲料拿了出來,遞給傅落一個——兩個瓶子自然是被黏在一起,果然又是買一送一的貨。

  傅落狐疑地接過來,小心翼翼地對著瓶口尋找了一圈保質期,卻意外地現竟還沒有過期,頓時有些驚詫地問:「我有生之年還能喝你一口水?地球公轉方向擰了吧?」

  葉文林在她的刺蝟頭上抓了一把:「寬厚一點,不要這麼刻薄。」

  傅落頓了頓,真誠地抬起頭:「我認為世界上比我寬厚的人真的不多了。」

  隨即,她打量著葉文林已經被搬空的屋子——虛假的窗戶上顯示著以假亂真的景色,屋主可以自定義成任何喜歡的場景,森林、城市、沙漠、草地甚至海底……上面的納米材料會顯示出相應的動態照片,讓人有一種身臨其境的錯覺。

  不過也只是錯覺,那些動態圖片的長度是有限的,播完也只會從頭再播一邊而已,盯著看的時間長了,哪怕是細緻到納米級別的像素,也會顯得呆板又虛假。

  沒錯,葉文林住在地下。

  人口在減少,而人均土地面積在增加,這卻並不意味著古代時候人們夢寐以求的「居者有其屋」可以實現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住在地上」還是「住在地下」成了某種鮮明的階級劃分。

  地上的高樓只剩下公務機構和寫字樓,所有的住宅都在從高變矮,經過數百年的變遷,已經展到一座地上住宅配套一個公園的地步了,別墅與小院是最差的地上住宅,莊園與大院是主要組成,還有更奢華的,不一而足。

  在人們無盡的窮奢極欲下,土地資源依然是極其稀缺的,寸土依然寸金。

  絕大多數人終其一生都只能在地下擁有一套自己的房產。

  即使像他們這樣的精英級別太空服役人員,工資水平在同齡人中幾乎是最高的,但初出茅廬,如果沒有富裕的家庭幫襯,沒有幾十年的財富積累,也是不可能負擔得起一座地上住宅的。

  「你打算去單位蹭公寓住,把你家租出去嗎?」傅落問。

  葉文林坐在她旁邊:「我把房子賣了。」

  傅落吃了一驚,她知道,這房子是葉文林省吃儉用死摳門,攢了六年的稿費和學校補貼才買下來的。要知道地下房當然也分三六九等,葉文林的家地段不錯,交通便捷,建築精緻,地下固體噪聲污染處理得也非常好,算是地下房裡最好的,在當時也是不便宜的。

  「為什麼?」

  「因為最近幾年我大概沒什麼機會回來住了,」葉文林說,「我一直不回來,也不方便打理房子,不好租。」

  傅落敏銳地從他的話音裡聽出了一點別的東西:「你是說……」

  「快打仗了。」葉文林說。

  傅落激靈了一下,隨即,她意識到,葉文林雖然人品不怎麼樣,但絕不是碎嘴子把軍事機密亂說的人,所以不可能有正式的命令,多半是他通過某些匪夷所思的蛛絲馬跡自己推斷出來的。

  「和誰?」傅落放下飲料瓶,「太空海盜?過路的外星人?還是……」

  葉文林搖搖頭:「那些都不算什麼,我們需要擔心的,永遠只有自己的鄰居。」

  「你是說……」傅落頓了頓,不由自主地壓低了聲音,「人。」

  「嗯,他星系人類。」

  人類在太空的活動逐漸增加到了一定程度的時候,終於有能力向廣袤的太空出有效的訊息了,在兩百五十年前,就陸續開始和外星人的接洽,就像古時候大航海時代讓人們意識到了其他大陸的存在一樣,令人驚訝的是,原本的地球登記居民中竟然也有那麼一小撮來路不明的。

  而後人類的腳步才開始擴展到整個太陽系,兩百零一年前,太陽系的第一個太空中轉補給站出現,隨後才產生了各國派出的護衛隊性質的太空聯軍。

  早期的太空聯軍無論是裝備、規模還是戰鬥意識上都不怎麼樣,直接導致一百六十年前太空流亡部隊入侵時候的不堪一擊。

  那時候,一部分地球人逃亡了,另一部分依然留在母星負隅頑抗,將那場原本一邊倒的侵略戰爭打成了曠日持久的拉鋸戰。

  整整六十年,傅落的祖母就是在百年前的大戰中出生的,因此叫做「戰爭的一代」。

  侵略者用漫長的苦難為人類磨練出了一把太空刺刀,終於因為補給不足而敗退的時候,各國已經有了完備的太空防備系統。同時,在戰爭中逃亡的人類流落到了太陽系外不到一光年的地方一顆小行星上,人們利用技術驚恐地在那顆小行星上停留了下來,紮了根,從此被稱為「他星系人類」。

  「他星系人類的先人們,當年臨陣脫逃,內裡不乏各國高層,帶走的不單單是人和物資,」葉文林輕聲說,「還有當時各國的尖端軍工科技,單以軍事實力而言,有和我們一戰的能力。他們自成政府,度過了最困難的時候,卻在終於模擬出生態系統之後,迅地從同盟轉向內鬥,到目前為止,他們的經濟監測數據顯示國內已經是一盤混亂,近期派係爭鬥的勝利者不幸是個鷹派的傻逼,他除了動戰爭之外別無選擇。」

  傅落想了半分鐘,虛心地問:「我沒聽懂,為什麼他除了動戰爭之外別無選擇?」

  葉文林轉過頭,突然不著痕跡地問了一句:「你的報到證上讓你去二部報導?有沒有說讓你幹什麼?」

  傅落搖搖頭。

  葉文林「哦」了一聲,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敲打著空了一半的飲料瓶子,思考了片刻:「我看過你在三部的實習評價,老曹給你的分不低,似乎是優秀?」

  傅落眼睛一亮:「所以我能去哪?」

  葉文林慢吞吞地說:「剛畢業一開始應該會把你分到二部總參那,那邊正好要一批勤務兵。」

  「啊……」傅落顯而易見地失望起來。

  葉文林樂了:「你『啊』什麼『啊』,不是什麼人想進都可以進的,一來你個人素質不錯,二來也是我聽說你媽和後勤那幫人有點關係,還有你爸……」

  傅落面無表情地打斷他:「別提他。」

  「嘖,大人的事和你有什麼關係?」葉文林抱怨了一聲,從善如流地轉移了話題,「不然你還想去哪?」

  傅落想也不想地說:「我也想去『尖刀』。」

  葉文林愣了一下,片刻後,無聲地笑起來:「尖刀?尖刀有什麼好的,萬一有戰爭,尖刀就是絕對的前鋒,是要玩命的地方。從聯軍成立的那天開始,每一個真正的軍官的起點都是在總參打雜,你在那些人身邊,思考問題的角度會上升一個高度,不比你上前線有前途?再說了,前線有什麼好玩的?」

  傅落皺皺眉:「我沒想當官。」

  葉文林:「長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大概也還沒開始想,你大可以不用著急……唔,楊寧除外。」

  「楊寧大校?」傅落連忙追問,「你認識他?」

  「見過幾面。」葉文林遲疑了一下,「他……他那個人風評還不錯,據說很講道理,因為相對年輕,思維很活絡,也能聽得進別人的話,脾氣也比較隨和,你在他手下,日子應該不會很難過。」

  傅落沒了精神:「是啊,那天他還親切地誇我假期過得很有創意。」

  她一點也不想在一個八面玲瓏似的「麵糰」手底下做無聊的勤務,那還不如在羅叔叔辦公室修理機器人呢。

  葉文林沒注意她隱含的抱怨,似乎出了會神,然後難得正色地接回自己的話題:「你可以和他多學一些東西,但是打交道的時候注意一些,別因為他看起來脾氣好就放肆,也別太親近。」

  傅落一愣。

  這次葉文林沒有解釋,只是沒正經地說:「長輩給你的忠告你要記著,熊孩子別老那麼多問題——看看都幾點了,你再不跪安,是打算請我吃晚飯的節奏嗎?」

  傅落果斷扛起她的「報酬」準備撤退,走到門口,她又想起來了:「你還沒告訴我,為什麼你覺得他星系人類會和我們開戰呢?」

  「因為……」葉文林替她打開門,用一種神棍拯救世界一樣的詠歎調說,「這就是天才和凡人的區別啊。」

  呸。

  傅落轉身就走。

  「哦,對了,」葉文林突然一本正經地叫住她,又在傅落飽含著期待的回頭中繼續一本正經地問,「我一直想問來著,你這身蝙蝠俠的打扮是幾個意思?」

  媽……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19 09:27 AM

第一卷 黃昏 第六章

  傅落生活習慣好,假期也早睡早起,堅持鍛鍊,比她那時常熬夜的媽強很多。

  可是這天,葉文林說一半還留了一半的話卻成功地讓傅落失眠了。

  為什麼?

  葉文林到底是憑什麼判斷兩方的人類要開戰?

  傅落做事認真,在學校裡基本沒有什麼科目短板,所有成績都比較平均,因此很容易達到通常意義上的「優秀」標準,可惜即使優秀,也優秀得比較平庸。

  不像葉文林,葉文林每次的成績單都如同金雞獨立——永遠少一條腿。

  然而傅落又總是有點死心眼,當她怎麼想也想不明白一個問題的時候,越意識會到自己和葉師兄之間巨大的差距。

  天才和普通人之間的差別嗎?那也太讓人不甘心了。

  傅落就這麼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當年她剛開始參加新兵軍訓的時候,正好趕上了一個變態又較真的班長,儘管他的任務就是教這群新兵蛋子怎麼站和怎麼走這麼兩件屁事,卻非要把自己當成個打基礎的重要環節,總以儀仗隊的標準來板蛋子們的軍姿。

  人沒站直之前,睡覺是不給枕頭的,後來傅落站直了,也落下這麼個毛病,睡覺的時候即使有枕頭,她的姿勢也直挺挺的,活像一具肌肉沒來得及萎縮的殭屍。

  她死了一樣地乾躺了二十分鐘,又詐屍爬起來,摸黑趴在地上,開始一組俯臥撐一組仰臥起坐地做運動,消耗過剩能量。

  可惜仰臥起坐剛做到第二組,付小馨女士就不客氣地推開了她的臥室門。

  傅落只見一張貼著面膜的大白臉驟然從光線晦暗的門口冒了出來,黑洞洞的眼睛裡閃爍著某種苦大仇深的色彩。

  簡直就是個誤闖人間的森林大妖!

  傅落嚇了一跳,本能地弓起後背,收緊了肌肉,第一時間把自己移動到床腳和櫃櫥夾角的位置,這才按開了燈。

  結果與燈光一起亮了的,還有付小馨女士那熟悉的怒吼聲:「你作什麼妖呢?砸得地板『砰砰』直響,有病是不是?」

  ……忘了說了,付小馨住在傅落樓下。

  傅落抓了抓頭,慢吞吞地站起來:「我就簡單活動一下。」

  她下面穿著睡褲,上身穿了一件黑色的工裝背心,這樣一來,她的平胸大棒骨和充滿力量感的肌肉就一目瞭然了,一眼掃過去,付小馨頓時感覺一股濃重的憂愁油然而生。

  她撲上去,雙手掐住傅落的胳膊,恨恨地用力擰……

  ……悲催的擰不動。

  付小馨幾乎是貼著傅落的臉咆哮:「你就非要把自己練成個變形金剛嗎?」

  傅落往後退了一步,避開她的唾沫星子。

  付小馨繼續咆哮:「我把你送到羅叔叔那,就是讓你學怎麼做俯臥撐的嗎?」

  傅落莫名地回答:「不是啊,我早就會。」

  付小馨:「……」

  她沉默了兩秒鐘,出了更加驚天動地的吼聲:「你居然還敢頂嘴!」

  傅落立刻緊緊地抿住嘴,同時雙手接住她媽臉上被獅吼功生生震下來的面膜,像貼窗花一樣小心翼翼地給掛了回去。

  這一舉動似乎提醒了付小馨,她立刻「蹬蹬蹬」地跑下樓,片刻後,拿來一個紐扣大的小盒,摔在傅落面前:「拿著!」

  傅落:「這什麼?鈕子?」

  「扣你個頭。」付小馨撕開小盒上面薄薄的一層膜,空氣中立刻浮起一股幽幽的蘭花香味,只見小「鈕子」飛快地在桌上旋轉了起來,裡面冒出越來越多的白泡。

  傅落往旁邊躲了一點,心說這怎麼還吐白沫了?

  白泡泡漸漸開始脫離了地球引力,升起到半空中,這時,整個房間都開始瀰漫起蘭花香氛,很快織就了一片香霧,片刻後,香霧變色,凝成了一個五彩繽紛的大泡泡,泡泡升到傅落面前,「啪嘰」一下,碎了。

  傅落連忙要伸手擦:「這玩意怎麼還噴我一臉啊?」

  付小馨:「那是精華液,你這個土鱉!」

  土鱉呆呆的,不明所以。

  付小馨耐著性子指導說:「把精華液抹均勻以後,再敷上面膜。」

  桌上那個吐白沫的小紐扣已經在旋轉中展開成了另一張大白臉面膜,傅落睜大了土鱉眼,猶猶豫豫地不動彈。

  付小馨又怒:「快點啊,又沒讓你拆炸彈,磨蹭什麼!」

  傅落這才遲疑地開了口:「……我……今天晚上好像沒洗臉。」

  屋裡經過了片刻詭異的沉寂後,突然爆出一聲能刺穿人類耳膜的尖叫:「傅落!不洗臉就上床,你還是人嗎?」

  一分鐘以後,傅落房間的門被狠狠地甩上了,留下一屋子精華液的香味,還有一個大白臉「漢子」,僵硬地靠著床坐在地上。

  腳步聲漸漸遠去,傅落側耳仔細聽了聽,確定外面沒動靜了,才一把扯下了臉上的面膜,溺水一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帶上這麼個東西,她感覺鼻子附近好像堵了什麼,一直屏住呼吸來著,臉都快憋紫了。

  這一口深呼吸,導致濃烈得有些尖銳的香味就這麼毫無緩衝地刺入了傅落的鼻子,她扭過頭去,狠狠地打了個大噴嚏。

  多麼糟心的一個夜晚!

  傅落暗自決定,明天要去買盒喉片給她媽,要不她一天到晚這麼扯著嗓子嚷嚷,一定會把自己咆哮成咽喉炎的。

  傅落隨便抹了一把臉上黏糊糊的東西,打開了葉文林送給她的資料,把太空流亡軍入侵地球之後的內容都分了出來,按著葉師兄歸檔的時間順序,從頭學起。

  她拿著閱讀器,走到牆角,把枕巾疊成方塊,墊在地上,而後貼牆倒立起來,以頭頂撐地,一點一點地研究起來。

  她一定要自己找到答案。

  第二天,傅落頂著黑眼圈,照例跟所有俊男美女道早安後,在他們圍觀大熊貓一般的稀奇目光中,先把辦公室裡的工作機器人都檢修了一遍,在搜索引擎和說明書的幫助下,排除了幾個沒見過的小故障,然後鑽進羅賓老師的辦公室,再次一頭紮進閱讀器裡。

  關於她的來歷,現在羅賓老師的員工們已經有了個圓滿的解釋——除了小朱以外,大家一致認為,這位「高人」一定是老闆不滿意大樓物業,自己雇來的機械師。

  然而傅落坐下沒有多長時間,羅賓老師就把她叫了過去。

  「今天你和小朱跟我走一趟吧。」羅賓老師檢查著他大得不可思議的化妝品工具箱,「有一單子活,就是那個楊大校家,我上次見你好像認識他……」

  傅落的表情立刻像是生吞了一個苦瓜。

  「能不去麼?」她小聲問。

  「不去?為什麼?」羅賓沒留意她的面部表情,還奇怪地反問,「楊大校還特意點了你的名呢。」

  傅落的嘴角抽動了一下,確定自己在未來上司的心裡一定留下了某種奇怪的印象。

  去大客戶那裡,當然不能「光著臉」,羅賓老師說出這三個字的時候,傅落覺得他簡直就像譴責自己「光著屁股」一樣。

  羅賓先是丟給她一套奇怪的、看起來有點半男不女的衣服,等她換上後,又把她按在了椅子上。

  小朱眼巴巴地在旁邊看著,羅賓老師粗魯地捏著傅落的下巴,端詳了一番,雖然在勉強克制,但依然不可避免地流露出幾分嫌棄。而後,他像是馬上要化腐朽為神奇、化爛泥為磚瓦的大師一樣,嘆了口氣,挽起了袖子,活動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對小朱抬了一下下巴:「告訴他們,感興趣的可以過來觀摩。」

  這句話開啟了傅落長達一個半小時的苦難副本,羅賓老師帶著薄如蟬翼的手套,手裡拿著各種工具,在傅落臉上比劃著,時而做出各種公式化的講解。

  傅落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具醫學院解剖台上的屍體。

  「給別人做造型,你要思考的不是把她變成什麼樣子,而是怎麼抓住這個人本身的氣質,加以凸顯和美化,強扭的瓜不甜,每個人都有獨特的氣質,找到那個答案,你整個策劃就有了方向。」

  見習的員工們在自己巴掌大的終端上飛快地記錄著,傅落插嘴說:「報告……」

  羅賓老師和顏悅色:「嗯?」

  傅落:「我認識一個人,他最本質的氣質就是猥瑣,請問這個方案該怎麼設定?」

  「……」羅賓老師嘆了口氣,溫聲細語地說,「孩子啊,你還是閉嘴吧。」

  與此同時,正準備搭特乘回尖刀總部的葉文林打了個噴嚏,他揉了揉鼻子,低聲念叨了一句:「誰罵我?」

  旁邊的女孩立刻體貼地遞上一張帶著淡淡藥香的紙巾:「你是不是感冒了?」

  「怎麼會,我的疫苗還沒過期。」葉文林親暱地把女孩的一縷長髮撥到耳後,用被奪舍般不正常的溫柔聲音說,「你回去吧,好好照顧自己,等著我。」

  特乘出一聲長鳴,緩緩地啟動了,葉文林仍透過窗戶望,依依不捨地望向站台上的姑娘,衝她揮著手,直到再也看不見了。

  他這才有些悵然地收回目光,撥通了傅落的電話,那邊不知在忙什麼,沒有接。

  葉文林想了想,了一條信息過去:「師兄走了,替我照應你一下你嫂子……雖然她不一定會等我。」

  這條信息剛剛顯示送成功,艙裡座位開始自動調整,乘務員的聲音響起:「請諸位戰友注意,我們即將進行第一次加……」

  特乘出巨大的轟鳴,轉眼就從塵埃與雲海之上飛離了大氣層,葉文林閉上眼睛,在心裡默默地與地球最後的和平時光揮別。

  地球上車水馬龍依舊。

  傅落被允許從椅子上站起來的時候,有種刑滿釋放的感覺,尤其圍觀群眾們還一致給予了某種意味不明的掌聲。

  她抬了抬胳膊,最高只能伸平,上舉會卡住,這讓她覺得有點侷促。

  好像被衣服五花大綁了……

  還有臉上,羅賓老師給她化了妝。

  傅落這輩子最後一次化妝,還是小學三年級學校集體演出的時候老師給化的花貓臉,之後再也沒有受過這樣的折磨了。

  嘴唇上有東西,她總是想舔一舔,臉上似乎被糊上了什麼,這使得她總擔心妝面會掉下來什麼,連最細微的表情都不敢有了,徹底變成了一個面癱。

  羅賓老師最後找了個無鏡片的眼鏡框給她帶上,又在她的頭上抓了一把,打量她一番,倨傲地說:「六十分吧,沒那麼多時間打理,簡單弄一弄,勉強能出門見人。」

  「哇,又帥又美。」小朱及時趕上,找準角度狠拍馬屁,還回頭問傅落,「是吧?」

  一點也不……

  傅落正了正那騷包的眼鏡框,看著鏡子裡換了衣服化了妝、媽都認不出來的自己,頗為鬱悶。

  她覺得自己可能確實不是很能理解所謂的「時尚」,反正她認為以前那樣就挺好的,只是看著有點像男的,但正面仔細看,還是能看出姑娘樣來的,大概就是個有點糙的普通姑娘,古代農業沒能實現機械化的時候,村姑農婦都是這種糙法,這沒什麼,非常正常。

  但經過了羅賓老師一番捯飭,打造出了所謂的「中性風」,她卻覺得自己突然不男不女了,變成了一個非同凡響的人妖。

  再聯想起羅賓老師所謂「抓住一個人最根本的氣質」,傅落開始胃疼,難道她的氣質就是一股幽幽的人妖氣嗎?

  真相不用這麼淒涼的好吧?

  羅賓老師一行人和渾身彆扭的傅落就這樣來到了楊家。

  楊家在城市最中心的位置,有一座地上大院,後面就是一片數十畝的人工濕地公園,可見是土豪中的大土豪了。

  這不稀奇,雖然傅落沒有刻意八卦,但據說楊寧大校今年才三十七歲,青年……甚至能說是個毛頭小子,做到這個位置,除了他本人有本事之外,家庭背景肯定不會是一片空白。

  楊寧親自迎了出來,這個人不笑的時候有些陰鬱,笑起來卻顯得親切極了,似乎比羅賓老師那個前台姑娘還有親和力,讓人覺得十分熨帖,言談進退有度,不驕不矜,好像羅賓一行不是他雇來的服務人員,而是他的老朋友。

  他甚至還透過易容一樣的妝容,認出了只見了一次的傅落,微笑著打量她一番後,楊寧溫和且充滿鼓勵意味地評價說:「很不錯嘛,我們二部也有自己的儀仗隊,你要是進去,就把他們都比下去了。」

  這句話把傅落誇得肝都疼了。

  做勤務已經十分蛋疼了,儀仗……那還不如在羅叔手下當人妖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19 09:37 AM

第一卷 黃昏 第七章

  羅賓老師這次要服務的對象,就是楊大校的母親——嚴格來說是繼母。

  這位將軍夫人要過五十歲生日,整數,晚上會有一場隆重非常的生日宴會,會場已經佈置停當,請柬也都發出去了。

  女主角的妝容造型當然要閃瞎狗眼,要豔壓全場,那也關係到楊老將軍的顏面,總不能人家好不容易啃棵嫩草,吐出來一看是條狗尾巴吧。

  半個月以前,楊寧就出面聯繫好了羅賓老師,雙方開始緊鑼密鼓地溝通方案,一遍一遍地刪改,一點一點地商討各種細節,簡直比戰前的內參們還嚴謹,直到頭一天晚上,才把整套造型方案完全確定下來。

  傅落多少覺得有點不真實,不是她不想相信葉文林,而是現實太赤裸裸——真的有開戰的可能性嗎?

  可是堂堂太空作戰二部的楊大校竟然還在用長達半個月的時間,煞有介事地幹這個!

  如果是真的,那……可實在是有點「將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的意思了。

  感情上,傅落想認同葉天才,理智上,她又真心不希望自己未來的上司是這麼一個浮華的人。

  楊大校的後媽,也就是將軍夫人,名叫季桃,人如其名,是個面如桃花的大美人。

  以羅賓老師為首,十多個助手全都圍著她一個人轉,眾星捧月一樣地打理著她露在外面的每一顆細胞。

  一群人井然有序又嚴肅異常的模樣,讓傅落不由聯想起電視裡,申請吉尼斯紀錄的那個世界上最大的包子的製作過程。

  先是手膜、腳膜、唇膜、面膜、眼膜,發膜……各種膜,把客戶像個蠶蛹一樣地糊在了中間,好在面膜裡留了兩個窟窿讓她不至於活活憋死。

  眾多精華液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充斥著整個臥室,花香草香海洋香,「姹紫嫣紅總是春」的即視感濃烈非常……對於鼻黏膜有些敏感的傅落來說,簡直就是生化武器。

  羅賓老師沒有上手,只是淡定地在一邊指導助手們,有專門負責折騰頭髮的,專門折騰手的,專門折騰腳的……照這個意思下去,正式上妝和打理頭髮的步驟大概起碼要傍晚才能開始,眼下還沒到他老人家親自上陣的時候。

  傅落只圍觀了一會,就覺得眼花繚亂,她終於明白自己這一身確實是羅叔叔手下留情,真的就只是「簡單打理」一下而已。

  為了不給人家礙事,她默默地溜了出去,直挺挺地戳在了門口,一動不動,假裝自己是個看大門的石獅子。

  不一會,腳步聲傳來,只見楊寧帶著個保姆走過來,保姆手裡推著一輛小推車,裡面是飲料和各種零食,專程給屋裡的工作人員送來。

  「考慮到諸位的飲食習慣,這些都是無糖零脂肪的食品,」楊寧站在門口,並沒有進去,只是示意保姆把校車遞交給羅賓老師的一個助手,客客氣氣地說,「諸位如果還有什麼需要,可以直接叫我,辛苦大家了。」

  傅落冷眼旁觀,認為作為一個一點血緣關係也沒有的兒子,楊寧為他後媽做到這種地步真算是仁至義盡、無可指摘了,他親自聯繫羅賓老師、親自跑去溝通方案就不說了,現在又在這裡全程陪著。

  反而是那位女士的兩個親生兒女,一時好奇之後露了個面,轉眼就沒了耐心,又不知道跑哪去了。

  沒有架子,周到,溫和,好脾氣……傅落心裡暗暗評價著這個未來的上司,大概人品確實不錯吧。

  可她依然不想在這麼一位首長的麾下做勤務兵或者儀仗。

  從她年幼時第一次聽說「尖刀」的名字開始,就對這個太空軍事組織著了魔,冥冥中,似乎有某種說不出的緣分,在那名字落入她耳朵的剎那,就讓她產生了毫無來由的歸屬感。

  彷彿她天生就是屬於那裡的。

  可是……

  傅落的目光落在楊將軍家雪白的牆面,壁紙上優美地滾動著時開時謝的動態花朵,她盯著嬌豔欲滴的花瓣,覺得前途有些迷茫。

  以她現在的能力,確實不足以進入尖刀——傅落不得不承認,無論她怎麼樣奮力地追趕葉文林的腳步,似乎都無法縮小他們之間的差距。

  更何況……她媽和她那若干年前離婚再娶的爸爸汪儀正,都不會答應她上前線的。

  那時候傅落高中都沒畢業,就一個人偷偷跑去參加了軍校的提前招生,直到通知書下來,才把這事通知了她蒙在鼓裡的媽,付小馨當時臉色就變了,可是看著傅落歡欣鼓舞的模樣,又勉強以成年人的克制力忍住了,沒有在她面前發作。

  不過付小馨當天晚上整整哭了一宿。

  她媽一點也不想讓她當一個軍人,別管是天上飛的還是地上跑的——這些,傅落都心知肚明。

  可浩瀚的星河始終是她的夢想啊。

  她從小就能把日子過得非常隨和,什麼都能湊合,唯有這麼一點點執著,好像是用靈魂細心呵護的火種,怎麼可以輕易放棄呢?

  突然,一瓶飲料遞到她眼皮底下,傅落脊柱一繃,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發現楊寧不知什麼時候走到了她旁邊。

  傅落頓時又緊張起來:「長官!」

  楊寧隨意地擺擺手:「你還沒正式入伍呢,再說我也正在休假,不用那麼正式,別每次都像報數一樣在我耳邊嚷嚷——給,喝點水。」

  傅落訥訥地接過飲料瓶:「哦。」

  楊寧問:「你不進去幫忙嗎?」

  傅落:「我不負責這個。」

  楊寧:「那你負責什麼?」

  傅落遲疑了一下,照實說:「就……搬一搬器械什麼的。」

  屋裡的女人畢竟不是親媽,又年輕,成年的兒子總要避嫌,楊寧不方便裡出外進地在後媽梳妝打扮的時候隨便走動,於是也跟傅落一樣守在了門口,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她聊了起來。

  楊寧:「你上次跟我說你是剛畢業的對吧,成績怎麼樣?」

  傅落立正:「報告長官,十項全優!」

  楊寧:「……放鬆點,我就是隨便問問。」

  傅落把身體重心挪到右腳上,稍微鬆垮了一點。

  楊寧:「我聽說你們這一屆的應屆生實習被安排在了三部,老曹給你實習成績了嗎?」

  傅落再次條件反射地恢復立正姿勢:「報告長官,給了,優!」

  楊寧無奈地看著她。

  傅落這才想起他「閒聊」的指令,於是重新把重心挪到了左腳上,以十分的僵硬的姿勢,強逼著自己再次「鬆垮」了一點,像個犯了錯誤的新兵蛋子一樣低了低頭,侷促地捻了捻腳尖,把羅賓老師特意用悶騷的眼鏡框、帶閃光的髮膠營造出來的一點帶著中性風的風流倜儻氣給敗了個殆盡。

  可見這回時間緊任務重,羅賓老師是真走眼了——傅落這個同志,她確實不適合充滿騷氣的「人妖風」,她就適合城鄉結合部子弟出身的小兵風。

  「你……唉,算了,還是看電視吧。」楊寧說著,在牆上隨便按了一下,壁紙上的花朵消散了,清晰的屏幕顯示在牆面上。

  倆人罰站一樣地一起背靠牆壁站著,一水地軍人式的筆桿條直,兩雙眼睛同時盯著電視,好像那是一顆隨時準備爆炸的導彈,反正那屏幕本身好像都跟著顫抖了一下。

  電視裡正在播一段星際新聞,說的是他星系人類大選的事。

  「有關人士透露,經統計,鷹派候選人阿道夫此次獲得了近八成的選票,已經穩操勝券,那麼阿道夫在競選演講中有哪些傾向呢?人們又期望他會給他星系地球帶來什麼樣的新局面呢……」

  八成選票……

  傅落腦子裡突然有東西靈光一閃。

  就在這時,楊寧在一邊慢吞吞地開口說:「你的報到證下來以後沒多久,汪政委就已經跟我打過招呼了,我以前認識你父親,你私下裡見我也不用那麼緊張,平時拿我當個大哥就行了。」

  傅落回過神來,不由自主地皺了皺鼻子。

  楊寧知道她父母離婚的事,不然她也不會不隨父姓。

  當然——其實楊寧不知道,出於某種原因,傅落也沒隨母姓,但此時察言觀色,他發現傅落的表情更像是對長輩多事的撒嬌式的抱怨,似乎不像普通的單親家庭孩子那樣,跟離開自己的那方父母關係緊張。

  可惜關係不熟,楊寧不方便多嘴問。

  於是他自然而然地轉換了話題:「你有沒有打算?想去哪部分?」

  傅落猶豫著看了他一眼,楊寧立刻就笑了起來——果然是剛從學校畢業的小孩,胸無城府,面無遮攔,心裡想什麼幾乎讓人一目瞭然。

  他耐心地安撫說:「我說儀仗隊的事是鬧著玩的,你就算真有興趣,也得讓軍需處單獨預備一雙內增高的鞋才行。」

  傅落遲疑了片刻,盯著仍在評論他星系大選的電視問:「我能不能去前線?」

  楊寧一愣,突然眯了眯眼,頓了一下後,聲音放的更緩更輕。

  「前線?」他幾乎是一字一頓地問,「又沒有打仗,哪來的前線?」

  傅落盯著電視,理了理自己腦子裡漿糊成一團的頭緒:「一百年前,我軍抵抗宇宙流亡軍之戰取得了全面勝利後的第二年,已經在他星系建立生態系統和政權的他星系人類發來賀電,並隱晦地表明了想要回歸地球的意願,被當年的聯合國以空前的全票拒絕,而後一百年裡,雙方明面上關係緩和,官方間雖然一直在談合作,貿易往來不斷,但是民間牴觸情緒一直在發酵,太空人類聯盟網上的『以太平台』裡,大規模的網絡戰爭在一個世紀之內發生了六次……」

  「七次,」楊寧忍不住糾正說,「最後一次正好在太空自由貿易區協定簽訂前夕,官方把消息壓下來了,怕影響不好,那時候估計還沒有你呢——所以呢?你想說明什麼?」

  傅落有些忐忑,但她從楊寧的表情上什麼都看不出來,好像他們只是在平平淡淡地拉家常。

  「還有……」傅落組織了一下語言,「他星系人類政權動盪五十年,經濟持續倒退,三十年前,曾經有過短暫的統一,當時鷹派以微弱的民眾支持優勢取得執政權後,拿出了一份『重返地球』的提案。」

  她頓了頓,繼續說:「儘管是同一個種族,但是兩個政權之間,想要合二為一『重返地球』,那就只有開戰了。」

  楊寧慢吞吞地說:「哦?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就是因為那份瘋狂的提案,讓剛剛一統的他星系政壇再次歸於動盪,是什麼讓你認為第二次鷹派上台,他們會做出一樣的選擇?」

  傅落飛快地說:「因為這次鷹派掌門人阿道夫獲得了將近八成的選票,這說明是他星系的人民在選擇戰爭。」

  楊寧似乎有些意外地看了傅落一眼,雙手背在身後,忍不住又追問了一句:「為什麼三十年前的人民沒有選擇戰爭呢?」

  傅落愣了片刻,她還沒有想到這裡,好一會,才有些不確定地問:「是因為當時逃離地球的那一代人還活著,對自己的母星動手,心理上過不去?」

  楊寧沒有贊同,但也沒有否認,只是靜靜地打量了傅落片刻。他的眼窩有點深,瞳孔的顏色格外黑沉,從裡面射出來的目光不自覺地帶了些許諱莫如深的意味,好一會,才問:「這些都是你自己想的?」

  「啊?」傅落有些不自在地抓抓頭髮,結果這麼一抓,她感覺自己黏了滿手的髮膠,頓時更加不自在了,「不是,是我一個師兄提醒的,不過他沒說清楚原因,原因部分是我自己剛才看電視瞎猜的,可能有些不對吧……」

  「敏銳,難得的不耍小聰明,只是還嫩,欠錘煉,白紙一張的年輕人,背景不輕不重,牽扯不多,也許可以收來用。」楊寧心裡飛快地給了傅落一個評估,「可惜……是個女孩,不知道她能走多遠。」

  他臉上不動聲色地露出一個好看的笑容,用非常假大空的語氣毫無誠意地誇讚了一句:「嗯,不錯,很有想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19 09:57 AM

第一卷 黃昏 第八章

  將軍夫人季桃大概是羅賓老師可以載入史冊的經典之作之一了。

  當她帶著完整的妝容出現在所有賓客面前的時候,現場有那麼須臾間是鴉雀無聲的。

  和平時代的美麗永遠是一種稀缺的、他物無法代替的生產力。

  季桃依然年輕,歲月卻已經賦予了她稚嫩的小姑娘們沒有的韻味,被羅賓老師的神筆一掃,分毫不差地發掘了出來,使得她整個人有了某種讓人窒息的灼灼之妍。

  已經頭髮花白的楊將軍走過去,遞給她一隻胳膊,季桃挽起他的手臂,低頭一笑,眉心和眼角彷彿相呼應成了一朵桃花,在她頷首的剎那,綻放如亭亭桃枝上盈滿的春意徐徐。

  羅賓老師成名多年,果然不是沒有道理。

  作為長子,楊寧當然要走過去有所表示。

  「媽媽,」他毫無障礙地這麼稱呼著年輕的繼母,「生日快樂,您今天真漂亮。」

  季桃一歪頭靠在將軍的肩上,心情異常明媚地說:「那也是你的功勞,謝謝。」

  乍一看,這一家三人好像比吉祥三寶還要和諧。

  楊寧沖楊將軍夫婦舉了舉杯,側身讓開了路,讓今天的主角走向主持的位置,嘴角繾綣溫柔的笑容好像是以某個特別的角度,被刻在了那裡,俊秀而美好得像故事裡的男主角。

  而垂下的、濃密的睫毛卻擋住了他眼神中冰冷的殺意。

  「秋天沒到,還不是花謝的時候。」楊寧在心裡輕輕地對自己說著,嗅了嗅玻璃杯裡飄搖而出的酒香,淺淺地抿了一口,繼而輕而又輕地喟嘆一聲,「酒真不錯。」

  透過人群,楊寧看見了同樣受到了季夫人盛情邀請留下來的羅賓老師一行,遠遠地衝羅賓舉起酒杯致意,彎起來的笑眼就像春風吹皺的湖面,方才那一瞬心頭插刀般的隱忍好像從未存在過。

  這場宴會卻讓傅落糾結透了,人山人海的場面本身已經讓她覺得不大舒服,本想掃蕩一盤吃的就找個角落填飽肚子的,沒想到剛啃倆大蝦,底還沒墊完,就被羅賓老師抓住了。

  小半個月的時間,已經讓羅賓把對她的最後一點客氣也消磨乾淨了。

  羅賓一把搶過傅落手裡的盤子,咬牙切齒地在她耳邊時說:「你要是不想過一會把緊身襯衫的鈕子崩開,就儘管吃。」

  傅落低頭看了看自己「不合身」的衣服,沉痛的心情立刻生動地浮現在原本面癱的表情上。

  羅賓毫無同情心地說:「改善形象的第一步永遠都是控制體重,從今天開始,你就減肥吧。」

  傅落剛想辯駁,卻羅賓老師先一步打斷。

  「實話跟你說吧,你媽昨天晚上又給我打電話了,讓我一定要對你狠一點。」

  「難道我很胖?」傅落有點難以置信。

  羅賓看起來有點消化不良:「難道你一直覺得自己很纖細?」

  傅落:「但是……」

  羅賓:「沒有但是,現在開始,不許離開我的視線,除了無糖零脂肪的飲料,什麼都不准拿。」

  「一頓不揭鍋,兩頓一邊多。」傅落心裡默默地想。

  「以後每天只准吃三成飽。」羅賓老師的下一句話打碎了她的幻想。

  「這日子沒法過了。」傅落仰頭望向楊將軍大廳裡燦爛的吊頂。

  「啪」一下,羅賓老師毫不客氣地打掉了她無意識地拿起的一顆葡萄,瞪了她一眼。

  傅落卻突然抬頭,望向他身後,跟什麼人打招呼似的點點頭,羅賓老師條件反射地回過頭去,趁這個機會,傅落以極其敏捷的身手鑽進了人群裡,一轉頭的工夫已經不見了。

  她還順手從桌上拎走一塊紙杯蛋糕,一口就塞進了嘴裡,腮幫子上鼓起半個拳頭大的一個包……難為她竟還能閉著嘴嚼東西。

  傅落含著蛋糕,飛快地從人群中穿越而出,走向無人注意的牆角。

  就在她還沒來得及為自己的機智敏捷點個讚的時候,突然,她的後背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險些把她嘴裡的蛋糕給拍出來。

  傅落往前跨了一大步,摀住嘴,艱難地把蛋糕嚥了下去,轉過頭去看到底是哪個二逼這麼沒輕沒重。

  「傅落!」那人好像這輩子沒學過什麼叫做「小點聲說話」,直眉楞眼地喊出來了她的名字,帶著一點少年人沒來得及發育的清脆尖銳的嗓音。

  與此同時,一股熟悉的、讓人不愉快的香水味飄進了傅落的鼻子。

  那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頂著一頭黃毛,一隻耳朵上打了一溜耳洞,耳飾重得快把耳朵墜得兩邊不對稱。他長著一張男孩裡不多見的小尖臉,一隻眼還畫了細細的眼線,活像被人一拳揍成了烏眼青。

  少年十分無禮地上下打量了傅落一番,挑挑眉,冷嘲熱諷地說:「你竟然也會穿一百塊錢以上的衣服?一定是我睜眼的角度出了問題。」

  傅落面無表情地說:「那真對不住。」

  少年雙手背在身後,做作地看著傅落嘖嘖有聲:「還化妝……你是忘帶身份證,怕上女廁所的時候被人當流氓吧?」

  傅落心裡無奈,這個少年比她小五六歲,矮半個頭,瘦得像只小猴子,在她眼裡就是個小屁孩,她懶得和小崽子一般見識——可惜小孩也分成「萌正太」和「熊孩子」兩個亞種,面前這位毫無疑問的是後者中的典範。

  見她幾次三番不回應自己的挑釁,少年不知是不甘心,還是越發得寸進尺,上前一步,還踮起腳夠到了傅落鼻樑上的時裝眼鏡框,毛手毛腳地給摘了下來。

  這小崽子捏著眼鏡腿用力晃了晃,撇著嘴說:「你這又是從哪淘來的地攤貨?你媽很窮嗎?為什麼老讓你看起來這麼窮酸?」

  傅落嘆了口氣,伸出一隻手,淡定地說:「給我。」

  少年眼珠一轉,抬手要往外扔:「也就是你能把這些破爛帶出來,也不嫌棄丟人現眼……」

  旁邊突然伸過一隻手,輕巧地把那小崽子手裡的東西搶了回來。

  只見小朱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來,優雅地上前兩步,順手把眼鏡框塞回傅落手裡,轉身,笑容可掬地對那少年說:「不好意思,這是時裝大師愛德華先生一百年前的用來搭配『教授』的粗呢系列時出的一批限量版眼鏡框,為了保持格調,沒有打logo,前一陣子拍賣會上拍出一個同款的,價值七萬八千全球通幣,請問您有什麼意見嗎?」

  傅落:「……」

  七萬八!她兩年的學校津貼!這些狗大戶們喪心病狂!

  少年先是噎了一下,梗著脖子惡狠狠地說:「這種明顯的假冒偽劣……」

  小朱伸出一隻纖纖玉手,搭在傅落肩膀上:「高挑,低調,卓爾不群,內斂的細邊黑框首尾呼應,修飾面部氣質,缺席的眼鏡片卻釋放了那些能夠洞穿星河的目光,是最後的點睛之筆,這才是『教授』系列的精髓,只有苦苦追趕時尚的土鱉才會拿著放大鏡去和人爭辯一副眼鏡框是真是假。」

  小朱伸出修得尖尖的手指甲,輕輕地點了點少年的眼角:「暈開了,你的眼線畫得實在太拙劣了——『潮流易逝,風格永存』的名言都沒聽說過嗎?真是……嘖,小朋友,我看你有空在這裡嘲笑別人,還是多買點糖吃吧,『一百零一塊錢的衣服』也拯救不了你了。」

  說完,小朱小鳥依人地挽起傅落的手臂,親暱地說:「老闆還在找你,走吧。」

  留在原地的少年氣急敗壞地叫喊:「傅落!」

  傅落假裝沒聽見。

  那位惱羞成怒起來:「我會告訴爸爸!」

  這一次,傅落的腳步停了一下,她轉過頭去,認認真真地對那跳腳的少年說:「你今天是替汪儀正來的吧?正好,替我給他帶個話,以後我的事,讓他少管。」

  少年:「你敢!」

  傅落深沉地嘆了口氣:「你要是能再長高十公分,我保證把你一個揍成兩個大。」

  一句話戳了少年兩個死穴,熊孩子的臉當場就紫了。

  小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早就看見那討厭的少年帶著莫名其妙的敵意挑釁傅落,一開始覺得那場景簡直就像一隻蹦來蹦去的山雞在挑釁俯臥休息的獅子,眼看著山雞已經跳到獅子鼻子上去啄人家的額頭了,她終於忍不住出來教訓了一下這不知哪來的小孩。

  ……反正過了今天晚上,也不會有人記得她這種跟著老闆蹭飯的小人物。

  「那個炸毛小娘炮是誰?」走開了一段,小朱低聲問。

  「……我弟。」傅落糟心地說。

  小朱覺得下頜骨卡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問:「親……親的?」

  「親的,同父異母,學名汪亞城。」傅落低頭擺弄了一下她的眼鏡框,皺皺眉,「這東西真的值七萬八?」

  「能值七塊八就不錯了。」小朱看了一眼傅落,又想了想方才那熊孩子的人妖模樣,終於發現了,性別倒錯好像是傅落他們家人的特色。

  「你剛才說學名?」小朱忍不住問,「難道還有俗稱?」

  「有啊,」傅落說,「我一直叫他汪二狗。」

  小朱:「……」

  「不是,你們家……」

  她正說到這裡,突然,傅落腳步一頓,若有所思地望向某個角落。

  「怎麼了?」小朱問。

  「那個機器人好像不對勁。」傅落的聲音壓到耳語一般的大小,嘴唇幾乎看不出掀動。

  那是一個清掃機器人,傅落每天都要給羅賓老師檢修一次,現在,她對這種工作機器人已經挺熟悉的了。

  為了保障機器人不給主人造成不便,這種型號的清掃者後背上有一個三角傳感器,讓它只有在找到一個兩面牆壁的夾角角落時,才會進入待機狀態。

  可那個機器人已經在桌子腿附近待機良久了,耳朵上有個二極管不停地在閃爍,似乎是出了什麼故障。

  而片刻後,那個清掃機器人在傅落的目光下移動到了另外一張桌子下面,手裡的掃帚在空無一物的乾淨地面上一下一下揮著。

  抱著她一條手臂的小朱感覺傅落手臂上的肌肉陡然繃緊了,眼神突然鋒利起來,小朱不由自主地放開了她,忽然有點害怕。

  清掃機器人靠眼睛上的傳感器來確定待清掃的垃圾位置,也是靠這個傳感器來避開障礙物,一旦傳感器或者中間的傳輸系統出現故障,後面的保險絲會自動按照短路處理,切斷電源……

  換言之,這種能走能躲開障礙物,卻不能判斷有沒有垃圾的故障是不能發生的!

  而且耳朵上的二極管閃爍代表電量不足,通常機器人都會回到待機狀態,怎麼可能大範圍地輕易移動?

  傅落的目光從人群中滑過,一眼掃過去,這種奇怪的機器人至少有七八個。

  「噓——」傅落伸出一根手指,壓在嘴邊,示意小朱不要多嘴,她下意識地摸向後腰,摸了個空,才想起自己不在執勤狀態。

  麻煩了,傅落想。

  看著那混雜在人群裡、呈現出某種半包圍結構的機器人,她心裡湧起了一股不祥的預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19 10:03 AM

第一卷 黃昏 第九章

  樓梯附近有一個小的吧檯,請了一個調酒師,有全套的輕便型戶外調酒設備,還可以玩傻瓜式自助,非常刷時髦值。

  不少年輕人都聚在那,傅落大步走了過去,路過水果台的時候,順手捏住了台前正在給蘋果切花刀的機器人的手,蠻力掰掉了機器人一根手指,把水果刀抽了出來,在綢緞的桌子上抹了兩下,裹上了一塊餐巾,塞進了兜裡。

  水果切得好好的機器人沒料到自己會遭受過這樣的無妄之災,一臉茫然地低頭看著自己的斷指。

  整個過程不超過一分鐘,跟在後面的小朱用力地按了按自己的眼皮——她眼睛睜太大,雙眼皮膠脫形了。

  接著,傅落走上樓梯,藉著四五層樓梯的高度往下望去。

  這種小型的機器人可以偽裝成工作機器人,不顯眼,容易混進各種場所,同時,也由於體型限制,身上不可能有那麼多仿神經元件,也就是說,它不可能很智能,所有的行為只能靠人類的預設系統或者現場操縱,這樣的操作下,其分佈很可能會呈現某種幾何特徵。

  傅落的目光最後落在了半圓弧分佈的機器人幾何中心點上,那裡正站著一個年紀很大的外國老頭,正在和人交談著什麼。

  「那老頭是誰?」傅落低聲問。

  隨後趕來的小朱踮起腳張望了一番:「啊?哪個?」

  「樂隊的三點鐘方向,站在白色桌子前面的外國人。」

  「三點鐘……」小朱抬起她除了看時間不方便之外什麼都好的首飾腕錶,艱難地轉了好幾圈,擺了半天的姿勢,才勉強弄明白什麼叫「三點鐘方向」,「哦,那個不是美洲聯盟新上任的太空軍司令嗎?聽說他跟楊將軍私交不錯,正好這次訪華,估計是給楊將軍面子吧?」

  傅落驚詫:「你怎麼知道?」

  小朱更驚詫:「他天天在上新聞啊!」

  傅落摸了摸鼻子:「電視上明明不長這樣。」

  小朱:「化妝了嘛,我們幹的雖然不是什麼國計民生的工作,但是跟著羅賓老師,總能接觸到很多滿臉褶子又不肯去拉皮的政要的——對了,你盯著他看幹什麼?他可都快一百六十歲了。」

  傅落沒回答,三步並兩步從吧檯上下來,向著那位司令員走去,一隻手插進兜裡,攥住了水果刀的刀柄。

  大廳裡慢三悠然,場中的人們各自推杯換盞,低聲談笑,想在裡面遊刃有餘,也是一門學問,並不是誰都會無聊到低頭研究掃地的機器人的。

  傅落已經無暇考慮那個美洲聯盟的太空軍司令為什麼會被盯上的問題,她的注意力自動排除了周圍的一切人和障礙物,眼裡只剩下那個目標和八個不動聲色靠近的機器人。

  十米……

  五米……

  三米……

  兩米……

  美聯太空軍司令正好背過身去,傅落則不小心撞到了一個人。

  楊寧正在給一位女士取飲料,雙手都佔著,見她就這麼直眉楞眼地撞過來,連忙微微舉起手,往旁邊側了一步,把杯子塞給旁邊的女人,騰出手攔了傅落一下,疑惑地問:「你……」

  就在這時,一側桌子底下響起一聲輕微的「噗」。

  傅落和楊寧的耳目都相當靈敏,同時往那一邊望去,只見一個小球從桌子底下滾了出來。

  傅落還沒有意識到那是什麼,楊寧的臉色卻先變了,傅落從他的表情中讀出了什麼,立刻向那位老將軍撲過去。

  楊寧一把扯過一條桌布,桌上頓時一片杯盤狼藉,稀里嘩啦的動靜十分不體面,頃刻間打破了慢三小調的閒適氛圍。

  小球爆炸了,傅落沒見過,楊寧卻是知道它的。那是一種最先進的煙霧彈,濃縮程度極高,個頭很非常小,鑲嵌在女式戒面和耳墜上都絕不突兀,噴射啟動,在撞到第一個障礙物之後,能在千分之一秒內產生將近一百立方米的煙霧。

  楊寧扯下桌布,一把拽過順著桌布滑到他手裡的冰塊桶,反手把一整桶的冰塊傾倒在了上面,煙霧彈將將撞到桌角,千鈞一髮間,被這一桶食用冰塊凍在了裡面,巨大的壓強造成了爆炸,幾縷細細的白煙順著蓋上去的桌布角,從一大堆被打翻的餐具與食物中冒出來。

  與此同時,傅落從側面猛地把美聯的老將軍撞得後退了好幾步,可憐一百六十多歲的老人家,哪怕年輕的時候再怎麼戎馬倥傯,也險些被這沒輕沒重的一下撞成個屁股蹲。

  他還沒來得及表達驚愕,一顆子彈就打在他方才站立的地方,桌上留下了一個小型爆破子彈的坑。

  這種生化子彈,在三分之二沒入什麼東西體內後,後蓋就會根據摩擦力傳感器的數據變化而使子彈爆炸,一旦被打中胸腹部,即使沒有碰到臟器和要害,內臟也躲不開這種兇殘的二次傷害。

  一個悄無聲息從後面靠過來的「清潔機器人」突然從地上飛了起來,躥高了足足將近兩米,手裡不知什麼時候伸出了一條激光刀,斬向老司令的頭。

  高能激光刀,啟動時刀身附近的高能量會產生高溫高壓,連二十公分以外的空氣都能在兩秒鐘之內加熱到一百度以上,一股臭氧的味道瀰漫開,熱浪山呼海嘯地撲面而來。

  裸露在外面的皮膚瞬間有了要被燙傷的錯覺,沒有什麼能在近距離架住這種東西,傅落知道,水果刀在它面前就像是紙裁的一樣脆弱,沒等架在激光刀的刀刃上,她的手就會被燙熟!

  傅落當機立斷,一腳踹開老將軍,把手裡的水果刀丟了過去,在極短的距離裡重重地撞向機器人胳膊上的軸承,一聲斷裂的脆響響起,最脆弱的一枚螺絲被旋轉的水果刀攪斷了,機器手無力地垂下了半邊,激光刀頓時沒了力道和準頭,下拉砍在了機器人自己身上,一條當場被熔斷的機械腿飛了出去,殃及池魚地撞斷了一位女士的水晶鞋跟。

  直到這時,人群中才發出第一聲後知後覺的尖叫。

  行動目標為動態,這種程度的機器人殺手絕不可能預設程序,操作人一定在現場,楊寧的目光掃過被傅落幹翻的機器人,它只剩下一半的身體,徒勞地在地上揮舞著已經斷了能量源的高能激光刀。

  機器人焦黑的殘肢處露出了一半的芯片。

  FU73S系列,臭名昭著的「刺客」系列內核,升級後的精確感應範圍為五十米,那麼最佳視角是……

  楊寧猛地抬起頭,摸出後腰上偽裝成一把汽車鑰匙的摺疊型手槍,在一片混亂裡幾步躥上了二樓,靠近觀景台落地窗處,果然有一道黑影一閃。

  楊寧沒有追,他不慌不忙地保持著站定的姿勢,在二十五米以外瞄準,射擊。

  窗外不出意外地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音。

  好在這天來的賓客裡,有小一半都是軍方的人,雖然很多年輕人沒有親歷過戰爭,但是臨場反應足夠了,美聯老將軍的保鏢立刻緊緊地把他圍了起來,幾個機器人失去了控制,在三分鐘之內被分別清理乾淨。

  場外安保人員以最快的速度到達了現場。

  楊寧打了聲呼哨,遠遠地對一隊安保軍人做了個手勢,對方立刻會意,追了出去……方才那個人肯定沒有打死,但是不出意外地話,失去行動能力是妥妥的。

  他緩緩地把手槍重新摺疊好,隨意地塞進兜裡,居高臨下地望向樓下,手指輕輕地敲打著冰涼的木頭欄杆。

  「查爾斯․沃爾伯特……」楊寧看著臉色不大好的美聯老將軍。

  聯合國美其名曰人類一體化,但顯然,哪怕是一致對外的時候,各國各聯盟與各大利益團體都很難做到鐵板一塊,而這老頭子才剛上任,如果就這麼死在中國,那麼亞洲聯盟和美洲聯盟之間、中國和亞聯其他國家之間就非常微妙了。

  更微妙的是這位老將軍不是來自空軍,也不是陸軍,更不是海軍或者哪裡的維和部隊,他是美聯太空軍總司令,眼下的局勢是,連普通的軍校畢業生都嗅到了緊張的空氣,他星系人類和地球的關係危險如一個血管瘤。

  隨時有可能崩潰,也不排除慢慢吸收最後安靜地走向消彌。

  美聯的太空部隊是地球聯軍的主力,對其統帥動手,人們不由自主地就會聯想起他們的鄰居,兇手挑起爭端推動戰爭的目的不言而喻,而問題是……

  楊寧的目光落在二樓的窗外,落地窗被方才的人撐開了一條剛好夠一人通過的狹小縫隙,厚重的天鵝絨窗簾隨著夜風微微晃動。

  問題是,這麼幹的,到底來自他星系,還是地球?

  那顆被他用冰塊蓋住的煙霧彈,是他星系最新研製的微型武器之一,二部總參部也是通過間諜線報剛剛得到的實物信息,無論是誰策劃的,這個人的級別都不會低。

  操控機器人的殺手被楊寧一槍打碎了膝蓋骨,筆直地從二樓窗戶上掉了下去,連單人的潛行飛行器都沒來得及打開,在被安保人員逮住之前就飲彈自盡了。

  賓客們被疏散、妥善安排好以後,他的屍體才被抬進來,季桃花容失色地被送上樓休息了,楊將軍的臉色很難看。

  死人滿是血的腿上像樹瘤一樣,長著一個一個不大明顯的凸出來的畸形骨。

  「是多骨病。」楊寧聽見法醫低聲說。

  抗戰的時候他星系人類逃亡過程中,曾經遭到過宇宙輻射的污染,有一小部分人患上了這種特殊的多骨病,即原本平滑的骨頭在非關節處變形增生——有些嚴重的,連面部變形十分嚴重,可能會長出各種多邊形的臉來,而這種多骨病後來被證實是有一定遺傳性的。

  也就是說,這個死者「看起來」是個他星系人類。

  楊寧搖搖頭,往外走去,這件事裡面的水可能很深。

  迅速趕來的防暴警正在門口詢問目擊者,楊寧靠在門邊,靜靜地聽完了傅落毫無起伏地敘述她從發現機器人異常到後來局面被軍方控制的全過程,心裡忍不住暗自搖頭。

  「洞察力確實有一點,身手也還可以,」楊寧心想,「可是周圍無數保鏢和軍官,她手無寸鐵,第一反應居然是拿水果刀一聲不吭地對抗不明身份的敵人,魯莽,有愚蠢的個人英雄主義傾向,沒有效率概念。知道利用樓梯的高度確定受害人,卻沒有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兇手的位置,臨場缺乏戰略意識,不通詭道,戰術考試一定是靠死記硬背課本拿的優……」

  他還聽見傅落反問警察:「我剛才聽說兇手被抓住了?他為什麼要刺殺那位外國老將軍?」

  「嘖,」楊寧挑挑眉,心說,「毫無政治敏感度,不適合當指揮官。」

  警察沒能給出準確答覆,只是含糊地一帶而過,轉身去尋找下一個目擊者了,一直跟在傅落身邊的小朱這才有機會抓住她的袖子狂尖叫:「啊!好帥!剛剛你用小刀撞飛機器人的時候帥死了!」

  傅落已經看見楊寧,有些侷促地收回自己的袖子,跟他打招呼:「長官。」

  楊寧就像一個人格分裂者一樣,對她露出一個十二分真誠的讚許表情。

  「非常不錯,表現很讓人印象深刻。」他說。

  無懈可擊得就好像剛才滿肚子挑刺的人,只是和他共用一個身體的「不存在的兄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19 10:09 AM

第一卷 黃昏 第十章

  總是有一些人的生命中充滿了各種不可理喻的怪癖。

  比如對於羅賓老師來說,沒化妝就和沒有穿衣服一樣,是不能見人的。

  而對於楊寧大校來說,讓他心口如一,就和讓他赤身裸體一樣,也是不能給人聽的。

  簡而言之,就是羅賓老師沒人樣,楊寧大校沒人話。

  楊寧就像個小學心理輔導老師一樣,用平時打發手底下新兵的那套台詞,以鼓勵為中心,以表揚和讚許為基本點,報喜不報憂地把傅落點評了一通。

  而後,他好像視察完小同志精神狀態的閒職領導,一手插兜,一手背在身後,悠悠然地走了。

  傅落呆呆地盯著他的背影,她覺得自己可能是想多了,但不知為什麼,總覺得從楊大校的長篇大論裡聽出了一點微妙的諷刺意味,特別是那句「目標意識非常強,我看你如果在戰艦上,一定是個非常好的瞄準手。」

  她鬼使神差地遵循了自己的第一感覺,開口叫住了已經走出了十幾步的楊寧。

  「大校!」傅落追了過去。

  楊寧頓住腳步,他待人接物十分講究,見人必先帶笑,不管和誰說話,必會對著人家的臉,因此耐心地轉過頭來:「嗯?」

  「我……」傅落輕輕地卡了一下殼,而後彷彿被接通了某條電路一樣,飛快地說,「對不起,我做錯了。」

  楊寧愣了一下,沒接茬。

  傅落自顧自地說:「我發現機器人出現問題的時候,第一時間應該示警,不應該自作主張在形勢判斷不全的情況下擅自行動,險些造成恐慌,還差點給目標造成傷害。」
  
  楊寧的眉尖難以抑制地挑了起來。

  傅落保持著電線杆一樣筆直的立正姿勢,繼續說:「我對場面沒有進行足夠的預判,只顧著往上湊,沒想到小型機器人的行動原理,幾乎放跑刺客……總之,這件事做得非常欠考慮,對不起長官。」

  楊寧臉上春風和煦的笑容漸漸消失了,他沉默地站在那聽著,黑沉沉的目光銳利得像一把晦暗而鋒利的尖刺,眉間少許的一點陰鬱更是凸顯出他十足的壓迫力,比傅落接觸過的、三部從來不會笑的黑面閻王曹大校有過之而無不及。

  傅落卻反而不那麼忐忑了,這種活像被人欠了一百萬的面無表情才是她熟悉的,在她成長的過程中,軍校裡每一學年的教官和老師們至少有一多半都是這種款式,久而久之,傅落受虐受習慣了。

  楊寧的臉一拉下來,她反而覺得對方是聽進去自己說的話了。

  然而楊寧沉默良久,最終卻依然什麼也沒有表示。

  這天天氣不錯,夜空如幕,通過大廳的窗戶,能窺見外面銀河如練。楊寧的目光好像放空了,筆直地越過傅落,若有所思地落入茫茫的夜空中。

  良久,他才微微頷首。

  這一回,楊寧沒有一臉假真摯地誇獎什麼,也沒有對傅落的話做出任何評價,他輕描淡寫地應了一聲,示意自己聽見了,而後面色漠然地轉身離開。

  今天的事,轉眼就會在全國、亞聯乃至整個聯合國引起軒然大波,時局一旦動盪,太空將不再是年輕稚嫩的軍校生們夢想的、帶著一點英雄主義式的浪漫的「職場」。

  楊寧略微低著頭,薄如一線的嘴角露出一點無奈的笑意。

  「生不逢時啊,小姑娘。」他這樣想著,經過了仍然站在大廳中的楊將軍,父子兩個人的目光飛快地在空中交匯了一下,又更迅速地錯開。

  楊寧低聲說:「我去一趟二部的地面指揮中心。」

  楊將軍蒼老而冷硬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好像面前站著的這個人並不是他兒子,而只是個普通的下屬。

  「處理事情得體一點,不用我教你。」他漫不經心地囑咐。

  楊寧後腳跟輕輕一磕,低聲應下:「是。」

  這一天對於傅落來說,過得有些兵荒馬亂……特別是她還沒吃飽。

  她到家時,付小馨的屋門關著,裡面傳來隱約的說話聲,內容聽不清楚。

  付小馨本人心大得能撐船,生活上從來不拘小節,在家裡上廁所都懶得關門,做什麼事都不會想起避諱倆字。

  一旦她想起關上屋門打電話,就說明遇到了非常重要的事。

  傅落猶豫了一下,沒有去打擾,悄無聲息地回到自己的房間裡,把拘謹的衣服換下來疊整齊,沾上枕頭就睡著了。

  她沒有睡很久,因為才過了半夜,傅落就被活活餓醒了。

  經過衣帽間,傅落無意中掃了一眼鏡子裡的自己,頓時想起羅賓老師在宴會上說的話,忍不住停下來仔細照了照。

  「我胖嗎?」她有點困惑地這麼自問了一句,繼而又在三秒鐘之內,自己給了自己回答,「胡說八道嘛。」

  帶著這樣的認知,傅落毫無心理障礙地鑽進廚房,調出家用機器人的菜單選擇,啟動,指揮它給自己炒了倆熱菜。

  她一點也不講究地讓機器人把兩道菜盛進了一個鍋蓋大的不鏽鋼盤子裡,一樣一半,又熱了個饅頭,就端回了自己屋,風捲殘雲地吃了起來。

  機器人做菜都是「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變」的一個味,好在傅落是個十分不注重生活品質的人,對食物的要求只是「能吃就行」。

  她饅頭啃了一半,看見自己隨手扔在一邊的電話,屏幕上已經自動待機顯示能源不足了,一整天都在忙,沒注意到。傅落叼著饅頭,扭開桌子上的太陽能儲存器,把手機接了上去,熟悉的開機音樂響起來,隨後是信箱提示。

  傅落含糊地說出語音命令:「信息查詢。」

  手機「叮」一聲,機械的女聲一字一頓地說:「信息來源,葉賤賤,時間,二十小時以前,請選擇有聲或者靜音。」

  傅落:「有聲。」

  手機接收到命令,又響了一下,而後葉文林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師兄走了,替我照應你一下你嫂子……雖然她不一定會等我。」

  傅落下箸如飛的手突然停住了。

  智能手機用毫無起伏的機械音問:「是否回覆。」

  傅落呆了片刻:「是。」

  智能手機:「請輸入回覆內容。」

  回什麼呢?傅落腦子裡空白一片,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手機不緊不慢的聲音:「超時,請重新輸入。」

  傅落:「……哦。」

  智能手機:「回覆內容為『哦』,是否確定?」

  傅落突然洩氣下去,一貫標槍一樣的脊樑骨都似乎隨著垂下的頭而彎了起來,她用筷子輕輕地戳了戳盤子裡的菜,驟然間失去了食慾。

  手機又沒有眼力勁地催:「是否確定?」

  「確定確定。」傅落撂下她吃了一半的宵夜,努力地忽略心裡湧上的一層一層的酸澀,自嘲地笑了一下。

  而後她乾巴巴地在原地坐了片刻,吸了吸鼻子站起來,把沒吃完的東西收拾了,打算端走。

  再次路過衣帽間,傅落再一次忍不住在鏡子前站定。

  鏡子裡的人有點陌生,她覺得自己今天像是透支了一整年照鏡子的時間。

  格外短的頭髮,格外寬的肩膀,格外平的胸……嘴角還沾了一點饅頭屑。

  「這幅尊容啊,」她擦了擦嘴角,有點落寞地想,「是不瘦。」

  第二天,美聯太空軍司令遇刺時間被各大主流媒體不約而同地低調處理了,似乎那只是一樁拙劣的暴徒的私人行為。

  臨場的驚心動魄更是被一帶而過,女主播只在最後簡單地提了一句:「暴徒被當場擊斃,具體身份仍在調查。」

  傅落照常吃完早飯,準備去羅賓那,付小馨卻在她出門之前,十分反常地囑咐了一句:「在羅叔叔那懂點事,多幫人家做點事情,聽話一點。」

  她難得地沒有衝著傅落的耳朵嚷嚷,不知為什麼,傅落覺得她看起來有點心神不寧。

  似乎每個人都在心神不寧。

  傅落邊走邊聯繫了葉文林的女朋友,簡短地轉達了葉師兄的「托妻」行為,在後面補充了一句:「有事隨時叫我,別客氣。」

  那個姑娘她見過幾回,印象裡是個沉默又靦腆的女孩子,十分討人喜歡。

  片刻後,傅落收到了回覆,對方道了謝,後面還加了一個可愛的笑臉。

  傅落坐在單人飛行器上,順著空中三環往羅賓老師工作室所在的寫字樓走,看完那條回覆之後,她開始欲蓋彌彰地吹起了一段歡脫的小調。

  羅賓端著一杯咖啡走進自己的辦公室,途中,正好看見他自己的幾個年輕員工圍成一圈,而傅落在中間,蹲在地上,正用十分認真仔細的態度研究一個有點失常的辦公機器人。

  她的頭髮似乎長了一點,不再那麼像刺蝟了,很多豎著的頭髮絲垂了下來,這樣一來,她的髮質似乎也沒有想像中的那麼硬,看起來比以前服帖了不少。

  她眉目低垂,靈活有力的手指翻開機器人後背上的每一個元件查看,似乎要把它們和她在書裡網上看來的東西一一對上號。

  羅賓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想起她昨天晚上乾淨俐落地斬斷機器手的那一幕。

  他心裡突然難以抑制地不舒服起來。

  「我好像是助紂為虐。」羅賓老師默默地想。

  傅落就好像是一隻年輕自由而充滿活力的小獅子,而他本人,卻正在以微笑的表情湊上去,騙取同情,而後用藏在身後的手拔下她的爪牙。

  ……打著為她好的名義。

  羅賓在原地踟躕不知多久,終於還是無聲地嘆了口氣,斂去臉上多餘的神色,微微揚起聲音說:「傅落,你跟我過來一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19 10:22 AM

第一卷 黃昏 第十一章

  小型巡航艦艇的四面,是巨大的多功能牆,最早,這種牆只是可以改變溫度硬度外觀,可以防彈,可以在一定範圍內移動,而隨著長達幾十年的和平年代,這種完全軍用的多功能材料不可避免地被發展出了一些娛樂功能——比如它可以被當成LED屏使用,能借助遠程衛星連接地球信號,還能打3D遊戲。

  ……後者在出任務期間是被嚴令禁止的。

  正值午餐時間,牆上正在播放一檔來自地球的美食節目。

  「那麼今天我給大家推薦的這一家餐廳呢,最出名的美食不是龍蝦,也不是鮑魚,而是這個——鎮店之寶,噹噹!」不知道為什麼,美食節目的女主持一個個厭食症患者的體型,飯桶的食量,可見為了取悅各種觀眾,也怪不容易的。

  只見這位俏麗的女主持揭開一個樣式古樸的砂鍋蓋子,一股白氣瞬間冒了出來,高清4D的電視牆立刻如實地散發出仿真的味道,女主持人深深地嘆了口氣,喃喃地說:「真是太香了。」

  以面壁的姿勢蹲坐在屏幕牆前的幾個男人一人手裡拿著一盒罐頭,十分沒出息地同時仰起脖子,吞了口哈喇子。

  「對待美食,態度一定要真誠,觀眾朋友們現在來跟我仔細品味一下,這個香味是分層次的你們知道嗎?先是草藥的那種帶著一點清苦的木香,一點也不刺鼻,淡淡的,聞起來特別解乏,然後是菌菇參等等各種山珍煮出來的那種濃郁的香味,再後面一點是米香,據店家說,這種粳米是北方更寒冷的地區培育出的一種特殊的稻米,最早是在俄羅斯推廣的,產量非常非常的低,但是非常非常的美味,米粒顆顆分明,米湯又濃稠,米香後面才是肉香……」

  幾位姿勢不雅的觀眾朋友十分入戲,不約而同地用女主持人那種「望聞問切」的方式對待起手裡的這份味同嚼蠟的壓縮罐頭,並賣力地露出神經病一樣的陶醉表情。

  葉文林和尖刀的隊長蔣靳就是這時候走進來的,兩人原本在低聲交談什麼,乍一聞見滿屋的合成香氣和隊友們的這幅德行,頓時都意識到,這是每天例行公事的「地球太空版過家家」環節——在缺少重要道具的條件下,表演自己是怎麼吃得像國王一樣豐盛的。

  儘管飛船裡已經模擬了重力系統,但大概還是出於心理作用,總是覺得還是和真正的「腳踏實地」的感覺相去甚遠。

  他們是太空最精銳的特種先鋒,是被無數軍校生們仰望、乃至於被神話的「尖刀」。然而執行任務的日子卻並沒有那麼多的傳奇色彩,大多數時間,他們都是在這種枯燥而乏味的氛圍中,儘可能一絲不苟地做著自己的泛善可陳的日常巡航工作,中間穿插著最嚴酷的訓練課程,只有在吃喝拉撒的時間罅隙裡,才能千方百計地找點無趣的樂子。

  為他們供給的食品當然是最好的,無論是營養價值還是健康程度,都是經過精心計算,調配到最優值的壓縮罐頭,能保證漂流太空的戰士們保留巔峰的體力。

  可惜沒有人領情,他們一致認為這些罐頭都不配被稱為食物,只配叫營養劑。

  和美食比起來,營養算什麼?健康又算什麼?狗糧還優質配比呢,還不是每次都會在那些添加劑超標、鹽超標的香腸面前一敗塗地。

  蔣靳瞪眼說:「瞧你們那點出息,就會被這樣的糖衣砲彈腐蝕!」

  他人高馬大,臉上有一道疤,疤痕從左眼的上眼皮劃過去,一直拉到了太陽穴,把眼皮生生地拉了下來,使得原本不小的左眼變成了一隻與右邊不對稱的小三角眼,看起來詭異得嚇人。

  本來這種程度的去疤整容是比貼個創可貼還要簡單的小手術,可是蔣隊長稱霸尖刀八年,早已經被淬煉成了一位怪胎中的怪胎,審美觀尤其扭曲得厲害,竟對這張破了相以後顯得頗有抽象主義深意的面孔異常滿意,在接連氣走了三位軍醫以後,成功地保存了這道他自稱「很帥」的疤。

  隊員們收到呵斥,只好一個個挺直腰桿,擺出政治學習時候的嚴謹態度,嚴肅地望向電視牆。
  
  「所有的精華都在這個乳白色的湯裡……哇,大家看這個湯,實在是太細膩了,這樣盛起來,簡直就像用勺子挖了一塊玉髓,晶瑩剔透,一點膩人的油花都看不見。我來替大家嘗一嘗味道……唔!」

  電視裡清晰的吞嚥聲,食物入口後的喟嘆,傳進了黑面神蔣隊長那嚴肅的耳朵,他的喉頭不由自主地動了一下。

  「這個口感!」女主持人似乎連人話都說不利索了,一臉要成仙的表情對著鏡頭嚷嚷,「就是這個口感!吃到嘴裡的味覺比方才的嗅覺層次感還要豐富,絕對超出你的想像力,本來顆顆分明的米粒入口即化,裡面細碎鮮嫩的肉裡好像浸滿了湯汁,輕輕一咬,唔!就感覺它在嘴裡爆掉一樣……」

  蔣隊長咂了咂嘴,遺憾地發現自己似乎被糖衣砲彈打敗了,但他覺得這是因為對手太過強大的緣故,自己雖敗猶榮,於是不客氣地用腳尖踢開兩個手下隊員,搶了最好的位置——仿真氣味散發最濃重的地方,一屁股坐下,大爺似的一伸手:「給我也拿罐罐頭。」

  本月「尖刀」第六次日常巡航,正在歸途。

  葉文林的注意力卻沒有在電視牆上,他們已經快到大本營了,正在人類太空堡壘的最外層——遠程衛星範圍裡,從濃郁的仿真香味可以判斷出信號接收情況良好,於是葉文林拿出了自己的電話放在腿上,邊翻看來自地球的各種信息邊心不在焉地吃他的「狗糧」罐頭。

  先是幾天前傅落恢復的「哦」,而後是一份來自醫院的慣常體檢報告單。

  他把報告單上的每一項指標都認認真真地看了,情況沒有惡化,甚至比他想像中的還要好一點,他繃緊的臉部線條似乎柔和了一點,然後用手機銀行往醫院的賬戶裡轉了一萬塊錢的全球通幣。

  最後,葉文林翻到一封他女朋友欣然發來的一張自拍照片,她穿著漂亮的連衣裙,針織衫外套上別著一個設計感極強的胸針,頓時把普通的衣服提高了兩個檔次。

  欣然的留言是「你同學送給我的,謝謝她!」

  葉文林笑了起來,給傅落發了一條短信:「你這臭小子膽肥了,師兄剛走就敢來挖我的牆角。」

  那是羅賓老師工作室的新產品發佈會,給尊享VIP準備的小禮物,送完剩下的,員工們就可以隨便挑走,傅落原本對此毫無興趣,不過後來想起了欣然,於是特意挑了一份,叫了個同城快遞,送給了她。

  反正葉文林那個窮逼是肯定買不起的。

  傅落最近的日子非常糾結,她正穿著件工裝背心坐在更衣室的椅子上,小朱和另一個女孩正一左一右地在她胳膊上纏一種高分子材料的塑形布,傳說這種設計的靈感來自古代人用不透氣的食物保鮮膜纏身幫助減肥的典故。

  是一種非常痛苦、但針對肌肉肥胖有奇效的神物。

  ……儘管傅落很想知道為什麼都「肌肉」了,還要被說成「肥胖」。

  「感覺怎麼樣?」小朱問。

  傅落:「細胞質都不流動了。」

  小朱訕訕地笑了一下:「雖然很痛苦,但是真的很有用的,有人用這個減小腿肌肉,一週之內瘦了一個指節。」

  傅落面有菜色:「我要把這一個『指節』恢復回來,至少需要一年份的引體向上。」

  「幫幫忙嘛。」小朱心虛地微笑了一下。

  羅賓老師旗下的服裝設計品牌秋冬季出了一款轉型之作,就叫「將軍。」

  儘管在傅落眼裡,它更應該讀作「人妖」。

  是男女通款,女裝號碼修正了肩部和胸部的一些比例,其他沒有變,是典型的「男朋友」款,男裝花裡胡哨零碎頗複雜的樣子,也十分符合時下小娘炮們裝帥的審美品味。

  然後,羅賓老師以挑不到合適的模特為名,找了傅落幫忙。

  小朱不知道老闆為什麼要這樣,作為業內人士,她十分清楚,「找不到合適的模特」是一個非常扯淡的理由,中性風雖然百變,但換湯不換藥,幾百年前就有男模代言女性內衣的成功案例,什麼模特會找不到?

  單單是身高來說,傅落雖然在普通人裡算「東方明珠」,但在模特裡也就只能說是達標而已。

  那麼……老闆是為了捧紅這個關係戶嗎?

  小朱打量了一下傅落愁眉苦臉的表情。

  傅落只是個兩個月以後就要去太空報到的軍校生,這種紅法對她未來一點好處也沒有,風馬牛不相及不說,還可能給人留下她不務正業的感覺。

  小朱垂下眼,收緊了手裡的塑形布。

  「這種事,還是不要多嘴吧。」金牌助理默不作聲地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19 10:31 AM

第一卷 黃昏 第十二章

  付小馨每次看見汪亞城,都覺得自己需要一顆速效救心丸。

  按理說,這麼好好一個男孩子,除了稍微瘦點、矮點之外,長得比誰也不寒磣,怎麼就非要把自己打扮成這幅鬼樣子呢?

  汪亞城年紀正中二,每天得了狂犬病一樣,逮著誰咬誰。

  不過他也懂得趨利避害,比方說他知道傅落是不會和他一般見識的,所以在她面前越發放肆,但是傅落的媽可不一定。

  付小馨,她就是個包在名牌包裡的狼牙棒,是個披著高知皮的骨灰級潑婦,汪亞城有足夠的證據能推斷出,如果他敢在他爸這位前妻面前張牙舞爪,說不定會被一巴掌扇到西伯利亞去。

  那就不大樂觀了。

  所以汪亞城只是陰沉著臉往旁邊側了一步,梗著脖子發出一聲尖銳刺耳的叫喚。

  「汪儀正!」他嚎叫,「有個女的找你!」

  付小馨:「……」

  只聽裡屋先是「叮咣」一陣亂響,隱約彷彿還有小型爆炸的「劈啪」聲。

  片刻後,一個頂著個雞窩頭的中年男人形容狼狽地跑了出來,他穿著一件軍綠色的襯衫,灰不溜秋地皺成了一團,一臉的黑灰,一縷被什麼東西燒得焦糊的頭髮垂下來,形成了一個獨樹一幟的俏皮頭簾。

  付小馨冷眼旁觀,認為汪亞城這造型,恐怕比他那妖魔鬼怪的寶貝兒子還要特立獨行些。

  汪亞城看著他爸冷笑:「怎麼沒炸死你呢?」

  汪儀正儘可能裝出威嚴的樣子訓斥說:「你怎麼說話呢?」

  可惜汪亞城對他毫無敬畏,哼都沒哼一聲,拿他當一團空氣,左搖右晃地走了。

  汪儀正:「你站住!回來!怎麼那麼沒禮貌?你叫阿姨了嗎?」

  回答他的是一個重重的門響。

  付小馨涼涼地說:「那個男的壓根不搭理你。」

  汪儀正充滿滄桑地嘆了口氣,感覺自己遇到了中年危機。

  「你先進來吧。」他緩和了下口氣,「等我兩分鐘,我去洗個臉。」

  汪儀正是個結過兩次婚的光棍,第一次老婆把他踹了,把孩子領走了,第二次老婆把他踹了,把孩子一起扔給他了。

  這倒不是說他人品有多麼壞,否則像付小馨這種眼裡不揉沙子的人,是不會和他保持多年的友好關係的。

  汪儀正是不錯的朋友,但一般人實在沒有辦法和他一起生活下去。

  汪儀正的父母在戰爭中去世,兄弟姐妹們也都在戰亂裡散了,他完成了國家公眾教育後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於是隨大流報名參了軍,在陸軍做起了行政工作。

  那時楊將軍還只是個陸軍連級的小幹部,汪儀正是他的政委。他們倆都還和太空軍這種高端大氣的新型兵種沒有什麼瓜葛。

  所以即使到了現在,楊寧還會稱呼他為「汪政委」。

  後來發生了很多事,楊將軍先是陞官,隨後又因為出色的個人素質而被調往太空作戰指揮部工作,兩人才分開。而汪儀正也看出自己沒什麼軍事才能,於是頂了一個國防大學的名額,重回學校唸書去了。

  這一次,汪儀正終於找到了自己畢生將要投入的事業——他進入了戰艦攻擊系統實驗中心,成了一位民間俗稱的「太空導彈」專家。

  用付小馨的話說,汪儀正就是從那時開始,從一個正常人變成了一個「眼裡只有導彈的神經病」。

  可惜付小馨年輕的時候眼睛被屎糊住了,竟然認為汪儀正身上那種特別的二百五是一種別樣的迷人氣質。

  傅落沒出生之前,專家就給未來的孩子想好了名字——男的叫汪大,女的叫汪汪。

  雖然我們都知道,性別是從受精卵開始就注定的,但迷信始終伴隨著人類文明的發展,永遠是一塊黑洞般的禁區,多麼強大的科技力量也無法抹除。

  按著迷信的說法,大概是沒出生的娃聽到這個噩耗嚇著了,權衡來去,覺得不管叫這倆名字中的哪一個,都會注定了一輩子抬不起頭來,實在分不出是當男的悲劇一點,還是當女的悲劇一點。

  於是傅落就這麼「舉棋不定」地被生下來,想來她長成了一個漢子一樣的妹子,也是有緣由的。

  不過後來登記孩子姓名的時候,在付小馨殺人一樣的目光下,汪專家最終沒能得逞。

  倆人在傅落很小的時候就過不下去了,決定和平分手,協議離婚。

  辦手續的那天,付小馨囑咐汪專家去把女兒的姓改過來,改成姓「付」,專家一口答應了,可惜他在公安民政系統上輸入新名的時候正好接了個實驗室的電話,心思立刻不知飛到哪個星系去了,隨手一拼音,就寫成了「傅」。

  後來大人們都忙,也沒人想著給她改回來。

  因為這事,傅落年幼的時候非常仇視她爸——小時候周圍熊孩子多,他們都說她不跟爸姓也不跟媽姓,一定是被撿來的,在幼兒園裡,傅落先是不聲不響地被欺負,後來忍無可忍奮起反抗,這開啟了她曠日持久的群架和鬥毆生涯。

  她從學齡前一路打到了懂事上中學,期間被學校記過一次,被逮到派出所批評教育兩次,這才隨著年齡的增長沉穩下來,退隱江湖,留下一地傳說。

  滿滿的童年陰影,是傅落即使長大以後,也不大願意搭理汪儀正的原因。

  而根據付小馨的瞭解,第二任老婆把姓汪的踹了的理由也大同小異。

  五分鐘之後,把自己洗涮乾淨的汪儀正走了出來,給付小馨倒了一杯水。

  兩人相對沉默了片刻,付小馨先開口說:「我絕對不會同意讓她去空中指揮部的,哪怕在後勤做勤務兵都不行。」

  在太空中,人類看似強大的科技就好像螞在河邊蟻築的巢,有一點風吹草動,就會屍骨無存,關於這一點,沒有一個人比工程師們更加瞭解。

  別說傅落一直心心唸唸的「尖刀」,就算她始終龜縮在看似無堅不摧的太空堡壘裡……

  「後勤又怎麼樣?你忘了麼,我爸就是個軍醫,」付小馨說,「但是當年和他在一起的六個老專家,十三個醫官和十個醫學生照樣連根頭髮也沒剩下。不管怎麼樣,我就這麼一個女兒,絕不會讓她上天。」

  汪儀正:「可是她自己想……」

  「那我不管。」付小馨打斷他,「她愛想什麼想什麼,她還一直想去尖刀呢,你說這不是沒煙兒扯淡的事麼?」

  汪儀正沒吱聲,皺著眉思量著。

  「她現在是小毛孩一個,什麼都不想,也什麼都不懂,過幾年大一點就知道大人是為她好了。」付小馨說。

  「那你是怎麼打算的呢?」汪儀正問,「我確實可以想疏通一下關係,想辦法讓她留在地面指揮中心,但是你要知道,太空系統裡有個不成文的規定,沒有在空中堡壘指揮部待過的人不得擔任少校以上職位,沒有上過天的地勤不得提幹,你這等於是斷了她的前途。」

  「斷什麼也比沒命強。」付小馨說,「當年她報軍校我就不同意,她自己偷偷瞞著我去的——不過那孩子死心眼,你現在跟她說讓她轉業,她肯定回不過神來,沒準幹出什麼事來,所以我讓她先去羅小波那待一陣子,讓她知道知道正常的人生應該是什麼樣的。就像你說的,地勤那種地方,枯燥乏味又沒前途,年輕人受不了這個,用不了兩年,她會自己退伍的。」

  羅賓老師那裡有什麼?

  有最燦爛的燈光和最美好的鏡頭。

  那是和枯燥清苦的軍旅生活完全兩個極端的浮華地帶。

  古代遊牧民族靠武力征服農耕民族,最後不都反而被那種精緻華貴的生活方式反征服了嗎?付小馨就不相信,習慣了工作室裡的衣香鬢影,傅落能過下去那種每天冷冰冰地面對一對機器上傳下達的鬼日子。

  汪儀正還是有點猶豫。

  付小馨死死地攥住他的袖子,壓低聲音說:「你是親爸吧?想明白了,你這輩子可就這麼一個女兒。」

  好一會,汪儀正才點了頭:「行啊,我答應你。」

  付小馨嘆了口氣:「老師從小就說,這孩子有大將之風,懂事早,仁義,知道好歹,你說她有一天知道了,不會恨我吧?」

  汪儀正糾結地看了她一眼:「……你還把我變成了你的幫兇。」

  付小馨毫不留情地指出:「這你就不用管了,當年您老人家大手一揮把人家名字給改成了撿來的孩子,就算不幫兇,她也不待見你。」

  汪儀正垂頭喪氣。

  兩個人又聊了幾句,付小馨很快就告辭離開了。兩個心事重重的大人誰都沒有留意到,二樓樓梯口一直有個瘦小的身影從頭旁聽到了尾。

  汪亞城聽見大門響,知道付小馨走了,這才貓似的溜回自己的房間,臉上帶著充滿惡意的笑容。

  從小,傅落這個同父異母的姐姐就是汪亞城的噩夢,人人都說你姐怎樣怎樣,你姐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怎麼能扛事,你姐還考進了傳說中精英中的精英的太空作戰指揮系,一路高分到畢業……

  不出意外,她能離開地球,真正地走進宇宙,說不定以後還會有軍銜。

  「呸。」汪亞城幸災樂禍地想,「讓你得意。」

  傅落並沒有很得意,她遭受羅賓老師的折磨,已經有半個月了。

  傅落這個人非常正派,堅持「言必信,行必果」,無論她認為節食減肥這種事多麼愚蠢,在一個鏡頭前搔首弄姿地擺造型多麼無聊,但既然一時糊塗答應了給人家幫忙,就肯定會做到。

  最好的軍事化教育的結果在她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羅賓老師一點也不擔心她在家會偷偷吃東西,只要給她一張食譜,讓她嚴格照著上面做,她就會完全嚴格執行,不管餓成什麼樣,她都不會多吃一粒米。

  每天搭配的運動更是不值得一提,還沒有她早起慣常晨練的運動量大。

  半個月之後,在高分子塑形布的死綁活勒下,傅落整個人「薄」了一大圈,完美地達到了羅賓的要求——羅賓沒打算讓她變成一個纖細的衣服架子,只是想要一種瘦削而有力量感的、男女莫辨的模樣。

  就這樣,傅落拍了她有生以來第一套不是證件照也不是畢業照的照片,吹毛求疵的羅賓老師整整讓她拍了七十多個小時,廢了數以千計的底片,才勉強選出了五張,湊出了一組。

  「一張敬禮,一張立正,一張是背影,一張是攝影師技術好,眼疾手快的抓拍,跟你本人沒什麼關係,」羅賓點著最後一張,長嘆了一口氣,「好不容易有一張是擺姿勢的,擺的還是這麼個倒霉姿勢。」

  最後一張照片的背景是黎明,滿地的晨曦中,一個側影站在灰白的墓碑前,手持一朵白菊花低頭默哀。

  ……也就是說,她除了站軍姿之外,就只會上墳了。

  這技能點加得也太讓人絕望了。

  傅落總算從塑形布的酷刑裡解脫出來,感覺自己彷彿剛摘了負重,幾乎身輕如燕起來。

  她歪頭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工作成果」,研究了好半晌,對著化妝和後期雙重修飾過的照片給出了自己的中肯評價:「不像我啊。」

  「多新鮮哪,」羅賓面無表情地說,「像你還了得?我的衣服怎麼賣?」

  傅落不以為杵,嘿嘿一笑,毫不留戀地放下了她有生以來最漂亮的一套照片,拍屁股走了。

  「等等,」羅賓問,「你幹嘛去?」

  傅落:「哦,外面打印機壞了,我給看看去。」

  辦公室的門在他面前合上,羅賓沉默良久,拿出手機給付小馨發了一條短信。

  他說:「這孩子,不是吃我們這碗飯的料。」

  棟樑豈能為柴?

  神鐵豈能做鎬?

  真為她好,就讓她從哪來回哪去吧,那才是她的世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19 11:04 AM

第一卷 黃昏 第十三章

  所謂自古無獵奇不神曲。

  傅落以其與時尚圈格格不入的冷硬氣質,面無表情的殭屍面孔,根本無視鏡頭的詭異「鏡頭感」等幾大獵奇點,極大地滿足了人們在「創意」方面的需求。

  她旁若無攝影師的「拽」,居然歪打正著地合了衣服的某種意境,而「將軍」系列也這麼劍走偏鋒地成功了。

  有評論員說:「早在二十世紀初,e1就以水手褲為原型,開創了『男朋友風』這一歷久彌新的時尚風格,意思是打造出像是穿了男朋友衣服的女士,以強烈的對比、欲揚先抑的形式凸顯出女性的美麗,而不是真的把她本人變成一個『男朋友』,從這方面來說,羅賓先生的設計真的非常有顛覆性。」

  於是傅落在自己不知道的情況下,有了「男朋友」這個非常特立獨行的藝名。

  午間八卦新聞也打出了傅落最後那張側影。

  照片上的模特一手平端著帽子,全身除了脖頸外,沒有一處打彎,她眉目低垂,高挺的鼻樑和下巴的弧度被格外著重地強調出來,熹微的晨光從白菊花上的露水中折射出來,凝注在她蒼白的嘴角上,把墓碑的影子拖得更加晦澀而深長……

  八卦搞怪的新聞主播面色誠摯地說:「我認為比起服裝新品布組照,這更像是一張反戰宣傳片的海報,因為它完全忽略了衣服的一切細節,卻充分表達了人們對和平和希望的嚮往,以及與對戰爭中傷亡同胞的沉痛哀悼。」

  新聞編導適時地放出喪歌的背景音,主播雙手合十:「阿彌陀佛。」

  正在太空堡壘尖刀基礎訓練室的葉文林一偏頭,正好看到這一段,一個沒憋住,手裡鍛鍊臂力的舉重器險些砸在他那無比值錢的天才腦袋上。

  葉文林艱難地推開舉重器,喘口氣,坐起來,一邊活動僵硬的肌肉一邊說:「打開語音信箱,信。」

  手機立刻激活系統,接收到了指令:「請輸入收件人姓名。」

  葉文林:「傅落……等等,修改收件人姓名備註。」

  手機:「修改通訊人『傅落』為——」

  葉文林:「反戰大使男朋友。」

  手機:「收信人『反戰大使男朋友』,請輸入信息內容。」

  葉文林頓了頓,醞釀了一下情緒,深沉地說:「妹子,你可真是一條漢子。」

  五分鐘之後,傅落回他倆字:「去死。」

  葉文林不愧為當年的年級第一賤人,頓時從中得到了莫大的娛樂。

  就在他打算針對傅落那專業級別的上墳姿勢給予評價的時候,隊長蔣靳突然走進了訓練室。

  蔣靳翻看了一眼葉文林的鍛鍊記錄,大尾巴狼似的點點頭:「嗯。」

  葉文林:「『嗯』是什麼意思?」

  蔣靳其實本質上不是一個很嚴肅的人,但濃眉大眼寬口闊鼻總讓他顯得特別正氣凜然,在他面前不由自主地就不敢嬉鬧。

  蔣隊長板著從一而終的警察臉,認認真真地說:「看到你從一開始入伍時的弱雞,變成了現在這樣的戰鬥雞,我覺得很欣慰。」

  說完,蔣隊長伸出蒲扇大的巴掌,搓揉搓揉葉天才珍貴的頭,用酷似猩猩的臉,表達出了一點慈祥的關懷。

  葉文林放下手機,雙臂搭在欄杆上,無奈地攤開自己佈滿老繭的雙手:「有什麼辦法?再怎麼努力,我也是個脆弱的碳基生物,哪怕把體能淬煉到極致,一點宇宙射線還是能隨時要我的命……不過這種事不能多想,一想就覺得活著都沒勁了。」

  蔣靳就這番話思量了片刻,沒有思量出意味來,於是淡定地說:「你又不說人話了,給你半分鐘的時間,調整一下心理狀態再張嘴。」

  葉文林在尖刀服役五年,已經成為了尖刀毫無疑問的大腦,而蔣隊長顯然也已經習慣了「自己的左膀右臂是個放棄治療的神經病」這個不幸的設定。

  「上面又有什麼事?」葉文林問。

  「新下來的通知,從今天開始,尖刀日常巡航分隊,兩隊人輪流出航,頻率為一天一次。」蔣靳說,「我看咱倆一人帶一隊吧?」

  葉文林身上有種死宅傾向,在地面上他願意宅在家裡,在太空中他願意宅在堡壘中,高頻率的巡航讓他一聽就一個頭變成兩個大。

  他悶悶不樂地用拍打著舉重器:「還有什麼命令?」

  蔣靳頓了頓,壓低聲音:「星際外交部沒有宣戰之前,誰敢先開火,直接開除軍籍。」

  葉文林皺起眉,片刻後,他低低地嘆了口氣:「這天上地下,真是到處都是火藥味。」

  說完,葉文林一推蔣靳堅硬的肩膀:「明天就我先帶人出去,回去準備了。」

  兩個人一前一後地離開基礎訓練室。

  堡壘中沒有白天和黑夜,只有沉默的大鐘,顯示著地球上各個時區的時間。

  而地面上的北京,已經是傍晚,華燈初上。

  空中二環和地面二環上的車燈連成了會閃光的龍,勾勒出整個城市的形狀。商務區聳入天際的高樓上鑲嵌著巨大的納米屏幕,螢光讓周圍亮地像白天一樣。

  傅落正打算回家的時候,現小朱還沒有動。

  「你加班嗎?」傅落問。

  「嗯,有些文件要歸檔。」小朱說,「老闆讓我把工作室歷史上出的和新品布相關的時尚雜誌都找一找,把文章、圖片、評論什麼的和當期的銷量、市場反響收集在一起,做一個文件包給他。」

  這個活不涉及什麼技術含量,會用搜索引擎,會查找關鍵詞就行,基本是體力活。

  傅落想了想,晚上回去也沒什麼事,她總覺得小朱柔柔弱弱的樣子,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工作室裡加班怪可憐的,於是重新坐回自己的桌子,幫忙一起整理了起來。

  忽然,一組兩年出的香水吸引了傅落的視線,其中有一款中性的沙龍香,配的女模特身材高挑,長在腦後綁了俐落的馬尾,露出面部分明到有些尖銳的線條,形容冷峻,身上穿著的硬朗的制服。

  傅落翻閱得飛快,原本把和一頁掠過去了,然而愣了兩秒鐘之後,她又給翻回來了。

  她盯著那張香水的模特看了良久,突然開口問:「小朱姐,這個『自然之風』香水也是我們的嗎?」

  小朱:「嗯。」

  傅落的目光有些凝滯地動了動,片刻後,她耍了個小花招,用一種自言自語似的語氣說:「原來香水也是要模特啊。」

  小朱一心撲在工作上,聞言沒有深究,頭也不抬地順口說:「當然啦,幾百年前就有擬人的汽車廣告,有時候你的廣告裡,與其介紹某種產品本身好不好,不如給人一種『會用這個東西的都是這樣的人』的感覺。『自然之風』走的就是硬朗但不冷冽的風格,女模一般都很瘦,不容易表達這種寬厚感,但是那次還是選了一個女模,因為她的感覺實在太對了,所以我印象很深。」

  傅落放在觸摸虛擬鍵盤上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蜷縮了起來,屏幕的光映出她因為繃緊而顯得冷冽的臉。

  「那她現在還在公司工作嗎?」

  「當然啦,我們的台柱子之一。」

  這一次,傅落沒有接話,小朱本來有些奇怪,可是手頭的活實在瑣碎又繁重,不一會也就忘了。

  兩人相對無言地做起了歸檔工作,傅落幫她做完了一多半,才沒什麼精神地離開了。

  傅落接觸社會不多,大事小情不愛計較,很多話很多事也沒有往深裡思量的習慣,精神世界從來單純而淺薄,她容易信任別人,而只要被她列為信任對象的人,無論那人跟她說什麼,她都不會懷疑。

  現在想起來,羅賓老師的理由那麼蹩腳——「公司沒有出過這種類型的新產品」,「這次的轉型對我們來說真的很重要」「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模特」「就當幫叔叔一個忙」……

  其實怎麼會呢?

  傅落當然不會自戀到覺得自己多麼特殊,只是像羅賓老師這樣一直照顧她的長輩,用這種語氣對她說「幫我一個忙」,她是不可能拒絕的。

  原來一切的巧合裡都充滿了不巧合的東西。

  傅落回到自己家,只見客廳的燈亮著,她意外地看見了汪儀正和汪亞城——那汪二狗依然是一臉債主上門的欠抽表情。

  汪儀正卻不知為什麼,看了傅落一眼,飛快地移開了視線,好像不敢和她對視。

  傅落:「爸,媽。」

  付小馨對她古怪地笑了一下:「回來啦?回來得不早啊,吃飯了嗎?」

  傅落:「嗯。」

  付小馨:「爸爸跟媽媽有點事商量,帶你弟弟去玩一會好嗎?」

  「過來吧。」傅落隨口應了一聲,反正她知道汪二狗是個混蛋,別人叫他往東他非要往西,一定不會搭理的。

  可是這天汪二狗卻好像吃錯了藥,聽她一叫,立刻就站了起來,臉上被二斤粉底抹得慘白慘白的,帶著某種黃鼠狼給雞拜年的惡意笑容。

  傅落有點詫異,可是她正忙著胡思亂想,沒有留意到,只是把汪亞城帶到了書房,出於禮貌給他倒了一杯飲料:「玩電腦嗎?」

  其實後來回憶,她這個做姐姐的真的不怎麼樣,和這個唯一的親弟弟之間似乎從來都沒有什麼有效的交流,每次他來,傅落都用「玩電腦嗎」這句萬金油打他。

  如果他點頭,那就再好也沒有了,傅落可以趁他玩遊戲的時候做自己的事,招待弟弟的任務就可以在兩個人彼此當對方不存在的氛圍裡結束了。

  可惜,這回汪二狗非常不識相。

  「不用麻煩了。」 汪亞城把脖子揚到了能預防頸椎病的程度,充滿惡意地問,「你知道我爸來是幹什麼的嗎?」

  他幾乎迫不及待地想把噩耗丟到傅落頭上。

  傅落心裡是有點猜測的,乍一被他點出來,脾氣再好也有點怒了,她沒有吱聲,只是沉默地盯著他。

  汪亞城膽子不大,有一次傅落被他惹急了,作勢真要打的時候,他還被嚇哭過。

  一對上姐姐這樣的目光,他的腿先有點軟。

  「他們在商量把你留在地勤的小黑屋裡,每天當傳聲筒。」汪亞城鼓足了勇氣,努力地討人嫌,「你媽還說,她要讓你知難而退,自己退伍。」

  傅落覺得和這個小崽子講道理很蠢,對付他最明智的辦法只有兩種,要麼無視,要麼揍一頓。

  然而她這天格外心神不寧,竟然鬼使神差地反駁了一句。

  「我的調令已經下來了。」傅落儘可能平靜地說,「太空二部作戰指揮中心負責人陸將軍簽的字,你想看看嗎?」

  「我爸在基層當兵的時候,是陸將軍的嫡系,他去說,想讓你幹什麼你就得幹什麼,想讓你當傳聲筒就當傳聲筒,想讓你掃廁所你就得掃廁所。」汪亞城裂開畫得血紅的嘴唇笑起來,「別做夢了,你永遠也上不了天了。」

  傅落猛地睜大了眼睛,因為前些日子被羅賓老師逼著瘦了一些,她額角的青筋幾乎暴跳出來。

  汪亞城還在不識相地喋喋不休:「當然,我也看到你拍的照片了,看來你還挺接受靠賣臉為生的新身份,有這種自知之明,我也就不用多嘴了,反正你……」

  傅落突然走到他面前。

  頭頂的燈把她的身體打出大片的陰影,筋骨分明的拳頭緊緊地捏在身側。

  汪亞城不由自主地往後縮了一下,有那麼一剎那,他有種可怕的錯覺——傅落這是要打他。

  慘綠少年脆弱的自尊心迫使他色厲內荏地抬著下巴,兀自嘴硬:「怎麼了?說句實話你就要惱羞成怒,嘖嘖,最好的軍校最好的院系,你以前一定也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吧?真是可憐……啊!」

  帶著勁風的拳頭落在了他耳邊,「嗚」的一聲,汪亞城幾乎以為自己的頭會被她打爆,少年臉上畏懼和倉皇不加掩飾地暴露出來。

  下一刻,他現預想中的劇痛沒有出現,傅落的拳頭擦著他的耳朵落在了沙背上。

  汪亞城就像一隻受驚的小耗子,慌忙往沙的一角縮去,小心翼翼地往沙背上看了一眼,頓時嚇得嘴唇都白了,那厚實的沙背明顯地凹了一塊——裡面的彈簧遭受重擊,彎得彈回不來了。

  傅落已經拎起外套往外走去了。

  當她走到客廳的一瞬間,原本低聲談話的父母頓時住了口,用同一種欲蓋彌彰的表情望著她。

  付小馨甚至露出了一個慈祥的笑容,問她:「哎?落落,你弟弟呢?」

  傅落看著她的眼睛,從中看出了分明的躲閃意味,與汪儀正如出一轍。

  「玩電腦呢。」傅落面無表情地說。

  「哦,」付小馨又問,「那你是要……」

  「有點事,我出去一會。」傅落靜靜地說,她覺得自己臉上一定流露出了什麼,因為付小馨看起來好像更擔心了。

  「馬上回來。」傅落不再看她,披上外套,轉身離開了家。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

  傅落在大街上遊蕩了良久,終於忍不住在街角沒人的角落裡蹲了下來,給遠在萬里高空之上的葉文林了一條短信。

  「師兄,如果我不能加入太空軍了,會怎麼樣?」

  葉文林收到信息的時候,剛剛最後一次檢查了艦艇的所有功能元件和武器攜帶是否充足。

  他默默地看完信息,難得沒有和傅落貧嘴耍賤。

  這位天才透過不到一尺寬的窗戶,對著永遠暗無天日的星海眺望了片刻,終於沒能在其中找出任何不那麼壓抑的東西。

  幾分鐘之後,傅落收到了他的回覆。

  「未必不是幸運。」葉文林說。

  傅落呆呆地問:「為什麼?」

  葉文林低頭看著手機屏幕上的來信人——他在聯繫人頭像那裡,已經把傅落以前通緝犯一樣的學生證照片撤下來了,換成了那張墓碑前靜默的側影,照片上,燦爛的晨曦讓他覺得分外刺眼。

  平時吊兒郎當的男人脊背如槍,片刻後,他嘴角微動,勾勒出一個稍縱即逝的苦笑。

  「因為太空沒有黎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19 11:12 AM

第一卷 黃昏 第十四章

  空中長街是一個奇蹟。

  鱗次櫛比的地下城是一個奇蹟。

  締造這些奇蹟的人類本身,是奇蹟中的奇蹟。

  那一年,二十三歲的傅落還沒有經過血與戰火的洗禮,稚嫩得不可思議,楊寧還只是個被父輩的陰影籠罩年輕人,陰鬱而心計深沉,葉文林還為了高薪,在他的尖刀服役……

  那些冉冉升起的將星們,還沒來得及成熟,而即將隕落的英雄們,也尚未完成最後的使命。

  全人類都還在沉迷於分析各項經濟指標,期待著下一季各大名牌會創造出哪些讓人眼前一亮的東西。

  而最美好的舊時代,就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走到了盡頭。

  那天之後,傅落渾渾噩噩地過了多半個月,假期已經進入了倒計時,而她對自己的前途還一片無措。

  她的辦公桌靠近落地窗,可以從高處俯瞰著這座城市。

  這個三層結構的城市已經發展成熟了,即使在這裡生活了二十多年,每一次看,傅落仍然會為它的繁華所歎服。

  她站在窗戶邊上,計算著自己距離報到日只剩下不到五天的假期,突然迫切地希望自己能有一本攻略,迫切地想要有一個更年長的人,對她講講自己的經驗。

  當夢想和人生被活生生地撕裂開的時候,她心裡突然湧上無所適從的無力感。

  年輕人每到人生的關鍵時刻,譬如升學、擇業的時候,就會如飢似渴地四處搜尋各種經驗,但凡有人願意來分享一點,恨不能就奉為金科玉律。

  可是大人們又總會很無奈,因為過去的事,實在是沒有什麼好講的。

  因為記憶都是扁平的,對每個人來說,刻骨銘心的,永遠都只有當下而已。

  這時,她的手機響了,傅落接起來,意外地發現竟然是太空安全部的人,工作人員態度良好地請她就楊將軍家裡發生的事再做一次陳述,並親自去安全部裡簽個字。

  這是例行公事的程序,傅落在學校學過,因此並沒有覺得意外,她約了時間,打算提前走一會,趕在安全部下班之前把陳述確認了。

  就在她準備收拾東西關電腦的時候,羅賓突然從辦公室的內間走了出來,輕輕地敲了敲套間之間的門,喚起傅落的注意。

  「過來一下。」

  傅落腳步頓了頓,走進了羅賓老師那不管什麼時候都能亂成一團的辦公室。

  「坐。」羅賓說著,拿出了一個壁櫥裡的新杯子,倒了一杯茶給她,「你這幾天就快走了,跟叔叔說說話。」

  傅落呆了呆:「但是方才安全部……」

  「耽誤不了,我沒打算長篇大論。」羅賓打斷她,從桌子底下取出一個很大的包裝盒,「畢業禮物。」

  傅落猶豫了一下,接過來,拉開緞帶,只見精緻的包裝盒裡是一套衣服,外套、襯衫和長褲,正是「將軍」系列讓人趨之若鶩的限量版。

  「是你的號。」羅賓說,「我讓人又給你改了改,不會那麼緊得難受——不過不改問題也不大,我看你這幾天好像是又瘦了些,是心裡有事吧?」

  傅落不知道該怎麼說,也不知道羅賓送她一套「將軍」是不是有什麼深意。

  「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也很痛苦,」羅賓坐在沙發上,身體微微往前傾,手肘抵住自己的膝蓋,「大家都說我是個娘娘腔,他們背後議論我,說一個男的,總是對女人的東西那麼有興趣,我到底是個流氓,還是個變態?」

  「無論發生多少次革命,無論生產力爆炸,帶了多少回的思想解放,這種事總是存在的……沒有歧視的社會不是人類社會。」羅賓苦笑了一下,繼而淡定地說,「我當年忍無可忍地離開你媽媽的單位,辭職去動態影樓做學徒的時候,他們都說我,『羅小波這個怪胎,果然是瘋得不輕』。」

  十五年過去了,他早已經從過去那個惴惴不安的窮小子變成了氣場強大的成功人士,甚至可以風輕雲淡地提起那段最艱難的時光。

  傅落呆呆地看著他。

  羅賓老師充滿魅力地一攤手:「反正我現在混成這樣了,不好也不壞,對吧?」

  他謙虛得簡直虛偽了。

  傅落的目光落在手裡捧著的禮盒上,低聲問:「所以您的意思是,我……」

  「我的意思,」羅賓打斷了她的話音,在她的肩膀上用力拍了拍,「你已經不小了,自己要看著辦。」

  說完,羅賓站起來,回手打開辦公室的門:「實在不行,可以回我這裡,我看你身兼修理工、模特和『助理的助理』三職也沒怎麼忙亂,很有前途——去吧,不是跟安全部約好了嗎?我們這些小老百姓就不耽誤你正事了。」

  十分鐘後,傅落夾著羅賓老師給她的禮物,心不在焉地坐上了去安全部的車,她一路逐字逐句地思索著羅賓老師的每一個暗示和每一個肢體語言,全程溜號地在安全部工作人員的帶領下確認口供陳述後簽字,才繼續不在狀態地往外走去。

  沒想到,這回傅落在門口遇到了一個「熟人」。

  「楊大校?」

  楊寧正步履匆匆地低著頭往前走,臉色嚴峻,眉間的褶皺彷彿更深了些,聽見她的聲音才回過神來。

  楊寧腳步一頓,認出了傅落——不知為什麼,他對這個似乎有點橫衝直撞的小姑娘印象十分深刻。

  「哦……是你。」楊寧眉頭還沒鬆開,卻已經先在微笑了,這使得他的微笑顯得有股說不出的沉重和疲憊感,他的聲音依然柔和親切,「怎麼才幾天沒見,好像瘦了很多?女孩子年紀輕輕的,健康比較重要,還是不要亂減肥吧。」

  傅落沒有解釋,學校沒教過她對長官解釋,所以她只是簡單地應了一聲:「是。」

  「還有不到一個月就要正式入伍了吧。」楊寧一邊往外走去,一邊隨口和她閒聊。

  沒想到這一句話不偏不倚地點中了傅落的傷心事,她的眼神一瞬間黯淡了下去。

  楊寧慣於察言觀色,掃了一眼,耐心地問:「怎麼了?」

  傅落沉吟許久,大概父母都不是什麼靠譜的人的緣故,傅落從小就顯得比同齡人內斂,然而她畢竟太年輕了,成長環境單純而順遂,家境甚至是優渥的,面對著從未面對過的事,她所謂「內外」也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小層,讓有心人一眼就能看透。

  「如果……」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踟躕著開口問,「有一個人一直夢想想做一件事,但是所有人都認為這樣不好,所有人都勸阻她,該怎麼辦?」

  她說得沒頭沒腦,讓人十分不明所以,可架不住楊大校七竅玲瓏,心裡稍微一轉彎,就聯想起了傅落的父親汪儀正。

  在眼下這種情況下,對時局敏銳的人,會阻止自己的孩子上前線才是人之常情吧?

  車已經等在門口了,一個勤務兵上前一步,替他打開車門,楊寧回頭看了傅落一眼,年輕的女孩臉上是明顯的失落和迷惘,楊寧都忍不住被她逗笑了。

  楊寧先是一手扶住車門,頗為客氣地問了一句:「需要我載你一程嗎?」

  傅落搖搖頭:「謝謝長官,我家不遠了。」

  「嗯,」楊寧沒再讓,只是坐上車之前,他還是忍不住鬼使神差地提點了一句,「聽聽你說得是什麼孩子話。」

  傅落看著楊大校的車絕塵而去,完全沒能領會精神。

  「孩子話?」

  她順著街邊往家的方向走去,不知道自己哪裡戳中了楊大校的笑點。

  經過商務區的時候,傅落看見正中間的巨大光屏上,羅賓老師新品發佈會的報導已經鋪天蓋地,「將軍」系列的平面模特照片在一片姹紫嫣紅中格外顯眼。不時有三三兩兩逛街的市民停下來,掏出手機衝著光屏拍照,或者站在旁邊點評一二。

  傅落仰頭看了看自己的照片,依然覺得十分違和。

  照片上的人從頭到尾,簡直沒有一個細胞像她——從她本人站在路邊上,人來人往竟然沒有一個認出她來的就可見一斑。

  「『將軍』那個模特是新人吧,」傅落聽見一個打扮入時的年輕女孩對她的同伴說,「我關注羅賓老師他們家很久了,每期的新品發佈冊都收集了,沒見過這個人。」

  「帥哎,挺特別的。」她們在傅落耳邊小聲議論著,然後拍了兩張照片,嘻嘻哈哈地走開了。

  「其實也不是沒有成就感的。」傅落第一次偷聽別人議論自己,有點不好意思,也是某種全新的體驗,她藉著這一點新鮮感,試圖說服自己,「其實羅叔叔挺了不起的,全世界的人都在收集他的產品冊,每次有新東西,就會引來無數評論,可以展示在最大的廣場上……」

  她在廣場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燈光打在她身上,拉出長長的剪影,傅落努力想像著,自己如果退伍,會過上什麼樣的日子。

  也許能跟著羅叔叔混日子,或者找個物業服務中心修理機器人,再或者去念個別的專業……

  然而種種這些都只能在她腦子裡有一個大致的概念,細節全無,她一生雖然才不過短短二十來年,目光卻一直在望著遙遠的星空,從沒有一天設想過自己離開太空會怎麼樣。

  「我不想離開,但我可以嗎?」她默默地想。

  就在這時,一個三四歲大的小男孩被他媽媽牽著從傅落面前走過,小男孩不看路,一隻手拚命地抓著他媽媽的衣角,仰著頭踮著腳央求著什麼,一不小心被傅落伸長的腿絆了一下,「啪嘰」一下摔了。

  傅落嚇了一跳,回過神來,連忙把腿收回來,伸手扶起小男孩:「不好意思……」

  大概摔得挺疼,小男孩眼淚汪汪地看了她一眼,可他有別的要緊的事,沒顧上傅落,爬起來再次頑強地伸出小爪子去抓他媽媽的衣服,帶著哭腔繼續央求:「媽媽我想吃冰激凌,可不可以?」

  傅落倏地一愣。

  母子兩個在拉拉扯扯的爭執中從她面前走過去了,傅落一瞬間明白了楊大校那句啼笑皆非的「孩子話」是什麼意思。

  她方才心裡想的,竟然和那個路都走不穩的小東西是同一種句式。

  傅落在原地呆坐了片刻,突然一躍而起,跑步回去了。

  她一口氣跑回了自己房間,關上門,給葉文林發了一條語音留言。

  「師兄,我現在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諮詢你,你這回必須嚴肅靠譜一點。我想問,如果一個人的調令在報導之前被修改到了地勤,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調到太空軍正編?」

  葉文林沒有立刻回,傅落知道,他可能又離開遠程衛星的信號區去做日常巡視了。

  她長長地舒了口氣,簡單洗漱後仰面躺在床上,片刻後,傅落想起了什麼,起身按下了床頭的一個小按鈕,天花板上立刻變成了一個簡易的室內天文館,漫天星河的仿真圖出現在了她頭頂,按著四季緩慢地旋轉著。

  傅落在一片星空下閉上了眼睛。

  放棄或者執著,都是她自己的選擇,和別人的建議、別人的許可乃至於別人的障礙,全部沒有關係,她怎麼能被人生中的第一步嚇得畏縮不前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0 08:14 AM

第二卷 夜幕 第十五章

  2429年10月17日。

  這一天被永遠地載入了史冊。

  清晨,北京時間6:30。

  傅落收拾了行囊,以一種讓她父母都覺得不安的、異樣的平靜,接受了臨時修改的調令,前往離家一百六十公里的太空作戰部地勤處報導。

  她沒有拿很多東西,除了一些隨身的生活必需品外,只帶了手機和大容量的閱讀器,把葉文林兩次留給她的資料全部拷了進去。

  離家時,她的頭髮還沒有經過部隊的統一修剪,而短髮已經過耳,顯得柔軟而有光澤,制服也沒領,穿的還是學校裡的那身——至於羅賓老師送的「將軍」,她最後還是留在了家裡。

  「我還不是將軍。」

  她這麼交代完,拎起行李,又對汪儀正和付小馨說:「大一見習的時候我去過地勤處,認識路,不用送。」

  而後,她就帶著這無比簡單的行囊走了,在門口攔了一輛出租車,載她去了汽車站

  她步履堅定,似乎一次頭也不打算回。

  太空作戰系的校服是天青色的,早就被她洗得發白,平整堅硬的肩與後背看起來就像一塊經年曆久的青石。

  付小馨心裡好像有什麼東西突然爆開了,她猛地甩開汪儀正的手,大步追了上去:「落落!」

  傅落把行李丟進車裡,聞聲回頭看了她一眼,被已經長長了些的劉海壓住了半邊眼眉,顯得平時愣頭青似的眉眼柔和了不少。

  「別送了,」傅落簡短地說,「我放假就回來。」

  說完,她就揮揮手,鑽進了車裡。

  出租車「嗡」地一聲,打開掠地器,在離開他們家門口的小路後,升到了空中高速中。

  旋即不見了蹤影。

  付小馨終於忍不住摀住嘴,哭了出來。

  飛馳在空中高速上的出租車上,傅落打開手機,收信箱裡存著葉文林巡視結束後回覆她的兩條信息。

  第一條說:「起點並不重要,無數條岔路都會通往你想去的方向。」

  第二條說:「地勤處是上一次戰爭留下的地球防護罩的『樁子』,和平時代的閒職,戰時的必爭之地,謹慎對待。」

  傅落翻開剛拿到沒有多長時間,卻已經被翻閱得卷邊的《地勤處工作手冊》,在平穩的車上重溫起來。

  下午,北京時間13:20。

  正值休息的葉文林照常泡在太空堡壘的基礎訓練室裡,他剛結束自己的鍛鍊,沒穿上衣,披著毛巾坐在軟墊上靠牆休息,突然,一陣「沙沙聲」在頭頂響起。

  同一時間,所有堡壘中或工作、或鍛鍊、或休息的人全部聽見了那個聲音,人們不約而同地做出了同一個仰頭的動作。

  在太空中執勤的軍人們各司其職,每個人的耳朵裡都會佩戴植入型聯絡器,部門之間的聯繫非常暢通,這種針對全體的「大喇叭式廣播」通常只在逢年過節的時候響一次,喜慶應景用。

  「全體人員,五分鐘之後,到堡壘一號廣場中心區集合,再次強調一遍,全體人員,五分鐘之後到堡壘一號廣場中心集合……」

  葉文林心裡突然湧上不祥的預感,他一把抓起搭在一邊的制服,邊往外跑邊往身上套。

  整個太空堡壘中所有人都在有條不紊地安排機器自動運轉,同時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一號廣場中心區。在這個過成中,除了必要的交接、匯報和人機指令,整個堡壘竟是一片靜謐的,沒有一聲多餘的議論。

  這支人類的精英部隊已經有素到了令人震驚的地步。

  就在這時,葉文林的聯絡器裡傳來另一個聲音。

  「特種部隊注意。」

  是太空特種部隊直屬上司趙佑軒少將。

  葉文林的腳步陡然頓住:「是,首長。」

  「尖刀、魚刺、狼牙,先不用去廣場,立刻到指揮室來。」

  葉文林心裡「咯噔」一下,尖刀、魚刺和狼牙是最近密集巡航的前鋒。

  這是要開戰的節奏嗎?

  他扣好了衣服,正了正帽子,大步往指揮室走去,不時與其他部門行色匆匆的戰友擦肩而過。

  上一次堡壘中全體集合是一次S級戰備狀態,三十年前,一支外星海盜入侵太陽系。

  葉文林腳步不停,腦子也不停,他開始瘋狂地回憶起自己能想得起的每一個細節——三十年前那次,歐盟堡壘首當其衝,被襲擊後,一支特種部隊乘坐臨時運載倉,冒死離開第一戰場,向其他國家與洲際聯盟傳出訊息。

  當時敵人一擊之下,歐盟堡壘的防護網被撕開了大半,全球各大太空堡壘在接到信息後半分鐘之內就全部進入S級戰備狀態,分散在整個太陽系中的地球聯軍以國家為單位,在二十分鐘之後集結完畢,開始組織起第一波有效反擊。

  不過根據後來的評估,那次的外星海盜攻擊力只有四十個「宇宙單位」,第一波只是試探性的攻擊,發現這塊骨頭吃不下來之後,很快就退散了。

  那麼這一次……

  葉文林已經到了指揮部外,他定了定神:「報告!」

  趙將軍的聲音傳出來:「進。」

  葉文林敬禮,走了進去。

  不過片刻,三支特種部隊留在總部的人齊刷刷地出現在趙將軍的指揮室裡。

  趙佑軒老將軍一身戎裝,滿頭白髮,已經開始乾癟的嘴角抿成一條鋒利的線,鷹隼一樣的眼睛掃過所有人,硬底軍靴一下一下地踩在光潔的地面上,他身後,指揮室裡三十二面以太屏幕全部黑地紅字,上面閃爍著一個大大的「S」。

  「六分鐘以前。」趙將軍說,「總部接到尖刀蔣靳的最後一次傳訊,在距離我軍外圍防線一百二十個射程單位距離外,發現不明戰艦正無視警告,以高達百分之一光速的速度接近我們,請求總部指示。經我本人批准,對方進入六十射程單位內,再次示警,三十個射程單位內,特許攻擊,但是這條命令並沒有送抵。」

  葉文林一怔,脫口說:「是電磁攻擊?」

  「沒錯,是電磁攻擊。」趙將軍看了他一眼,「近期局勢緊張,巡航先鋒一旦做出警報信息,要求值班上級按規定在半分鐘之內做出回應,考慮信息傳遞時間,當時對方至少應該在一百個射程單位外。」

  一片鴉雀無聲。

  現階段地球上最精良的太空導彈,能保證二十五個射程單位的精確制導,這也是為什麼各國都把三十個射程的單位作為軍事禁區的原因。

  太空導彈尚且這樣,何況是電磁泡……

  是誰?真的是他星系人類嗎?

  他星系近百年來的技術爆炸到了這種地步嗎?

  忽然有一個尖刀問:「那我們蔣隊……」

  趙佑軒看了他一眼,那位尖刀隊員迅速噤聲:「對不起首長。」

  「現階段所有人都是兩眼一抹黑。」趙佑軒說。

  即使不明敵人正極快地靠近堡壘外圍,攜帶攻擊性難以測定的武器,而他們現在完全無法確認安全距離,老將軍依然顯得不徐不疾。

  「我相信諸位都明白,科技的差距在太空戰中是致命的,並不像冷兵器和初級熱兵器時代那樣,能靠戰略、戰術甚至是人的素質彌補,所以我們必須盡快獲得第一手資料。」趙佑軒將軍一字一頓地說,「特級偵緝艦艇待命,等待預熱,兩分鐘之後準備工作完畢後出發,我想問,諸位的遺書都提前準備好了嗎?」

  沒有人回答,整個指揮室裡充滿了肅殺的氣息。

  趙將軍輕輕一揮手,對接艙門直接開到了指揮室緊急移動出口處,三支最精銳的特種部隊戰士們立即魚貫而出,連腳步聲的頻率都驚人的一致。

  這就是戰後百年,地球人類的空中堡壘。

  蔣靳不在,葉文林如常擔負起代隊長的職責,走在所有尖刀的最後。

  這一次,趙佑軒將軍卻叫住了他。

  「文林,」趙將軍扶了扶頭上的帽子,「你和我一起。」

  北京時間,13:26。

  太空堡壘遭到不明攻擊的消息第一時間傳到了地面,地勤處忙亂成了一鍋粥,地勤處王處長是個典型的主和派,他一邊擦著額頭上的汗,一邊強顏歡笑地鎮定場面。

  「他星系人類不可能對地球輕舉妄動的,請大家稍安勿躁,進一步確認消息來源。」王處長的聲音在整個地勤處迴響。

  「請諸位進一步確認消息來源,不要受不明謠傳干擾。」

  沒有人有工夫理會新兵。

  傅落默不作聲地在地勤大廳裡,望著正中間的牆上的屏幕。

  屏幕上閃爍著無數個小點,那是太空堡壘三層防護的剖面圖,每一個小代表一個崗哨,傅落意外地發現,這個剖面圖竟然比她在任何一個地方瞭解的太空堡壘更直觀、更具體。

  就在她無意識地把那些光點往腦子裡記的時候,地勤處的門突然被人推開了。

  傅落猛地一回頭,愣了一下:「楊大校?」

  楊寧大校帶了兩排衛兵。

  他沒有注意到傅落,目光在整個地勤處掃了一圈後,落在了忙著「闢謠」的王處長身上,楊寧嘴角含笑,彬彬有禮地開口問:「王處有空嗎?我這裡有個重要的上級指示。」

  王處長顛著肚子,一路小跑地奔將出來,呼哧呼哧地跑到楊寧面前,艱難地收腹站定:「我是太空作戰指揮部直屬地勤處處長王洪兵。」

  楊寧輕描淡寫地點了個頭:「二部楊寧。」

  王處長臉上的防備與困惑顯而易見,他細長的眼轉了轉,再次輕輕地擦了一把額角的冷汗,按捺下自己的疑惑,客客氣氣地問:「楊大校,請問上級指示是什麼?」

  「就是這個。」楊寧前一秒還在態度良好地回答問題,下一秒,卻毫無預兆地抽出了後腰上的槍,臉色不變地頂在了王處長的額頭上。

  王處長眼睛幾乎掙脫了眼眶,黑眼球對成了鬥雞眼,慌張地開口:「大校,你……」

  「啪」。

  不到一臂長的距離裡,沒有任何懸念,一槍斃命。

  所有人都驚呆了。

  偌大的地勤處靜得連針落地的聲音都聽得到。

  楊寧不慌不忙地收起手槍,表情平靜得彷彿他剛才什麼都沒做,「噠噠」的軍靴點地聲讓人背脊生寒。

  「王洪兵通敵罪成立,經太空軍委特別審查決議確認,判決書今天日落前會送到,特殊時期秘密處決,從現在開始,地勤處由我暫時負責,直到明天新處長上任。」

  說完,他揮揮手,幾個人立刻上來,像國旗班的人抬國旗一樣,一人拉起屍體的一角,把這個短命鬼處理了,轉眼間,地面上就重新乾淨得連一點血絲都找不著了。

  楊寧的目光掃過整個地勤處,輕輕地點頭致意:「打擾大家工作,十分抱歉,希望大家接下來能配合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0 08:21 AM

第二卷 夜幕 第十六章

  陡生的異變讓傅落頭皮一炸。

  第一次見楊寧的時候,他是細心孝順的好兒子,第二次見到楊寧,他是八面玲瓏的新上司,第三次見到楊寧,短短交談了幾句話,讓傅落對這位年輕又有耐性的大校的印象好到了極點——除了二百五汪儀正,熊孩子汪亞城,死賤人葉文林和把娘炮事業發展到巔峰的羅賓老師以外,傅落還以為自己終於認識了一個符合傳統審美觀的、真正的溫潤如玉的男人。

  這塊玉就在她眼皮底下變成了一條毒蛇,毫無緩衝,直上直下。

  地勤處其實更像個普通的國家事業單位,進來的人大多只是掛了個軍銜,每天面對一台終端機,一杯茶水,一個轉椅,過的是朝九晚五的日子。

  除了高層還能真正上傳下達一下,其他人基本都是做辦公室文案工作,每年參加軍訓兩個禮拜,是那麼個意思對付對付檢查得了。

  所以當面臨突發情況的時候,他們和幾萬里高空上,堡壘裡的特種兵們的是完全不一樣的。

  靜謐了幾秒鐘之後,只聽「咣當」一聲,有人竟然因為過度驚慌打碎了一個杯子,那人隨後發現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竟然面無人色地尖叫起來:「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殺人了,為什麼沒有人報警!」

  這一嗓子幾乎點燃了整個地勤處的驚慌不安。

  多年來平靜無波養尊處優的生活已經讓這些人退化成了羊,只有少數人堪堪保持住了軍人的尊嚴,被嚇破膽子就亂成一鍋粥,礙於對方荷槍實彈,又沒有人敢亂動。

  王處長死了,竟然沒有一個主心骨。

  太空戰中,速度和變化都與地面上的一切都不能同日而語,分秒必爭,楊寧不想這麼簡單粗暴地處理問題,然而他必須快刀斬亂麻,沒時間給他籌謀鋪墊了。

  他的手再次摸到了槍上,如果不行,就鳴槍示警,暴力控制局面……

  就在這時,一直在角落裡的一個人突然撲向了站在最外面的警衛員。

  那人膽大包天,趁著警衛猝不及防,側肘狠狠地撞在了楊寧警衛員的太陽穴上,在對方不由自主地往一側仰下去的時候屈膝撞在警衛的小腹上,一抄手拔出了警衛的槍,直指楊寧。

  「我軍軍官,包括文職幹部,任何人的任何罪名由軍事法庭判決執行,楊寧大校,誰給你私自槍殺同僚的權力?」

  楊寧心裡一動,目光順著聲音來源的方向望去,年輕的女兵還沒來得及換上地勤處的新制服,天青色的舊校服在人群中顯得有些扎眼。

  嗯?怎麼是她?

  楊大校的衛兵們頓時齊刷刷地舉起了槍。

  楊寧的手卻從自己的槍托上放了下來——她倒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不過也好,傅落這個出頭鳥,剛好打破了眼下的僵局。

  楊寧迎著她的槍口,徑直從傅落身邊走了過去,來到了地勤處的操作總台,一伸手,一個警衛員用從王洪兵身上搜來的鑰匙打開了總台,在眾目睽睽之下,連接到了太空堡壘內部中央頻道。

  傅落一眼掃過去,就看見了包括太空作戰指揮一部、二部、三部各自的第一負責人,和楊將軍等人在內的眾多高級將領們,全員無缺席地站在中央控制室。

  楊寧立正敬禮,低沉的聲音迴蕩在鴉雀無聲的地勤處。

  「報告首長,」他說,「奉太空堡壘指揮中心命令,我已暫時接管地勤處,請首長進一步指示。」

  傅落怔了一下,緩緩地垂下槍口,掃過屏幕上在電視或者校慶上看見過的面孔,在血腥味沒有散的空氣中,聞出來了一場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政變。

  她再兩耳不聞窗外事,也看出來了,中央指揮室裡火藥味非常濃重,而站在指揮台上的幾乎全是清一色的主戰派。

  楊老將軍面色冷峻:「收到,全員S級別戰備,我需要地勤處保證所有通訊線路暢通無阻。」

  楊寧後腳跟一碰,轉過身來,目光掃過已經放下槍的傅落。

  臨場反應不錯,果決,變通也不慢。

  就算矬子裡拔將軍了,還算可用。

  「你,」楊寧指著傅落說,「把堡壘全息防控圖打開到百分之百,連接上所有探測頭。」

  傅落壓下心裡的疑慮,不再廢話,走到總機控制台,按著她已經背得滾瓜爛熟的地勤工作手冊上的流程,利索地掀開三層密碼蓋,不間斷地輸入了二十六位的密碼。

  地勤處的天花板發出一聲巨響,接著,好像生鏽的軸承艱難運轉的聲音「吱吱」地響起來,天花板從中間離開,露出裡面的翻轉屏幕,變形的屏幕飛快地自動彈出,組裝。

  三十秒之後,整個地勤處的天花板變成了一個巨大的交互式可控電子屏幕,那是一張比掛在牆上的要賽示意圖更加全面、更讓人眼花繚亂的示意圖,密密麻麻的光點和混雜成一團的線路,讓早有心理準備的傅落也當場吃了一驚。

  機械的女聲迴響起來:「請輸入密鑰。」

  傅落望向楊寧,只見楊寧從兜裡摸出一個鴿子蛋大的傳感器,一道筆直的激光衝向頭頂的屏幕。

  「通過,中央軍委最高權限。」

  在地勤處的一片嘩然中,四周的牆壁再次傳來「隆隆」的動靜,牆皮都脫落的舊牆壁翻過來,十多個屏幕跳出來,短暫的花屏之後,清晰的太空影像傳了下來。

  「S級戰備特殊時期,」楊寧目光掃過地勤處的廢物們,面無表情地說,「我需要全員立刻就位,敢誤事的就地處決,現在!」

  楊寧殺人,傅落的抗命質疑乃至整個控制室通過最高權限,兔起鶻落般一波三折之後,所有人幾乎是下意識地遵從了楊寧的命令。

  「一百二十六片區域線路控制就位,檢查線路是否通常,故障點立刻上報。」

  「關閉民用媒體網絡。」

  「地球防護網進入倒數計時……」

  正中間一張縱向平鋪的世界地圖上,越來越多的小光點了起來,每亮起一個點,倒計時牌就會走一點。

  鷹派的美洲聯盟光點最多,吵得一塌糊塗的歐洲聯盟反應遲鈍,防護網控制點毫無反應,中國區的北京軍區地勤第一個打開,幾分鐘以後,中西部又緩緩地亮起了第二個、第三個光點,然而速度十分緩慢,每一個亮起的光點,都意味著主戰與主和派之間你死我活的博弈。

  楊寧的眉頭越皺越緊。

  就在這時,一聲尖銳的警報聲響了起來。

  所有的太空影像一瞬間全部花屏。

  「大校,太空信號受到嚴重干擾。」

  「什麼情況?」

  「是敵襲嗎?」

  「不可能,一定是本土恐怖分子!」

  「等等,電子設備的信號……」

  頭頂的巨屏幕上「呲啦」一聲,響起近似雷暴的動靜,緊接著,地勤處所有照明設備滅了一瞬間,而後又電壓不穩地重新亮起來,天花板上的大屏幕上顯示已啟動應急電力設備,地球防護網的打開情況上,先是澳大利亞、隨後往兩邊擴展到美洲西海岸、到臨近中國的日本、韓國……

  原本已經亮起的防護網點以一種肉眼難以看清的速度飛快地熄滅。

  傅落沒弄清發生了什麼事,全身的汗毛卻先豎起來了。

  楊寧的瞳孔驟縮:「趴下!全體臥倒!」

  他話音甚至沒來得及落下,地面就狠狠地震動了一下。

  傅落本能地跟著臥倒,還沒來得及完全掩上耳朵,就聽見了一聲巨響。

  地勤處門口的玻璃門碎出了十來米,天花板上的巨屏從中間狠狠斷開,最東邊一側的屏幕碎了一多半,反應不及的一個地勤員被直接掀飛了。

  傅落眼前一黑,耳朵裡「嗡」的一聲。

  那是什麼?

  爆炸嗎?

  爆炸目標就是地勤處嗎?

  是誰做的?

  北京怎麼樣了?

  爸媽他們……

  胡思亂想中,耳朵裡傳來尖銳的刺痛,傅落咬著牙伸手一摸,沾了一指的黏膩,左耳出血了。

  如果是敵襲的話……

  越過太空堡壘,在一眨眼的時間內,攻擊直接落到地球上,那是……什麼概念?

  敵方的科技水平已經到了聯合國難以企及的地步嗎?

  第一波攻擊快得讓人難以置信,直接突破了沒有啟動完全的防護罩,破壞了大部分地球與太空堡壘的通訊。

  趙佑軒老將軍面前的十個通訊終端眨眼工夫滅了九個,只剩下一個依靠太空衛星之間的信號塔溝通、不通過地球的遠程信號還勉強能起作用。

  通過這個終端,他看見堡壘中央指揮部已經炸了鍋。

  是的,科技決定一切,當科技爆炸到了一定程度的時候,人在戰爭中的作用就可以忽略不計了。

  一萬個孔武有力的原始人聚居群落,在一個飛行員扔下去的核武器面前,也毫無還手之力。

  敵軍不由分說的亮相讓太空堡壘統帥一口氣嗆在喉嚨裡,險些背過氣去,主和派在震驚過後飛快反撲,指揮室越發劍拔弩張。

  趙佑軒低聲說:「暫時切斷和總部的雙向關聯,我們聽他們說就行了,這裡討論什麼,他們暫時不用知道。」

  警衛員立刻上前,關閉了雙向鏈接。

  老將軍帶出來的三支特種兵分隊行進,總指揮室裡,除了他本人外,只剩下葉文林和一個警衛員。

  五年前葉文林進尖刀,就是趙將軍欽點的,入伍後,他也時常被叫過去做文案工作。

  「你相信嗎?」趙老將軍沉聲問,「你相信他星系人類的科技水平遠超過我們嗎?」

  葉文林:「報告首長,不信。」

  趙老將軍鷹隼似的目光轉過來,釘在他身上:「給我一個理由。」

  年輕的「尖刀」身上有種異乎尋常的冷漠。

  他毫不猶豫地說:「統計數據表明,上世紀戰後,地球各國的軍費預算平均翻了一倍多,而他星系人類首先要解決的問題卻是生存和能源,這是第一;第二,據不完全估算,他星系人類人口是地球人口的八分之一左右,如果把科技爆炸點等同於基因突變,那麼絕對是人口多的那方更有優勢;第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耗資巨大,不可能不露蛛絲馬跡,而我方高級間諜沒有一個提及相關情報,我認為最大的可能性是,我們的人根本不認為那是一種武器。」

  趙老將軍:「不是武器,那是什麼?」

  葉文林:「改良版電磁炮是通訊技術的延伸,後者很可能被歸入民用系統。」

  「他星系人類移民時,所有人都必須節約生存空間,為了生存,他們拋棄了原本的國籍和文化差異,逐漸融合在了一起。而遠離恆星,意味著仿造的生態系統必須有人工核反應做成的假太陽,這使得時間和作息統一有了可操作性。」

  葉文林平鋪直敘地侃侃而談,彷彿這些話並不是他臨場發揮,而是在心裡思量了千百遍一樣。

  「但我們不一樣,我們的聯合國下有各大洲聯盟,各洲聯盟下又有各國,一個國家裡甚至要分成無數黨派,政黨與軍方利益團體之間相互勾連,軍方內部還分為主戰、主和與中立三派,尾大不掉。這意味著地球固若金湯的防護網不可能第一時間打開,趁這個空檔發射電磁炮,利用防護罩之間的空隙完成衍射,只要電磁炮頻率與介質合適,能夠輕易地對各地勤處形成直接的打擊。」

  葉文林頓了頓:「而直接攻擊地球,除了讓我們失去大部分的通訊系統外,也會給我軍統帥和戰士造成極大的心理壓力,加劇內鬥和內耗。」

  趙佑軒沉默了片刻:「你說得沒錯。」

  「我們唯一的機會,」葉文林說,「就是在S級警報發出的第一時間,全世界的主戰派第一時間接管所有地勤『樁子』,打開防護罩,讓對方來不及發出電磁武器。」

  旁邊的警衛員聽得眼睛都直了,趙佑軒卻沉聲問:「怎麼實現『第一時間接管』?」

  葉文林毫不猶豫地說:「地勤處常年安逸,油水充足,第一負責人多半都是主和或者中立派,這種情況下必定造成掣肘,最佳方案是直接槍斃,兵變明搶。」

  警衛員一口氣梗在了喉嚨裡。

  趙佑軒直直地盯住葉文林的眼睛,然而年輕人的表情看起來卻平靜極了。

  「不會有人敢這麼做的。」沉默了好一會,趙佑軒才輕聲說。

  葉文林神色不動:「所以我們被擊中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0 08:28 AM

第二卷 夜幕 第十七章

  「現在已經來不及了。」趙將軍低聲說。

  其實,像地球防護網這種有極其重要戰略意義的東西,不可能只有一層,當初設計的時候就已經考慮到了各種可能發生的意外,一旦地球防護網啟動不成功,那麼半個小時冷卻之後,各大地勤處可以啟動第二輪防護。

  但是趙將軍知道,地球沒有這個機會。

  最可怕的不是實力莫測的他星系敵人,而恰恰是地球人自己。

  他們面對的首先是一場內亂,在看似強大到難以戰勝的敵人面前,原本的中立派會惶惶不安倒向主和派,而主和派——很快會變成「和談」……不,是投降派。

  無論是為了數十億人生命安全的大義型主和派,還是為了自己身家性命與榮華富貴的自私型主和派,此刻都有了足夠的理由,不惜一切地反撲爭奪控制權。

  甚至那些主戰人士,心裡未必就像他們表現得那麼篤定。

  用電磁炮打散的整個地球人的信心,原本就一盤散沙的地球會因此更加專注於內耗。

  碩果僅存的通訊設備上突然閃起了紅光,那是太空堡壘遭到評估為頂級的危險級別打擊時的示警。

  趙將軍的警衛員忍不住驚叫:「太空導彈打擊!」

  太空導彈是太空站的最常用打擊武器之一,並不稀奇,地球也有,甚至儲備量頗大,制導更加精確,反導彈系統算先進了。

  但此刻太空中各國的大型太空堡壘上,竟然沒有一個部隊接到上級的明確命令,有些堡壘的軍艦甚至還沒來得及出港!

  三個人聽著單向聯絡器裡傳來的嘈雜聲、喊叫聲、甚至指揮室內毫無風度的叫罵聲與槍聲……

  這些高精尖的頂級太空戰艦,在第二波打擊面前,還不如一群待宰的羔羊,它們在廣袤無情的宇宙中,甚至沒能發出一聲哀哀嚎叫。

  與敵方一照面就損失慘重。

  葉文林默然不語,他在所有人都惶惶然的時候,對整個戰局似乎漠不關心,只是轉過頭緊緊地盯著通訊設備的角落,那裡顯示外圍宇宙的一些信息,企圖從中找到蔣靳的蛛絲馬跡。

  他本人只是個尖刀特種兵,眼下在過河卒的位置上,對整個戰局沒有任何作用,眼前的一切,他都只能眼睜睜的看著……

  輸定了,葉文林漠然地想,乾脆把慘烈的戰局拋到腦後。

  比起這個,他更關心下落不明的蔣隊長的情況。

  人聰明過頭,有時候就容易缺少血氣。

  趙將軍的警衛員的眼圈都急紅了,他大聲問:「將軍,我們怎麼辦?我們能做什麼?」

  葉文林回過神來,轉頭看了趙老將軍一眼。

 「排除了所有不可能實現的方案,現在我們在全線崩潰之前,只剩下一條路了,」趙老將軍說,「向前,集中火力,放棄一切防禦系統,反攻。」

  葉文林眉尖一跳,立刻開口提醒:「將軍,我們執行的是偵緝任務,擅自出擊是公然抗命,何況以總部的混亂程度,我們中途可能隨時會被召喚回去。」

  趙佑軒沒理他,臉頰上的肌肉劇烈地一跳,舉起手來,警衛員立刻會意,遞過話筒。

  「從現在開始,切斷和總部的一切聯繫,偵緝任務取消,啟動全面進攻,全速前進!」

  葉文林驚異地望著他的老上司。

  「怎麼了,小子?忘了你的番號了?」趙佑軒溝壑叢生的臉上露出一個近乎兇狠的冷笑,「出鞘不見血的,那是切菜的刀。你難道沒聽說過那句古話,不知道什麼叫做『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麼?」

  三十六架輕型偵緝艦在一聲令下後,可以屏蔽信號以達到隱形目的的艦頭立刻收縮,脫掉了最外層的屏蔽材料,露出裡面尖銳的流線型艦頭,尾部打開四系動力太空推動器,兩翼除了核導彈之外,卸下了一切負載,在空中迅速變隊,組成了一支尖刀的形狀。

  它們像流星一樣從劃過,曲率驅動器後留下因空間扭曲而反折的宇宙射線。

  終於,在最危急的關頭,英雄們帶著鐐銬,於太陽系外第一道防線處無所顧忌地亮了劍。

  此時,驟然遇襲的地球上還是一團混亂。

  在現場沒有確認的情況下,地勤處大多數人的第一反應竟然是去摸手機,準備叫救護車,這時,他們才發現,地面上的信號已經全斷了。

  楊寧看起來有點狼狽,然而這個總是讓人覺得溫吞的年輕人卻並沒有看起來那麼弱不禁風,爆炸過後,他第一時間爬了起來,推開一個擋路的人,在總機前手動輸入了一連串的指令,檢查剩下的線路。

  結果顯然並不樂觀。

  傅落不知他聽不聽得見,反正她自己的聽力是完全沒有恢復,只好用最大的音量衝著楊寧嚷嚷:「長官!地勤處的防護網一旦遇到意外,半小時之內還有第二層備用設備!」

  楊寧看著她的狼狽模樣,從兜裡摸出一包紙巾遞給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示意她把血跡擦乾淨。

  「來不及。」

  傅落只看見楊寧搖了搖頭,完全聽不見他說了什麼。

  然而隨即,楊寧似乎是猛地想起了什麼,伸手一推傅落:「跟我走。」

  傅落只能通過肢體動作弄明白了楊大校的意思,連忙跟上。

  直到他們一陣風似的衝出地勤處,傅落才在疼痛裡漸漸恢復了聽力。

  她開始思考起來,他們這是要去什麼地方?

  方才那個爆炸又是什麼攻擊?

  楊寧帶人開了十輛軍車,一路橫衝直撞地往西走,傅落卻不想問他,儘管她現在別無選擇,只能聽命於楊寧,但方才發生的種種,讓她心裡對這個一直印象頗佳的年輕長官產生了深深的芥蒂。

  她開始嘗試著在腦子裡勾勒出一副北京太空軍區地圖,忽然,傅落腦子裡靈光一閃,悄悄從兜裡摸出了便捷式的閱讀器,縮小到巴掌大,按時間展開,翻到了上一次抵抗侵略戰爭中的一個小小地空配合的游擊案例。

  在這個案例附錄裡有一張示意圖,葉文林用其他顏色的筆標出了一個地方,傅落還記得——她覺得大概自己身上的養分都提供給肉體了,腦子能分到的部分不多,所以總是覺得自己不夠聰明,只好格外勤奮,鑽研起什麼東西來不說是廢寢忘食,也會全神貫注,所有看過的東西,她都會有印象。

  葉文林狗爬一樣的字寫的註釋跳進了她的視野。

  「『游龍』信號站和別的信號站最大的不同,在於它並不是『地對空』的,而是『空對空』,線路中途正好擦過地球表面,簡而言之,它並不是一個完整意義上的信號站,而是搭了個『便車』。這個『便車』在敵軍大舉掃蕩地球,人類通訊中斷的時候,無異於一根救命稻草,是當年那場游擊戰能夠取得勝利的核心秘密。戰後,『游龍』信號站被擴建成了現在的京西二十三號信號站,供軍民兩用。」

  所以楊大校放棄了地勤處,他現在的目標是京西二十三號信號站!

  「帶好這個。」就在這時,楊寧突然把一把隨身激光刀和一把新型輕便手槍丟進了她懷裡。

  傅落一愣,等等,一個軍民兩用的信號站而已,為什麼要武裝?

  這個恐怖分子又想幹什麼!

  楊寧掃了她一眼,沉聲說:「方才我接到消息,敵人通過某種方法,第一波攻擊越過空中堡壘的幾層防護,直接作用在地球防護網上,導致了方才地勤處的自爆。」

  傅落悚然一驚。

  楊寧:「現在通訊幾乎全線癱瘓,敵方攻擊手段不明,防禦系統啟動無效,在這種外來的重壓下,我軍內部不同的利益團體非要你死我活,爭取的每一分鐘都至關重要,你知道怎麼做是對的嗎?」

  楊寧本來沒有必要和她解釋這些,然而事發突然,他平時得用的嫡系幾乎都在太空前線,他本人由於正在地面休假,身邊只剩下楊將軍留給他的一個排的警衛員,說是措手不及也不為過的。

  楊將軍命令他作為主戰派地面指揮員之一,盡快奪取地面主控權,他卻沒有可用的人手。

  方才經過的地勤處更是沒有一個指望得上,唯有這個傅落,雖說只是個剛畢業的傻學生,但好歹接受過正規軍的精英教育,個人素質過得去,在這種情況下,也只好司馬當成活馬醫了。

  二十三號信號站距離地勤處只有八十公里,楊寧他們把車開成了一片殘影。

  「大校。」副駕駛上的戰士忽然回過頭來,「九點鐘方向有人。」

  那位戰士在眼皮上劃了一下,調出高倍望遠鏡,認出了車牌:「大校,是京西太空發射基地的人,正對我們發信號,要求我們停車檢查。」

  楊寧眼都不眨:「衝過去。」

  傅落有種自己上了賊船,正跟著他們造反的錯覺。

  「他們拉了空中電網,再次要求我們停車接受檢查。」

  楊寧眉頭一皺:「裝備近距離爆破系統。」

  只聽車裡一個機械的女聲響起:「命令確認。」

  傅落險些沒坐穩。

  等等,這不是普通的軍車嗎?

  為什麼駕駛艙有近地機甲的系統?

  近距離爆破又是怎麼回事!

  機甲是最早人類設想太空單兵作戰的一種武器,先後開發出了九種形態,然而後來很快發現這是一種雞肋,因為「太空單兵」無異於讓人赤膊上陣,發生概率就和地球熱兵器時代「上刺刀」的概率差不多。

  只有在近地人口密集較大的地方才能發揮出較大的殺傷力。

  綜上所述,近地機甲基本就是一種地面造反利器。

  這也是它後來被禁止私人所有的原因。

  而楊寧他竟敢公然違法!還膽大包天地改裝成普通舊軍車的模樣,他到底想幹什麼?

  他媽的幹完這一票不會被通緝吧?

  「瞄準坐標,」楊寧微微俯下身,透過微型望遠鏡,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投射到上面的空中電網,全屏肉眼人工瞄準,在車子與電網不足八百米的時候,完成了整個指令,「『23,303W,L206°,R01』,坐標確認,實施打擊。」

  這次傅落長了記性,他話音沒落,已經提前摀住了自己的耳朵。

  「轟隆」一聲巨響,短距離內,「軍車」的爆破彈把電網捲成了一個爛蜘蛛網,兩邊撐起空中電網的發電樁直接被掀飛了五六十米,整個空氣中都是焦糊的味道。

  車隊以囂張無比的姿態,就這麼徑直地闖了過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0 08:43 AM

第二卷 夜幕 第十八章

  通過望遠鏡,傅落已經看見了京西二十三號信號站,然而遺憾的是,他們似乎並不是最早意識到二十三號信號站重要性的人。

  那附近已經有人正在交火了。

  「停車,」楊寧問警衛員說,「什麼人?」

  「有陸軍的,安全部的……好像還有地面太空軍的。」

  都什麼亂七八糟的?這些風馬牛不相及的一群人究竟是怎麼打起來的?

  傅落目瞪口呆地喃喃問:「都是瘋了麼?」

  「前線怎麼樣現在我們不知道,但肯定已經與敵方短兵相接了,而距離第一次發現敵軍蹤跡還不到兩個小時。」楊寧讓人把車停在了路邊,透過望遠鏡斟酌著不遠處混亂的戰局,同時放緩了語氣,低低地說,「對於我們的政體來說,世界級別的重大決策絕不可能在兩個小時之內討論出一根頭髮的結果,但又人人都想在最短的時間內獲得控制權,你說會怎麼樣?」

  傅落覺得地勤處的爆炸可能還是給她留下了一點後遺症,她的腦子裡一直有什麼東西在轟鳴作響。

  付小馨從小對她要求嚴格,特別是進入青春期之後,極高的道德規範和軍校的正統教育,讓傅落覺得自己的三觀幾乎是堅不可摧的。

  ……結果就在兩個小時之內碎成了渣渣!

  楊大校雖然說得還是正經事,但說話的語氣又恢復了那種彬彬有禮的偽善,傅落現在一點也不覺得他溫潤如玉了,後背一片冰涼。

  這個楊寧的本性卻冷血到她難以想像的地步,簡直是個有反社會反人類傾向的恐怖分子,傅落想不通他是怎麼通過心理測試入伍的。

  眼下她想不通的不止這一件事。

  「所以他們到底都是哪一派的?」傅落竭力想在一片混戰裡理出個頭緒來。

  楊寧:「我也不知道。」

  傅落終於忍不住提高了聲音:「不知道?大校,不知道你打算怎麼辦?」

  楊寧沉吟了幾秒鐘,突然回過頭來問:「你是什麼系?」

  傅落一愣,下意識地回答說:「太空作戰指揮系——對,我記得軍事手冊上的特殊情況應急篇裡提到過,這種情況下,安全部代表國家,我們應該站在安全部的立場上調停……」

  「我看軍事手冊應該再版了,」楊寧說,「沒記錯的話,你們第三年的實操課裡有近地機甲介紹和相關操作實踐是不是?」

  傅落心生不祥的預感。

  楊寧一把拖起抓住她的肩膀,拎起一米七五的傅落,讓她一瞬間懷疑自己是不是穿越成了汪二狗。

  他把她塞進了一輛「軍車」裡,撥開車子方向盤下面的一個暗格,裡面竟然是一個指紋識別器。

  楊寧伸手按了下去。

  讓傅落更加崩潰的事發生了。

  駕駛艙裡再次傳來近地機甲系統裡那讓人毛骨悚然的機械女聲:「指紋識別完畢,虹膜識別完畢,四號機啟動。」

  楊寧按住傅落的後腦勺,狠狠地把她往前一推:「臨時權限轉移虹膜確認。」

  傅落只覺得一道並不刺激的光在眼前飛快地閃過,機械女聲:「確認完畢,確定臨時駕駛員身份。」

  傅落:「不要確認啊這是違法的!」

  緊接著車子發出幾聲巨響,整個外皮全部脫落下來,偽裝成普通汽車的駕駛艙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近地機甲銀色的操控台在傅落面前閃爍著反動的光輝。

  傅落瞠目結舌:「……CX105。」

  世界上攻擊性最強的近地機甲。

  傳說是……地球本土恐怖分子壓箱底的利器之一。

  「很好,」楊寧十分欣慰,「你的基礎果然紮實,那我就放心了。」

  傅落的喉嚨輕輕地動了動,勉強嚥下湧上來的一腔苦水,覺得自己從今以後再也無法正視「放心」兩個字了。

  姓楊的你是真的策劃過要造反吧!

  「我們不調停,直接過去。」楊寧微笑著說。

  不知是不是傅落的錯覺,她覺得楊大校那句輕描淡寫的「直接過去」,其實是有潛台詞的,比如說「踏平他們」什麼的。

  傅落殘存的、根深蒂固的道德觀終於集體跳出來造反:「但是你根本不能確定他們是屬於哪個組織的,也根本不知道他們是哪一派的,你……」

  「我不需要知道,」楊寧不慌不忙地打斷傅落,「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你知道嗎?」

  在震驚與迷茫中徘徊的傅落頓時無言以對。

  楊寧抬手一指二十三號站:「那就是我們這一次的戰略目標,我需要你現在眼裡只有它!我的人沒有系統學習過近地機甲,太過複雜的操作應付不來,所以你來斷後。」

  傅落的心當場吊到了嗓子——她沒有實戰過,這種沒節操的實操課完全是瞭解內容,別說實戰,她們那一屆連演習都被取消了!

  楊寧一眼掃過她的表情,立刻就明白了怎麼回事。

  他終於忍不住嘆了口氣,心裡升起一股蕭索的英雄末路感。

  不然還能怎麼辦呢?

  「每年他星系來地球的宇宙偷渡客有上千萬人,保守估計,裡面3-5%的人來路不單純,更不用說混在正當渠道裡的間諜。」楊寧收斂了笑容,這使得他的話聽起來都有點沉重,「十分鐘之內,我們必須控制二十三號信號站,不能再出現任何變故。」

  他說完,回手合上了車門,近地機甲就好像最後一個零件組裝完畢,迅速縮小變形,堪堪懸浮在半空中,就外型上來看,和天空中的戰鬥艦竟然異曲同工!

  十輛軍車轉眼變成了十架近地機甲。

  傅落手心佈滿了冷汗,透過防彈玻璃,她看見前方不遠處交鋒的同僚,聽得見自己的心臟劇烈跳動的聲音。

  楊大校的聲音替代了機械女聲,在狹小的駕駛艙響了起來:「編縱隊,我們人手不足,不可能全面進攻。我會駕駛一號機開路,在前方交火處撕開一條通道,二號機三號機後側兩翼火力掩護,注意和我保持不超過十米的距離,七號八號九號十號大火力輸出,五號六號準備,一旦我們進入二十三號信號站,立刻撐開電磁網,四號斷後,在電磁網打開之前拖住對方。」

  停頓了一秒鐘,楊寧低聲說:「走吧。」

  話音落下,一號機就以全速衝了出去,攪動起的空氣帶起凌厲的颶風,發出空氣炮一樣的悶響。

  他們就像一群潛伏在深夜中的刺客。

  近地機甲的全速下,方才還要用望遠鏡才能看見的戰局轉眼就近在了眼前。

  這注定是一場發生在電光石火間的戰鬥。

  陸軍數字坦克的炮口還沒來得及調轉過來,屬於近地機甲高能爆破系統的白光已經亮起來了。

  「轟隆」一聲。

  三兩坦克橫飛了出去,密集的炮火網撕開一條巨大的口子。

  這一次晃花得不僅僅是敵人的眼。

  傅落覺得全身的血都沸騰了起來,心臟劇烈的鼓動讓她幾乎握不穩近地機甲的電磁弧。

  如果我是對方的指揮,面對突然衝出來的CX105,我該怎麼辦?

  直到這時,傅落終於發現了新兵和精銳之間的差距。

  然而對方的指揮人員顯然比傅落這個蹩腳的畢業生強了不知多少倍,看不清屬於哪一方勢力的指揮官,在這樣來勢洶洶、幾乎從天而降的敵人面前,表現出了驚人的臨場反應速度和戰場掌控能力。

  一號機的爆炸聲的餘韻尚未消除,對方四架戰鬥直升機立刻就瞄準了近地機甲制空權缺失的弱點,以最快的速度拔地而起。

  企圖用空中火力壓制住這些該死的恐怖分子機甲。

  就在這時,楊寧的一號機突然在高速移動中變形,瞬間直立起來。

  拜傅落不管什麼課都會認真做筆記的學霸風格,她還記得,機甲實踐課的老師講解過——人類對機甲最早的幻想就是類人型的變形金剛型,然而很快就發現,這種模型在戰爭中的不實用,它會擴大敵人的打擊目標高達三倍以上,為了客服重力和阻力,同一時間的耗能量是其他形態的四倍多,保持平衡也會更加困難。

  最重要的是,擬人型的機甲為了不笨重,系統線路會採用模擬人類神經元的方式,這讓機甲的操作難度上升了不止一個數量級,對駕駛員的個人素質要求極高。

  然而擬人型機甲之所以最終被保留在近地機甲常備可變形態之一,除了紀念人類早期的浪漫幻想之外,還有一個理由——

  楊寧已經舉起了四十五米長的大激光刀,被高能激發的電子在空氣中劃過細密的電弧,縱然是戰鬥直升機的內置設備也無可避免地被激光刀帶來的紊亂磁場影響。

  傅落聽見了空氣被撕開的尖嘯聲,四架已經飛不穩當的戰鬥機被一刀斬落,地面上的焦糊痕跡延伸出至少數百米。

  在貼身近戰中,高能激光刀無敵!

  是的,這就是擬人型被保存下來的緣由,因為只有近地機甲在擬人型態,才能裝配出這種弄不好就會自殺的高精度、高風險武器。

  這樣的技術,這樣的操作……

  傅落覺得嘴唇發乾,楊寧這已經不單是造反了,他還做好了大屠殺的準備吧?

  這他媽反社會妥妥的啊!

  密集的槍聲響起來,楊寧的一號機往前一撲,巨大的機甲比小猴子還要靈活地縮成一團,轉眼收起激光刀,又回到了常態形狀,旁若無人般地在身後兩側的火力掩護下往前衝去。

  緊隨其後的四架機甲以暴力的重型火力頂住了前後左右所有的壓力。

  楊寧絕對不像傳說中那樣,是在二部坐辦公室的,他對敵方火力強度的判斷精確到了幾乎分毫不差的地步。

  駕駛艙內的儀器盤上忽然閃起目標提示,他們此時距離二十三號信號站只剩下不到兩公里,而碾壓式地穿越火力線竟然只用了四分五十秒!

  「二號三號九號十號分開警戒,七號八號機向後火力輸出支援,五號使用地球防護網北京站最高權限,攔截一切進入二十三號信號站的頻率,六號破開信號站大門!預計整個過程需要五分鐘左右,四號——從現在開始聽我指令,拖住他們。」楊寧的聲音聽起來多少有些氣喘。

  身後的追兵機動能力極強,對方指揮官再一次表現出他卓絕的軍事才能,原本戰成一團的幾方人馬在楊寧破壞力極大的攪局下,迅速合成了一股力量,利用人多的壓倒性優勢,包圍了過來。

  機甲數量畢竟有限,散開後很快就失去了縱隊的優勢。

  「權限已通過,倒數即使開始,預計五分鐘之內完成攔截。」

  「屏蔽指令正在驗證。」

  滿眼的炮火,負責斷後的傅落首當其衝,有那麼幾秒鐘,她失去了冷靜,幾乎覺得自己快要找不著北了……直到楊寧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你必須撐過五分鐘。」

  從決定前往京西二十三號站開始,楊寧就一直是「我們要怎樣」「必須怎樣」,他似乎從不考慮失敗會怎麼樣,眼裡只有目標,帶著某種近乎孤注一擲的瘋狂。

  還沒有瘋的傅落陷在炮火中心地帶,以半生不熟的蹩腳操作技術上躥下跳地躲避著襲擊,滿腦子都是一個問題——

  我昨天還是個保家衛國的大好新兵,今天到底是怎麼變成了一個恐怖分子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0 08:52 AM

第二卷 夜幕 第十九章

  「別慌,」楊寧的聲音在她耳邊說,「我已經開了大面積干擾設備,他們的直升機短時間之內反應不過來,注意你的射程,如果發現對方直升機,在十米內一定要掃落,否則對方會進入近地機甲的攻擊死角。」

  傅落接觸近地機甲的時間長不過一個學期,縱然專注學霸很多年,手生是沒有辦法的事……何況正規軍校哪有機會摸到CX105這種邪物?

  她只好在驚險的閃避中盡快熟悉操作,CX105被人稱為近地的「終極殺手」,靈活度極大,各種違禁武器配備更是豐富到讓人難以想像的地步,不過非常可惜,設計者並沒有考慮到駕駛員舒適度問題。

  傅落把電磁弧掰到了極致,空中一個三百六十度旋轉,閃過對方一記重炮。

  多虧了太空軍預備役都接受過嚴苛的失重訓練,這要是換成個普通人,這會苦膽都要吐出來了。

  ……這大概就是警衛員們只能負責掩護和中程火力的原因?

  「上浮六十公分,敲掉你十一點方向的火力點。」楊寧話音一頓,怕她操作不熟,反應不過來怎麼辦,於是最後飛快地補充說,「拉開電磁弧六十度,C系坐標。」

  近地機甲的攻擊系統是仿照太空小型戰艦做的,所以相比其他操作,這才是整部機甲中傅落最熟悉的一部分。

  六系坐標的瞄準鏡一直懸掛在她的左眼上,不知為什麼,到了這時,在槍林彈雨中,傅落一直七上八下的心反而完全沉澱了下來。

  一時間,她腦子裡沒有了千鈞一髮的太空戰爭,也不再顧慮自己正坐在臭名昭著的非法武器裡,只剩下了眼前的目標。

  楊寧對她的第一判斷並沒有錯——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傅落是一個過於專注目標的人,只要有人給她這個明確的目標。

  楊大校指導性的指令混雜著炮火聲準確地傳達到。

  「不行,我做不到。」傅落以一種異乎尋常地鎮定想,「C系坐標能最快地鎖定目標,而空中旋轉會讓瞄準出現無法預計的偏差,效果完全靠手感,這是楊寧的做法,我沒有這個經驗和手感。」

  當年那門不受歡迎的機甲實操課教官的話突然閃現在她大腦裡:「近地機甲殺傷力大,質量輕,但穩定永遠是第一前提,戰場上容不得你自作聰明,不要去追求那些花哨的技術,你們沒有那個天分!」

  傅落的手指倏地把瞄準坐標切換到「A」檔——基礎檔,參數多,瞄準慢,新手起步位置。

  近地機甲四號機突然伏低,攻擊系統初步鎖定。

  「記住每一次不穩定的攻擊是無效攻擊,在真正的戰爭中,高能武器的射擊會造成大量的消耗,同時,機甲自身承受的反衝力也會作用回駕駛員身上,慌亂的無效攻擊再快也是消耗自己的行為,最關鍵的是動態瞄準,你的眼、你的手和你的心必須極其穩定,必須對對方的速度、防禦和撤退路線做出有效的預判,『磨刀不誤砍柴工』,再危機的時刻這句話都適用。」

  傅落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定住了瞄準鏡上的數字。

  她沒有按照指令行事,楊寧小小地吃了一驚。

  然而他張了張嘴,剛想說什麼,又強行打住了,抿了抿乾澀的嘴唇,他盯著那幾乎貼平在地面上的四號機甲,沒有出聲。

  「轟」「轟」「轟」連續三聲。

  第一次攻擊打掉了敵方左翼,對方立刻後退,重武器頂上,在他們沒有開火的時候,第二次攻擊迅速補上空檔,不偏不倚地正中目標,重型武器連帶武器一起爆炸,第三次攻擊追擊掃尾,撤退路徑竟然八九不離十的被她蒙對了!

  楊寧猛地把通訊器的音量拉到最大:「四號機注意閃避!」

  他話音沒落,四號機突然以啟動動作猛地向正前方撲了過去,巨大的啟動加速度超過人體承受閾值三倍,機艙裡瞬間釋放緩衝液,傅落胸口一悶,粒子高射炮擦著她飛過,撲出去的四號機正好撞上對方準備強行起飛的直升機,啟動保護的巨大鋼輪把螺旋槳當場絞碎。

  她操作果然毫無花哨——當然,楊寧估計,以她那軍校生的水平也花哨不起來——但是不逞強也不慌亂,在這麼混亂的情況下,她一板一眼如教科書,看起來反而有種略顯笨拙的可靠感。

  楊寧瞥了一眼信號攔截倒計時:「還有一分鐘。」

  地方的火力已經拉到了最大,裝甲坦克隊不由分說地向他們碾壓過來。

  「四號機,我需要你在倒數十秒之內撤回。」

  「什……」

  傅落剛從一陣頭昏腦漲的空中翻滾閃避中回過神來,就驟然聽到下一條指令:「近距離爆破全線倒計時,十、九……」

  啊啊啊,怎麼又是這招!

  敵我不分太粗暴了!

  傅落猛地把電弧拉到了最大邊界,拖著一屁股的火力開始往回撤退。

  「轟隆」一聲,粒子炮擊中機尾,四號機直接從兩米左右的地方摔了下來,傅落感覺自己就像是個骰子盅裡的骰子,劇烈的晃動間,險些被安全帶勒死,一口氣卡在喉嚨裡,變成了一陣劇烈的咳嗽,機甲駕駛艙裡亮起急促的警報。

  爆破倒計時「四、三……」

  傅落咬牙一拳打碎了緊急手動閥,把手動解壓器拉到了最底部,「轟隆」一下,整個四號機斷成了兩截,被她強行解體,機身上傳來一股嗆人的糊味。

  爆破倒計時「二……」

  傅落再一次對機甲進行基礎啟動。

  系統:「警報……」

  傅落:「警報個屁,給我強制啟動!」

  更大的糊味傳來,警報的閃爍頻率更快了,只剩下一個駕駛艙的半截機甲淒涼地向前滑去。

  「一……」

  傅落操控著行將就木的四號機,僵硬地側身,以翻車的生動姿勢,從二號三號之間直插了進去。

  就在她錯身而過的一瞬間,身側傳來巨響,七台機甲的近距離爆破系統同時打開,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高能,巨大的爆破光球連成了一個扇面,海浪一樣的能量山呼海嘯地捲了出去。

  整個大地都在震顫,空氣都在這樣高的能量下被鼓動,七台機甲集體被後坐力沖地往後倒去,視野所及處,幾乎變成了一片火海。

  CX105……不愧是基地組織之花,近距離爆破系統設計得實在是太喪心病狂了。

  傅落閉上險些被灼傷的眼睛,重重地靠在駕駛艙椅子背上。

  「入伍第一天,就險些去見了愛因斯坦。」她心想,「真是大吉大利。」

  就在這時,四號機系統平平板板地說:「警報,機身嚴重損壞,警報,機身嚴重損壞,機甲報廢風險高達98%,請駕駛員離艙,請駕駛員離艙……」

  傅落一愣,還沒弄明白這個「請」是幾個意思,頭頂的艙門就打開了,一股臭氧與高價硝化氣體的味道撲面而來,而後她身上一鬆,安全帶打開,整個人的視野急劇上升……

  傅落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躺在了地上——四號機把她給扔出來了。

  真是太客氣了……

  還沒等她心裡抱怨完,那四號機上的指示燈無力地閃了兩下,而後毫無生機地滅了。

  等等,這是報廢了?!

  傅落倏地瞪大了眼睛。

  這玩意在黑市上有市無價,個個都是天價,就……就這麼被她玩壞了!

  一陣說不出的肉疼從傅落的內心油然而生。

  就在這時,她的耳機裡突然傳來一聲突兀的提示。

  「攔截完成,屏蔽指令完成。」

  傅落一愣,她猛一回頭,只見信號站的大門竟然已經近在咫尺了,五號機已經率先衝了進去,整個信號站外圍似乎籠罩著一層看不見的東西。

  就在這時,她後頸一緊,整個人懸空了起來。

  傅落:「喂!」

  低空飛過的一號機伸出了一隻機械捕撈手,把她拎了起來,傅落連忙伸出胳膊擋住眼睛和臉,儘管這樣,她還是被高速帶起來的風吹了個亂七八糟。

  只剩下九輛的機甲隊眨眼間就進了京西二十三號信號站。

  厚重的大門在身後關閉,抓著她後頸的機械手驟然一鬆,還好傅落早有準備,前滾翻單膝落地,保持住了軍人的儀態和尊嚴。

  就這麼……拿下來了?

  傅落突然間覺得有點不真實。

  接下來的事,她就幫不上什麼忙了,楊寧有條不紊地指揮著手下的人屏蔽雜音,關閉民用信號,並迅速接通了各大軍區與太空總指揮部的信號。

  傅落打量著這個戰爭年代傳奇過、後來又泯然眾人的信號站,原地活動了一下自己方才在機甲裡被折磨得生痛的關節,悄無聲息地四下打量起來。

  信號站這種地方,除非檢修或者系統升級,早就實現了無人化,屏幕上亮亮滅滅的小燈代表著信號的強弱和通暢程度。

  楊寧恢復了他從容不迫的「辦公室主任範兒」,正在對總指揮部發申請,傅落看了看軍用信號區,突然想打個電話,起碼確認一下家人和朋友們的安全——軍用信號可以偷偷轉成民用,是密集訓練的時候,那些戰鬥艦維護系的技術宅們私下裡研究出來的。

  在學校裡一代傳一代,是公開的秘密。

  傅落情不自禁地從後腰摸出手機,拿出來看了看,又放回去了。

  「信號太珍貴了,」她想,「我還是忍一忍吧。」

  忽然,耳邊響起雜音,傅落抬起頭,發現是指揮部的信號徹底聯通了。

  和中心指揮部斷開聯繫其實沒有多長時間,然而那裡的情況已經發生了某種說不出的翻轉,原本只是顯得劍拔弩張的主戰派和主和派們似乎已經徹底撕破了臉,傅落不是很懂政治,但是看著楊將軍那儼然主持大局的樣子,似乎是主戰派佔了上風。

  主和派的首長們全部已經被繳了械,給控制起來了,要不是考慮到指揮中心的形象,傅落毫不懷疑,他們會被拿手槍抵著頭。

  楊寧簡短地報告了二十三號信號站的情況,楊將軍公事公辦地點了點頭,好像那驚心動魄的一路都沒有什麼了不起的,生死時速一樣地玩命的也不是他的親生兒子一樣。

  「我已經傳訊北京軍區迅速給你支援了,」楊將軍說,「最快二十分鐘之內可以趕到。覆蓋全球的通訊通道暫時無法接通,正在搶修,總指揮中心會發一封《告同胞書》,你來傳達給各大軍區,再讓宣傳部派人傳達給民眾。」

  楊寧輕輕揚了下眉——眼下的情形和他想像得完全不一樣,前線到底發生了什麼?

  「由於我軍內部一些別有用心的投降派從中作梗,散佈危言聳聽的謠言,地球聯軍……乃至於地面無辜民眾的生命與財產都遭受了慘痛的損失,局面一度險些無法挽回,幸好有趙佑軒老將軍這樣忠勇雙全的老將軍,當機立斷地帶領三支特種兵精英奇襲了敵軍指揮艦,粉碎了敵人不可戰勝的假面與我軍必敗之謠言……」

  縱然這個時代的人們早已經習慣了繁雜又時效性極強的信息流,依然為楊將軍那短短幾句話裡包含的驚心動魄所震懾,無論是忙著檢修線路的警衛員,還是四處亂轉的傅落,全都靜立原地,等著他的下文。

  楊將軍神色肅然:「告我地球同胞,敵人沒有無往不勝的鋒銳,並非無可戰勝之神,但有我浩然軍魂一息尚存,必與這些數典忘祖之輩血戰到底,以安我同胞生者之心,慰我同胞死者之靈。」

  「我等願身化飛灰,揚於百萬星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0 08:59 AM

第二卷 夜幕 第二十章

  葉文林在門口站定:「報告。」

  「進。」趙佑軒老邁的聲音傳出來,他正戴著老花鏡,低頭研究著一份星際3D地圖,參數和標註多,字小,他貓著腰,臉緊貼上去,顯得有些吃力。

  「小夥子,去給我倒杯水,」趙佑軒把他那能進入歷史博物館的茶缸子遞過來,揉了揉眼,「是我方的補給艦到了吧?」

  「嗯,正準備對接,向您申請確認權限。」

  半個小時以前,趙將軍帶著三支各自只剩下一半人的特種部隊抗命偷襲了敵軍指揮部,這一次的偷襲充滿了傳奇色彩。

  他們亡命徒一樣,拋下了全部補給,打開了偵緝艦上從未用過的最新版本的曲率驅動器。

  曲率驅動技術於太空,就相當於核武器於地球,是可以顛覆傳統戰爭模式的東西,各國都在爭分奪秒地研究,近年來連連有技術突破,但是還不成熟。

  試驗用驅動器在小型偵緝艦上轉配了一批,作為實驗用——因為偵緝艦的質量最輕。

  可惜實驗沒有正式開始,戰爭就爆發了。

  事實證明,葉文林的判斷一點問題也沒有,至少曲率驅動這方面,地球已經走在了他星系前面。

  在卸載了大部分能源和補給之後,偵緝艦的質量縮小到了一個量變引起質變的地步。

  速度提升到了極致,相對運動的時間軸出現較大的偏離,狹義相對論在這一刻神蹟般地降臨,給這支前線尖刀加了來自遠古的祝福,不知是誰在出發之前給量子力學課本燒了香,在愛因斯坦這位地球同胞的在天之靈保佑下,他們居然幸運地完成了一次「躍遷」——測算結果顯示,以當前的技術來看,這種情況發生的概率不足千分之一。

  這是科學史上人類前進的一大步,也是戰場上始料不及的一個大轉折。

  趙老將軍完美地演繹了那句古代俗語——「老而不死是為賊」,當他在一眨眼的工夫內發現自己憑空出現在了敵軍大本營的時候,不但沒有慌,反而還興奮起來了。

  這老東西帶著寶刀未老的殺性和刁鑽狠辣的眼光,一眼識別出了敵軍的指揮艦,在就這麼光棍地橫衝直撞了過去。

  在對方猝不及防的時候,喪盡天良地連發了百十來顆核導彈,以一種「日子不過了」的狂野姿態,當場把武器庫存全清,在極近的距離裡,以百分之百命中率,給敵軍的攻擊艦造成了極大的損失,並成功地把敵軍指揮艦轟成了一塊鬆軟多孔的蜂窩煤。

  他星系人類艦隊的反應,則詮釋了另一句俗語——風水輪流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地球堡壘外驟然遇襲的軍艦殘骸還沒來得及清理,他們就重現了這一幕,在如同天降一般的敵軍前鋒的兇殘攻擊下,被衝撞得雞零狗碎。

  然而可惜的是,這支特種偷襲艦隊無論是能源還是武器,都面臨著補給不足的問題,一次躍遷幾乎讓全艦隊的能量亮起紅燈,趙將軍他們也是強弩之末,想要乘勝追擊是不可能的。

  更加可惜的是,敵軍的指揮人員是個妖孽。

  指揮艦措手不及地被轟成渣,這個不知名的指揮官居然在極短的時間裡,組織所有人乘坐小逃生艇,有條不紊地分批離開了指揮艙,並且成功地借助混亂中其他戰艦遮蔽,和風騷的走位避開偵緝艦靈敏的耳目,就這麼神不知鬼不覺地逃走了。

  簡直創造了一個奇蹟。

  整場戰役結束後,三支特種隊員們已經聚在一起討論了好幾遍,愣是沒討論出個所以然來。

  哪怕是倒霉到了這個地步,對方這位神秘的統帥也絲毫沒有失去冷靜,他的心理素質強大得可怕,極其知己知彼,第一時間就明白了敵人的偷襲只是運氣好,大隊人馬不可能也「躍遷」過來。

  他星系人類的指揮官一離開救生艇,搭乘上他們的艦艇,立刻就把局勢控制下來了。

  趙佑軒當即拍板撤退——他們襲擊的戰略意義已經達成,再耽誤下去倒霉的就是自己了,敵軍大本營那麼多強大的戰艦列隊,一旦壓住了陣腳,消滅他們這支彈盡糧絕的偷襲者就像碾死一隻螞蟻。

  而他們甚至沒有第二次躍遷的能源了!

  趙佑軒讓後隊變前隊,在敵人的眼皮底下,以一種估摸著他星系星人戰鬥艦能追上的速度,不慌不忙地往回撤去,撤一段,如果發現對方沒有追上來,還會在空中晃悠晃悠,變個隊走個岔路什麼的,好像引誘對方來追。

  在他星系艦隊看來,雖然這支可惡的偷襲者看上去似乎只是虛張聲勢,可是地球人真會這樣明目張膽嗎?

  萬一補給不足又是一重陷阱呢?萬一地球人的大部隊就在等他們自投羅網呢?誰知道地球的通訊系統壞乾淨沒有……地球這個人類大本營的家底比他星系小行星不知要深厚多少倍……

  趙佑軒深知一軍統帥的思維模式——位高權重的人,最重要的工作並不是思考什麼事能做,而是什麼事不能做。

  在這種情況下,哪怕對方那位神乎其神的指揮官有十拿九穩的把握,趙佑軒唱的只是一齣空城計,也不可能會冒險追上來。

  果然,在偵緝艦隊的能源耗盡前最後一刻,他星系人類戰艦有組織、攻防得當地撤走了。

  而這時,地球大部隊還沒來得及抵達,趙將軍他們已經變成了一堆熄火的太空漂浮物。

  個中驚心動魄,讓久經沙場的趙老將軍也忍不住長吁一口氣。

  不管怎麼說,從今往後,太空戰中科技決定一切的教條,已經進入了歷史的垃圾堆。

  葉文林通過耳朵上的通訊器傳達了趙將軍的允許對接指令,卻沒有立刻走,而是在原地踟躕了片刻。

  趙佑軒:「怎麼,還有事?」

  「他們托我來向您請示一下,大家都想下幾艘打撈艦……」

  以期能找到蔣靳他們……在這一刻不停運動著的宇宙荒漠中,留下的蛛絲馬跡的殘骸。

  趙佑軒頓了頓,摘下自己的帽子,露出滿頭的花白。

  「去吧,」他低嘆一聲,「能找到點什麼總是好的,實在……也不要強求。」

  葉文林應了一聲,飛快地離開了指揮室。

  他起伏的心緒還沒有平息。

  葉文林以前只拿趙老將軍當個不大管事的普通上司,並沒有多少敬畏之心——他對誰都沒有敬畏之心,儘管葉文林看上去一天到晚以裝神蹭飯為主業,情商頗高,挺會討人喜歡,但以他的才華和經歷,不恃才傲物是不大可能的。

  直到這一刻。

  葉文林才知道,他星系的鷹派掌門人阿道夫並不是他對小師妹隨口說的「傻逼」,而他們面前這個看起來已經準備退休的老東西,竟是位真正深藏不露的殺將。

  人,肉體凡胎,高不過兩米,重不過幾十公斤,輕易就會死於微量的宇宙射線,能有多大的能量呢?

  可在方才的交鋒中,這些人卻能左右整個數以千萬億噸、百分之乃至於十分之光速量級的戰爭。

  葉文林長長地舒了口氣,穿上航空服,準備上打撈艦,低低地嘆息了一聲:「我就是那個紙上談兵的趙括啊……」

  通訊恢復以後,戰局的扭轉讓太空與地球上的主控權爭奪發生了一邊倒的傾斜,在慘烈的損失下,全球的主戰派終於可以代表各自的國家,到聯合國開戰略指揮會議了。

  而劍拔弩張戰成一團的地面也基本肅清了異端,整頓了秩序。

  二十分鐘之後,楊將軍說的支援果然到了,安全部火速處理了門口攔截的投降派殘餘勢力,派人把二十三號信號站嚴密地保護了起來,專業的通訊兵也接管了信號站的日常。

  楊寧把剩下的九架機甲重新偽裝成了軍車,傅落從沒有覺得熟視無睹的軍車這樣憨態可掬過。

  「你的機甲操作非常有個人風格,」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傅落回過頭去,見楊寧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換上了一身新制服,「很不錯,我印象深刻。」

  傅落愣了愣,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面對楊寧,她有面對強者的敬意,也有發自內心的戒備,不管怎樣,卻再也沒有辦法把他當成印象裡那個可親又柔弱的上司了。

  楊寧以一種非常放鬆的姿勢趴在信號站二樓的欄杆上,望著下面忙碌的通訊兵們。

  他沒有戴帽子,換了新的制服,鈕子還敞著兩顆,剛洗過臉,臉上還帶著水漬,似乎是有一點儀容不整,一點沾濕的頭髮垂下來,顯得那張側臉蒼白而清秀,眼角因為笑意而微微彎起,垂下的目光溫潤極了。

  這人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在詮釋什麼叫做「表裡不一」。

  「是汪政委把你調到地勤處的吧?」楊寧知心哥哥似的說,「雖說父母都是為你好,但也怪委屈的。」

  ……那點小委屈如今已經讓人覺得恍如隔世了。

  「你要不要考慮跟我回二部?」楊寧突然側過頭來問她,還沒等傅落開口,他又補充了一句,「不用這麼快回答,我明天下午才回去覆命,那之前讓我知道就行了。」

  他說完,摘下手套,抽出一張紙巾,在上面寫了一串號碼:「想好了可以聯繫我,我知道你們都會偷轉民用信號。」

  傅落脫口說:「這時候佔用信號不好吧?」

  楊寧忍不住笑了起來:「不要緊,除了地對空之外,我們原來構建過空對空為載體的『以太通訊系統』,民用信號今天晚上就差不多能恢復了。」

  傅落心情複雜地接過軟綿綿的餐巾紙,她確實很想去前線,還諮詢過葉師兄要怎麼去。

  太空,那是她夢寐以求的所在。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楊寧會對她發出邀請,但現在雙方已經宣戰,以楊大校的背景和能力,回到二部必然是前線指揮官之一……

  這……簡直像一步登天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0 09:10 AM

第二卷 夜幕 第二十一章

  「走,」楊寧說,「現在地勤處癱瘓了,過去也沒什麼意義,我順路帶你一程,先回家吧。」

  傅落應了一聲,默默地跟在他身後。

  楊寧……楊寧這個人,身上有種不計後果的瘋狂與極具張力的離經叛道,無論是鎮定自若的指揮還是霸氣側漏的果決,對於年輕人來說,都有種致命的吸引力。

  他是個不折不扣的「C檔狙擊手」,再怎麼劍走偏鋒,也是天之驕子型的風雲人物。

  哪怕他膽大包天得離了譜,可是再怎麼中規中矩的年輕人,有幾個心裡真沒有一點叛逆的呢?十個年輕人,大概會有九個嚮往自己成為這樣的人,剩下一個胸無大志的,一般會退而求其次地希望成為這樣的人的老婆。

  他們回程的路不是很順利,由於空中交通全靠電磁系統支撐,所以被電磁炮襲擊後,整個空中線路就全線癱瘓了。

  地面交通根本沒有那麼大的承載量,還要給來來往往的救護車讓出一條緊急通道,結果就是全城大堵車,把他們堵在路上將近兩個小時。

  偏偏電磁炮引起的塵囂被夜空中的水蒸氣凝結,不一會就下起了泥點子一樣的雨來。

  「沒辦法,要不這樣吧,」楊寧說,「諸位稍微忍一忍,把車縮到一米二以內,我們從地下城繞過去。」

  地下城人多路窄,限速四十邁,並要求所有機動車不得寬於一米二。

  傅落心說,這貨方才至少踐踏了上百條法律,這會居然還知道尊重交通規則。

  ……還真是有所為有所不為。

  近地機甲偽裝的軍車很快縮到了一米二寬,繞路轉入地下城。

  後來傅落回想起來,無論是之前的遇襲也好、機甲戰也好,她都只是在一片懵懂與混亂中遵從楊寧的指揮,並沒有什麼直觀的概念……直到走上這一段看似塵埃落定的回程。

  有生以來,「戰爭」這個概念,第一次剝下戰艦與英雄傳說的熱血鐵甲,以一種血肉橫飛的真實和慘烈,撲面而來。

  最前面的軍車猛地剎車,後面也只好跟著停下來,楊寧拉下車窗,問前面下車的警衛員:「什麼情況?」

  警衛員呆呆地駐足好一會才回過神來,轉頭低聲說:「大校,前邊沒有路了。」

  整個地下城都凹陷了下去,窄小的通道攔腰斷成兩截,上下竟然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斷崖」,垂直落差高達十幾米,人站在斷崖上,就像從一個小高層的樓頂往下望。

  把整個地下城的慘狀盡收眼底。

  那裡就像剛剛經歷了一場史無前例的地震。

  密度極高的建築物成了一場災難,不知道多少人被埋在了崩塌的蟻穴下。

  「是電磁炮的衝擊波引起的共振,」一個警衛員低聲說,「改變了下層的地質結構,這一塊凹陷了。」

  傅落心裡一緊,下意識地問:「如果地下都這樣了,那地上呢?」

  那位警衛員聽到這個問題愣了片刻,繼而似乎無奈地苦笑了一下——她問了一個十分不食人間煙火的問題,不過基於方才共同戰鬥過的友情,他還是耐心地回答了。

  「地上不一樣,地上的建築密度非常低,每一處地基都打了防凹陷的高分子鑄模,特別是中心商區,那邊為了營造商業購物氛圍,高樓大廈很多,地面處理的造價每平方米高達百萬地球幣,據說哪怕地下全空、變成一個大坑,中心商區也能靠地表高分子張力單獨浮在地面上。這也是地上房價越來越高的原因,技術把地上和地下分成了兩個世界。」

  原來一輛接一輛的救護車全部是來往地下城的。

  大多數路都無法通行了,大型裝吊車和救護車只能從特殊的窄小通道進出地下城,行進十分緩慢,有些人甚至跪在地上用手挖著被埋在裡面的家。

  一個受傷的老人茫然地坐在路邊,髮絲間還有細碎的沙爍。

  不知什麼地方傳來尖銳的嚎哭聲,由於他們站得太高,聽起來有點失真。

  入眼處是滿目的瘡痍。

  楊寧沉默了片刻:「我們繞回吧,別在這擋路礙事。」

  沒人吭聲,他們緩緩地從原路退了回去,默默地跟著地上堵出來的長龍,緩慢地行進著。

  由於民用通訊暫時沒有修復,信息傳播受到了阻礙,一路上,叫救護車也好,叫救援隊也好,都要靠人喊的,有些地下城塌陷點已經被發現,入口處堵滿了源源不斷、但就是開不進去的救護車。

  而更多的坍塌點沒有被排查出來,經常會有形似瘋狂的人衝到地面上,隨便攔住路過的車子,手舞足蹈,大喊大叫地求救。

  「你要是聯繫我,還是用軍用信號吧。」在一邊閉目養神的楊寧突然開口,「我估計的有些錯誤,民用通訊不會很快聯通,不過……」

  他似乎遲疑了一下,片刻後,才繼續說:「反正等急救和報警電話可以用的時候,就說明大規模的民用信號已經通過地球以太通訊系統修復了。」

  傅落覺得自己放在膝蓋上的手在發抖,她聽見自己勉力鎮定的聲音輕輕地問:「為什麼修好了通訊,卻不開通民用信號?」

  「如果民用信號今天晚上開通,明天地球上就會爆發大規模的遊行,你信不信?」楊寧的聲音帶著一點倦意,「動盪和戰爭會導致社會長期積壓的矛盾劇烈爆發出來,沒有一點緩衝的話,會造成災難。」

  傅落呆呆的,似乎是茫然無措。

  「以後大家再也不會一起湧到廣場上看電影買東西、關注時裝秀了。」楊寧輕輕地說,「內亂,抗議,鎮壓,大量無事生產的人,無止無休的動盪……穩定了幾百年的治安會蕩然無存,各種你無法想像的畸形的社會現象會此起彼伏的出現,而戰爭消耗的大量軍費會在經濟行將崩潰的時候,通過稅負擠壓中產階級的生存空間。」

  楊寧冷笑了一下,聽起來似乎有些尖銳:「萬眾一心的對敵場面,只有在電影裡才會出現。」

  傅落愣了好一會,忽然自言自語地說:「那我……我應該怎麼辦?」

  她既不能引領輿論,也不能加入救助醫療隊,不能協調利益團體間的博弈,不能調和貧富差距帶來的矛盾,不能重振遭到重創的世界經濟……

  大廈即將傾覆,而她哪怕是想用蚍蜉的小小力量推一把,都找不到從何處下手。

  這一次,楊寧沉默良久,就在傅落以為他不打算回答的時候,她聽見男人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士兵,」楊寧說,「我們從來不問這種問題。」

  傅落到家的時候,已經將近十一點了,她家住地上,除了門口小院的矮樹歪了一棵以外,似乎沒有發生更多的損失。

  如果不是她親眼所見,傅落會以為整個地下城就是她憑空臆造的一場噩夢。

  這是屬於地上……和地下的兩個世界。

  大門有識別系統,在傅落走進二十公分之內,門禁就自動打開了。

  付小馨從實驗室回來,連衣服也沒換,就在寂靜無聲的沙發上一個人坐著發呆,直到聽見門響。

  付小馨猛地躥了起來,實驗袍的下襬被茶几腿絆住,把她拽了個趔趄。

  茶几「咣當」一聲,茶杯裡已經涼透了的水頃刻間灑了一半。

  「媽,」傅落低頭換下鞋,「你幹什麼呢?」

  「我……我幹什麼呢……」付小馨語無倫次地愣了好一會,才不在狀態地問,「你怎麼回來了?啊?外面都這麼亂了你瞎跑什麼?怎麼弄成這幅髒猴樣?啊?」

  「地勤處被炸翻了,在那耗著沒用,臨時長官特批的。」

  「什麼?!」付小馨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活像一隻被掐住了脖子的母雞。

  現在太空中主戰派控制了局面,官方信息反而實現了準確快速,而地面卻依然亂成了一片,說什麼的都有。

  傅落的耳朵遭受了一整天的折磨,被這麼尖銳的聲音一刺激,頓時反應過來自己不小心讓付小馨受刺激了,連忙補救,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傻笑了一下:「……當然是逗你玩的。」

  付小馨一巴掌狠狠地抽在了她的後背上,把傅落拍得被自己口水嗆住了,頓時咳嗽不止。

  「你想拍死我再生個小的麼?」傅落一屁股坐在沙發上。

  「說人話!」

  「通訊系統崩潰了,地勤處現在是空殼子一個,臨時長官把我們解散了。」傅落說,「我爸他們呢?羅叔叔他們都沒事吧?」

  付小馨橫眉立目地瞪著她的狼狽相:「你先管好自己吧!衣服怎麼那麼髒?袖子扯了一塊是怎麼回事?還有手上蹭的什麼東西?」

  傅落面不改色地說:「回來的時候堵車,本來想從地下城走,結果裡面都塌了,我們就出來了,可能在地下蹭的吧。」

  說完,她自己都覺得有些吃驚。

  傅落是個不會扯謊的人,她臉上從來藏不住心事,每次迫不得已說假話,都會手心出汗臉色發白,比讓她炸個碉堡還緊張,她沒有想到,才一天過去,自己居然像脫胎換骨一樣,多了這樣一份技能。

  難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胡思亂想間,她看見付小馨已經站起來打電話給親戚朋友們報平安了。

  咦,怎麼?有信號了?

  傅落掏出手機,發現信號格依然是空的,但是急救和報警電話那一欄已經亮了。

  「等急救和報警電話可以用的時候,就說明大規模的民用信號已經通過地球以太通訊系統修復了。」

  楊寧的話在她耳邊閃過。

  付小馨在系統內,又是級別較高的技術人員,原來她也知道了。

  傅落打開手機裡隱藏的一個信號轉換軟件,輸入後利用一個虛擬代理,熟練地把軍用信號轉成了民用,信號的強弱檢測立刻顯示了滿格。

  楊寧說的一個字也不差,傅落心裡一沉,不自覺地又想起路上遭遇的場景。

  「落落。」付小馨匆匆報完平安,坐到了她對面,正色下來,「你別忙著上去,我有事要問你。」

  傅落抬起頭。

  「你爸爸說,他們正在修復第二層防護網,之後地勤處會由地面技術工兵接手,原來的地勤機構就撤了,其中服役人員會被重新安排。」她說到這,停下來,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傅落的臉色。

  傅落的臉色沒什麼變化,一來她本來就沒想在地勤處久留,二來地勤處的組織機構要變動這些事,她早就從楊寧那知道了。

  付小馨問:「你以後想去哪裡呢?」

  「去太空前線。」五個字已經到了傅落嘴邊,然而轉了一圈,她又強行給嚥回去了。

  「只要是在地面上,你不管想幹什麼,媽媽都支持你。」

  果然,付小馨下一句這麼說。

  傅落不出聲,兩人就相對沉默了下來。

  「算了,」付小馨的臉色微微緩和了下來,她站起來拍了拍傅落的頭,「先去休息吧,反正你還小,不著急考慮那麼長遠的事,這段時間時局亂,你就老老實實地待在家裡,多看點書也不錯,等平穩一點再決定自己的去向吧。」

  付小馨說完,一邊解身上的實驗服,一邊往自己的臥室走去。

  傅落方才把話忍回去,對她而言,已經是非常了不起的進步了,這時候,她終於忍不住,開口叫住了付小馨,試探說:「媽,要是我說,我想……」

  付小馨腳步一頓,沒有回頭,聲音卻沉了下去:「你知道今天太空堡壘外死了多少人嗎?」

  「不完全統計,地球聯軍損失了大型戰艦一百三十架,其餘補給艦、偵緝艦等等不計其數,一小時前,已經確認的傷亡人數已經達到了三萬多,這個人數現在還在上升,就連趙佑軒將軍的尖刀都損傷過半。」付小馨深呼吸了一口氣,吐出的時候,已經微微有些顫抖。

  「你想找死嗎?」她一字一頓地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0 09:19 AM

第二卷 夜幕 第二十二章

  付小馨是個事業型的女性,她本來是應該屬於實驗室的。

  如果沒有孩子,她可能會以生活九級殘廢的技能,過著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單身生活。

  傅落知道,自從和汪儀正分開以後,付小馨一直在非常努力地做她不擅長、也不慣於操心的事,她一直在非常努力地想要照顧好自己……儘管一個人的精力總是有限,付小馨兼顧工作和孩子兩頭,時常顯得顧頭不顧腚,但是她實在是已經盡力了。

  傅落不希望抓瞎和抓狂成為付小馨生活的主旋律,她希望付小馨能儘量輕鬆些,少操點心,因此她幾乎從來沒有表現過明顯的叛逆期,一些日常瑣事——諸如封建舊社會的殘毒穿秋褲之類,傅落一般很少像別的年輕人那樣有意見。

  總而言之,除了偷偷報軍校,她在家裡一直表現得比乖乖女還乖乖女。

  說讓她幹什麼她就幹什麼,哪怕把她塞進羅賓老師工作室這麼蠢的決定,她也乖乖服從了。

  但是……

  傅落望著背對她的付小馨,突然克制地開口說:「不去太空,我能去哪裡呢?」

  傅落握緊了拳頭,覺得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壓抑中沸騰了起來,沖得心臟砰砰亂跳,胸口都有些發疼了。

  然而她依然努力試圖講一講道理。

  「媽,」傅落說,「我在軍校待了六年,我比任何一個人都要努力,流過的汗比喝下去的水都要多,你要讓它付之東流嗎?除了太空,我還能去哪裡?還能幹什麼?」

  付小馨冷冷地說:「你幹什麼不行?世界上有多少工作是需要對口專業培訓和技能的?」

  傅落:「但那不是我……」

  付小馨截口打斷她:「你什麼?你的理想?你的志向?你的志向就不能有點追求,難道只剩下找死這一項嗎?」

  這個婦女簡直蠻不講理。

  傅落的太陽穴一跳一跳的,她深吸了一口氣,指尖掐進了手心裡,用屢敗屢戰的精神再次試圖從別的方面和付小馨溝通:「難道地球上就一定安全嗎?」

  付小馨:「第二輪防護網立刻就能修復,再不安全也比前線強。」

  傅落:「……」

  這倒是真的,這一點她無從反駁。

  傅落的嘴唇乾得發裂,稍稍一舔,就嘗到了血腥味。

  她死死地咬住牙,聲音乾澀得發緊:「我的朋友,同學,師長都在太空,我卻龜縮在地面的防護罩裡,你不覺得我像個廢物嗎?」

  付小馨猛地抬高了嗓門:「照你這樣說,難道不上前線就是廢物嗎?你爸是廢物嗎?我是廢物嗎,地面上幾十億的人口,就全都是該死的廢物嗎?」

  「你不要無理取鬧!」傅落終於忍不住了,「既然這麼痛恨太空,當年我考進太空作戰系的時候,你為什麼不讓我退學?」

  付小馨的嗓門永遠比她高兩個八度:「因為那時候沒有要打仗!」

  「是啊,」傅落冷笑一聲,開始口不擇言,「要是沒有打仗多好,那我就可以去二部當個勤務兵,隨便混幾年跟著首長陞遷,然後帶著這種說出來顯得很厲害的資歷前程似錦,是嗎?」

  「利益永遠比責任重要是不是?你和你最討厭的那種小人有什麼區別!」傅落一口氣嚷了出來。

  付小馨一時語塞。

  傅落大步讓過她,往樓上跑去。

  然後她聽見身後付小馨近乎歇斯底里地咆哮:「那又為什麼是我?我有什麼義務把我的孩子獻給國家獻給地球?我就只有一個女兒!你對我公平嗎!」

  傅落狠狠地摔上了門。

  天已經完全黑了。

  傅落心裡忽然湧起難以抑制的委屈,渺茫的前路,乍聽見尖刀損傷過半的焦慮,崩塌的地下城,全都混雜在一起向她壓了下來,她覺得自己眼眶一熱,於是用力瞪著眼睛,死死地盯著天花板,硬是把眼淚瞪了回去。

  好一會,傅落才稍微平靜了下來,她拿出手機,翻出通訊錄,給葉文林發了一條短信:「你還活著嗎?」

  葉文林弓著上身坐在打撈艦的角落裡,手肘撐著膝蓋,太空服的帽子丟在一邊,手裡拿著一個細長的小瓶子。

  小瓶的直徑只有不到四公分,材質半透不透,在燈下閃爍著近乎流光溢彩的光。

  乍一看,就像是個裝飾品。

  這是用太空晶體打造的。

  太空晶體是一種人工合成的硅製品,特殊的分子結構讓它能夠承受凶險的宇宙環境,瓶口有一個特殊的信號發射器,能夠被打撈艦接收,即使散落在太空中,只要不被粒子風暴刮跑,找到的幾率也是很大的。

  尖刀們都叫它「漂流瓶」,人手一個,通常貼身帶著,用來裝遺物和遺書的。

  葉文林自己也有一個,裡面裝著一張大額支票和一封簡短的遺產分配計劃。

  現在他手上的這支是蔣靳的。

  蔣隊長天生晚娘臉,一天到晚像條大尾巴狼,五年前葉文林第一天到尖刀報導,就遭到了對方蓄意的下馬威。

  「小白臉」三個字就像頂摘不掉的屎盆子,在葉文林腦袋上罩頂了兩年多。

  後來……後來是怎麼和好的呢?

  葉文林過目不忘的記憶突然出現了一個模糊的斷層……是第一次一起追捕太空流亡艦的時候?還是他偷吃了蔣隊長珍藏的肉乾,被追著揍了一上午的時候?

  太瑣碎,想不起來了。

  原本也只是一起工作的同事而已,每次見到他就意味著告別了自己美好的假期……

  「副隊。」有人在門口輕輕地叫了他一聲。

  葉文林抬起頭來。

  「趙將軍催我們迅速回航,他讓你跟他去參加一個參謀長會議。」

  葉文林:「知道了。」

  那位尖刀隊員的目光落在他手上的小瓶子上,遲疑了一下,他問:「蔣隊……蔣隊的漂流瓶裡有什麼?」

  葉文林:「我猜是錢吧。」

  他從兜裡摸出一個特殊的起子,打開了太空晶體瓶的瓶口,倒了倒。

  果然,非常沒有創意,裡面是一張支票和一打有零有整的地球通幣現金。

  現金大概是蔣靳自己都忘了什麼時候塞進來的私房錢,除此以外,再沒有別的了。

  美國糙漢子還會隨身夾一張親人的照片,偶爾拿出來想念想念,中國糙漢子連這個習慣都沒有,就只會悶頭賺錢,養著千萬米以外的家。

  蔣靳沒有留下隻言片語,把他毫無浪漫可言的無趣死板作風進行到了底——反正我就剩這麼點財產了,你們按著繼承法商量著分吧。

  其中一張地球通紙幣的零錢上,有一行水筆寫下的字跡,不是蔣靳,字很秀氣,下筆不重,字體有一點稚氣,看起來是個青少年小姑娘寫的——不知道是蔣靳買什麼東西找回來的,總有一些無病呻吟的小孩喜歡在紙幣上寫一些唧唧歪歪的感悟。

  葉文林的目光卻突然就被那行字跡吸引了。

  「你的心要像石頭一樣……」他喃喃地念了出來,隨即自嘲一笑,把瓶口重新蓋上,找了個密碼箱封存了起來,貼上便簽,遞給旁邊的尖刀隊員,「送去給軍需處吧。」

  按照規定,犧牲戰士的遺物由戰友封存後貼標號,送去軍需處,那裡會有後勤人員統一按照入伍時的身份確認信息聯繫家人,轉交遺物。

  打撈艦開始回航,以後特種部隊大概會打破行政界線重新編隊,戰事這麼緊急,每個人都忙亂不堪,照這樣下去,以後犧牲的人可能連被打撈漂流瓶的待遇都沒有了……

  更遑論悼念。

  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其家。

  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注】

  「也許有一天,我也會變成太空中一顆塵埃吧?」

  葉文林平靜地想著。

  打撈艦駛入遠地衛星範圍,有了微弱的信號,葉文林收到了來自傅落的問候。

  「健在。」他回覆說。

  此時的地球東八區已經是將近黎明了,傅落一夜沒睡,倒立在牆角,讓自己的大腦充分充血,驟然聽見信箱裡葉文林的聲音,她原本閉上的眼睛睜開了。

  智能手機問:「是否回覆?」

  傅落:「……不了。」

  手機自動關閉了信箱,屏幕黑了下去。

  如果是以往,她會非常想問一問葉師兄這個「過來人」的建議和想法。

  可這一次,傅落沒有,她想要的全部答案,都從楊寧那裡得到了。

  「我該怎麼辦?」

  「士兵,我們從來不問這種問題。」

  一個軍人,除了在自己的戰場上死戰到底,他還有什麼別的使命嗎?

  突然,她的手機再次提示收到信息。

  傅落:「打開。」

  這條信息沒有通過她的代理轉換器,是直接進來的軍方信號。

  「中央軍委特別通知第12號:前線告急,地球聯軍正面臨有史以來的最大危機,特殊時期,經中央特批,發佈緊急徵兵令。望我同胞萬眾一心,共禦強敵,諸君勉之!詳情請見附件。」

  傅落猛地一翻身站了起來,撿起手機,一目十行地掃過附件裡的詳細信息。

  報名者要先通過郵件,附上自己的個人信息和報名意願,再去她的母校參加體檢和體能評估,通過的人會按個人條件和志願,被分配到太空軍前線空缺的位置上——多半是戰鬥艦上的基層兵。

  戰鬥艦上的基層兵……

  不在二部,不在任何一個指揮部,不跟在哪個指揮官身後上傳下效,而是真正操控戰艦,直面戰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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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來自陶潛,《輓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0 09:32 AM

第二卷 夜幕 第二十三章

  黎明時分有些混沌的大腦頓時就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了,傅落收起手機,無意識地在屋裡緩緩地走著。

  她的腳步極輕,就像一隻小心翼翼地斟酌著什麼的貓科動物。

  她父母拚命要把她留在地球上,楊大校邀請她去二部,學校發來的基層徵兵通知……

  二部……

  第二太空指揮部是整個太空軍的核心,和隨時隨地準備玩命的特種前鋒不同,這是不折不扣的精銳部隊,有最強的裝備,最尖端的武器裝備,最精簡的人員。

  據說堡壘上的高級將領們,百分之七十以上出自二部的。

  和平年代,想把自己的孩子塞進去的特權階級不計其數。就連傅落,最早能被分到二部當一個打雜的勤務兵,也是她成績優異加上汪儀正的關係。

  而在這個特殊時期,楊寧的邀請,絕不是讓她去做勤務兵的。

  傅落緩緩地在寫字檯前坐定,打開檯燈,呆坐了片刻,依照記憶,在一張白紙上畫了一個「C檔瞄準器」。

  她的近地機甲實操老師說過,C檔瞄準器的優美是形容不出來的,就好像斐波那契數列之於數學家,能量質量方程之於物理學家……C檔瞄準器對每一個近地機甲專家來說,一定是初戀一樣的存在。

  它只有垂直平行兩條線,與其說是個瞄準鏡,還不如說只是個坐標,所有的射擊角度都囊括在這精緻又寫意小小的坐標裡,似乎一無所有,又似乎無所不包。

  傅落眼神黯了黯。

  用C檔射擊,她是沒有這個技術的。

  「我不是C檔的人。」

  傅落的大腦冷了下來,靜靜地想,葉文林是「C檔」,楊寧是「C檔」,但她不是。

  葉文林一直是傅落給自己立的標竿,她覺得很多時候一些人的自以為是,都是因為沒有見過真正的天才,而她自認為比其他人運氣好一點——因為葉文林的存在,每時每刻都在提醒她,她只是個「A檔」的普通人。

  即使在學校裡成績似乎比其他人高一點,也只說明她是個肯比別人用功些的普通人。

  「我能做什麼呢?」

  在一片夜深人靜中,這個年輕的戰士捫心自問。

  傅落在紙上寫下「政治敏感度」「戰略分析能力」「臨場指揮能力」「技術水平」「軍事理論能力」五項。

  然後她筆尖微頓,挨個在每一個詞後面都打了個叉。

  和楊寧比起來,她政治敏感性全無,連本國太空軍最高指揮委員會的人都認不全。

  臨場……臨場只會聽人指揮行事,而淺薄的閱歷根本不足以支撐她做任何「戰略」分析的層面,「技術水平」是菜鳥級別,「軍事理論能力」是紙上談兵,這樣的自己,即便去了二部,能做些什麼?能發揮些什麼作用呢?

  傅落再次拿出手機,盯著那封靜靜地躺在手機裡的徵兵信息。

  三分鐘之後,她毅然放下筆,飛快地輸入了自己的身份信息和入伍志願——攻擊艦基層瞄準砲兵。

  而後她看到信息發送回執,長長地舒了口氣。

  回想二十三年人生,這是她做的第二個重大決策。

  可惜這一次可沒有像第一次那樣好過關,第二天清晨,汪儀正就來了。

  身後還跟著永遠都那麼討厭的汪二狗。

  汪儀正雖然時常儀容不整的,但也很少有這樣狼狽的時候。

  他的下巴上長出了一圈細碎的鬍茬,臉上掛著厚重的黑眼圈,整個人就像是已經好幾天沒合過眼了,散發著濃重的流浪漢氣息。

  「傅落,」汪儀正坐下來,包龍圖坐堂一樣黑著臉,正色說,「你過來一下。」

  汪儀正也知道自己不著四六,對孩子來說是個不怎麼合格的老爸,所以他對一雙子女總是縱容有餘,威嚴不足,很少連名帶姓地叫傅落的名字。

  傅落心裡一緊。

  汪儀正的臉色很難看,當著付小馨的面,他掏出了自己的手機:「前一陣子,你媽托我在家裡安了個信號攔截器,我一開始覺得她有點無理取鬧,但最後還是給她裝了。操控終端連在我的手機上,一直沒打開過,直到昨天,聽你媽說了地勤處的事……」

  「你就突然想通,決定監視我了?」面對汪儀正的時候,傅落遠遠不像對付小馨那麼小心翼翼,她的語氣甚至是有些尖銳。

  付小馨已經撲上來,一把搶走了汪儀正的手機,翻看起操控終端的信息記錄。

  屋裡靜得一根針落地的聲音都聽得見,傅落面無表情,木然地掃過汪儀正、幸災樂禍唯恐別人看不出來的汪二狗、還有倒抽一口涼氣的付小馨。

  「傅落!」

  「我沒什麼好說的。」傅落坐在那,脊背僵硬得像一塊棺材板,梗著脖子破罐子破摔地決定在家裡起義了。

  付小馨差點被她頂個跟頭,胸口急促地起伏了幾下,指著傅落「你」了半天,愣是沒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我今天會去學校參加現場考核。」

  付小馨尖叫:「你敢!」

  傅落看著她,沒說話,但用堅定的眼神和油鹽不進的表情告訴付小馨——她還真敢。

  汪儀正輕咳一聲,打破母女間的劍拔弩張,微微緩和了一下表情,企圖跟傅落談判。

  他溫聲說:「這種人生中的重大抉擇,你不應該這麼快做決定,起碼要聽從一下……」

  傅落不客氣地打斷他:「我不需要中學生行為規範。」

  汪亞城靠在沙發上,十分沒有教養地抖著腿:「讓她去唄,讓她作死嘛。」

  傅落黑沉沉的目光轉向他,讓欺軟怕硬的汪亞城瞬間閉了嘴。

  「管管你兒子,」傅落面無表情地說,「別逼我在你面前教訓他。」

  汪儀正:「……」

  付小馨就像一枚被點著的炮仗:「反了你了!真是反了你了,我絕對不允許!」

  傅落一瞬間彷彿楊寧附體,乾巴巴地宣佈說:「我決定的事,不用別人允許。」

  「行了行了,有話好好說。」汪儀正拉住了付小馨,又轉過頭對傅落和稀泥,「這件事我們可以再商量一下,爸爸也理解你對太空的嚮往,因為我年輕的時候也是一樣的,但是接觸太空也有很多途徑啊,比如……」

  傅落:「你沒看見我連職位都選好了嗎?」

  付小馨在旁邊炸毛:「你看她!你看她那倔驢樣!」

  汪亞城:「哈哈哈,誰說我不是東西,我看她比我還不是東西。」

  一邊是暴走的前妻,一邊是死倔的女兒,旁邊還有一個唯恐天下不亂忙著搓火敲鑼邊的兒子,汪儀正簡直一個頭變成兩個大。

  這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導彈專家頭一次覺得,男人活著,齊家治國平天下竟然如此的不易。

  「行啦!」汪儀正終於忍無可忍地爆喝一聲。

  可惜氣場不足,沒能鎮住場子。

  付小馨暴怒:「你敢衝我嚷嚷?!」

  汪亞城冷笑:「我又招你惹你了?」

  傅落一言不發地用眼神蔑視著他。

  汪儀正:「……」

  這日子真他媽沒法過了。

  受夠了夾板氣的男人驀地站了起來,決定給他們點顏色看看。

  他徑直走向牆角,動手撕下了一整張壁紙,裡面立刻呈現出一個巨大的房屋安全系統控制面板。

  虹膜確認,房子的安全系統啟動。

  機械聲通報全場:「安全系統設計師權限啟動。」

  付小馨愣了愣——她都快忘了,這座住宅的安全系統還是汪儀正親手做的,這麼多年過去,她也從未想過更新或者替換。

  汪亞城尖聲冷笑:「居然有前妻家裡安全系統的設計師權限,沒有貓膩誰會……」

  後半句被傅落一個帶著殺氣的眼刀掃過,他的話音哽住了。

  只聽幾聲巨響,百葉窗上、門上,所有能容人類進出的地方,全都落下了三層的防盜安全鎖,眨眼的工夫,整個家就變成了一座監獄,接著是一切網絡信號被屏蔽。

  這下別說通過代理轉的民用信號,連軍用信號都接不到了。

  傅落雙手抱在胸前,壓抑了二十多年的桀驁不馴全部爆發,讓她看起來真的比汪二狗還不是東西:「你以為把我關起來就管用了嗎?」

  汪儀正無奈地看著劍拔弩張的傅落。

  「關著你是讓你好好反省,把你的腦子清一清,看裡面裝得都是些什麼東西!」付小馨嚴厲地說。

  傅落沒有理她,目光輕輕一掃,她說:「住宅安全系統法規定,住宅安全系統的第一優先級是生命財產安全,要是屋裡著火,系統檢測到裡面的生命體的話,會自動解鎖吧?」

  付小馨簡直驚呆了,她覺得自己都快不認識傅落了,這個鎮定地、面無表情地坐在沙發上,聲稱要放火燒自己家的死丫頭簡直是走火入魔了!

  為了她那個荒謬的目標,她還要神擋殺神、佛擋殺佛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0 09:39 AM

第二卷 夜幕 第二十四章

  汪儀正定定地看著傅落,不慌不忙地反問:「你要是把房子燒了,讓你媽住哪?她辛苦一輩子就剩下這點財產,難道你打算留下一堆廢墟給她?」

  傅落倏地一怔。

  「別說氣話,你是個好孩子,我們都知道。」汪儀正給付小馨開通了進出解鎖權限,站起來,「亞城陪你姐姐,就在阿姨這玩吧,今天這麼亂,學校也停課了,我們那最近都忙得分身乏術,就先走了,晚上看你們。」

  汪亞城聽了這話,頓時整個人都不好了,他好像突然給點了啞穴,呆若木雞地僵在了沙發上,眼睜睜地他爸話音沒落,就步履匆匆地離開了。

  「等……」汪二狗發出一聲垂死的掙扎。

  「聽話一點,別惹事。」汪儀正的聲音從門口傳來,用和風細雨的話判了汪二狗死刑。

  付小馨作為總工程師,在這種情況下當然也是不可能很清閒,她衝著傅落咆哮了一早晨,嗓子都啞了,看著傅落那死不妥協的模樣,她突然覺得身心無比的疲憊,張了張嘴,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猶豫了片刻,付小馨摘下她的實驗袍,一言不發地在外面檢查了一下安全鎖是否落好,然後在院子裡盯著變成了監獄的家發了會呆,終於還是嘆了口氣,臉色難看地離開了。

  屋裡只剩下傅落和汪亞城兩個人。

  汪亞城就像一隻被和貓關在了一起的小耗子,艱難地嚥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用褲子蹭掉手心的冷汗,緊張萬分地偷偷瞄著傅落,同時拚命做出一副假裝渾不在意的模樣。

  別過來,別過來,別過來……

  不要找我麻煩,不要找我麻煩,不要找我麻煩……

  一道陰影籠罩了他。

  汪亞城:「啊!」

  他整個人蜷縮成了一團,伸出胳膊抱住頭,像個誓死捍衛自己貞操的大姑娘,閉上了眼,唯恐下一秒砸下來的就是傅落的拳頭。

  可是不知過了多久,傅落毫無動靜,汪亞城這才小心翼翼地偷偷看了她一眼。

  他的姐姐站在他面前,正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你躲什麼?我又沒想揍你。」傅落說。

  汪亞城鬆了口氣。

  傅落又說:「揍你有什麼意思?一點成就感都沒有。」

  汪亞城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謝主隆恩。

  傅落輕飄飄地看了他一眼,撂下一句:「你可以去玩電腦。」

  汪亞城:「……」

  這個野蠻女人貧瘠的語言系統一定只發育出了這一句話。

  傅落回到自己房間,翻出了家用小工具箱,走到一樓窗前,開始研究起安全系統的構造。

  我一定要出去。

  她堅定地想。

  在汪亞城的旁觀下,傅落對房子進行了慘無人道的折騰。

  她連接了自己個人電腦裡的黑客軟件,試圖破解安全系統,未果。

  就技術這方面來說,她在學校跟狐朋狗友們學的那點邪魔歪道小皮毛,在我軍兩位高端技術工程師面前,基本都是糊弄小孩的玩意。

  智取不行只能力破,傅落把電腦扔在一邊,開始使用暴力。

  可惜,付小馨不會在家裡存放大規模殺傷性武器,而傅落也低估了高檔住宅安全系統的堅固程度,這次嘗試再次未果。

  然而她並沒有放棄的打算,傅落一腳踹翻廚房的家務機器人,暴力卸下機器人的四肢和輪子,然後把它肢解了,從機器人肚子裡挑出了一排做菜的刀具,從切菜的菜刀、剁骨的砍刀到撕筋的尖頭刀全給拿了出來。

  她像個廚具販子一樣身跨多把凶器,徑直上了閣樓,扒住窗戶,敏捷地翻到了屋頂上,撐住房梁,然後企圖用刀尖把樓頂的通風口撬開。

  經年的塵土落下來,把傅落弄了個灰頭土臉,這時,她聽見身後傳來汪二狗幽幽的聲音:「聽說攻擊艦的基層砲兵又叫炮灰。」

  傅落動作一頓,隨後繼續「嘎吱嘎吱」。

  汪二狗這個小賤人在她面前蹦跶到現在,還沒被一腳踩扁,已經是她看在汪儀正的面子上容忍了。

  傅落沒打算掩飾自己對這個親弟弟的厭惡之情——反正汪二狗最大的技能點就是討人嫌,他這個技能強大得橫掃千軍、百試不爽,逆天得很,正常人見了他基本沒幾個不討厭的。

  「一個導彈過來你就完蛋了。」汪亞城喋喋不休。

  傅落拿著凶器的手背上爆出了一個小青筋。

  汪亞城:「聽說那些炮灰每次出發前都隨身帶個漂流瓶,專門裝遺書用。」

  傅落深吸一口氣,默默地想:「全當狗叫吧。」

  汪二狗嘰呱亂叫,尖嘴猴腮,細腳伶仃的模樣,可不活脫脫一隻超級神經病的吉娃娃麼?

  「不過你留下遺書也沒什麼用吧,」汪二狗吠得頗為自娛自樂,「反正你也沒有遺產,你說你這人,活得真帶勁,醜就算了,還窮。」

  汪二狗砸吧了一下自己的用詞,意識到自己又找到了另一個新方向,可以對傅落進行多角度的人身攻擊:「我知道你為什麼非得上天,因為你比別的女人都醜,你看你,那麼大一坨,把你挖空了,能把人家鬆鬆垮垮地填進來。只有軍隊這種鬼地方,要求所有人都留一種土鱉髮型,穿一種鬼見愁的衣服,所有人看起來都醜得要死,才不顯得你突兀。」

  「狗咬了你,難道你要咬回去嗎?」傅落心裡努力說服著自己的同時,凌厲無比地一提胳膊肘,原本黏合在一起的通風口金屬罩子碰撞發出「嗡」一聲響,被她生生地剝了下來。

  刀尖都捲了。

  汪亞城被這聲動靜下了一哆嗦,目瞪口呆地看著那把犧牲的刀具良久,喃喃地說:「瘋子,野蠻人。」

  傅落卻狠狠地皺起了眉,通風口上面同樣罩著一層安全鎖,汪儀正沒給她留下一釐米可以鑽的空子。

  難道真要燒房子?

  「沒用的。」汪亞城說。

  傅落坐在房樑上,靜靜地想下一步的對策。

  汪亞城頓了頓,又問:「太空,黑不隆冬的,有那麼好麼?」

  傅落心想:「你懂個屁。」

  可是儘管沒有其他人在場,她仍然覺得跟汪二狗這個小崽子較勁頗為丟人現眼,於是繼續裝聾作啞。

  「爸說只要一個六十噸大的小導彈頭,如果在五十公里內被波及,就連最大的戰艦都會被攪成碎片。」汪亞城不知出於什麼心態,竭盡所能地用他貧瘠的知識儲備嚇唬傅落,「五十公里,一百里,都可以從這裡到郊區了。」

  「爸還說,戰艦上的人會在一片輻射裡直接汽化,連屍體都沒有。」汪亞城加入了自己毫無常識的想像,陰森森地說,「就像那個冰激凌蛋糕外面放的乾冰一樣,嘩啦一下,你的骨頭啦,肉啦,心啦,肝啦,就全變成了氣體,不知被誰吸到肚子裡了……哎喲,那得什麼味啊?」

  「爸還說……」

  「爸就沒說讓你少惹我嗎?」傅落終於開口打斷他。

  汪亞城靠在門口看著她,突然詭異地抬頭一笑:「你要是肯求我,我就能幫你打開這個。」

  傅落嗤笑一聲。

  汪二狗單親家庭長大,又趕上汪儀正這麼個爹,日子比留守兒童強不到哪去,時間長了,他的性格十分扭曲——只要面前有個活物,別管是人是狗,他都必須要爭奪一下對方的注意力。

  這會見傅落不理他,汪亞城立刻忍不住自己把自己的老底兜了。

  「你這個安全系統是靠指紋和虹膜的,算你走運,他們沒放密碼。」

  傅落心裡一動,她隱約知道熊孩子們和家長之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鬥智鬥勇,什麼「萬能電腦鑰匙」、「偷打遊戲利器——三秒鐘降溫散熱幫手」、「父母坐標標識器」等等,只是自己從來沒這麼幹過,但是汪亞城……

  「你能偽造指紋和虹膜?」

  汪亞城陰惻惻地笑了一下,逐個摸起自己身上七八個兜,片刻後,掏出一雙手套和一副隱形眼鏡。

  「特別定製,汪儀正的指紋手套和虹膜信息偽裝眼鏡。」汪亞城把東西扔了過來,「拿去吧。」

  傅落眼疾手快地一抄手撈住,有些難以置信:「你?為什麼要幫我?」

  「因為我想看你去死啊。」汪亞城說。

  少年陰柔過頭的臉上,玩世不恭的笑容突然蕩然無存,他那清秀的眉眼中藏著讓人膽顫心驚的陰鷙,帶著近乎天真稚氣的殘忍,在傅落驚愕的目光下,不慌不忙地又重複了一遍:「怎麼,你不知道嗎?我每一天都恨不得你去死,現在你自己要去找死,我當然要幫你一把啦。」

  他沒有開玩笑,也不是故意搓火氣她,是認真的。

  傅落一時呆住了,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她當然也不喜歡汪亞城這個小變態,態度多少會有點冷漠,但她自認為對汪亞城不錯,大多數時候都是他屁顛屁顛地跑來挑釁,她從沒有做過傷害過他的事。

  為什麼汪亞城……這麼恨她?

  「是因為我每次都打發你去玩電腦嗎?」傅落問。

  汪亞城怒氣蓬勃:「你還是趕緊去死吧,蠢貨。」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0 09:54 AM

第二卷 夜幕 第二十五章

  傅落換了便裝,兜裡裝著葉文林留給她的閱讀器、一把可伸縮的多功能軍刀、一部手機和一點現金,行囊全無,兩手空空,把自己調試到了最佳流竄狀態。

  汪二狗在家裡肯定經常被關小黑屋,他面對此情此景是異常的駕輕就熟,作案工具十分齊全,明顯是個熟練工,還會在系統不通過的時候計算調整角度,來讓粗製濫造的假虹膜看起來更真一點。

  很快,他們倆就攻破了房屋的安全系統。

  臨走,傅落雖然對汪亞城自然流露的惡毒心懷芥蒂,還是好心問了一句:「我就這麼走了,你怎麼辦?」

  她真心實意,誰知那汪二狗毫聽了這話竟然毫不領情,當即衝天翻了個白眼:「那你就不用管了。」

  呸,熊孩子,好心當成驢肝肺。

  傅落二話不說,扭頭就走。

  交通已經癱瘓了,但傅落渾不在意,她決定徒步過去。

  不知是因為年輕身體好,還是她實在心大,傅落頭天度過了那麼兵荒馬亂的一天,晚上一宿沒闔眼,早晨又跟他們家房子混戰了三百回合,得知了親弟弟打算跟她兄弟鬩於牆的大秘密……此時她走在路上居然沒有一點疲憊。

  大概當一個人能向著一個方向心無旁騖的時候,是什麼都擋不住她的。

  與撥開雲霧後年輕的夢想相比,可怕的太空戰場與瑣碎的家庭戰爭又算什麼呢?

  傅落一邊走一邊琢磨,學校老師基本都認識她,基層兵的要求估計也不會很高,她順利過關沒問題,到時候她就在學校宿舍裡湊合著住幾天——反正中央軍校是軍事重地,閒雜人等不讓隨便進,付小馨也不可能找到這來。

  然後她要好好考慮考慮措辭,寫封客氣委婉的回信給楊寧。

  畢竟,拒絕一個這麼讓她覺得受寵若驚的邀請,傅落自己也覺得自己是頗為不識抬舉。

  一心奔著戰艦基層砲臺去的傅落,這時還沒想到,儘管她總是自認為平凡普通,命運卻不給她這個平凡普通的機會。

  傅落輕車熟路地到了學校,在校門口登記了身份信息,就在她領好號牌,準備排隊拿體檢單的時候,一個穿著制服的中年男人帶著一隊人急匆匆地往外走來,正好經過她身邊。

  傅落一抬眼,忍不住叫出了聲:「王老師!」

  王岩笙是全國最好的情報專家,剛過六十歲,本應正是男人一生中最年富力強的時候,卻因為常年用心太過,頭髮已經白了一多半,看起來總是顯得有些憔悴。

  王岩笙見她在這裡排隊,當時就是一愣:「傅落?你在這幹什麼?」

  傅落立正,報告說:「我來應徵砲兵。」

  王岩笙匪夷所思地看著她。

  太空作戰系從來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哪個會去最基層當小兵?何況是綜合成績第一的那個。

  王岩笙作為情報專家,有個絕活,他上課第一天要先點名,不是為了查缺勤——他們這種學校沒聽說過誰敢翹課的——而是點完一次名後,全班人的名字和臉,他就能一個不差地全認識了。

  開學一個禮拜以內,他帶的這一屆學生中,每個人的脾氣秉性與家庭背景的全部信息,基本就能爛熟在王專家心裡,更別說傅落是他最好的學生之一,王岩笙對她的印象比別人還要深刻幾分。

  他心裡略一轉念,就想起了汪儀正,王岩笙這個年紀,大致也明白為人父母的心情,很快就把前因後果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離家出走?」王老師壓低聲音問。

  傅落默默地低下頭,覺得這個詞聽起來有點丟臉。

  「真有一手。」王岩笙翻了個白眼,「別在這排隊了,我這裡有個緊急任務,缺人手……唉,現在除了醫院病床上,真是哪都缺人,你跟我走。」

  傅落:「可是我還沒測……」

  「測什麼測,」王岩笙打斷她,「行行行,拿著你的牌子就行了,到時候我跟他們說一聲好了吧?跟上!」

  一看他這步履匆匆的模樣,就知道肯定有什麼緊急任務,傅落眼睛一亮,二話不說,後腳跟一碰:「是!」

  好像不用考試了?

  無意中刷了一回臉卡的傅落蹭了蹭鼻子,連忙小跑著跟了過去。

  幾架小型的飛行器載著他們在低空滑行,臨到市中心的時候,飛行器突然把高度拉了起來。

  腳下的中央商業區傅落很熟,她在這裡待了兩個月——最豪華的那座寫字樓的十二層牆上的電子海報上還是她那組「將軍」的照片。

  飛行器經過的時候,傅落情不自禁地低了低頭,雖說化妝和後期的作用下,一般人看不出來照片上的人是她,但王老師可不是什麼「一般人」。

  所幸王岩笙只是多看了兩眼,低聲哼了一句:「沒想到打扮打扮還人模狗樣的,有點做諜報的潛質。」

  傅落驟然遭到表揚,還沒來得及高興,王老師下一句又來了:「得意什麼?就隨便誇誇,傻狍子一個,我才不要你。」

  傅落反應過來他的言外之意,頓時吃了一驚:「老師,您……」

  「我也是剛接到的認命,」王岩笙嘆了口氣,「教書教得好好的,這回成特務頭子了。」

  地面上寬闊的道路兩旁,一邊是高樓林立的中心商業區,另一邊是政府辦公區——遍佈著各地駐京大廈和中央政府大樓。

  飛行器緩緩地盤旋在高樓上空,居高臨下地往下望去,只見此時兩邊涇渭分明,一邊是荷槍實彈的安全駐軍,一面是衣衫襤褸的市民。

  往日熱鬧非凡的中心商業區這一刻寂靜得可怕,高聳入雲的寫字樓上一盞燈都沒亮,活像已經死了,所有的櫥窗都失去了顏色,廣場上不再有飛揚的綵球和人們略顯嘈雜的歡聲笑語。

  王岩笙神色不動,低聲吩咐:「給我一個近景看看。」

  飛行器裡的隨行望遠鏡鏡像顯示在屏幕上,地面上的情景頓時分毫畢現——只見那些人中男女老少俱全,神色有麻木的、憤怒的、茫然的……不一而足,他們或立或坐地聚集在廣場的上,舉著歪歪扭扭的條幅和標語。

  猩紅的字跡撞進了傅落的眼睛裡。

  「蟻族的人權在哪裡?」

  「我們的家呢?」

  「我們要生存!」

  「我們有生活在陽光下的權力!」

  越來越多的人不斷地加入其中,最後幾乎佔領了半邊馬路。造成一種群體性的、巨大的壓迫性,這些人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喊口號,彼此間交流都是低聲交頭接耳,他們安靜地舉著標語,以同一種姿勢望著面前的政府大樓,呈現出某種火山噴發前的、一觸即發的可怕寂靜來。

  縱然是安全部隊,也忍不住後脊生涼。

  對面站著的不是敵人,自由與民主的進程發展到如今的地步,沒聽說過哪國的戰士敢把槍口對準自己的人民,特別在這個極端敏感的時刻。

  傅落微微眯起眼——不對,民用信號沒有通,才一天,這麼多人,怎麼可能在沒有信號、沒有網絡的情況下,短短一天就自發的聚集在這裡?

  難道全城人民突然同一時間心有靈犀了?

  而這些人雖然穿著狼狽,但是神情與氣色並不怎麼疲憊,他們反應迅速,彼此間的交流快速而有效,氣氛也克制且有序……絕不可能是憤怒的民眾自發組成的!

  傅落悚然一驚,轉頭看著面色同樣凝重的王岩笙:「老師,地面上是不是有他星系間諜?」

  王岩笙操縱著鏡頭,緩緩掃過全場:「如果只是煽動遊行示威的間諜,那就好了。」

  傅落記得,王岩笙上課的時候講過經典的案例,如何偽裝成民眾遊行的樣子製造恐怖事件,總共有六個步驟。

  第一步,扮演某一個利益受害群體,在人流量最大的地方,以「表達訴求」為幌子組織小規模遊行。

  第二步,高舉旗幟,散發傳單,吸引不明真相的「真利益訴求者」加入其中。

  第三步,暗中組織者通過混在「真利益訴求者」中的「偽裝者」們煽動示威隊伍,進行大規模非法集會遊行……

  傅落他們在樓頂降落,王岩笙指揮人拉開一個巨大的信號箱子,上面有百十來個二極管信號終端,每一個終端連著下面一位便衣,明明滅滅的信號,是特工部更新的最新加密版本的摩爾斯電碼。

  傅落只盯了一會,就覺得狗眼都被閃瞎了。

  這相當於一百多個人同時對她一個說話——說得還不是她熟悉的語言。

  王岩笙卻縱覽全局面不改色,甚至還能有條不紊地兼顧著地面傳上來的拍攝視頻:「狙擊手注意,有一個女人牽著小孩走出來了,注意那個推了她一把的男人,外貌特徵……」

  他頓了片刻,掃過明明滅滅的信號終端,靜如山嶽般沉穩地低聲說:「一米八左右,灰色衛衣,頭戴毛線帽。」

  傅落看向地面傳來的鏡頭,只見一個女人突然越眾而出,手裡牽著一個一兩歲的小孩,小孩剛剛學會直立行走,還穿著開襠褲。

  同一時間,無數明處暗處的瞄準鏡鎖定了女人。

  她卻一點不見慌張,領著小孩,在馬路中間站定。

  幼兒懵懵懂懂地把手塞進嘴裡吃著,嘬得嘖嘖有聲,看來是已經很餓了。

  「我們一家來這裡討生活,已經七年了。」女人開口說,她的聲音裡有種特殊的感染力,「一直都租住在政府的地下公租房裡,刨去租金、日用品吃飯以及其他開銷,難以留下一分錢的結餘……」

  女人以一種非常煽情的方式講述自己在地下城的蟻穴生活。

  第四步,點燃群體性怒火,製造暴力衝突。

  這時,王岩笙突然按住自己的耳機,側耳凝神聽了片刻,聲音微微提高了些:「刺殺,你確定?」

  傅落神色一凜。

  「是,我明白了,」王岩笙猛地站了起來,切換了另一個通訊頻道,飛快地問,「增援多久能到……不,不要陸軍的人,找安全部高層直接負責,還有太空軍地面部門……嗯,昨天臨時授命暫代通訊部的是誰?」

  對方回答了什麼,王岩笙頓了頓:「好,立刻替我聯繫楊寧大校。」

  王岩笙說完,放下了耳機,目光在傅落等人身上掃了一圈:「內線消息,他星系間諜策劃煽動我軍內亂,旨在以此為幌子,刺殺我軍手中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物,剛剛傳來消息,這個人在三分鐘之前失蹤了,現在我需要諸位立刻行動,在敵人之前找到他。」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0 10:06 AM

第二卷 夜幕 第二十六章

  傅落愣了一下:「老師,我……我也一起?」

  王岩笙遞給她一個「別廢話,趕緊滾」的眼神。

  可惜這隻一臉機靈樣的傻狍子根本不為所動,傅落皺皺眉,而後十分嚴肅地在他面前敬了個禮,字正腔圓地說:「老師,這不符合規定!」

  從她能和葉文林建立深厚的友誼就能看出來,傅落是個十分「好欺負」的人,再加上認真用功等屬性,她完全就是一隻好欺負的學霸——所以經常會淪為老師和教官們的廉價勞動力。

  特別王岩笙,一些不涉及保密條例的小任務,經常會找傅落出來打雜。

  但……那是王岩笙沒有被認命成為安全部高級長官的情況下。

  眼下她甚至還沒有正式入伍,顯然沒有權限接觸這樣規格的事,這是違規的。

  王岩笙掃了她一眼,涼涼地說:「哦,那你無照駕駛近地機甲,在未經授權的情況下襲擊二十三號信號站這件事,就很符合規定是吧?」

  傅落:「……」

  王岩笙:「你有本事一炮轟了一個連的火力,有本事別從駕駛艙裡掉出來啊。」

  ……那分明是機甲報廢,被扔出來的。

  王岩笙對旁邊的人點點頭,警衛員立刻掏出一個小盒子遞給她。

  傅落打開一看,裡面是一張安全部的臨時任務工作證,一個米粒大的軍方專用入耳式通訊設備,還有一打標記器,標記器是透明的小圓片,直徑只有不到三毫米,黏合度很高,能貼在可疑人物身上,三公里之內都可以感應追蹤。

  王岩笙又從腰上解下一把十分短小的手槍,一起丟給了傅落。

  那把手槍短得不像話,儘管傅落手不大,握在手心裡,也顯得它十分袖珍了,比想像中重一點,卻並不壓手。

  下一刻,傅落發現那「手槍」短短的尾部眼熟,竟然是個手柄的形狀,她一瞬間倒抽了一口涼氣——這是袖珍手槍和激光刀兩用的武器!

  要知道激光刀激發器需要在極短的時間內產生大量的能量,隨之必然製造無法想像的熱量,為了不把持刀人的手燙熟,這種被稱為近戰之王的武器的核心技術就是散熱器。

  散熱器對外殼材質要求相當高,而不幸的是,槍械製造的核心也是金屬,二者材料不相容是世界級別的難題,況且散熱器的重量也不是對重量敏感度極高的手槍能夠承受的範圍。

  以上只是常識,但現實是,這種神器已經被研製到了可應用的程度!

  百年以來,地球的軍工科技一日千里,從未懈怠,傅落一瞬間對這場一照面就失利的戰爭充滿了莫名其妙的信心。

  王岩笙卻正色下來,一字一頓地說:「這個人的識別特徵已經打入諸位的通訊器中,請記住兩件事:一,務必保證此人不死,二,絕不能落到敵人手裡,我知道戰場上為士兵設立雙重目標是指揮官的大忌諱,但這是上級命令,我沒辦法,二者沒有優先級,只能仰仗諸位了。」

  「是!」

  很快,傅落跟著其他人混在了一眾便衣裡,開始地毯式搜索。

  入耳式的耳機貼在她的耳廓內,就算扒開耳朵也不容易看出來,況且傅落那打算留到入伍後統一修剪的頭髮已經長到完全可以蓋住耳朵的地步了。

  貼著皮膚的微型芯片在把聲音傳到她耳朵裡的同時,還可以通過刺激視覺神經,傳遞影像。

  真是好東西。

  無論是槍刀一體的新武器還是這個通訊系統,都幽幽地散發著一股土豪味。

  影像不通過瞳孔,直接連通視覺神經的感覺非常微妙,好像她看見了,又好像不是她看見的……傅落一時忍不住揉了揉眼。

  直接送入她視覺神經的照片讓她有點意外,因為那根本就是個孩子,八九歲大,光頭,大眼睛,顯得虎頭虎腦的。

  難道是什麼大人物的私生子?她心裡不著邊際地想。

  傅落從家裡穿來的衣服普通得有點土,平時在寫字樓裡顯得灰頭土臉,混在遊行人員裡的時候,就比較和諧了。

  她本來算是人高馬大,這段時間在羅賓老師和父母前途的交替折騰下,已經瘦了一大圈,成了一個剛剛好不扎眼的模樣,這讓她雙手插在兜裡,隨波逐流地跟著人潮走的時候,顯得十分沒有存在感。

  由於那帶孩子的女人的煽風點火,很多人情緒激動,此時雙方已經小規模地衝突了起來。

  安全衛隊的軍警舉著巨大的盾牌站成了人牆,人群組成了人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喊著口號,不斷衝撞上去。

  喊口號當然要喊一樣的話,這麼多人不可能七嘴八舌,傅落一邊被人群擠來擠去,一邊凝神細聽,果然,中間有個敞亮的男聲帶著,他每喊出一句話,身邊就會有一小撮人跟著喊,其他隨波逐流的醬油黨也會不自覺地被拉過去。

  群體永遠是不理智的,但個體可不一定……

  製造偽裝遊行恐怖事件的第五步:此時形勢一定已經引起有關部門的注意,那麼推出一部分負責繼續加劇衝突的人做掩護,真正的行動人則夾雜在人群裡,渾水摸魚。

  真正的行動人的特徵是……

  傅落腦子裡浮現出課本的那一頁,翻過太多遍,她連頁碼都記得。

  這個人絕不在邊緣,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概率會出現在帶頭喊口號的人附近,視覺死角的地方。

  傅落的目光飛快地掃過,最後落在了一個小姑娘身上。

  她穿著一件毛茸茸的外套,兜帽罩在頭上,擋住臉,身材非常纖細,側面看,給人的感覺是只有十四五歲的模樣。

  後面的人仍然在推她,傅落順勢往那個人的方向踉蹌著走過去。

  「別擠別擠,」她裝作受不了,掙動著揮動胳膊肘,不偏不倚,正好重重地撞到了那個「小姑娘」的後腦勺上,傅落忙說,「哎喲對不起,別擠啦!我要出去!」

  「小姑娘」抬起頭看了她一眼。

  那一瞬間,傅落就確定——沒錯了,就是她。

  那張臉眉清目秀,但絕不是少女的臉,臉頰消瘦蒼白,眼神戒備而森冷,和毛絨外套明顯不是一種畫風的。

  課本上說:「如果發現對方有異,不要對視太久,但也絕不要不動聲色地移開視線,做最恰當的反應,同時,在保證在自己安全的情況下,走到對方前面,人在神經高度緊張的情況下,對身後的動靜比身前的敏感得多。」

  最恰當的反應……

  傅落看著穿毛絨上衣的人,先是眨了眨眼睛,隨後回憶著汪亞城那找揍的表情,低下頭撇撇嘴,小聲說:「裝嫩。」

  說完,隨著身後的再一次人潮湧動,傅落不再看眼前這個人,轉過頭去大罵一聲:「哎我操,說了別擠了別擠了,有病啊?」

  然後,傅落似乎是一個沒站穩,趔趄了一下,憑藉身高優勢,順手把「小姑娘」往一邊擠去,頭也不回地沒好氣說:「借過。」

  耳機裡傳來輕輕的「滴答」聲:「5號標記成功,5號距離你三十公分。」

  看來分佈在各處的便衣已經標記了四個人。

  接下來是恐怖行動的第六步——

  王老師上課講過,他們會暗中安排人製造恐怖氛圍,如鳴槍。爆炸,同時引起軍方的反彈和驚慌失措民眾的混亂,這時本來被凝聚在一起的群眾,就會從一個泥滾的大球,碎成一把崩得四處都是沙爍,這是軍方最無法防備的機會——只要他們沒辦法從高空對著四散的民眾掃射,只要週遭的建築有直升機無法兼顧的死角。

  就在傅落被人群推到拿著盾牌的軍警附近時,槍聲果然響了。

  人群一下子炸了鍋,原本顯得堅不可摧的軍警人牆一剎那就被瘋狂的人群衝開了一條縫隙,高壓水槍已經準備壓上了,傅落險些被驚慌的人們拍在軍警的盾牌上。

  拿著盾牌的小戰士看起來年紀不大,在這麼亂的情況下,反應也不怎麼機敏,居然下意識地扶了撞上來的人一把。

  傅落一把攥住他的手,用袖子掩著出示了王岩笙給她的證件牌,壓低聲音飛快地說:「讓我過去。」

  小戰士呆若木雞地看著她,漸漸地面紅耳赤起來,吭吭哧哧地說:「你……你是海報上的那個……」

  這怎麼認出來的?

  不……重點是小兄弟你為什麼會對時裝發佈的時尚海報印象那麼深?我軍內部的日常讀物絕對有問題啊!

  耳機裡已經在提示5號標記和她相距五十米了。

  傅落:「臉紅個鬼啊,還不讓開!」

  那人走得太快了,明顯是有目的的。

  小型飛行器在樓頂降落,楊寧從上面下來,大步向王岩笙走過去:「首長。」

  「現在有十六個人被我的便衣標記,有一半人明顯是障眼法。」王岩笙頭也不抬,看著手中平板電腦上的幾個綠色光點,「其他嫌疑人兩人一組,往四個方向飛快移動中,短時間無法確定哪個方向是準確的。」

  楊寧不廢話:「需要我做什麼?」

  「我收到消息,目標人物是太空軍標的5S級別,按照規定,太空軍3S安全級別以上,地面安全部已經無權管轄,我需要楊大校立刻溝通太空中央堡壘指揮中心,請示下一步該怎麼做。」

  楊寧:「明白。」

  這時,他的目光無意中掃過地面監控器上的畫面,在混亂的人群裡,一張熟悉的側臉一閃而過,讓楊寧幾乎懷疑自己看錯了。

  「傅落?」他皺皺眉,低聲說,「她怎麼也在這。」

  他簡直要開始懷疑這是什麼孽緣了,怎麼哪都有她?

  「我的學生。」王岩笙面不改色地說,「可靠。」

  楊寧一震,雖然他以前從來沒有接觸過這位情報專家,但楊寧知道,王岩笙嘴裡的「可靠」絕對不僅指「家世清白、履歷乾淨」之類政治性的可靠。

  在這種特務頭子嘴裡,「可靠」是比「優秀」「出類拔萃」等等溢美之詞更難得的讚譽。

  然而這些不相干的念頭只是一轉念,楊寧立刻走到旁邊,去請示中央指揮部。

  三分鐘以後,他回到王岩笙面前,肅然說:「首長,指揮部要求我全力配合搜捕行動,但找到這個人以後,他的監護權限將暫時由二部接管。」

  二部……

  王岩笙眼睛裡流光一閃。

  看來不光太空和地面之間,連太空三部之間,都不是鐵板一塊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0 10:21 AM

第二卷 夜幕 第二十七章

  「給我俯瞰圖。」

  一幅空中地圖立刻依言,直接投放進傅落的視神經末梢。

  她在這裡閒混的時候,秉承著「不給羅叔叔添麻煩」的原則,修理工搬運工什麼都幹,每天跑上跑下不閒著,再加上天生方向感極好,早就對整個中央商業區的地圖爛熟於心。

  只見代表著「5號」標記的紅點正在閃爍,移動速度飛快,此外,還有另一個寫著「3號」的綠點從其他方向正靠近5號,似乎打算匯合——是別人標記的可疑目標。

  兩人行進方向的交叉點……

  哎,怎麼好像是羅賓老師工作室所在的那幢雙子大樓?

  大廈的地下車庫入口剛好就在傅落附近,可以走直線距離,傅落當機立斷,轉身鑽進了車庫。

  北京城S級戰備情況下,中央商業區這種人流集中地,理所當然是要進行疏散的,此時平時人聲鼎沸的大樓裡空蕩蕩的,寂靜無聲。

  傅落用激光刀熔斷了門鎖,側身走進了大廈偏門,那有一個十分隱蔽的貨梯,平時少有人用——基本上會乘坐那部電梯的,除了機器人,就只有人體搬運工傅落了。

  這時,傅落發現了一件十分詭異的事,通訊器似乎發生了某種延遲,俯瞰圖上寂靜一片,除了代表她自己所在位置的藍色光標,所有光標都不動了。

  傅落忍不住拉了拉自己的耳廓:「不是吧,這種東西質量也不過關?」

  她在原地猶豫了兩秒鐘,突然想起大廈的總監控室。

  總監控室在十樓的西南角,傅落去過一次,輕車熟路地闖了進去——好在大廈雖然沒人了,但電沒有斷。

  她迅速啟動了整棟大廈所有的攝像頭,一瞬間監控室裡大大小小的屏幕上都有了圖像。

  傅落飛快地掃過監控器能看見的每一個角落,突然,她的目光釘在了三樓長廊上的監控圖像上。

  「雙子大樓」最早似乎是來自古代美國,後來成了商業區寫字樓的一種復古式建築,就是下面一個底座,兩邊各連著一個高樓,上面凸出來的高樓隔離開,下面的地盤卻是相通的,多半會是一些室內商業街之類。

  而底座的最高層三樓,有一個長長的、貫通兩邊的觀景長廊,經營著一家咖啡廳,兩側都是落地窗,中間佈滿了藤蔓綠植,人坐在其中,既能隱蔽自己,又能看見外面。

  監控中,就在一片綠植中心處,傅落看見了一個光頭小男孩。

  下一刻,男孩彷彿感覺到了什麼,突然抬起頭來,目光彷彿透過監控鏡頭,直直地對上了傅落的雙眼,讓人有種「他看見我了」的錯覺。

  就在這時,傅落耳畔突然「叮咚」一聲,通訊器發來警告提示:「5號標記已進入同一座建築,準備加載大廈內部地圖……」

  臥槽,不要在延遲了這麼久之後直接給我發這種信息啊!

  系統坑爹呢?!

  坐電梯下去顯然是來不及了,這大樓電梯慢得奇葩,還不如跑下樓梯來得快,但是傅落相信,她從這裡跑下去,絕不會比對方到三樓更快。

  她毫不遲疑地轉身躥進了本樓層的儲物間,十分野蠻地用激光刀一刀劈開大門——如果她沒記錯的話,儲物間裡有火警專用的消防繩。

  傅落手腳如飛,三下五除二地就把消防繩繫好了,帶上防摩擦手套,草草在自己腰間繞了兩圈,連安全措施都沒做,直接推開窗戶,藝高人膽大地順著繩子,飛身從十樓滑了下去,同時,她飛快地確認了自己的坐標:「三號樓區域,三樓中央長廊,發現目標,請求支援!」

  耳畔裡儘是風聲,她也沒聽見通訊回執。

  話音沒落,傅落轉眼就已經溜到了三樓,她手一緊止住自己下滑的趨勢,同時飛起一腳,踹碎了咖啡廳的一扇落體窗,稀里嘩啦地滾了進去。

  還等她從一片玻璃渣裡站起來,耳機裡就接到了「5號標記50米」的警報。

  這回怎麼這麼快了?!

  地圖上現實她與那人直線相對,那一瞬間,傅落的後脊突然生出了某種說不清的涼意,這種詭異的直覺讓她連頭都沒抬,就地往旁邊滾了兩尺,緊接著,子彈從光亮的地板上彈出來,分毫不差地打在她方才落地的地方。

  直到這時,傅落才看清了那個穿著毛絨上衣,被她錯認成女孩子的人。

  那可真是個……既不「女」,也不「孩子」的人。

  仍然是那身毛茸茸戴帽子的衣服,原本寬寬大大的衣服,此時卻已經被撐破了,帶著一對崩裂的線頭,掛在那人身上,臉也還是那張清秀又有點滄桑的臉,但骨骼卻至少寬了一寸多!

  傳說中的縮骨……難不成是真的?

  隨著那人的飛快移動,傅落只覺得眼前有一道極亮的流光一閃,某種讓她一瞬間睜不開眼的東西飛快地衝著角落裡的小男孩飛去。

  那是什麼?

  激光武器?

  這不可能!激光武器怎麼會被發射出來?後坐力問題根本沒法解決!

  王岩笙的命令驟然在她耳邊響起——不能讓他落到敵人手裡,也不能讓他死。

  電光石火間,傅落抽出兜裡的袖珍兩用手槍,那一刻她簡直是超水平發揮,幾乎沒有瞄準的時間,全屏虛無縹緲的所謂「手感」,準確無比地一槍命中男孩的椅子腿,四條腿的椅子頓時歪倒下去,直接把男孩摔了下來,讓那不知名的武器險險地從男孩頭頂不遠處飛過,打入牆壁,頓時把牆面炸出了一個一尺見方的大洞。

  真是激光!

  為什麼人家的武器能那麼拉風?!

  傅落在接到兩用袖珍手槍時候,升起的那一點對我軍的信心頓時碎了。

  然而已經沒時間讓她悲憤了,傅落猛地一撐地面,從地上翻了起來,一把揪起險些被牆灰埋了的小男孩,第二步還沒來得及跨出去,她就聽見了身後的勁風。

  傅落只來得及把小男孩丟下,而後彎腰將近九十度,以一個極扭曲無比的姿勢躲過了對方橫掃的一腳,而後一把抽出激光刀,迎著風聲砍了上去。

  一刀……揮空了!

  她眼睜睜地看著對方的腿部一瞬間縮短了將近四十公分,彈簧一樣地讓過了鋒銳無比的激光刀。

  天哪,怪物……

  一個帶著奶味的童聲突然從她身側傳來:「沒見過世面的小丫頭,那只是多骨病的變異而已。」

  男孩的語速慢吞吞的,口氣是一片篤定,加上一點微妙的冷嘲熱諷。

  沒見過世面的傅落握著刀柄的手緊了緊,這時,混賬耳機裡傳來第二聲提示:「3號即將進入大樓,直線距離五十……十……一……」

  等等!

  怎麼又是人到跟前才預警?

  而且這跳字的倒計時是怎麼回事?

  傅落的瞳孔一瞬間放大,她矮下身,一隻手扛起大言不慚叫她「小丫頭」男孩,連滾帶爬地往前撲去,疑似「激光子彈」的不明武器幾乎擦著她的腳打了過去,傅落懷疑自己的褲子要著火了。

  而她剛才站的地方玻璃碎了個乾淨——不知哪位同僚標記的3號目標和傅落一樣,是蜘蛛俠一樣從窗戶外悠過來的。

  傅落把男孩藏在身後,背靠著牆角,以一種進可攻退可守的姿勢單膝跪地。

  「3號目標」森然冷笑一聲,從兜裡摸出一張工作證,在傅落眼前晃了晃,手一鬆,扔在了地上。

  熟悉的身份證磁卡,就和王老師給她的那張差不多,說明……說明他們這邊有一個人已經……

  有那麼片刻光景,彷彿是身體裡趨利避害的動物本能覺醒了,對面的兩個人突然讓傅落感覺到了一股無與倫比的恐懼,就像小動物遇到天敵……那是種浸入骨髓的顫慄感。

  她一動不動,握住激光刀刀柄的手心佈滿了冷汗。

  身後的熊孩子又故作老成地嘆了口氣:「是殘聯。」

  咦?殘疾人聯合會?

  此時已經不容她有分神問任何問題,然而那男孩不知是會讀心術,能看著她的後背知道她的疑惑,還是只是在自顧自地說話,他旁若無人地繼續解釋說:「殘骨人殺手聯盟。」

  這……名字好像不是很友好。

  「他星系人類逃離地球的時候,遭到宇宙射線的輻射污染,很多人染上了多骨病,這種骨骼畸形輕則致殘,重則致命,並且表現出明顯的遺傳傾向。但說來神奇,好像命運總會給人類剩下一線生機一樣,多骨病基因非常不穩定,基因突變的概率比正常基因高出數萬倍。」男孩以一種讓人起雞皮疙瘩的聲音,不徐不疾地解釋說,「其中有百分之一的有利變異基因,有一些甚至能極大地提高個人身體素質。」

  對方似乎有意縱容,並沒有打斷男孩的話。

  「再多說一點就好了,」傅落心想,「正好替我拖時間。」

  「六十年前,他星系殘骨人殺手聯盟創立,類似傭兵組織,網羅各種因為多骨病基因變異而產生的身體變異者……一些正常人類承受不了的東西,比如激光發射武器,後坐力能輕易震碎一個強壯成年男人的手臂,就成了這些骨骼畸形的人的獨有專利。」男孩低低地冷笑了一聲,「只是……殘聯什麼時候做了政府的走狗?」

  「有利可圖,」5號目標用一種帶著古怪口音的語氣說,然後他轉向傅落,「有你身後的那個人在,你的信號發不出這個區域,別白費力氣拖時間了。」

  什……

  細碎的腳步聲響起,被傅落攔在身後的男孩自作主張地走到她面前,衝她攤開手。

  近距離細看,傅落才發現他全身籠罩著一層幾乎隱形的膜,光在這種古怪介質裡發生折射,晃動間,男孩的皮膚顯得有些發青。

  小孩子的黑眼仁比例通常比大人多一些,男孩的眼睛又黑得像口看不見底的井,冷幽幽的,不知為什麼,顯得有些瘆人。

  「這是高分子密閉網,會讓一定空間裡的介質發生扭曲,所有信號會以我為圓點,五十米距離為半徑形成一個隔離帶。」

  怪不得方才的信號那麼奇怪!

  怪不得所有光點都像遭到了定身法!

  怪不得這小鬼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自己跑出來!

  等等,那這熊孩子的屁股到底是坐在哪條板凳上的?

  「我不能脫掉這個,」男孩說,接著,他好像嘆了口氣,用一種近乎慈祥的詭異目光看著傅落說,「我身上攜帶的宇宙射線足以在幾秒鐘之內殺死全城的人。小姑娘,你還沒怎麼見過血吧?把我交給他們吧,不要緊的。」

  傅落:「……」

  小姑娘在叫哪個?

  5號標記目標呲牙笑起來:「他說得對。」

  雙方僵持了幾秒,過了一會,傅落面無表情地把激光刀縮回來,袖珍槍掛在指尖,手緩緩地往上舉起。

  這麼識時務的態度讓5號非常滿意,這個橡皮泥一樣忽長忽短的人慢慢地向傅落走過來。

  就在這時,袖珍手槍忽然在傅落手指尖靈巧地一轉,她猛地扣住扳機,往方才被3號撞碎的窗外連開了三槍,第四槍給了驀地變色的5號,同時一把拎起男孩的領子,以最快的速度往吧檯的方向退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0 10:30 AM

第二卷 夜幕 第二十八章

  江湖謠言說,王岩笙的大腦裡被植入了一顆芯片,否則沒法解釋這個老妖精的種種靈異之處。

  樓下越發混亂,世界總不是非黑即白的——比方說,不管發生了什麼,不管是哪方對哪方,總會有一群教師棍子企圖渾水摸魚的。

  對政府不滿的人,軍方裡的不同聲音,乃至於地球本土恐怖分子,都唯恐天下不亂地跟著始作俑者攙和了進來。

  樓下便衣們的眼都花了,目標人物標識在電子地圖上很快上升了一個數量級,從十六個變成了六十個,各處大小衝突此起彼伏,一百多張嘴在匯報著各種靠譜不靠譜的信息。

  換個人早瘋了,也就王岩笙還遊刃有餘。

  鎮得住天才也受得了傻逼,大概就是領導才能的極致體現了。

  楊寧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有點明白為什麼這個男人還沒過中年,就已經滿頭華髮了。

  突然,王岩笙的眉頭狠狠地一皺。

  「怎麼?」

  王岩笙:「不對勁。」

  他抓起對講機——為防給指揮官造成太多的混亂,對講機一般指是單向的,也就是王岩笙可以用它來傳信下級,但是下面的人只有在找到目標人物的特殊情況下,才允許用語音聯繫上級。

  「編號006,編號006,收到請回答。」

  楊寧艱難地在電子地圖密密麻麻的小亮點中找到了006號,發現那顆亮點正在標號「3」的大樓外繞圈。

  王岩笙沒有收到任何回覆,眉頭越發緊了:「編號017,編號017,傅落,聽見回話。」

  從編號裡驟然聽見熟人的名字,楊寧心裡莫名地一跳。

  對講機裡依然是一片寂靜的「沙沙」聲,面前的電子地圖上,「017」和「006」的便衣,與標記為「3」和「5」的兩個疑似目標人物,都在做著十分奇怪的事——圍著3號建築轉圈。

  他們各自轉各自的,速度不一,有時候軌跡彼此交疊,但是很快又詭異地擦肩而過,彷彿是個誰也不搭理誰的節奏。

  最詭異的是,四個人的行動軌跡全部是都是正圓,沒有一點偏差,極其圓潤。

  如果沒有運動場跑道……那就只有解釋成,這四個人是拿著圓規在跑步了。

  電子地圖上動來動去的小亮點實在太多,即使好幾雙眼睛盯著,都一時沒有留意到這個靈異的軌跡,而信號二極管群上,傅落和那位「006」都已經沉默良久了。

  王岩笙:「給我調出3號建築附近的圖像。」

  圖像風平浪靜,沒找到四個跑圈的人,只有零散幾個不起眼的群眾三三兩,或站或坐在一起。

  然而片刻後,就連楊寧這個外行都看出了問題。

  圖像上的人都像死了一樣,一動不動,這天傍晚有微風,畫面上的樹枝卻紋絲不動。

  更不對勁的是……

  王岩笙突然沒頭沒腦地開口問:「你看這大約是幾點?」

  楊寧詭異地明白了他的意思,毫不猶豫地回答:「從日照角度推算,大概是下午三點左右。」

  監控傳來的圖片是……完全靜止的,來自某個下午三點的照片!

  就在這時,王岩笙聽見了槍聲,有點遠,不大真切,但是來自西南方向,連續三聲。

  「有人開槍。」他低聲說。

  旁邊操作設備的小戰士不明所以地望向他——這一下午一直在有人開槍,有什麼稀奇的?

  「3號樓!」王岩笙突然打開全體頻道,對所有能接到信號的人大聲說,「重複一遍,3號建築,記住你們的任務要求,速度增援!」

  說完,王岩笙轉向楊寧:「楊大校,你的近地機甲恐怕還不能收起來。」

  楊寧按了一下自己的帽簷,一邊大步跟上他,一邊抱怨說:「再這樣下去,哪怕非常時期,為了堵住大家的嘴,我爸也非得讓我背個處分不可——您是怎麼分辨槍聲的?」

  「他星系間諜應該已經奔著他們的目標去了,他們的六個步驟已經全部完成,這個時候如果再這麼囂張地開槍,就有暴露自己位置的危險;而我的人在這種情況下,為了不讓局勢更混亂,不會不帶消音器開槍的——槍聲傳來處不在人群密集區,基本可以排除大部分渾水摸魚的其他勢力……明搶很可能是示警。」

  兩人邊說邊上了飛行器,飛行器一個猛子從樓上紮了下去,眨眼間就從樓頂到了距離地面不到五米處,開始貼地滑行。

  劇烈的失重讓王岩笙不適地深吸了一口氣,常年混在各種重力場中的楊寧卻面不改色,他從兜裡摸出一把特殊的「車鑰匙」,語音命令:「一到六號跟上,其他人原地待命。」

  就在飛行器一頓的瞬間,地面幾輛軍車以讓人眼花繚亂的速度完成了一次「變身」,貼著地面毫不費力地跟上了風馳電掣的飛行器。

  王岩笙透過防彈玻璃回頭看了一眼,見了那一排非法武器,忍不住咂了咂舌:「放心吧,我的嘴很緊。」

  楊寧笑了一下,不置可否,片刻後,他問:「我剛才看到017號在3號建築附近,有沒有可能是您的學生沒有想周全……」

  「這個可能性不大,」王岩笙嘆了口氣,「她上過我的課,軍委出的那本《特殊情況緊急處理》的小冊子,八十頁,她可以精確到標點符號地背下來。」

  楊寧頓時想起傅落在去二十三號信號塔的路上,給他科普如何調停章節的情景,他嘴角微動,露出一個似是而非的苦笑:「……嗯,我信,這個我已經領教過了。」

  從感情上,傅落知道,如果這個世界上王岩笙都靠不住了,那就沒人靠得住了,然而現實的危機卻逼得她必須用理智想——萬一王岩笙沒能領會精神該怎麼辦?

  任務中,遇到無法處理的緊急情況,第一原則就是「及時呼叫支援,而後忘記有支援這回事,盡最大努力自救」——傅落一向認為總綱裡這段話十分有智慧,完全就是中國古話「盡人事,聽天命」的案例版本。

  小男孩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老老實實地趴在傅落的肩膀上,事不關己地評論說:「我看你一定是瘋了。」

  傅落無暇理會他,身後那兩個怪物把她追得上躥下跳。

  她這個人,性格韌而不強,脾氣有點面,在這樣的情況下,一般不容易熱血上頭,優點是隨時保持冷靜客觀,缺點就是潛力不易挖掘。

  眼下,傅落就客觀冷靜地評論了整個局勢——她這種「沒見過血」的初級水平,再來倆也肯定是打不過對方的,甚至連武器裝備也不如人家時髦,她所有的優勢,也就是仗著地頭熟,儘量逃命而已。

  她扛著碎嘴子的熊孩子,越過三樓樓梯,直接跳了過去,空餘出來的一隻手拽住頂上的水晶吊燈,「激光子彈」緊跟著追到,在一片暴殄天物的水晶破碎聲裡,傅落徑直跌到了二樓清潔間門口,她踉蹌了一下作為緩衝,一頭紮進去反鎖上門,對著羅列整齊的一大堆工作機器人深吸了一口氣。

  男孩悠然問:「你有二十歲了嗎,我覺得外面那個殘聯的殺手殺過的人,可能比你這輩子見過的人還多。」

  傅落飛快地對機器人輸入指令,撥冗回答了一句:「是麼,那我繼續努力。」

  男孩表情奇異地看著她:「你對工作機器人很熟悉?」

  傅落:「……沒錯,我以前就是個修機器人的,剛轉業入伍。」

  男孩:「……」

  一分鐘之後,銅皮鐵骨的3號暴力撞開了清潔室的門,頓時被驚呆了——密密麻麻的工作機器人活像疊羅漢一樣衝兩個人壓過來,不知是出了什麼毛病,它們手裡拿著工具剪刀,卻被輸入了「拖地」的指令,壓下來的時候就彷彿一排傻乎乎的小卒子,按著「一二」「一二」的節奏,整齊劃一地往前遞刺刀!

  兩個殺手好不容易從這些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專門會擋路添麻煩的機器人中掙脫出來,一眼看見偏門門口的清掃工具被人推開了——從那跑了!

  「3號」憤怒地衝門撞去,「5號」突然意識到什麼,連忙阻止他:「等……」

  可惜已經晚了,門縫裡夾著一個不知誰扔在清潔室裡的報廢打火機,本來就已經漏油了,被「3號」蠻力一擠,直接炸裂,劇烈的摩擦產生的熱量一瞬間讓門著起火來。

  清潔室上方正好有一個極靈敏的火災警報器,紅燈亮起的一瞬間,兩個追殺者就覺得不妙。果然,機械聲響起:「火警,火警,請各單位立即疏散人員,再次強調,請各單位立即疏散人員,所有電梯被就近樓層停靠,請電梯內人員火速就近離開,電梯將被凍結,請大家不要驚慌……」

  著了火的小門後,一個低調的貨梯緊閉著門,正靜靜地與他們相對而立。

  5號的臉色明顯陰鷙了下來。

  「我一定要殺了她,我一定要把她的筋剝出來。」

  3號資歷沒有他深,似乎還有些懼怕這個會縮骨的5號,頓時低聲下氣地問:「我們怎麼辦?」

  「跑不遠,」5號惡狠狠地磨了磨牙,一抹眼皮,眼睛上立刻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屏幕,「我黑進大樓的監控系統,讓可憐的獵物再掙扎幾秒鐘。」

  傅落被凍結的電梯扔在了六樓,她方才一通逃命,幾乎透支了體力,八九歲的男孩看著小,份量已經不輕了,直到走出電梯,她都覺得腿是軟的,胸口一陣一陣地發疼。

  好不容易安靜了一會的男孩突然說:「看不出來你還有點急智。」

  傅落儘可能友好地衝他假笑了一下。

  兩人順著樓道緩緩地走,一邊思考著下一步的退路,一邊恢復體力,就在這時,男孩抬起頭,突然看見樓道盡頭的一個監控攝像頭轉動了一個小小的角度。

  他一把捏住傅落的肩膀:「避開監控!走!快點!」

  傅落被他一驚一乍嚇了一跳,下意識地轉身望向樓梯。

  「別看樓梯,你想被他們堵在裡面找死嗎?」男孩衝著她的耳朵尖叫,尖銳的童音刺得傅落耳膜生疼,「窗戶!」

  傅落倒抽一口氣——小祖宗,您老人家可是個不能綁在身上、好幾十斤重的負重啊!

  沒有任何工具,徒手攀岩,抱著個活物……太勉強了。

  然而她雖然心裡叫苦連天,動作卻絲毫沒有遲疑,幾乎是想都不想地縱身一躍,從六樓窗外跳了出去,狠狠地扒住窗櫺,把自己和男孩吊在了外面。

  我要是蜘蛛俠就好了……胳膊上的肌肉繃緊到疼痛的傅落悶哼了一聲,痛苦地想。

  寫字樓為了保持外觀優美,真是光禿禿的一座大樓,窗明几淨,找個落腳的地方都難。

  給她造成了不小壓力的死小子還不停地在她耳邊催命:「別磨蹭!快點,動一動,離開這,以他們的速度很快就會追上來,在那之前找個視覺死角先躲一躲!」

  傅落覺得自己短得不能再短的指甲劈開了。

  「你究竟是什麼人?」

  男孩詭異地沉默了一下。

  寫字樓挑高比普通民房高太多,六樓已經挺嚇人了,好在傅落不恐高,心理素質也是一流,她艱難地抽出了腰間的激光刀,用激光刀插進腳下的牆壁,然後鬆手一跳,一把抓住刀柄的同時驚險萬分地踩住下一層的窗櫺。

  「問你話呢。」她說。

  「你就當……我是個污點證人吧。」男孩輕聲說。

  就在這時,頭頂一個聲音傳來:「污點證人……你還挺會說話。」

  傅落的冷汗「刷」就下來了,她緩緩地抬起頭,只見六樓窗口上,一支古怪的槍口探出來,對準了她的腦門,大概就是那把「激光槍」了。

  5號帶著十足惡意的笑容,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地球老鄉啊,」他說,「弱小得像缺了板牙的兔子一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0 10:37 AM

第二卷 夜幕 第二十九章

  距離死亡只有一毫米的時候,人會有什麼感受?

  也許十年後,當傅落已經過慣了那種把腦袋和衛生紙一起團一團塞兜裡的日子,就回答不出這個愚蠢又軟弱的問題了,但她永遠都不會忘記那個槍口的形狀。

  激光槍的槍口異常扁平,扁得幾乎只有一條線,讓她想起小時候上實驗課的時候「楊氏雙縫實驗」的那條縫,這注定是亡命徒的武器,因為一旦保養不當,讓縫隙堵塞,高能的激光子彈立刻就會炸膛,到時候別說拿槍的是一個人,哪怕他是個變形金剛,也得被轟成廢銅爛鐵。

  槍口裡好像隱藏了另一個世界,直指著她的額頭時,一瞬間巨大的壓力與殺意幾乎讓傅落產生了幻覺,彷彿她能從中嗅出一絲鐵鏽般的腥味。

  時間似乎在那一秒上停留了一個世紀那麼長。

  傳說死到臨頭,人會回憶起自己一生的愛恨情仇,但是很可惜這條沒有適用到傅落頭上,她也不知道是自己的頭腦比較簡單還是怎麼的,反正當時她脖子往上只剩下一片空白……單單把「5號」那森冷詭異的笑容記了個深刻。

  就在這時,巨大的引擎聲突然從下面傳來,一個人大聲喊:「跳!」

  傅落悚然一驚,從死機狀態裡被喚醒。

  聲音的指令以大約每秒鐘340米的速度抵達了傅落的聽覺神經末梢,而同一時間,激光槍響了。

  但短距離的自由落體絕不可能快於激光子彈!

  感謝學校教官無數次地把他們從人工攀岩牆上推下去的訓練——在傅落接收指令的一瞬間,幾乎沒有通過大腦,她的身體本能地對5號的瞄準軌跡做了一個全憑第六感的預判。

  傅落猛地一蹬牆壁,腰折到了她所能承受的最大角度,筆直地從牆上「彈了」出去。

  激光子彈飛掠過她的小腿,沒有擊中,但是堪堪擦過的高溫燎著了她的褲腿,傅落的小腿上傳來一陣灼痛。

  然而這種情況下,別說是輕度燒傷,就是她的腿被一槍炸飛了,也不會影響她在空中調整自己的動作。

  傅落就像一隻九命貓,在無處著力的空中儘量收縮自己的四肢,全憑著肢體的力量調整著落下去的角度。

  眼熟的飛行器打開了頂,駕駛員技術極其高桿,時機精確地接住了她,第二槍激光彈隨即追至,傅落整個人剛好沒入飛行器的防護膜中,頓時,飛行器劇烈地一震,傅落聽見頭頂上傳來讓人頭皮發麻的「呲啦」一聲,防護罩千鈞一髮間把激光子彈彈了出去。

  下一刻,傅落的腳下傳來巨大的衝擊力造成的鈍痛,她受傷的腿本能地一軟,卻並沒有順勢摔下去。

  傅落藉著一個俐落的前滾翻,用肩膀卸掉衝力,穩住了自己,並且完全沒有磕到趴在她肩上的男孩的大光頭。

  一氣呵成,動作要領點全滿分,簡直比標竿還要標竿——王岩笙立刻就明白,為什麼每年新兵入校,一年級的教官都會點傅落去的當輔導員——顯然不只是因為她好欺負。

  儘管經歷了一番死裡逃生,但傅落還是個尚且不知生死可畏的小青年,當時,她既沒有感到慶幸,也沒有後怕,滿腦子裡都是5號那欠抽的笑臉,她只想抬頭沖5號比一個中指,然後一炮轟掉他的頭。

  當然,礙於老師長官都在場,傅落十分穩重地只是在內心世界想了想,並沒有付諸實踐。

  頭頂上,楊寧的近地機甲已經頂上,彷彿是踐行傅落所想,一炮轟掉了半個六樓,對精緻優雅的寫字樓造成了不可逆轉的毀容傷害,隨後,安全部的後援也全部到位,從地面空中多角度包圍了整棟大樓。

  傅落心裡有點遺憾地想:「看來是沒我什麼事了。」

  她扶著一邊的牆站了起來,人模狗樣地瘸著一條腿敬了個禮,提起男孩的後頸,像栽樹一樣把男孩往地上一戳,一板一眼地說:「老師,目標人物帶到了。」

  被救回來的男孩卻若有所思地看了傅落一眼,活動了一下自己的肩膀,而後慢吞吞地大放厥詞說:「什麼時候……地球剛剛入伍的新兵蛋子就有這種素質了?怪不得迫不及待地要把我推出來。」

  沒人接他的話,彷彿沒有人好奇他的來路,王岩笙和楊寧兩個成了精的男狐狸對視一眼,各自露出一個虛偽的笑容。

  王岩笙:「這個……就不是我的權限範圍了,後續工作都仰仗年輕人了。」

  楊寧:「首長說得哪裡話,我也只是臨時跑腿而已,以我的級別,怎麼夠得上接觸5S安全級別的人呢?不該聽的話,我可是半步不敢越雷池啊。」

  說完,隨著飛行器緩緩行駛到被包圍起來的安全區域,楊寧指使著醫務兵:「這位小朋友受到了驚嚇,快給他一針鎮定劑。」

  不知是不是傅落的錯覺,她覺得「小朋友」三個字,楊寧咬得格外重。

  不知是不是她的另一個錯覺,她總覺得王老師和楊大校打機鋒中,似乎都對什麼事心照不宣,卻一起裝傻。

  男孩毫不意外,含譏帶諷地掃過那兩個人,露出一個瞭然的冷笑,老老實實地接受了美其名曰「鎮定劑」的不明藥物,眨眼就人事不省了。

  「還有她,那腿上的燒傷你給處理一下,」王岩笙指著傅落說。

  安頓好男孩的醫務兵大步走過來,用剪刀剪開傅落的褲腿。

  傅落的表情扭曲了一下——這個醫務兵約莫是獸醫出身,手藝十分簡單粗暴,硬把沾著肉的焦糊布料給撕下去了。

  她的表情還沒來得及調整回來,就聽見王岩笙似乎是閒聊一樣地提起:「你覺得,來安全部怎麼樣?」

  等等,這話題是挨著哪的?

  傅落的舌頭當即打了個結:「我……」

  原本默不作聲地站在一邊的楊寧突然抬起頭來。

  「你看,在一個系統裡,我跟你爸爸雖然沒什麼交情,但是真碰到了,互相也能叫出名字來,我們都是中老年人,他的想法我其實也能多少理解一些……」

  比汪儀正小二十歲的「中老年人」臭不要臉地做出一副慈眉善目的長輩形象,諄諄善誘地忽悠著青少年。

  「我們的敵人和我們有一樣的外表,相近的歷史文化傳承,可以預見,這些都會加劇地面形勢的錯綜複雜程度,我現在接手安全部的位置,說實話,也十分沒底,急需一些得用的人。」

  傅落隱約覺得話題的走向似乎不是很對。

  楊寧卻貌似輕描淡寫、其實別有意味地插嘴感嘆了一句:「是啊,誰也沒想到前線戰事會突然這麼緊張,到處都需要人啊。」

  王岩笙面不改色:「對,但是有些時候,年輕人的選擇應該考慮更多的因素,比如家人的期望,你還不到歲數,所以可能不明白,有些東西是不能疏忽的也無法挽回的。留在地面上,你或許能發揮出更大的個人價值,還能兼顧父母的願望,不是兩全其美嗎?」

  ……付小馨和汪亞城「讓女兒留在地面」的意思裡,肯定不包括讓她去安全部玩諜報這一條。

  傅落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付小馨離家時的眼神和嘆息,她有些無措地開口說:「可是我……」

  「安全部在戰爭中的作用舉足輕重,這無可爭議,」楊寧打斷她,「但是這樣的後方兵種一般都有自己專門的人才培訓基地吧,我們太空作戰指揮系的學生,當然還是在前線發揮的作用比較大,你說是吧,師妹?」

  最後兩個字成功地衝刷了傅落的人生觀,她愣愣地:「啊……」

  楊寧溫文爾雅地衝她笑了一下,藉機拉近關係:「我畢業時間太長了,你可能都不知道——想當年我們在學校那會,第三食堂還沒修好呢,伙食水平跟你們現在真是天上地下。」

  說完,楊寧看了看王岩笙,微笑著想:「白毛妖怪倒是會見縫插針。」

  王岩笙也瞥了楊寧一眼,心說:「毛都沒長齊的小子,居然敢跳出來跟我搶人了。」

  王老師立刻本著損人不利己的原則,開口攪局:「對對,楊大校說得也有道理,也是……你基層砲兵的號牌都領了。唉,這年頭主動想下基層的年輕人不多了,你這種踏踏實實的作風,老師十分欣慰啊。」

  說話間,還著重強調了「基層砲兵」四個字。

  傅落稀里糊塗地應了一聲:「嗯……」

  楊寧面不改色,好像早預料到會有這麼一出,悠悠地接話說:「哦,是最近的徵兵令吧?唉,我們系的孩子就是不大會變通,都太循規蹈矩了,那個又是體能測試又是政治審查的,少說得折騰一個多禮拜。咱們學校自己培養出來的人,那麼麻煩幹什麼呢?」

  王岩笙眼皮跳了跳。

  楊寧欣賞著他的臉色,大尾巴狼一樣地宣佈:「其實今天來之前,你的檔案我已經調到二部了,雖然說現在特殊時期,後勤工作效率可能低了一點,不過到現在……」

  他假模假樣地看了一眼手錶:「差不多也應該錄入完畢,完成入伍登記手續了。」

  從頭到尾沒來得及發表一句個人意見的傅落:「……」

  等等……那什麼……不是說讓考慮一天嗎?

  所以說楊大校昨天所謂的「徵詢意見」,就只是隨口客氣客氣嗎?

  這個世界怎麼能這樣無理取鬧!

  「原計劃今天晚上出發,但是上面讓我先處理好這件事,現在看來就只好拖到明天了。」楊寧好整以暇地帶上了一塵不染的白手套,彬彬有禮地建議說,「我看你今天晚上先回學校湊合著住吧,明天早晨我讓軍需官找你,準備一下,跟我一起走。」

  對這樣快刀斬亂麻的安排,傅落實在無言以對。

  王岩笙卻忽然問:「楊大校畢業以後,就一直在二部效力嗎?」

  楊寧:「不,調到二部之前,我給趙佑軒老將軍當過一段時間的秘書官。」

  王岩笙點點頭,默不作聲地轉身走了——怪不得,挖牆腳的能耐倒是跟姓趙的老不死一脈相承。

  轉了一大圈,組織關係還是莫名回到二部的傅落,就這樣在度過了她難以言喻的一天,一瘸一拐地回到了母校。

  此時天色已晚,校門口報名的和工作人員都散了,重新安靜下來,只有一個年輕的姑娘站在那裡,顯得孤零零的。

  走近些,傅落才認出了那個人。

  「……欣然?」她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驚,「你在這幹什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0 10:48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5-1-20 10:48 AM 編輯

第二卷 夜幕 第三十章

  欣然見了她,像是大鬆了一口氣,她抿了抿嘴唇,差點哭出來:「我是來找你的,換了兩張手機卡都沒信號,我聯繫不上你,這裡又不讓進,我以為等不到你了……呀,你腿怎麼了?」

  傅落隨口說:「沒事,暖氣片燙的,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她和欣然很難有什麼共同語言,兩個人全部的交集就是葉文林,平時聯繫途徑基本靠手機和網絡,傅落又不怎麼在網上說話,兩個人就只剩下發短信一條途徑,很少碰面。

  傅落這才想起來,欣然不知道她家住在哪,也不知道她現在已經畢業,完全是湊巧了才會回學校住。

  欣然顯得蔫蔫的,踟躕良久,傅落察言觀色的水平基本是幼兒園級別,當時還以為她在擔心葉文林,於是自作聰明地說:「是想問葉師兄吧?沒事,放心吧,他沒死,活著呢。」

  欣然:「……」

  她臉色一白,而後緩緩地染上一層惶恐,聲音都有些顫抖了:「什麼叫『沒死』?」

  壞菜,民用信號和媒體基本都癱瘓了,「尖刀」的事應該是內部人員傳開的,欣然肯定是不知道的!

  一放鬆就說漏嘴的傅落只好乾巴巴地笑了一下,徒勞地試圖補救:「那個……哈哈哈,開玩笑開玩笑的,我不是經常說『賤人去死』什麼的嗎?」

  好假……欣然幽幽地看著她。

  傅落編不下去了,只好顧左右而言他:「那什麼……你吃飯了嗎?不如我帶你找個地方……」

  「我知道了。」欣然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低聲說,「前線現在一定很危險吧。」

  傅落手忙腳亂地摸出自己的手機:「我這裡有可以用的信號,你可以先給他打個電話——當然他要是萬一不接那就是在開作戰會議,也不用太擔心……」

  她的話音陡然斷了,被不小心劃開的手機屏幕上先是三十二個未接來電,還有數不清的信息。

  全部都是……來自付小馨和汪儀正的。

  她心裡彷彿憑空生出了一根荊棘般的倒刺,每跳動一下,就針扎似的疼一回。

  「不用了。」幸好欣然心神不寧,並沒有留意她的臉色,欣然輕輕地推拒了一下,低聲說,「你可能覺得我這個人有點……有點……不好吧。」

  傅落沒有回過神來,呆呆地反問:「什麼不好?」

  欣然死死地咬住嘴唇,沉默良久才抬起頭:「你能替我給他留個信嗎?」

  傅落愣了愣,比腰還粗的神經緩緩地甦醒過來,詭異地感知到了對話的氣氛不對勁,突然間有了一點不祥的預感。

  「你怎麼了?」

  「我們倆——我和文林,可能到頭了。」欣然輕輕地說,而後她小心翼翼地拉過傅落的手,攤開她的手掌,在她手心放了一個水晶吊墜,「你有機會見到他的話,幫我把這個還給他吧?」

  欣然的手指冰涼,吊墜卻被捂得溫熱。

  傅落:「為什麼?」

  「家裡……」欣然說到這裡,嗓音陡然劈了,她撇過頭,用力地清了清,才繼續說,「家裡不同意。」

  這一回,沉默的人變成了傅落,她的手指緩緩地摩挲著那枚吊墜,它被打磨得平滑光亮,是人工水晶,並不珍貴,但做得很有設計感,大約也能值幾個錢,對於葉文林那種鐵公雞一樣的窮逼來說,這玩意大概能代表他最大的誠意了。

  她一隻手拿著這枚失去的愛情,另一隻手拿著三十二個未接來電。

  心情複雜到無法言說,似乎有一點憤怒,又似乎都是茫然。

  那一點微小的、屬於少女的青澀的綺念,就像初冬時的薄冰,被沉重到近乎難以承受的無措碾過,彈指間,碎得彷彿從未存在過。

  那麼久了,為什麼以前就沒有人不同意呢?

  為什麼偏偏是這個時候呢?

  「聽說他在前線,家裡人都一邊倒地不同意我們倆的事。」欣然放緩語氣,試著擠出一個笑容,結果卻偷偷地抹了一把眼淚,「我媽……我媽都哭了,她說……」

  欣然再接不上自己的話,但是傅落卻知道她媽說了什麼,因為所有那些言辭,都在她自己的手機短信箱裡。

  「我沒辦法,我不能……」欣然的聲音帶了哭腔,「你是不是也覺得我這個人人品很差,是不是也覺得我很沒有良心?」

  傅落僵立半晌,試探地緩緩伸出手,猶猶豫豫地落在欣然的肩膀上,帶著一點近乎溫柔的鼻音說:「沒有的。」

  欣然緩緩地順著她的手蹲了下來,把臉埋在了膝蓋上,悄無聲息地哭了起來。

  傅落束手無策地在旁邊傻站著,摸遍了全身,終於摸到了一團紙,抽出來一看,皺得跟用過的一樣,實在不好意思拿出來給人,只好又偷偷地塞了回去。

  夜風蕭瑟,她把重心移動到沒有受傷的腿上,看著欣然哭,偶有進出的人都會奇怪地看她一眼,那眼神讓傅落毛毛的,總覺得自己是被人當成了負心漢。

  終於,她伸出一根手指,拆炸彈一樣小心翼翼地在欣然肩膀上戳了一下:「咳,那個……咱倆還是換個地方說話吧。」

  等傅落回到學校宿舍的時候,已經是後半夜的事了。

  新一屆還沒有入學,傅落打了個招呼,回到了自己以前住的地方,直到這時,她才覺得自己接了一個燙手的山芋——這個事,該怎麼和師兄說呢?

  她用力揉了揉眉心,仰面躺在床上,在寂靜的夜色裡思緒煩亂。

  又忍不住想起欣然的哭聲。

  「我是真的很喜歡他,」那個長髮的、漂亮的女孩子說,「為什麼要打仗呢?好好的不行嗎?為什麼非要打仗呢?」

  美麗又脆弱的女孩讓傅落想起傾覆的鳥巢上,那掛在邊緣的一顆搖搖欲墜的卵。

  的確,像欣然這樣的人,她沒有做錯任何事,有和所有人一樣平凡的願望,做好了為未來努力的準備,可是時代偏偏這樣不公平地怠慢她,她沒有辦法,沒有回轉的餘地。

  傅落從未這樣深切地體會過,什麼叫做「人如螻蟻」。

  世代相承的家園、工程浩大的巢穴,一場漲潮,眨眼就會蕩然無存。

  那死寂的宇宙,是連聲音都無法傳播的地方啊。

  「師兄,我有件事想跟你說,今天欣然來找了我……」一條短信,傅落刪了又改,改了又刪,比當年高考語文的時候還要斟詞酌句,最後依然只憋出這麼一句。

  傅落長嘆了口氣,重重地把手機放下,自暴自棄地想:乾脆啥也別說了,把那條吊墜拍張照片傳給他得了。

  她這麼一抬手,沒注意碰到了靈敏的觸屏,一不小心把那條寫了一半的短信發出去了。

  這叫什麼玩意?吞吞吐吐不明不白的。

  傅落連忙想補幾句話重新發過去,卻先一步收到了葉文林的回覆。

  葉文林:「已閱,朕知道了。」

  不是……四爺,您知道了什麼?

  緊接著,傅落收到了葉文林的第二條信息,那是一張手機拍的照片,圖片上是一張面值為五元的地球通紙幣,上面清淺稚拙的字跡寫著:「你的心要像石頭一樣。」

  照片下附著葉文林的留言。

  「共勉。」他說。

  傅落怔怔地放下手機,從他這樣平靜到反常的反應裡,咂摸出了一絲無法言語的悲哀。

  她忍不住想起上次葉文林臨走時給她的留言——她不會等我。

  那個人,那時候就已經洞穿了全部的結局吧?

  傅落把手機扔在一邊,最後也沒敢翻開短信箱,她找了個避開傷腿的動作,就這麼心事重重地睡了。

  醫務兵的燒傷藥是特效的,第二天就已經結痂了,雖然沒有好徹底,但是對於傅落這種皮糙肉厚的人類亞種來說,基本不會影響行動了。

  一大早,果如楊寧所說,有一位軍需官來找她。

  那是一位女士,雖然穿著軍裝,妝容卻一絲不苟、精緻得能上時尚雜誌,讓人有些難以從外表上判斷她的年紀,她有一雙不笑的時候也帶著三分喜意的眼睛,眼波柔和得不像一位軍需官。

  一個人——特別是女人的眼睛,如果漂亮到了一定的程度,就會讓人有一種「一眼萬語千言」的錯覺。

  簡直是……妥妥的女神。

  傅落呆呆地看了她一會,總覺得畫風似乎有點不對。

  「我需要給你植入通訊設備,」軍需官拿出一個注射器,用幼兒園阿姨哄孩子一樣耐心溫柔的語氣說,「不緊張,好不好?」

  「不疼的哦。」軍需官用酒精棉球在她耳廓上消著毒,手非常輕,讓人覺得微微一涼,還有點癢,湊近了能聞到一點柔和溫暖的香。

  她閒聊似的跟傅落說,「楊大校很少開口要人,尤其還是這種時候,我都沒想到會是個這麼小的姑娘……哎,好了,看,我說不疼吧?」

  傅落揉了揉耳朵,耳根有些發紅,不知是因為「這麼小的姑娘」還是那兒童醫院大夫一樣的語氣。

  昨天那個殺豬一樣的醫務兵為什麼不能和軍需官中和一下?

  「我叫董嘉陵,嘉陵江的『嘉陵』,老家就在那邊,」軍需官取出她隨身帶著的包,拿出讀指紋器,塞入空白芯片,遞給傅落,「來,咱們登記一下指紋信息。」

  她熟練地把記錄傅落指紋信息的芯片取下來,塞進她的個人身份卡裡:「好了,你的全部個人信息都已經被掃瞄進去了,二部總部裡已經分配好了你的住處和個人用品,什麼東西都不用帶。」

  傅落緩緩撫過嶄新的身份卡,目光複雜地在「太空作戰指揮部第二部總參謀處D級兵」的字樣上停留了一下:「謝謝。」

  「不客氣,以後我們還要一起工作呢。」董嘉陵看了看表,「準備好了的話,我們二十分鐘後出發去特勤總調度處。」

  無數輛特勤從總調度處起飛降落,比春運期間的民用機場還繁忙,場面卻一點都不混亂。

  進入緊急戰備狀態後,總調度處關閉了民用線路,並謝絕隨軍家屬送行,整個處於戒嚴狀態。偌大的候機大廳裡,除了服務人員,就剩下一水的當值軍人,制服與肩章的差異顯示這些人來自不同的系統,卻都是如出一轍的正襟危坐。

  沒有人吃東西,沒有人大聲交談,甚至沒有人隨意走動,就連即將登上特勤的時候,都是有秩序地排著隊、齊步走上去的。

  週遭除了偶爾報時與特勤班次信息發佈,就只剩下大廳正中間屏幕上播放新聞的聲音了。

  傅落這才知道,民用通訊與媒體信號,已經在這一天凌晨的時候解禁了。

  頭天晚上首都鬧出來的事已經被通報為嚴重事故,上面也覺得「堵不如疏」,而經過了短暫的緩衝,宣傳部和安全部的信息安全處顯然也已經做好了打一場硬仗的準備。

  此時,新聞下方的字幕卻有些刺眼——

  「不同聲音:在雙方均遭受重大損失的情況下,同為人類,我們是否還存在和平談判的可能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0 05:45 PM

第二卷 夜幕 第三十一章

  全世界,幾乎所有聽得懂漢語的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這一條新聞上。

  鏡頭一切,就換到了一個氣氛熱烈的討論演播室裡,幾位知名的太空軍事專家正在做客,在說起這個問題的時候,他們的語氣不約而同地變得十分微妙。

  「人類文明能發展到今天,並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我想對於任何種族來說,文明的存續都是第一要務,而同理,對於任何一個政府來說,該怎麼讓自己的公民過上更好的生活,是比政治主張和歷史矛盾要重要的多的東西。」

  「和談與否,眼下很難說,畢竟這是雙方的事,目前我們還沒有能和他星系進行有效溝通……」

  「一場戰役,如果勢均力敵,必將曠日持久,對雙方的經濟都是一個極大的打擊。」

  「我覺得這場戰爭如果真的發生,那會非常讓人遺憾,眾所周知,宇宙有多廣袤,就有多荒涼,再也沒有一個種族比他星系人類更和我們血脈相連了。也許彼此攻訐的雙方在三代以前就是鄰居、朋友甚至親人。」

  幾位專家似乎一個比一個憂國憂民,滿屏幕飛來飛去的都是和平的曙光,偏偏又不肯把話說滿,只給民眾留下了一個劇烈的爭議點。

  接著,鏡頭再一切,開始播放世界其他國家和地區的專家言論與街頭民意採訪片段,不知是世界大同,還是新聞編導有意誤導,反正似乎全世界都是一副「能不打就不打」「但是這事我說了也不算」的諱莫如深。

  「汪儀正,」付小馨上身前傾,用幾乎如飢似渴的表情,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電視屏幕, 「所以看這個意思,現在和談的趨勢已經很明朗是嗎?」

  她不等汪儀正回答,就自顧自地飛快解說起來:「咱們當年軍事理論課上學過,在戰爭中,優勢方主張和談叫『和談』,劣勢方主張和談叫『投降』,但現在咱們只是明著吃虧,實際上是佔優勢的——地球防護罩已經重新啟動了,趙將軍的那場偷襲成功地洩了對方科技水平的底,他們不比我們強大,連躍遷也做不到。而他星系一切都是人造,資源貧瘠,戰局拖得越長對我們就越有利,對不對?他們一開始渾水摸魚,現在一定無計可施了,和談的可能性非常大,也許下禮拜就能解除S級戰備狀態了呢!」

  付小馨是個工作繁忙、收入穩定的工程師,平時別說星際、地球、國家……就連本市的新聞她都懶得關心。

  這個連他星系的宇宙坐標都說不清楚的人,此時為了說服自己,儼然已經成了一個戰略專家,她拚命企圖抓住一些蛛絲馬跡,來安慰自己,戰爭是不存在的。

  戰爭於付小馨而言,似乎成了「房間裡的大象」。

  汪儀正搖搖頭,他拿著手機站在一邊——這個完全沒法和人類一起生活、彷彿注定只能娶個導彈的男人那張常年不在狀態的臉上,此時佈滿了難以言喻的焦慮,他聽著電話裡的人說了句什麼,表情在一瞬間就黯淡了下去:「嗯,謝謝,我知道了,麻煩你。」

  付小馨這才意識到自己有點過了,她抬起頭輕聲問:「兒子還沒找著?」

  汪儀正一屁股坐在她身邊,手肘撐在膝蓋上,雙手摀住了臉。

  汪亞城放走了傅落,沒有留下來挨罵,這慘綠少年也不知道策劃了多久才抓住這次機會,緊隨其後就離家出走了,只留了一張瀟瀟灑灑的紙條。

  「我就真的那麼失敗嗎?」良久,汪亞城才用力摩挲了一下自己的下巴,啞聲說,「……對不起,我要是多設個密碼就好了。」

  如果付小馨還是他的妻子,此時一定會把滿腔的擔憂和怒氣都發洩在汪儀正身上,遇到無法承受的事,互相指責本來就是合法夫妻的權利,然而他們畢竟沒有這層關係了。

  兩個人和平分手以後,也不過就是比普通熟人再熟一點,連好朋友都不能算。

  此時,他們徒勞地坐在一起,卻連無濟於事地互相指責釋放壓力都做不到。

  付小馨覺得心口被壓住了一塊石頭,冰涼冰涼的,她隱忍半晌,終於勉強拿出成年人的周到姿態,給了汪儀正一個客氣而沒用的安慰:「沒事的,肯定能找著,亞城年紀還小呢,他能去哪?錢花完了自然就回來了。」

  汪儀正形容憔悴。

  半晌,他低低地說:「可是落落不小了,她有地方去,大概也沒有錢會花完的問題。」

  付小馨的眼眶一瞬間紅得彷彿要滴下血來。

  汪儀正扭開頭不去看她,再次含混不清地說:「……對不起。」

  兩人終於意識到,他們之間的任何交談都只能讓彼此的情緒更崩潰而已,於是不約而同地沉默了下來。

  付小馨從未覺得自家客廳這樣大得不近人情,她和汪儀正像兩尊冰涼的石像,各自分坐在沙發兩端,耳畔除了電視的響聲,沉寂得就像一座墳墓。

  陽光在窗櫺上一寸一寸的移動,這是那些喪心病狂的房地產商們為了炒高地面住宅的價格,打出的一句著名廣告語——「坐在家裡,你能看見陽光在窗櫺上一寸一寸的移動」,而這句話後來也成了很多年輕人畢生追逐的夢想。

  然而此時,付小馨看著那夢想中的窗櫺,卻只聞到了宛如凝滯不動的、黏稠的時間的味道。

  不知過了多久,付小馨說:「剛才羅小波給我打電話,他說落落拍的那一套『將軍』現在訂單很多,連海報都加印了,尤其是最後一張——要是全世界的人都不希望打仗的話,是不是就打不起來了?」

  汪儀正下巴繃得死緊,好一會,才重重地點了個頭。

  「那我再聽一遍忙音。」付小馨用自言自語的音量說,魔障似地打開手機,撥通了傅落的電話,再次一字不漏地聽了一遍「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

  她終於在一成不變的機械聲中崩潰,驟然站起來,緊摀住嘴,在汪儀正面前落荒而逃般地大步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客廳裡只剩下汪儀正一個人,聽著新聞主播用咄咄逼人的語氣向整個世界發問:「雙方的商貿與民間互訪,能否增加和談的籌碼?如果雙方人類真的被拖入戰爭的深淵,到底誰才是罪魁禍首?」

  那樣的……空曠而蒼白。

  此時,在候機大廳中的傅落卻皺起了眉——就在這四時八小時之內,主戰派貫徹了「攘外先安內」的原則,在迎戰的同時,幾乎是迅雷不及掩耳地血洗了各國政壇與軍界,這才多長時間,難道剛剛宣戰,主和派就能控制輿論,讓主流媒體的風向一百十度逆轉?

  絕對不可能!

  傅落忍不住看了楊寧一眼,楊大校這個堅定的主戰派沒有一點意外的反應,他非常淡定地站了起來:「我們的特勤已經準備出發了,大家走吧。」

  傅落胸無城府,心裡一有疑問,就跟貓撓得一樣,可是她看看楊寧那副「我什麼都明白不用說」的模樣,再看看別的同事也都一言不發、活像沒看見新聞似的,心裡別說是有隻貓,就是有隻哥斯拉,也只好忍住了。

  「第一天報到,還是藏拙吧。」傅落忐忑地想。

  她保持安靜,跟在別人身後,登上了特勤,大腦卻高速轉動了起來——如果葉師兄在這,他會怎麼想?

  她以後就是總參部的人了——儘管只是個初出茅廬的D級兵——但和真正聽命行事的基層兵卻有著天差地別,既然最後還是陰差陽錯地來了這裡,不說有多出類拔萃,起碼要盡自己所能,別給別人添麻煩才好。

  傅落儘可能地模仿著葉文林的思維方法。

  葉文林說過:「一切現在與未來所做的決定,都是有鑑可借的,你拿一面鏡子回頭照一照,人類的整個歷史就倆詞四個字,『經驗』和『教訓』,只要作為領導的那一小撮人和他們龐大的智囊團不全都是傻逼,那他們的一切所作所為就有跡可循——要麼是吸取經驗,要麼是防備教訓。」

  「選哪一段歷史作為借鑑,要看當下局勢的關鍵是什麼。」

  那麼的關鍵是什麼?是「戰」還是「和」嗎?

  不,不可能,一場戰爭,沒有剛開始序盤就直接收官的道理,除非之前那場聲勢浩大的衝突是個烏龍啞炮。

  出動至少上百架戰鬥艦的烏龍?費盡心機,幾乎一口咬中地球「七寸」的啞炮?

  明顯是預謀充分。

  傅落覺得,連自己這麼年輕又愚蠢的新兵都看得出來的事,決策層不可能不知道,也就是說,即便主戰派真的一夜之間全從等著茹毛飲血的狼變成和平小白鴿,戰與和的主動權也並不在地球手上。

  那麼……

  這時,有一團黑影突然衝著她飛了過來,傅落猛地回過神來,條件反射地一把抄住,攤開手一看,是一個眼罩。

  楊寧看了她一眼:「身體素質怎麼樣?特勤上有加速度調節器,不過作用很有限,沒有民用特勤舒服——你要是覺得自己沒什麼不良反應的話,我建議你休息一會,趁我們還在防護罩安全區以內,養足精神。」

  傅落:「呃……是,長官。」

  楊寧見她沒有一個多餘的問題,反而有些詫異地挑了挑眉,他一路都在等著傅落憋不住發問,卻沒想到這個年輕的小師妹比他想像得要沉穩得多。

  當年尖刀的天才葉文林,也是報到途中被趙佑軒截了和,事實證明他截得對。

  楊寧輕輕地一笑,在驟然增大的加速度中帶上自己的眼罩,閉目養神去了。

  他會比趙佑軒走得遠,總有一天,他會比世界上的任何人走得都遠。

  傅落心裡卻突然靈光一閃,等等,養足精神?難道說防護罩以外還有一場硬戰?

  她突然想到了地球現在面臨局面的關鍵——是內亂!

  軍方暴力彈壓主和派,可民間卻不買賬,百年的經濟飛速發展拉大了貧富差距,各種社會矛盾大爆發,而和平民主、以經濟為綱的社會價值觀沒那麼容易轉變成戰爭價值觀,只有完成這個轉變,地球和他星系才是真正的勢均力敵。

  這恐怕是一場……由宣傳部主導的欲揚先抑的陰謀。

  傅落沒能在特勤上睡著,儘管她算是比較想得開的人,心也實在沒大到那份上,她就好像個剛開智的小孩,來回反覆推敲自己的想法,專注得忽略了一切超重失重的不適,以及離開防護罩的倒數計時。

  恍然有感時,她已經到了真正的太空,每一次看都會覺得震撼非凡的太空堡壘群躍然眼前。

  此時殘骸已經清理乾淨,地球聯軍各大堡壘連成了一線,一片肅殺。

  任何人只要來這裡看一眼,就會明白,地面上被頂上頭條的「和談」,只是一場注定破滅的鏡花水月。

  而對於傅落來說,一切流程都被壓縮了,她沒有想到,自己從報導到適應再到第一次親身參與到戰爭中來的時間,只有短短的二十分鐘。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0 05:54 PM

第二卷 夜幕 第三十二章

  就以服役的住宿條件而言,太空堡壘二部的住宿區實在是有點奢侈,跟傅落在三部打雜實習的時候住的鬼地方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有機器人,單間,連衛生間在內,面積超過十五平米,床雖然依然是硬板床,但上面竟然鋪了兩層床單,以傅落的級別,這種宿舍簡直稱得上是太空「豪宅」了。

  反正比她頭天晚上住的軍校宿舍強多了。

  但傅落心懷揣測,對自己的能力又不是十分自信,因此完全沒有欣賞新住處的心情。

  她在第一時間換好制服後,立刻花了五分鐘,仔仔細細地把門後貼的太空堡壘地圖研究了一番,確定整個二部所在區域的平剖地圖都記牢了,才開始檢查剛剛分配下來的各種物資。

  太空三部中,二部的地位從來無可爭議,因此雖然明面上的待遇不好特殊化,但是暗地裡「小灶」卻不少,這都是眾人心照不宣的潛規則了,以前在學校裡就有江湖謠言說,二部物資袋裡藏著兩盒高鈣奶片。

  傅落沒有翻看那傳說中的奶片是原味的還是草莓味的,大部分東西她沒有碰,只挑出了身份權限卡、軍用隨身工具扳指、可以別在衣袖上的激光刀以及手槍取出來,挨個貼身放好。

  想了想,她又拿起一盒氧氣膠囊——在極限環境下,萬一人被直接暴露在宇宙環境中,一顆氧氣膠囊可以提供二十分鐘的氧氣保護膜,在滿足人體呼吸需要的同時,隔絕一定水平的宇宙射線。

  剛把氧氣膠囊塞進兜裡,傅落耳朵裡的通訊傳感器就響了。

  如果不是在王岩笙那見識過了直接作用於視覺神經的通訊傳感器,傅落大概會被這個植入耳朵裡的通訊設備給嚇一跳。

  那真是一個聲音憑空響起,清晰真切得如同就在耳邊,饒是傅落神經一直緊繃,也情不自禁地僵硬了一下。

  「二部總參處全體人員,立刻到總部中央會議室集合,重複一遍,二部總參處全體人員,立刻道總部中央會議室集合。」

  真是一點緩衝也沒有啊。

  傅落不敢耽擱,立刻站起來。循著記憶裡的地圖,她並不怎麼費力就找到了中央會議室。會議室很快通過了她的權限,門向兩邊拉開。

  傅落走進去時,發現辦公室裡還是空蕩蕩的,其他人竟然還沒有到,只有一位看上去很嚴肅的中年男子坐在桌邊,聞聲抬起頭,看了傅落這個來得最快的人一眼。

  那是二部第一負責人陳仲中將。

  傅落先是小小地吃了一驚,隨後迅速回過神來,立正敬禮:「首長!」

  陳仲輕輕地點了下頭:「面生,是新兵?」

  「是,二部總參處D級新兵傅落。」

  陳仲這位太空精銳的總指揮官平時非常低調,傅落只在電視裡見過他幾面,而眾所周知,鏡頭是非常神奇的東西,它能把所有不那麼風華絕代的人都拍成大餅臉加五短身材,也能讓觀眾忽略鏡頭前的人的一切正面氣質——除了將軍肚、眼袋和白頭髮。

  不過相比他同級別的其他人而言,還不到九十歲的陳中將是不折不扣的「年富力強」了,他瘦削,軍裝筆挺,除了有法令紋外,並不怎麼顯老。傅落記得,陳中將在鏡頭前言語不多,看起來相貌平平——唔,也就是絕對不醜的意思。

  但她沒想到,真人竟是這樣的——當陳中將一個人坐在那的時候,他給人一種近乎無法撼動的錯覺,他的眼神掃過來,儘管表情並不嚴厲,卻讓人依然忍不住內心一凜,好像整個中央會議室都在他一個人的氣場籠罩範圍內。

  傅落一瞬間就明白了什麼叫做「淵渟嶽峙」。

  陳仲卻不動聲色地打量了傅落一番,年輕的女兵看起來有一點忐忑緊張,但是沒有一點新人的混亂和迷茫,雖然到得最早,卻筆直地站在門口,並不在前輩和長官到來之前貿然往裡走,儘管面孔看起來還嫩,卻出乎意料地給人一種不驕不躁、踏實穩當的感覺。

  「二部總參自從交給小楊負責以後,已經很久沒進過新兵了。」陳中將語氣輕緩下來,甚至露出了一點吝嗇的笑容,「年輕人很不錯,以後工作中如果遇到什麼問題,可以隨時來找我。」

  傅落沒敢把大首長的客套當真,當下規規矩矩地應了一聲,然後就像個門神的一樣目不斜視地等在了門口。

  很快,其他人陸陸續續地都到了,楊寧是最後一個進來的,他格外留意地看了傅落一眼,腳步停了一下,有些意外地說:「我本來打算讓嘉陵帶你,沒想到你動作還挺快,自己認識麼?」

  傅落:「報告長官,門後面有二部的區域平剖地圖。」

  楊寧笑了:「唔,你很有心。」

  直到總參處人員到齊,傅落才默默地走到最末的位置,悄無聲息地稍息站好。

  「廢話我不多說,剛才接到上級命令,『木馬一號』艦現在已經裝備完畢,這次任務代號就叫『和談』,由我部作為主力,特種部隊配合。」陳中將收斂了表情,開頭的場面話他半個字也不肯講,開口就單刀直入地直抒胸臆,而其他人似乎也已經習慣了。

  陳仲一抬手,按下3D影像開關,會議圓桌正中間,一個縮小版的太空艦三百六十度地呈現在所有人面前,外觀非常普通,除了常規性地攜帶幾架小型戰鬥艦以外,幾乎是光禿禿一片,什麼都沒有,乍一看,就像是常見的太空商用艦。

  辦公室鴉雀無聲,連負責人楊寧都沒有開口問任何問題,總參處顯示出了他們極端的規整和有素。

  陳中將一揮手,太空艦開始動了,只見原本平平無奇的普通太空艦外殼層層脫落,直接縮水了一大圈,頓時露出了猙獰的內裡,一邊是三頂巨大的激光高能炮,另一邊是六十四個一級核導彈推動器,超高密度外殼通體全黑,好像連光都能被吸進去,顯示出一流的防禦性能,最打眼的,是艦尾的全自動的「十公里範圍」自爆系統——當它陷入絕境時,在敵軍陣營中自爆的破壞力驚人,能席捲十公里之內的戰艦,最高可以洞穿4.5米厚的超高密度防護外殼。

  就像一個長著獠牙的怪獸。

  「這就是木馬一號。」陳中將說,「內部載有二十架隱形偵緝艦。 『和談』任務不是讓我們真的護送和平大使去見敵人的,木馬一號會在距離對方陣營六十射程單位的安全距離處停下,以表我方『和談』的『誠意』。根據我軍的反探測能力反推,在這個距離內,二十架隱形偵緝艦是極限,一旦超過了這個數字,被掃瞄到的概率會從0.3%提升到20%——但是,我再強調一遍,這是以我軍的技術水平反推的,沒有實際依據,意外隨時會發生。」

  直到這時,楊寧才第一次開口問:「首長,六十射程單位的安全距離這個數字是夯實的嗎?」

  「根據聯合國與他星系建交時的約定,安全距離為四十五射程單位,但就我方目前的射程範圍可達到的距離來看,至少六十射程單位,才可以被接受——至於對方允許木馬一號作為『和談大使』再往前一步的可能性……」陳仲頓了頓,思量片刻,十分穩妥地說,「就我的個人判斷來說,基本為零。」

  「我們要出多少人?」楊寧問。

  「木馬一號上的人員已經配備完畢,偵緝兵也到位了,老規矩,總參處派兩人隨行。」

  傅落大腦裡立刻開始順著他的話回憶起太空作戰指揮部的管理細則——當作業任務在B級以上時,必須報總參處備案,由總參處派人全程遠程監督,A級以上時,總參處需至少派出一人隨行,S級以上時,總參處需至少派出兩人隨行。

  ……也就是說,這個名為「和談」實為「刺探」的任務,是S級。

  「張立平出列,」楊寧頓了頓,目光緩緩掃過在場的人所有人,最後落在了傅落身上,「傅落,出列。」

  陳仲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張立平一米七左右,普通人裡的普通體型,但在這裡,卻顯得有些矮小了,他年紀不大,似乎和楊寧差不多,皮膚黝黑,顯得一口牙越發的白,傅落注意到他胸前的權限卡,上面寫的是B級兵,比自己高兩個級別。

  在這裡,立一次三等功可以升一級,一次二等功升兩級,一等功可以破格——但是和平年代,連三等功的機會都不是很多,所以大部分人只能熬年頭,連續五年年末長官測評給的是良好以上,就可以晉陞一級。

  「具體內容我現在不方便透露,但是給大家透一個實情,如果對方允許我艦路過安全距離前進,一定是有陰謀,不要輕舉妄動,因為最後的和談絕不可能——我再把話說得絕一點,地球人類和他星系人類之間,不是什麼同源的宇宙老鄉,雙方注定是你死我活的關係。」陳中將一字一頓地說,「S級任務的重要性不用我說——上一次敵軍發動突襲,我部門內防空虛,楊寧不在崗,總參處反應極其遲鈍,上級對我、對諸位都十分失望,這次聯合行動,我的壓力也很大,希望諸位能扳回一局。」

  「木馬一號的『和談舉動』是一次政治作秀,對方最有可能的反應是如臨大敵,一時半會應該不會輕舉妄動,我們打的就是這個時間差,大家這兩天都有所瞭解,電磁炮是敵軍的殺手鐧,但是宇宙氣象局剛剛在兩分鐘之前發來絕密預警文件,新一輪的太陽風暴馬上要開始,會嚴重影響到敵人的電磁炮和通訊掃瞄系統,這也是選擇這個時機的第二個理由。」

  「注意,太陽風暴給我們帶來機會的同時,也是個重大的威脅,所有的隱形偵緝艦上都裝有最新的曲率加速器,但是我希望諸位在周圍環境不穩定的情況下,千萬不要隨意嘗試躍遷行為。」

  「偵緝線路與逃逸線路都已經傳輸到你們的傳感器末端,隨著環境變化的計劃實時變動,由總參處楊大校全權負責。」

  「最後,我希望諸位記住一點,師出不能無名,征戰不能不義,這是古代留下來的、普世價值觀的基因,一旦發生衝突,我方絕不能是先出手的過錯方,否則地球數十億同胞眼中,你我就是千古罪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0 06:06 PM

第二卷 夜幕 第三十三章

  太空作戰指揮二部總參處中心打開了一個圓桌,背牆而立的巨大屏幕上,那隻承載了無數人注定破滅的願望的「木馬一號」,正在緩緩離港起航。

  看似笨重的大艦悄無聲息,滑入一片寂靜、沒有漣漪的星辰之海。

  楊寧注視著大艦蒼茫的背影,伸開雙手,軍需官董嘉陵麻利地在他身上接上總指揮系統。

  「你不該這麼早把她派出去。」董嘉陵用只有兩個人聽得見的聲音說,「從來沒有入伍D級新兵出S級任務的先例。」

  楊寧的嘴唇很薄,嘴角微尖,輕輕一牽扯,就有種微笑的假象。

  他用同樣的音量不慌不忙地說:「人類和另一種人類爆發宇宙級別的戰爭,似乎也沒有先例。」

  董嘉陵眉頭一皺:「但是總要給新兵有個緩衝的餘地……」

  「緩衝?」楊寧先是眉間一挑,而後,他偏過頭,態度良好、有理有據地說,「這孩子適應性很強,雖然沒有走遍二部,但是已經靠背地圖熟了地頭,我其實很欣賞這點,她能時刻記得自己是什麼身份——是服務納稅人的戰士,而不是被人照顧的職場菜鳥。我相信,凝聚了幾代人智慧的各種軍事處理原則,都一字不差地刻錄在她腦子裡,多一些實際磨練的機會,會對她的成長更有幫助。」

  楊寧說這話的時候,就像一個溫和地、準備提攜後輩的師長,冠冕堂皇到讓人無法反駁。

  可惜董嘉陵沒那麼好糊弄,她做了他幾年的軍需官,早知道這個溫良恭儉讓的長官內裡是個什麼貨色,不依不饒地說:「但好學生不等於是好戰士,生死一線的時候,人的本能會戰勝一切的知識和訓練。」

  楊寧垂下薄薄的眼皮,瞥了她一眼,輕輕地搖了搖頭:「嘉陵,有時候我實在要說你幾句,儘管你工作出色,對我們所有人都很照顧,大家也都特別信賴你——可是這裡畢竟是前線,太氾濫的『母愛』,對小戰士的成長沒好處。」

  董嘉陵是個七竅玲瓏的人物,立刻從他的字裡行間聽出了不耐煩,只好住了嘴。

  「放心,我不會平白無故要個人素質不達標的人來總參處,」總指揮系統裝配完畢,楊寧放下胳膊,整了整衣冠,動手調試了一遍信號,確認通暢,而後他轉向了自己萬人迷的軍需官,「作為總指揮,我當然會儘量保障我的人的生命安全,玉不琢不成器麼,你說對不對?」

  ——不過如果不小心琢斷了,那只能說明他一時走眼,撿了塊石頭回來。

  她也就不用回來了。

  楊寧彎起眼睛,笑了一下。

  隨後他猛地沉下臉色和聲音:「人員到位,關閉總參處入口,從現在開始到任務結束,所有人不得進出。」

  董嘉陵好像看見了一條柔若無骨地盤成一團的毒蛇,迅雷不及掩耳地直起身體,露出冰冷的獠牙與險惡的蛇信。

  「……是。」她低下頭,輕輕應了一聲,轉身走了。

  楊寧的才華和果決從來毋庸置疑,他就像一頭狡猾而強大的頭狼,從某種層面上來說,會是一個最優秀的引導者,也許他真的能把一個初出茅廬的D級小兵錘煉成一個了不起的戰士,可是同樣的,如果她不能達到要求,也會被毫不猶豫地捨棄掉。

  這是個心冷似鐵的男人。

  「特種部隊的人作為『木馬一號』的隨從艦,這次旨在配合我們的行動,隨從艦沒有主艦那麼昂貴的超高密度防禦外殼,所以只會跟在主艦後面掩護。起航後,各位會在一個小時候左右到達距離對方大本營一百個射程距離外,為了穩妥起見,從那裡開始,每往前行進十個射程距離,我們都會向對方發一次信號。」

  作為這次行動的總指揮的楊寧那清清冽冽的聲音在木馬一號上響起,大概是太陽風暴就快要來了,視頻裡楊寧的影像上時而閃過一點細碎的雪花。

  「諸位有疑問或者建議嗎?」他謙虛又溫和地問。

  傅落站在一邊,正低聲和自己總參處的前輩交頭接耳。

  他們倆在一起登上木馬一號之後沒有五分鐘,就基本混熟了。張立平是個自來熟,身負兩套語音系統,一套說方言,一套說普通話,說方言的時候嘴皮子快得活像個唱二人轉的,普通話那一套卻有點故障,據說是小時候淘氣,經常學一個外地鄰居說話,那外地鄰居不巧是個結巴,因此學得改不過來了,只能應付打報告那種簡短的語言,句子一長他就得犯病。

  傅落本來就比張立平高一些,而太空軍中的制服為了平衡男女的身高差,女式軍裝的鞋跟裡還多了三公分的內增高,這樣一來,幾乎要俯視她瘦猴一樣的矮子前輩了。

  傅落:「防禦不行為什麼還帶著,跟在後面也能叫『掩護』?」

  張立平是個老兵油子,聞聲立刻衝她使了個眼色,沒吱聲。

  下一刻,楊寧那彷彿永遠保持均勻語速的聲音傳來:「傅落,你有疑問可以直接問我。」

  這都能聽見!通訊器是順風耳嗎?

  傅落發現自己簡直就像劉姥姥進大觀園,真是啥先進玩意也沒見過。

  張立平偷偷伸出手,在自己嘴邊攏了一下,嘴唇不動,聲音壓抑著從齒縫裡傳來。

  「老妹兒,你可長點心吧。」前輩用可以登台演木偶劇的腹語絕技諄諄告誡。

  傅落立刻明白,這個喪良心的上司居然會讀唇語。

  「隨從艦有特殊的任務,」這時,楊寧不慌不忙地開口解釋說,「艦裡載著現場記者和宇宙攝像裝備,連著地球各國主流媒體,在一百多個國家,同時用十來種語言直播。這也就是陳中將囑咐諸位千萬不能先開第一炮的原因。」

  傅落:「……」

  上直播了?

  她覺得自己第一次上電視的時機有點不……那麼炫酷。

  與此同時,傅落兜裡的手機震動了一下——他們剛剛離港,還沒走出遠地衛星的信號範圍。

  傅落低頭打開,葉文林躍然屏幕上,嚇得她手機險些從手裡滑出去。

  新近接任的尖刀隊長抓緊時間,利用最後一點信號給她發了一條彩信,他站在鏡頭前拗出了一個九曲十八彎的「S」型,身後是不知哪國哪個電視台的攝影師,攝影師躲在設備後露出半個臉,注視著葉隊長的表情,似乎同樣九曲十八彎。

  也許他還沒有修煉成一塊堅硬的石頭,但是傅落堅信,他已經成了一個十分專業的二百五。

  剛開始,木馬一號和隨從艦上的一切工作都井然有序——除了有些記者不知是從哪裡找來的門路,削尖腦袋地試圖聯繫木馬一號上的工作人員,企圖從他們那裡提前獲悉一點蛛絲馬跡。

  但很快,他們就離開了遠程衛星信號範圍,這些亂七八糟的私人聯繫全部切斷了,只剩下軍方系統內部的唯一命令通道。

  整個木馬一號主艦艦艙中氣氛沉寂了下來,所有人各司其職,除了簡單的口令外,相互之間幾乎沒有任何交流。

  而總參處關閉了雙向聯絡通道,似乎在開會討論什麼問題。

  很快,艦隊到達了對方大本營一百射程距離處,總參處一聲令下,木馬一號制動系統發出「隆隆」如悶雷的動靜,艦隊停止前進。

  對地球方面突如其來的「和談」,他星系人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會不由分說地攻擊他們嗎?

  還是會就坡下驢的接受和談信號?

  在一百射程單位距離的微妙位置,敵人會發警告嗎?

  會發邀請碼?

  會要求隔空對話嗎?

  第一波信號顯示發出,一時間,艦艇上、總參處、乃至於地球上的電視機前,無數雙眼睛盯著信號接收器,死寂一片。

  然而對方沒有理睬。

  「抵達信號區間超過一百秒,開始進入倒數計時……」

  不同於主艦上戰士們的肅穆和緊繃,隨從艦上卻是一片竊竊私語聲。

  一個不知哪國的記者操著生硬的中文問葉文林:「隊長,倒數計時完成之後,就代表我們可以繼續往前走了是嗎?你認為這說明了什麼?」

  葉文林的表情凝重下來,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邊:「噓——」

  每一個倒計時數字間隙都像是被無限次拉長,短短二十秒鐘讓人心跳都跟著停了下來,終於,倒計時歸零。

  機械提示音響起,沉默良久的通訊器裡響起楊寧簡短的命令:「繼續前進十射程距離單位。」

  「所有人員到位——」

  「木馬一號推動器啟動,前進十個射程距離單位!」

  主艦還沒來得及完全啟動成功,楊寧的第二條命令就到達了:「防護系統開到最大馬力!」

  這句話讓人們的神經再次緊了起來,記者們覺得,此時的艦隊就像是一群匍匐前進在荒野上,準備越過地雷區爬鐵絲網的古代人。

  很快,第二次信號發了出去,他們到達了距離對方九十倍的射程距離單位處。

  對方依然沒有任何反應。

  「倒數計時十、九、八……」

  總參處一個中年軍官輕聲開口提醒楊寧說:「大校,太陽黑子活動開始顯著增強了。」

  不用他提醒,楊寧的通訊耳機裡已經開始有「沙沙」的雜音了。

  「照這個能量增幅速度,無法排除如果再往前走,我們會和艦隊斷開聯繫的可能性。」

  楊寧皺起眉,一時沒有吭聲。

  屏幕上,木馬一號繼續往前走去,下一個目標是八十射程距離單位。

  太陽表面活動愈加劇烈,在地球堡壘內部,游離在外的偵緝艦已經開始回航,被要求以最快的速度進港閃避。

  「第一波磁暴預警——」

  就在艦隊抵達第三個信號點時,他們與總參處連通的視頻劇烈得花屏了,整個屏幕雪花長達一分鐘,主艦上早有心理準備,隨從艦上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記者們卻亂成了一鍋粥。

  葉文林背地裡掐了掐眉心,感覺自己耳邊有一千隻蒼蠅在飛,真是寧可親自上一架偵緝艦闖進敵軍大本營,也不願意在這裡受這份洋罪了。

  葉隊長攤開手,揚聲說:「大家不用擔心,只是太陽風暴而已,每十幾年就會發生一次,並不罕見……」

  「只是?!」一個記者的話筒險些戳到他臉上,連珠炮似的發問,「所以這種情況很多嗎?在這麼重要的任務期間,如果我們和堡壘斷開聯繫了怎麼辦?請問軍方有備選措施嗎?磁暴會持續多久,對任務的影響有多大?」

  葉文林:「……」

  太陽風暴是被計算在內的,但是他當然不可能這麼說——畢竟,明面上,他們還只是去「和談」的。

  就在這時,信號重新連上,楊大校的聲音有些失真地傳來。

  他帶來了另一個重磅炸彈。

  「經總參處特別決定,我現在下發一個命令。」楊寧放緩了聲音,卻加重了語氣,越發顯得鄭重,「所有艦艇——注意,我是說所、有、艦、艇,立刻卸載曲率驅動器,設定驅動器在脫離飛船後三十秒自爆,請諸位立刻執行命令。」

  一時間,記者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上一次特種部隊成功躍遷,讓曲率驅動裝備成為了地球方面在戰爭中的最後一張底牌,現在他們要自己把這東西卸載?

  簡直……總參處指揮官到底是從哪跑出來的神經病?

  這和自我解除武裝有什麼區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0 06:15 PM

第二卷 夜幕 第三十四章

  其實第一次雪花的時候,地球和太空的信號就斷了,所有人的屏幕前都是一片花。

  官方很快放出解釋,說這種意外是受太陽風暴影響。由於突然爆發的磁暴和斷掉的信號幾乎是無縫銜接,所以沒有人懷疑……

  這不是真的。

  這當然不是真的。

  真相是,第一次通訊故障,是人為的,目的是確保地球上的普通民眾,和混在普通民眾當中的外星間諜只聽得到他們該聽的東西。

  楊寧那看似不可理喻的命令,事實上只傳達到了木馬一號主艦和隨從艦那裡,地面對此一無所知。

  不過,隨從艦上被切斷了一切與外界聯繫的記者們還是急了。

  「為什麼要卸載曲率驅動器?」

  「請指揮人員解釋一下命令意圖!」

  「怎麼會有這麼莫名其妙的命令?」

  「指揮官是誰?出來解釋一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真是一個人頂五百隻鴨子……

  如果蔣靳還活著就好了,葉文林心想,那就輪不到他來受這份洋罪了。

  葉文林心裡不爽,於是一臉嚴肅正經地幹了件比較不厚道的事,他先是暗自清了清嗓子,然後毫無預兆地把擴音器推到最大音量,幾個近距離的記者全都感覺到了那震耳欲聾的音波,攝影機器發出「嗶——」一聲慘叫,被震暈了的眾人頭暈目眩,一個個痛苦地捂著耳朵,完全沒反應過來他說了什麼。

  「輸入曲率驅動器離體三十分鐘自爆程序,開始卸載。」

  說完,葉隊長對著驚呆的攝影師和鏡頭整了整衣領,把帽子帶好,帶著一臉「看什麼看,執行上級命令是天職」的飄渺神情,轉身進了主控室,耍大牌不接受採訪了。

  主艦上的反應並不比隨從艦慢,張立平聽完,小小地咂舌一聲:「艾瑪,忒猛了,我腳著這回是大動作。」

  然後他切換成普通話,揚長避短地把命令精簡成:「卸!」

  職業軍人們沒有發出半聲質疑,當即,地球上速度最快、代表著人類征服時空第一步的曲率驅動器,就全部被卸載了下來,成了一堆太空垃圾,並在離開艦身後三十秒順利自爆,像一朵一朵最黑暗的地方開出來的煙花。

  傅落拿著她的寶貝閱讀器,手掌大的交互性閱讀器可以轉化成筆記本,供使用者隨時記筆記。

  她快走兩步追上張立平,沒等開口,對方就先壓低聲音對她說:「怎麼,你想打聽大校的命令是什麼意思?唉,老實告訴你啊老妹兒,我也不知道。咱們在外面,其實總參處那幫銀兒都得累成孫子,下回你要是留下就知道了,總參處一封,就得直到任務結束,幹不拉瞎的連口水都喝不著,收到數據哪怕有屁大的變動,命令就得跟著一起變,特殊的時候,沒準任務目標都跟著改——」

  上進好學的傅落飛快地在她的閱讀器上做筆記,虔誠得跟得到了金科玉律一樣。

  「我們這種派出人員不參與當次的討論,以免個人判斷干擾命令執行力度,『不問原因,令行禁止』是咱們二部的第一原則。」黑疙瘩張立平說話有種棒茬子味,可這句話脫口,卻近乎是鏗鏘有力了。

  ……不過很快,他這點氣勢就洩了,張立平看著傅落奮筆疾書,尖嘴猴腮的臉上開始黑裡透紅,他怎麼自在地抓了抓頭髮:「也就是那麼點事,混得時間長了誰都知道,我說你能不能別那麼崇拜我?這整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隨著艦隊往前推進,對方始終沒有對地球方面的信號給予任何回應,傅落他們接到了總參部的最新命令,要求他們在主艦行駛到距離目標七十個射程單位距離前,就提前把隱形偵緝艦放出去。

  那一瞬間,傅落心裡鬼使神差地生出了某種渴望,她不想在這個兩層外殼的主艦裡耗下去了,她想親自、近距離地看看敵人究竟長什麼模樣。

  傅落知道,總參處高屋建瓴,並不是一個沒見過真正戰場的菜鳥,靠死記硬背理論和模擬訓練就能留下來的地方。不能給總參處拖後腿,好不容易來到了太空,她不想當一個只會紙上談兵的人。

  大概有些人表現得再怎麼有分寸有禮貌,骨子裡也依然是不肯安分的,傅落行動力強大,想到了立刻就表達了出來。

  「報告。」她說。

  楊寧:「嗯?」

  「我申請上偵緝艦,保證完成任務,請組織放心!」

  張立平腳下一個趔趄,險些栽倒,不可思議地回頭看著他這個新來的同僚。

  楊寧沉吟片刻:「你的近地機甲操作水平還可以,小型戰艦怎麼樣?」

  傅落:「全優!」

  楊寧:「偵緝理論呢?」

  傅落:「能從第一頁背到第三百六十八頁。」

  總參處聽見這句話的人全部面容呆滯、鴉雀無聲。

  楊寧卻似乎露出了一點笑容,然而稍縱即逝,在這種場合下,他很快就嚴肅了起來:「本次偵緝任務無法保證安全,你就不怕死麼?」

  傅落:「報告首長,怕死還上什麼天?」

  也許等她再成長個二三十年,被時光磨礪出一些心眼來後,會覺得楊寧此人很險惡,然而此時的傅落還處在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的心智階段,趕上入伍二十分鐘被扔去執行S級任務這種事,她竟然還十分感激楊寧。

  在她看來,這並不是一件充滿了不確定因素、危險係數極高的任務,而是楊大校給了她一個珍貴的成長機會。

  楊寧批准了。

  在結束這次通訊後,他轉過頭去,意有所指地對董嘉陵說:「聽見了沒有?怕死還上什麼天?」

  董嘉陵無言以對。

  楊寧突然低頭一笑:「這是滄海無驚浪,赤子無愁聲啊。」

  一直把傅落送上了偵緝艦,張立平才開口說:「我閨女今年兩歲半,已經長了一米高了。」

  傅落一愣,沒能領會前輩的精神。

  前輩滄桑地嘆了口氣:「回去我得跟我老婆說一聲,以後要讓七大姑八大姨多壓壓她的腦袋,別讓她長太高,不然血壓上不去,腦供血不足,將來容易缺心眼。」

  「……」傅落想了想,出於尊敬,她小心翼翼地確認了一下,「缺心眼是說我嗎?」

  張立平無可奈何地擺擺手:「愁死我了,快走吧,活著回來。」

  隱形偵緝艦被主艦巨大的陰影掩蓋下,輕煙似的按著既定的計劃散開了,連隨從艦上的人都沒有察覺到。

  偵緝艦前期預設了行進線路,並不用手動操作——巧得很,這一次,她的偵緝艦編號又是四號。

  傅落也終於有機會身臨其境地看一看蒼茫的宇宙,可她雙眼所見之處只有一片漆黑,偶爾有細小的漂浮物與她擦肩而過,也並不讓人感覺親切,因為它們可能都是致命的。

  宇宙,這是一個無法描述的地方,作為一個小小的碳基生物,她覺得自己的視野狹小得不可思議,以至於即使身在其中,她所目睹的,也只有浩瀚宇宙上芝麻綠豆大的一點暗色,彷彿盲人摸象。

  由於漫長的飛行有導致「宇宙恐懼症」的風險,太空作戰系每個學員都要針對這個經受嚴苛的心理訓練,然而地面模擬的假貨和真正的宇宙之間的天差地別,始終是人力所難以企及的鴻溝。

  葉文林曾經對她講過,太空流浪者雖然人數不多,但是非常危險,即使是一小撮的流寇,如果處理不當,也會造成無法挽回的破壞性後果。

  因為故土星球這個有智慧生命體最初的襁褓一旦失去,對其精神上的打擊是毀滅性的,足以改變一個人的全部,讓他們變成一群徹頭徹尾的亡命徒。

  傅落突然想,他星系人類難道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太空流寇嗎?

  而每一個獨自乘坐戰艦,在無邊的黑暗中執行任務的太空軍,就像一群盡忠職守地停留在黑暗邊緣的衛士,始終捍衛著身後一無所知的伊甸園。

  一無所知的……地球伊甸園。

  這些太空倫理問題在她大腦中只是飛快地閃了一下,很快,偵緝艦上發出的黃色預警拉回了她的注意力:「警報,已被不明射線鎖定。」

  傅落一瞬間進入了高度緊繃的狀態,呼吸卻依然保持平穩——在太空中,氧氣是最關鍵的東西,任何時候都要注意不能進入高度耗氧狀態。

  此時,電子地圖上顯示,她已經進入了敵軍六十個射程單位安全範圍內了。

  她按了按耳邊的通訊器,輕聲說:「四號遭遇不明射線鎖定,判定為黃色。」

  太空系統中的預警信號是從古時候氣象預警裡衍生而來的,按照危險程度,分為藍、黃、橙、紅四個級別,黃色不明射線,一般來說具有一定的攻擊性,但是攻擊性並不高,仍然是以防禦為主的。

  植入型通訊設備很快傳來其他偵緝艦的回音。

  「三號遭遇不明射線鎖定,判定為黃色。」

  「十六號遭遇不明射線鎖定,判定為黃色。」

  「八號……」

  簡直就像對方拉開了一張巨網,一瞬間把二十來艘偵緝艦全網了進去。

  要知道,六十倍宇宙射程單位可絕對不是架個望遠鏡就能數清楚對方有幾根睫毛的距離,六十倍宇宙射線單位外,不到五米長的隱形偵緝艦,就彷彿千米外的一個感冒病毒,被捕捉到的可能性有,但是數學上絕對是小概率事件。

  更不用說同一時間全部被鎖定。

  太奇怪了——這是所有人的想法。

  太陽黑子的活動越發劇烈,即使是耳廓通訊器也開始有了雜音。

  雜音中,楊寧不慌不忙地說:「啟動D型路徑,全速擺脫敵方鎖定。」

  D型路徑是一種隱形偵緝艦最快擺脫對方掃瞄射線的一種方法,實驗結果表明,只要運氣不算太差,三十倍射程距離外,被鎖定的隱形偵緝艦逃脫的概率高達99.7%。

  然而那道黃色射線如影隨形,怎麼也甩不脫,對方簡直能預知那快成了一道殘影的偵緝艦行進路線。

  傅落幾乎要懷疑,是偵緝艦上的預警系統出了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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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滄海無驚浪,赤子無愁聲——順序應該是「赤子無愁聲,滄海無驚浪」,來自柳公權《玄秘塔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0 06:29 PM

第二卷 夜幕 第三十五章

  是的,無論如何,那道黃色級別的射線都好像一塊狗皮膏藥,怎麼也甩不掉。

  沒多長時間,傅落耳朵上的通訊設備裡傳來一個駕駛員的聲音:「首長,對方似乎有什麼陰謀,任務繼續嗎?」

  楊寧那邊停頓了三秒鐘,而後傅落聽到已經開始變得熟悉的聲音說:「不,繼續,全速前進。」

  似乎是我們也有陰謀的節奏——儘管不知為什麼,但是傅落聽出了這點言外之意,還是有種放心的感覺。

  她認為自己這種毫無理由的放心來得匪夷所思,因此承認張立平說得話也有些道理,恐怕自己確實是有點缺心眼。

  總參處,楊寧迅速切換和與木馬一號及其隨從艦的通訊連接,加快了語速:「做好準備,防備敵軍突襲——」

  幾乎就在他開口的那一瞬間,隨從艦上的葉文林已經拍下了緊急閃避命令。

  那一刻,所有的閃光燈,所有的攝像機同時掉了鏈子,只有木馬一號主艦上岌岌可危的軍用攝像頭拍下了這一幕……

  木馬一號沒有來得及褪去偽裝的外殼,卻已經在張立平本能反應下撐開了巨大的反導彈防護罩,而後劇烈的撞擊在無聲的真空中就像一出驚心動魄的啞劇,防護罩與遠程導彈抵死纏綿一般的摩擦,衝擊波讓人完全不能直視。

  所有沒來得及閉眼的蠢貨都真切地體會了一回什麼叫做「閃瞎狗眼」。

  漆黑的宇宙亮如白晝,無數細碎的不明漂浮物被排山倒海的衝擊波捲出去,幾乎形成了一個可怖的漩渦。

  太空堡壘內部,還在震撼中的總參處工作人員接到內線電話。

  陳仲中將親自打電話詢問:「木馬一號的防禦系統暫時撐得住嗎?」

  楊寧:「目前看來還可以。」

  陳仲:「好,把遇襲的畫面推送到地面。」

  楊寧:「是。」

  他知道,今天晚上的主菜來了。

  楊寧傳達了上級命令,把視線轉移到另一張星際電子地圖上,很大的一張圖,上面卻只有幾個孤孤單單的小亮點,代表他們那在宇宙中小得和蚊子一樣的隱形偵緝艦。楊寧的目光落在了標識為四號的偵緝艦上。

  地圖上的行動路線顯示她在輪流嘗試各種路徑,一絲不苟地試圖甩脫那道不明射線。

  「我是不是有點過分了?」他默默地想,那女孩坦然無畏的表情彷彿就在他眼前。

  還有那從第一頁背到三百六十八頁的偵緝理論……楊寧輕輕地搖了搖頭,把不相干的想法都甩出了大腦,但他覺得,如果任務中,這個剛剛報到的D級新兵真的出了事,自己一定會後悔的。

  不過……那也是之後的事了。

  很快,信號傳到了地面上。

  由於信號中斷許久,各大直播的主播不得不分別插入評論與其他相關引申內容來保存收視率,沒想到整整斷了一個小時的信號再次聯通,帶給他們的就是這樣的畫面。

  和談艦隊主艦遇襲,舉世譁然。

  唯獨中國的中央電視台網絡頻道並沒有轉播這個全世界為之驚心動魄的場面,它悄無聲息地開始放一期看似不起眼的研究成果發佈欄目。

  剛開始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然而很快,它就像一粒石子悄無聲息地投入到小河裡,滾起了大圈的漣漪。

  十分鐘之後,欄目的直播地址被網民轉發了上百萬次,異軍突起地取代「和談艦隊遇襲」的熱門話題,擠到了各大社交網站的頭條。

  這一期科普節目的題目不溫不火,就叫做:宇宙射線的無限種可能。

  看起來像上個世紀的陳詞濫調。

  特邀專家從他星系人類常見的多骨病講起,聲稱他們的研究所幸運地得到了兩具他星系星人類的遺體,提取了DNA進行研究。

  各種雲山霧繞的名詞,讓即使已經普及了高等教育的民眾們聽得依然頭暈目眩,好在主持人十分專業,每隔幾句話,就會自然地插話,用非專業語言給觀眾做個小結,確保信息有效傳遞。

  主持人:「於是您的意思是說,由於宇宙射線,他星系人類生出了第二十四對染色體對吧——好的各位觀眾朋友們,眾所周知,人類的遺傳基因被包含在二十三對染色體中,也就是說,遭受了宇宙射線的他星系人類,事實上比我們多一對染色體,老師,這說明什麼問題呢?」

  專家十指交叉:「實際上第二十四對染色體信息量很少,並且出於我們現在未知的某種原因,極其不穩定,極易發生基因突變,有一些片段甚至無法完成RNA轉錄,這使得他星系人類與地球人類極其相似,但有一點無法忽視,無論第二十四對染色體能不能表現出存在感,它都已經造成了兩種人類間的生殖隔離。」

  主持人睜大了眼睛,接話說:「啊,對!我記得小時候學校老師上課講過,生殖隔離是判定是否為同一物種的重要依據之一,所以您的意思是說,他星系人類和我們地球人類,已經不算同一物種了嗎?」

  專家表情淡定,卻拋出了重磅炸彈:「他星系人類逃離地球,已經過了將近兩百年,這麼長的時間裡,雙方不是分別生活在兩個城市、兩個省、兩個國家……而是兩個星系。我們的近代史與他們有整整一百六十年的分歧,從精神上說,他們離開地球的那一天,對於我們而言,就已經不再是人類了——而現在的研究證據表明,陰差陽錯的,他們連肉體上都不再屬於人類。」

  地球網絡上掀起了軒然大波。

  如果他星系人類被定性為真正的「外星人」,那麼這將不是一場兩種人類統一與否的衝突,而是一場侵略戰爭。

  由他星系「外星人」挑起的侵略戰爭。

  在我方一再退讓、不斷爭取和談時,以遠程導彈作為回應的太空侵略者。

  「下面我將展示一個『證據』,可以讓觀眾朋友們更加直觀地感受一下。」電視裡的專家還在繼續。

  隨著他的話音,演播室裡湧入了十來個荷槍實彈的安全部特警,他們押送著一個看起來不到十歲的小男孩。

  男孩全身上下似乎覆蓋著什麼,在演播室的燈光照射下,發出詭異的螢光。

  「這個『孩子』,名叫做胡洋,出生於中國華南地區,2199年——也就是說,他今年已經二百三十歲了,他是戰前出生的,所以出生檔案應該還在地球的戶籍系統中,有興趣的觀眾朋友們可以去查查。」

  「一百六十年前,近七十歲的中年胡洋隨逃亡者離開地球,逃亡他星系,途中遭遇流星雨,幾乎艦毀人亡,被迫太空行走的時候,由於防護設備不足,一顆帶有高濃度宇宙射線的小隕石片打穿了他的宇航服,鑲嵌進他的左肩。獲救後,他發現自己的身體在宇宙射線的作用下,縮小成了自己幼年的樣子,並且保持了一百多年。三年前,他在流亡星際的時候,被我軍捕獲。」

  「大家請看,這就是我們非人類的鄰居。」

  一切似乎都有瞭解釋,他星系資源匱乏,連恆星都是人造能源站,人工的生物系統脆弱得斷一點就會整個崩潰——哪裡像地球一樣,動物滅絕了一種又一種,人類依然活得非常滋潤?

  他星系人類多年來都在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這分明是磨好了刀,衝著地球這塊肥肉來的。

  節目下方的大眾評論平台上,評論刷得飛快——

  「和談?談狗屁!」

  「狗日的外星人。」

  「這些該死的外星侵略者才不會答應和談,人家可就是衝著亡族滅種來的!」

  地面上群情激奮時,木馬一號正在遭受更為激烈的打擊。

  「如果我是你,差不多可以剝下外殼,準備反擊了。」短距離通訊裡,張立平聽到了隨從艦上葉隊長的聲音。

  趙佑軒的特種兵與太空三部是相對獨立的關係,偶爾任務有交集,但機會並不多,如果不是為了怕丟二部總參處的人,張立平說不定會找這個完成了人類歷史上第一次躍遷的人要個簽名什麼的。

  驟然聽見葉文林的聲音,張立平愣了一下。

  「他說得對。」總參處遠程監控裡,楊寧的聲音插進來,「切斷攝像,剝掉木馬一號偽裝外殼,向前推進,裝配遠程導彈。」

  張立平咬咬牙,把命令執行了下去——他貫徹了二部令行禁止的原則,心裡卻不怎麼認為這是對的。

  一來,木馬一號雖然強大,但是孤掌難鳴,能源有限,如果把所有的能源都放在防護罩上,說不定會撐得久一些。

  二來,他們二十多艘偵緝艦還在前面,這樣會不會誤傷?

  葉文林卻拖著一點聲音,懶洋洋地問:「楊大校,我們這幫衝在前面的傻小子還有援軍嗎?」

  楊寧不假思索地說:「有。」

  那就好——葉文林輕輕地笑了起來,表面上看,他們這是一場隱藏在和談表象下,一箭雙鵰的政治作秀和前線刺探任務。

  而對方在這種情況下,顯然想將計就計來一場黑吃黑。

  他星系人類大概打算以逸待勞地坐等原地,捕獲地球方面的小型艦艇,得到曲率驅動器的核心技術——這就是楊寧中途切斷與地面的聯繫,下令讓所有人卸載曲率驅動器的真正原因所在。

  而敵軍在信息不全、不知道曲率驅動已經被卸載的情況下,如果能鎖定地球方面的偵緝艦,那麼他們的第一反應,應該是先確保這些偵緝艦的安全。

  所以地球方面如果發動反擊,絕不會有擔心誤傷自己人的掣肘。

  至於之後,偵緝艦能不能順利帶著第一手情報回來,一看駕駛員的臨場能力,二麼……就要看安全邊界上,雙方火力的強弱角逐了。

  S級偵緝任務?

  別鬧,這分明是全面戰爭的第一步。

  躲躲藏藏的隨從艦同一時間卸下了自己的偽裝,竟然是一排尖刀慣用的突襲式小型戰鬥艦。

  這支「和談」艦隊,轉眼間就變成了一線前鋒。

  三分鐘後,木馬一號上,此起彼伏的「請求聯絡」申請響起。

  「北美聯盟請求建立終端聯繫。」

  「歐洲聯盟請求建立終端聯繫。」

  「南美共和體……」

  從地球聯盟的太空堡壘上,悄無聲息離港的各國大型艦隊,已經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木馬一號時,迅速地聚集起來,正在飛速靠近。

  「現在我將前鋒的控制權交給葉隊長。」楊寧說完,果斷切斷了聯絡。

  隨從——不,是小型戰艦上的記者們,這才恍然自己竟然成了這場爾虞我詐的諜戰與釣魚戰役中的幌子,一時間有淡定的,有哭鬧的,有認為自己算是為了這場鋪墊綿長的戰役做了貢獻的,也有怨恨軍方竟然罔顧人權到這種地步的。

  葉文林沒有管他們的眾生相,也沒有照顧柔弱的普通民眾的心理承受能力,絲毫不客氣地接過了前鋒控制權,霸氣側漏地說:「木馬一號開啟防護罩,打開重型武器閥,我們炸出一條路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1 09:37 AM

第二卷 夜幕 第三十六章

  此時,不明射線正與傅落如影隨形,她連續更換了幾檔路徑,都沒能成功地甩脫對方。

  總不會是己方偵緝艦的線路圖被洩露吧?

  那可是一級軍事機密,艦艇在裝配前,連本次行動指揮官都沒有權限知道。傅落絞盡腦汁地排除了各種可能性,最後,她抱著實驗的態度,把偵緝艦檔位推到了最後一欄——隨機路徑。

  速度拉到最高,偵緝艦按照隨機路徑,在黑暗的宇宙中做起了神經病一樣的布朗運動。

  警報器倏地滅了,傅落眼角一跳,這是甩開了嗎?

  就在下一刻,她的通訊器裡傳來楊寧的聲音:「傅落,你方才的操作是在幹什麼?」

  傅落剛想開口,還沒來得及回答,艦艙內再次亮起了黃色的射線預警。

  她悚然一驚——等等,難道問題出在了……通訊信號?

  傅落驟然回憶起幾天前正式開戰時,那顆在不可思議的距離範圍內,直接越過太空堡壘,作用在地面上的電磁炮。

  她猛然間有了一個膽大包天的猜測。

  傅落記得,自己小時候,曾經在付小馨不小心遺落的一張報告上看過「通訊追蹤」這個概念,即通過某種技術手段,使得信號路徑可視化,進而追蹤到太空上信號發送與接收人的位置。

  不過出於種種原因,這個課題最後沒能在地球上繼續下去。

  但通訊與電磁武器極端發達的他星系呢?

  「D級兵傅落,聽得見嗎?收到立即回話。」半晌沒有等到她回答的楊寧十分耐心地再次發來詢問。

  「大校,」傅落按住通訊器,「我覺得敵人似乎掌握了『通訊追蹤』技術。」

  楊寧:「這是你的猜測?根據呢?」

  傅落看了一眼自己所在的位置坐標,此時,她距離敵軍大本營只剩下不到三十個射程單位了,而對方的黃色射線從頭到尾都在跟蹤著她,如果在這個區間她做出異動,很有可能被對方擊落。

  「四號艦請求斷開通訊連接,」傅落盯著儀表盤上的縮短的距離,以一種超乎她所在立場與空間的冷靜快速說,「進行五分鐘臨場實驗。」

  楊寧思考了幾秒鐘:「好的。」

  又過了片刻,他忍不住低聲叮囑了一句:「自己小心。」

  傅落聽見通訊器裡「哢噠」一聲,那是對方切斷了雙線聯繫的動靜,耳朵裡的通訊器中,由於太陽活動而造成的通訊雜音驟然消失了。

  一股突如其來的、驟然升起的孤獨感猝不及防地擊中了她,傅落覺得週遭靜謐得不可思議,而自己就像一架斷線的風箏。

  這種無來由的恐慌來得快極了,有那麼一瞬間,沒有一點聲音的通訊器幾乎讓她覺得自己失聰了。

  傅落察覺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正在加快,腎上腺素正緩緩地注入她的體內。

  不行……這會造成耗氧量增加。

  她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在疼痛中勉強鎮定下心神,再次把路徑調到隨機檔。

  黃色的射線鎖定預警再一次消失了。

  可是這沒有讓傅落感到興奮——畢竟,她還只是個新兵,宇宙給人造成的心理壓力不同於地面的任何模擬,執行任務中切斷與自己這一方總部指揮人員的聯繫,就好像把一個患有宇宙恐懼症的兒童直接丟到空無一人的太空。

  指印消失了,面前依然是一望無際、彷彿總也到不了頭的黑暗。

  她甚至感覺不到自己正在往前走。

  劇烈的失控與無助感,把短短五分鐘的時間拖得無限長,每一秒都像是被卡住了一樣,艱難地往前推動著。

  傅落用力壓抑住自己的呼吸,隨著時間的推移,她的額角開始情不自禁地滲出冷汗,和她的偵緝艦一起,在敵軍大本營的眼皮底下,做著隨時有可能被重新鎖定、被擊落的布朗漫步。

  就像是拉著死神的手跳小步舞曲。

  偵緝艦裡極致的死寂,讓傅落覺得自己血管跳動的聲音開始聒噪得難以忍受,她忍不住胡思亂想起來。

  傅落伸出手指捏緊了自己的耳垂,想打開通訊器,想打開通訊器……

  最後,為了分散精力,她拿出了早就沒信號的手機,在這樣極端的環境中,翻開了她一直沒有勇氣打開的短信箱。

  先是汪儀正的留言。

  汪儀正:「你在哪?回電話,不要亂跑,父母都是為你好。」

  汪儀正第二條:「立刻回電話,實在想入伍我們可以回家商量!」

  之後沒有了,男人似乎看出了她去意如鐵,就不再做沒有任何意義的聯絡。

  還有一條來自汪二狗:「我也走了。」

  傅落還沒來得及弄清楚汪二狗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偵緝艦內突然間亮起一道紅色的射線預警——紅色預警,極具攻擊性,很可能是近距離高能炮的瞄準射線!

  傅落的手心一瞬間被冷汗浸濕了,手機險些從掌心中滑落下去,她像一下被人勒住了脖子,連呼吸都停頓了幾秒。

  不過紅色預警只閃爍了一下,下一刻,高速隨機運動的偵緝艦就甩開了這一道不友好的鎖定,而在那電光石火間,傅落也醍醐灌頂般地想到了一點——假如……對方真的是根據通訊信號來捕捉偵緝艦蹤跡的,那麼之前的黃色射線很有可能是為了「捕獲」。

  而失去了自己的蹤跡長達五分鐘,對方很快就會意識到,自己已經知道了他們的追蹤模式!

  那麼一旦她恢復與總部的通訊,再次被追蹤到,對方會第一時間鎖定擊落她!

  這時,五分鐘到了,傅落當時覺得胸口一陣悶痛,好像看見了死神的袍袖,心跳停了片刻。

  但是通訊器卻始終沒有再次建立聯繫。

  五分零一秒,五分零二秒……

  傅落心情複雜地鬆了口氣,顯然,連她都意識到的問題,楊寧不可能想不到,沒有重新連接,就證明她的猜測是正確的。

  傅落方才落下的心又一次提了起來——無法聯絡總參處,也就是說,她現在真的變成了一個名符其實的太空幽靈。

  她心情複雜地看了一眼地圖定位,此時顯示她距離敵軍大本營,只剩下二十倍的射程單位。

  傅落握著手機的手緊了緊。

  上一次,葉師兄和趙老將軍他們,是怎麼在突如其來地躍遷進入敵軍大本營的情況下,不慌不忙地轟掉敵人指揮艦,還全身而退的?

  她想起了葉文林的彩信,想起了那張皺巴巴的五塊錢。

  「你的心要像石頭一樣。」傅落低低地念了一遍,「像石頭一樣……」

  一時間,她覺得自己似乎篤定了很多,方才的心慌、冷汗等等近乎於宇宙恐懼症般的症狀奇蹟一樣地減退了。

  傅落捏著自己的手機,走馬燈似的回憶起自己在家裡不顧一切地想要上宇宙前線的願望、甚至和父母吵了她這輩子第一架的事。

  我為什麼要在這裡?

  六年來從未敢懈怠,始終追逐著那舉世矚目的、天才的影子又是為了什麼?

  她抿抿嘴唇,舔掉上面沾著的一點微鹹的汗味。

  難道不是因為想要站在這裡?

  想要一展胸中抱負,不負平生所學麼?

  「葉師兄也曾經來過這裡,比我還要深入,直面未知的敵人。」她這樣想著,「至少我知道,對方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強大。」

  傅落覺得她還差得遠,至少就危險程度和難度係數而言,偵緝任務和攻擊任務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可她並不知道,那一次特種部隊的全身而退,很大程度上是仰仗身經百戰的趙老將軍的直覺,與他對軍方高級將領行為模式的熟悉。

  傅落把手心的冷汗抹在了自己的褲子上,然後重新收起了手機。

  她決定等完成任務回去,再去看媽媽說了什麼。

  地圖上顯示,她距離敵軍大本營只有十五個射程單位,此時,最高倍數的遠程望遠鏡已經能影影綽綽地看見敵軍大本營的一點輪廓。

  這個距離,實際上可以進行「鏡像掃瞄」了,傅落的手指在鏡像掃瞄命令上停頓許久,終於還是沒有按下去。

  如果對方真的掌握了通訊追蹤技術,鏡像掃瞄很可能打草驚蛇。

  傅落開始試著在脫離總參處命令的情況下建立自己的分析:趙將軍他們的偷襲成功,代表敵方對近前的小型艦反侵入系統並不怎麼高明,說不定自己可以冒險再往前接近十個射程單位距離。

  「在與敵人短兵相接的時候,會像敵人一樣思考的人是笑到最後的人。」這是小規模戰役指揮綱要的前言。

  如果她是敵軍主帥,在剛剛遭受了地方偷襲的情況下,會怎麼樣?

  傅落想了想,認為自己一定會收縮兩翼,把主艦包在中間,形成典型的「球形」陣型。

  先進的偵緝艦可以根據駕駛員對敵方陣型的判斷,自動計算調整前進路徑,從對方的視覺死角進入。

  傅落果斷停止了隨機模式,調整成「球形」陣營的行進路線。

  這就體現出一個叱吒沙場數十年的老將軍,和一個新入伍的新兵之間的差別了——如果此時偵緝艦裡的人是趙佑軒或者陳仲,他們一定會讓偵緝艦轉右翼擦邊過去。

  因為敵軍絕對不可能在太陽系門口擺出一個防守的陣型。

  他們的敵人是進攻的一方,是侵略的一方,在大型的對抗戰役中,先發動攻擊的,要麼狠追不放,要麼避走投降,沒有第三條路,因為「無往不利」的精氣神一旦散了,這場仗也就沒什麼打下去的必要了。

  雖然險些被啄瞎一隻眼,但是損失十分有限,此時在前方等著的他星系人類,一定是一隻張開兩翼,等著撲兔的鷹!

  然而,巧就巧在由於聯絡中斷,傅落並不知道敵我雙方主力已經交火,她做出分析判斷的前提就是錯的,根據錯誤的前提做出的判斷又是錯的,兩個錯誤羅在一起,竟然歪打正著地蒙上了。

  葉文林其人是蔫壞,看起來並沒有多大的攻擊力,上陣指揮前鋒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風格跟趙佑軒一脈相承,在地球聯軍已經快要趕到的堅實後盾下,整個前鋒艦隊不負尖刀之名,木馬一號那逆天的破壞力被他調動得淋漓盡致,在槍林彈雨間活生生地劈開了一個巨大的口子,牽制住了不少火力。

  而同時,他星係指揮中心似乎是為了集中力量,幹掉這支如鯁在喉的前鋒艦隊,不明原因地收縮了攻擊陣地。

  他們又把執行捕捉任務的艦隊從攻擊艦隊中分離出來,等於是分散成了兩個「球形」陣,傅落瞎貓碰見死耗子地給蒙對了一半!

  可見有時候打仗這種事,也是一命二運三風水的。

  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隱形偵緝艦長驅直入。

  由於太陽風暴的影響和火力對沖的能量干擾,傅落幸運地避開了第一個「球」,險而又險地擦邊而過。

  她心裡狂跳,此時此刻,她距離他星系艦隊不到一個射程單位距離。

  偵緝艦的近距離攝像頭與偵緝程序高速運行起來,瘋狂地記錄起這裡的一切,就在這時候,艦艙中紅光乍起,高危險係數射線,她再一次被鎖定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1 09:51 AM

第二卷 夜幕 第三十七章

  千鈞一髮間,傅落猛地把自動路徑切換成了手動,伸出的操作桿險些戳到她的眼睛,一個近距離高能砲彈已經裹挾著聽不見的呼嘯向她撲過來。

  傅落幾乎有種自己駕駛著近地機甲、被安全部隊圍攻時的錯覺。

  她死命一拉操縱桿,在轉瞬之內,讓偵緝艦發生了近二十公里的位移,偵緝艦推動器發出不堪重負的「嘎嘎」聲,抗議駕駛員的粗暴。

  她幾乎是擦著高能炮的攻擊範圍躲了過去。

  可是傅落還沒來得及喘口氣,第二次紅色射線警告又來了。

  這就是當狗仔隊偷拍的下場麼?傅落苦中作樂地想著,開始了她又一次上躥下跳的逃命之旅。

  傅落還不知道,其實這時,地球方面的一隻偵緝艦已經被捕獲了,駕駛員當場斃命,而他星系人類也立刻發現,他們最想要的——偵緝艦裡的曲率驅動器已經被提前卸載了。

  這使得他星係指揮官當機立斷,把捕獲命令更換為擊斃。

  傅落這是撞在槍口上了。

  近地機甲的手動系統其實有一小部分是仿照小型戰艦的,但是近地機甲由於形態眾多,所以無疑要複雜太多了,小型戰艦卻是傅落的拿手項目。

  當初為了小艦實操考試,她幾乎在模擬自習室住了一個多月,沒白天沒黑夜,練就了一身可以登台表演的本領,這才從小型戰艦控制這門課裡拿到全優——終結了當門鬼見愁的任課老師五年沒給過全優的噩夢。

  用她老師的話說,傅落這個同學的小艦實操紮實得很,基本達到了可以去馬戲團跳火圈的水平。

  火圈沒有,但是堅實的基礎卻在火線中救了她一命。

  傅落已經顧不上考慮耗氧量的問題了,以隱形偵緝艦那不到五米的體型,別說被擊中,就是被高能炮擦個邊,也可以準備去見我軍英烈了。

  這是一場人打蟑螂的戰鬥——拖鞋所到之處,蟑螂絕對沒有活路,它只能讓自己跑得更快一點。

  漫天的高能炮織就了一道火紅的大網,劈頭蓋臉地籠罩下來。

  傅落知道,在這種火力下,她被擊落是遲早的事,隱形偵緝艦的體積所限,不可能攜帶太多的能量,耗也能耗死她。

  她幾乎要把操控桿給拉扯彎了,偵緝艦在太空中完成了一個三百六十度翻轉,連續躲過三道高能炮,翻動中,傅落被安全帶死死地勒在駕駛艙裡,她伸長了腿,腳尖勾住太空行走推動器,並在又一次翻轉中借力穿在了腳上。

  而後她摸出了一顆氧氣膠囊,含在了嘴裡。

  做完這一切,傅落看準了一個方向,猛地衝了過去。

  行進中,偵緝艦艦尾巨震,警報系統尖鳴,一連串的報錯——從氧氣洩露警報到推動器障礙,聽起來簡直快要自爆了。

  傅落一概不理睬。

  艦艙裡的氧氣含量在一點一點的降低,斷了半個尾巴的偵緝艦,以義無反顧的姿態,向不遠處一個大艦的推動器衝去。

  艙內氧含量降到了人體臨界值,傅落一拳砸碎了控制面板上的有機玻璃罩,粗魯地把記錄芯片拉扯出來,別在自己胸口的暗袋裡,同時用牙齒咬開氧氣膠囊,暴力捅開偵緝艦艙頂,啟動了腳下的太空行走推動器。

  混蛋,最討厭太空行走了,這光禿禿的一身,和沒殼的王八有什麼區別!

  能維持二十分鐘供氧、並抵擋一定程度的宇宙射線的氧氣膠囊在她周圍形成了一個看不見的保護膜,太空推動器把她從打開的艙門推了出去,非常近的距離內,傅落心一橫,一把抱住敵方戰艦伸出來的一個高能炮筒。

  她倒霉了一路攢下的人品終於顯靈——這一個高能炮筒還沒有參與戰鬥,否則她會被高溫直接烤糊在上面。

  無人偵緝艦則依著慣性從她腳下飛了過去,傅落猛地一低頭,儘可能地把自己蜷縮在巨大的戰鬥艦的尾翼後面,距離她不到五十米的地方,偵緝艦高速撞上了巨型戰艦的一個推動器,瞬間發生了爆炸。

  致命的碎片飛得到處都是,擋住傅落的大艦尾翼被撞擊了無數次,傅落耳朵貼在上面,只覺得叮噹一陣亂響震耳欲聾。

  一盒氧氣膠囊裡只有四粒,傅落性格穩妥,不幹孤注一擲的事,她決定不到山窮水盡的地步,總要留下一顆備用,這樣就只剩下了三顆,一個小時。

  她需要在一個小時的時間想辦法聯絡自己人,把芯片送回去。

  一個大戰艦——只是普通量級,還不是巨艦,就與地面上「330*75」的航空母艦不可同日而語了,它的半徑至少有一公里,傅落感覺自己真的成了一顆「運動場上的乒乓球」。

  她耐心地倒數著第一顆氧氣膠囊所剩的時間,躲在尾翼後面,打開望遠鏡,觀察著被無人偵緝艦撞過的那個推進器。

  三分鐘以後,一個小小的維修艦飛了出來。

  緊接著,兩個他星系人類太空行走出來,開始檢修推動器故障。

  傅落俯下身,把自己的推動器開到最小的幅度,藉著巨大的戰艦掩護,摸了過去,靜靜地等待著時機。

  她極有耐心,並不輕舉妄動,很快,第一個二十分鐘就過去了,傅落咬開了第二個氧氣膠囊。

  就在這時,機會來了,一個維修人員正好要返回維修艦裡拿工具,等他再次從艙門裡走出來的時候,愕然地發現一隻黑洞洞的槍口正對準他。

  一槍斃命,正中頭部,近距離內,宇航服的頭套被擊碎了,對方驚愕的表情甚至沒有完全展開。

  拜無法正常傳播聲音的宇宙所賜,傅落的暗殺幾乎是悄無聲息的。

  然而這畢竟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面對面地殺人,傅落的手難以抑制地發起抖來,有那麼幾秒鐘,她的大腦裡甚至呈現出某種缺氧的症狀,幾乎一片空白。

  就在這時,屍體耳邊的通訊器上的綠燈亮了起來,似乎有人在通過對講機與那個人說話,傅落聽不見,閃爍的細碎光暈卻讓她回過神來,傅落立刻走上去,三下五除二地剝下了屍體身上的宇航服,以最快的速度套在自己身上。

  直到這時,她才發現,他星系人的通訊器並不是語音通訊,而是「光信號通訊」。

  所謂「光信號通訊」是一種起源於二十一世紀的信息技術,由某種特殊的光來傳導信息,接收器在將光攜帶的信息解調出來之後,可以像王岩笙給她的那個通訊器一樣,直接傳輸到視覺神經末梢。

  這種通訊技術在地球軍方也有,但是並不多見,地球人還是習慣於開口說話。

  光信號則多用於電子產品,傅落小時候帶著汪二狗去過電玩城,那裡的大型電子遊戲基本都是靠光信號實現人機互動的。

  照顧不長眼的小破弟弟的經歷並不怎麼愉快,傅落當時完全是耐著性子,此時,她卻只能儘量回憶著當時打電玩時候的操作,試了兩三次,才成功地把光信號通訊器接在自己身上。

  「你在磨蹭什麼?」這是她用光信號接收到的第一個信息,來自他星系維修兵。

  她沒有回應,所在手套中的手指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依然沒敢看她第一個受害者的臉。

  此時,第二顆氧氣膠囊就只能維持八分鐘了,傅落知道,鑑於方才那個倒霉蛋的頭盔連同頭一起被打碎了,她急需得到另一個有供氧功能的頭盔。

  「傅落,」年輕的姑娘在敵軍維修艦門口,最後一次給自己做心理建設,「你在地面用近地機甲跟人對轟的時候,可是連自己人都殺過呢,別這麼虛偽。」

  這時,光信號通訊器裡再次傳來催促的信息,傅落沒有理會,她給屍體裝了一個太空漫步的推動器,打開最大速率,一陣風一樣,把屍體送到了更黑暗的地方,然後以逸待勞地側身躲在了維修艦後面。

  第二顆氧氣膠囊時效開始倒計時,很快逼近一分鐘——傅落咬咬牙,她的救命資源已經耗費掉一半了,她真的不想動第三顆。

  好在,這時敵軍的另一個維修人員終於等不及了,放棄了發光信號,慢騰騰地飛了回來,他瞥見艙門後面傅落故意露出來的一角宇航服,似乎更加不滿意,透過低倍的望遠鏡,傅落已經能看的見那人的表情。

  近了,五米、三米、兩米、一米!

  傅落猛地打開推動器,從門後撲了出來,準確無誤地與敵軍維修人員撞在了一起。

  她一把揪住對方的領子,把槍按在了對方的胸口上,一槍打爆了面前這個他星系人類的心臟,傅落怕他沒死透向別人發求救信號,於是立刻調轉槍口,在對方的鎖骨之間,槍口往上,在不傷頭套的同時,打碎了敵人的喉嚨。

  第二個維修人員終於也死透了。

  第二顆氧氣膠囊逼近倒數計時零點。

  傅落一秒鐘也不敢耽擱,立刻拖著屍體,迅速調整自己推進器的角度,以最快的速度飄回維修艦,三下五除二打開了屍體身上的氧氣頭套,草草擦了一下血跡,就扣在了自己頭上,第一口新鮮氧氣進入她的肺部。

  傅落才從極度緊張的狀態裡恢復過來,感覺渾身緊繃得有些發麻。

  冷靜了片刻,她想了想,轉了轉自己的隨身工具扳指。

  這個扳指性能十分強大,幾乎是傅落全身上下最智能的東西。它具有攝像、記錄並破譯光信號等大部分人類掌握的信息傳遞形式,還能在一定程度內切割金屬,能屏蔽一些東西,甚至有一根一次性的麻醉針。

  而最有用的一個功能,是它能刻錄別人的虹膜與指紋信息。

  傅落把扳指在屍體手和眼睛上掃過,把扳指連上維修艦內的3D打印系統,一個薄薄的指紋手套和一隻隱形眼鏡鏡片就臨時做好了,她把眼鏡戴好,手套覆在左手上,完全透明,不摸一摸,幾乎看不出來。

  這時,傅落才發現維修人員的右眼上戴著一個單片的眼鏡,第一個人腦袋被打爆了,所以眼鏡也成了浮雲,這個卻是保留完好的。

  雖然不知道是幹什麼用的,但是傅落還是小心翼翼地把眼鏡摘了下來,架在自己臉上。

  接著,她把第二具屍體處理掉,嘗試著操控了一下維修艦——儘管他星系人類在傳承上,多少和地球人類有共通之處,所以各種操作鍵上的符號是什麼意思,對於傅落而言十分好猜,只要不被人像剛才那樣追得四處亂竄,傅落認為自己對付它應該還可以。

  唯一的問題,就是維修艦畢竟是小型工作艦,平時只活動在大艦艇的四周執行檢修任務,這意味著它的操控精度很高,但不可能橫衝直撞速度很快,傅落試了一下,維修艦的最高時速大概只有八十邁左右——空中二環要是不堵車,這個速度都進不了快車道。

  如果她真的別出心裁,企圖駕駛著這麼個玩意回到地球太空堡壘,基本上就相當於像用木頭槳滑著原始人手工製作的獨木舟,穿越太平洋一樣——她就可以考慮在茫茫宇宙中過幾個年了。

  傅落謹慎地切斷了這艘維修艦和他星系總部的一切聯繫,然後蒐羅出了幾盒氧氣膠囊,在這個「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充滿了胡攪蠻纏的世界裡,她做了一個膽大包天的決定——她要把維修艦開回他星系大戰艦裡。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麼。」傅落摸了摸得到了補充的氧氣膠囊,她去搞一架敵軍偵緝艦或者小戰艦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1 09:58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5-1-21 10:03 AM 編輯

第二卷 夜幕 第三十八章

  葉文林的炮轟開道簡單粗暴,但是非常有效。

  在木馬一號那喪盡天良的猛烈炮火下,連導彈網絡都彷彿易碎品般不堪一擊,柔柔弱弱地留下了傷心的碎片。

  前鋒艦隊銳不可當,一口氣開出去將近十個射程單位,硬生生地給身後的主力部隊殺出了一條血路來。

  被軟禁起來的記者中,原本或抱怨或欣慰的人全都一起直了眼,一個攝影師明知道他的影片絕對會被沒收,還是忍不住對著大屏幕上的戰況平剖圖哆哆嗦嗦地拍了幾張照片。

  更有甚者,激動得話都快不會說了,顫顫巍巍地感慨:「尖刀!這就是尖刀啊!」

  可是就在戰艦上無數人的崇拜目光持續升溫的時候,前鋒尖刀隊長葉文林卻突然叫停了這一趟幾近無往不利的衝鋒。

  張立平的大嗓門立刻在通訊器裡衝著他叫喚起來:「葉隊長,你咋滴啦?」

  葉文林按住通訊系統,模仿著張立平的口音回覆:「大兄弟,俺得跟上級請示一下這個四(事)兒啊。」

  總參處一直關注著戰場的楊寧立刻回說:「二部總參處收到。」

  葉文林沒想到方才那句沒正經的被聽見了,頓時有點尷尬地摸了摸鼻子,乾咳一聲,恢復正常:「大校,我應該向你還是向我們首長匯報?」

  楊寧頓了頓,似乎翻看了什麼,片刻後回話說:「趙將軍目前在地球聯軍中國艦上,木馬一號及其隨從艦隊有任何請示,由我負責協調轉達。」

  葉文林不再廢話,他抬起頭,透過十六寸大的屏幕直視著戰場前方:「現在有兩點我覺得反常——第一,根據我曾經近距離觀察敵軍戰艦的經驗,對方戰隊中不乏木馬一號重量級的巨艦,縱然出於科技等因素,雙方攻擊水平可能有差異,但不可能差這麼多,他們的火力不可能這麼弱。第二,如果我是敵軍主帥,不可能任我們這樣壓著推送火力,別忘了木馬一號被攻擊前,主動權一直是在對方手上的,也別忘了那個直接越過堡壘的電磁炮,我不相信他們只會發射這種玻璃球一樣的小導彈。」

  「你的判斷有道理,敵軍電磁干擾與信息學具有明顯優勢,根據我方前方偵緝艦反應,敵軍能對我軍的聯絡信號進行反向追擊,並由此可以鎖定偵緝艦的位置,」楊寧沉聲說,「在六十倍射程單位左右。」

  「直接擊中地球表面的電磁炮利用特殊的衍射原理,對精確度要求不高,但是信號追蹤則不然,」葉文林想了想,「如果假設六十倍射程單位是對方的電磁武器精確攻擊範圍,那麼在太陽風暴大爆發之前,把我軍主力部隊引入其攻擊範圍說不定才是敵軍的第一目標,所以他們才會將計就計地主動攻擊木馬一號。」

  「我基本同意,」楊寧說,「請前鋒原地待命,我請示首長——但恐怕……」

  他話音微妙地頓了一下,聲音放輕了些:「進攻命令不會變。」

  葉文林懶散而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也是啊,」學貫古今的天才心裡想,「戰爭不是打獵,始終是政治的一種表現形式而已。」

  事實證明,楊寧常居總參部,又是二部的智囊團的主管人,嗅覺確實敏銳。

  他慣於裝模作樣,當然也慣於揣度所有同樣裝模作樣的人的心思,「前鋒待命,謹慎進攻」的建議請求果然如他所料,沒有被通過。

  ……即使楊寧已經盡職盡責、條分縷析地闡述了自己和葉文林的理由。

  「沒辦法。」他的上級陳仲中將原話是這麼說的,「地球聯軍不止我們一個國家,系統龐雜,現在的情況是牽一髮而動全身,已經沒有哪個單獨的國家或者洲際聯盟能剎住閘了。你們倆的判斷都只是猜測和推理,沒有切實依據,哪國的將軍敢聽了兩個下級的個人判斷,就下令龜縮、錯失戰機的?小楊,現在全世界人民都在關注著我們,而主戰派一方剛剛統一輿論,腳跟可還沒站穩哪。」

  「你們說得再對,在當下也是不合理的。」陳仲中將斬釘截鐵地如是給楊寧的報告打了這個結論。

  楊寧沒有吭聲,直接把陳仲的原話用語音轉送給了葉文林。

  葉文林聽罷苦笑,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拖著長音對著通訊器說:「好吧,炮灰們,你們衝鋒陷陣的時候到了!」

  他沒有避諱,楊大校當然也聽見了,但他並沒有回,只是兀自冷靜地結束了通話,這已經超出他的權限範圍了,楊寧混到了這個地步,已經明白「不要做徒勞努力」的道理。

  他連通隨軍技術專家:「反通訊追蹤的方案怎麼樣了?」

  技術專家處立刻有人回話說:「仿漫反射式系統構建完畢,三十秒鐘之後恢復通訊,免疫對方追蹤概率高達79%!」

  79%……不高,但是在前線上夠用了。

  楊寧輕輕地往後一靠,等待著所有信號燈重新亮起。

  三十秒鐘之後,楊寧掃過太空地圖,面色忽然一沉——二十架偵緝艦被擊落了十二架……傷亡有點慘重啊。

  他的目光忍不住落在了四號偵緝艦上,代表四號的亮點已經悄無聲息地黯淡下去了,那一刻,楊寧說不出為什麼,心裡是充滿了遺憾的。

  然而就在這時,他無意中掃過總參處內部植入式通訊器信號,卻豁然發現傅落的信號還在!

  可是很奇怪,傅落和總參處沒能連通,而且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她沒有被納入「仿漫反射反追蹤系統」的可通話範圍。

  也就是說,如果通過這條線路建立聯繫,敵人還是會第一時間鎖定傅落。

  太離奇了……為什麼跟她有關的事總這麼離奇?

  楊寧按捺住了沒有動,手指輕輕地敲了敲桌子:「她這到底是跑哪去了?」

  經歷離奇的傅落從維修艦裡鑽了出來。

  維修艦停靠艙就像一個地下停車庫,沒有人,空蕩蕩的。

  傅落懷疑裡面有攝像頭一類的監控設備,因此沒有輕舉妄動,她拎著維修工具箱,故意走得很慢,飛快地用扳指拍攝自己經過的路徑,不動聲色地掃過每一個角落。

  走到了盡頭,傅落找到了一個更衣室,她走進去,把門插好,果然看見更衣室裡掛著兩套淺橙色的艙內製服,應該就屬於被她宰了的兩個倒霉鬼的。

  傅落換下宇航服,從中挑了一套相對比較合身的,套在了自己的制服外——她不想打草驚蛇把自己的個人物品留下。

  感謝羅賓老師的緊急減肥訓練,儘管包在保鮮膜裡被逼著在瑜伽球上滾來滾去,讓傅落受夠了毫無意義的洋罪,但針對過度肌肉確實有奇效,至少這個時候,她窄了好大一圈的肩膀顯示出了男女肩寬上的差距,剛好能允許她在套著兩層制服的情況下,不因為衣服太緊影響行動。

  傅落戴好帽子,扣好那不知道幹什麼用的單鏡片,把帽簷壓得低低的,走出了維修區。

  她用戴著仿指紋手套的手和假虹膜信息鏡片的眼睛騙過了門禁,正式走進了大艦內部。

  傅落鬆了口氣——看來他星系的戰艦,也並不比汪儀正關她禁閉的那個門禁系統高級到哪去。

  到了大艦裡,傅落才見到了真正的他星系人類。

  她沒敢大喇喇地走進去,而是在角落裡躲了片刻觀察起來。

  他星系的大艦真是複雜得不可思議,分為很多層,最下面的一層都穿著和她一樣的淺橙色制服,大概都是維修兵,從她的角度,可以往上看見二層與三層,二層是深橙色制服,三層則是棕色制服,不知道都是什麼兵種的。

  再往上的樓層卻觀察不到了,但每個人都各司其職,整個大艦內部,就像一個巨大的蟻巢,彼此間只用光信號交流,人員眾多,但悄無聲息,看起來竟然比地球軍的大戰艦還要有素。

  隨著她走進大艦內部,傅落右眼上的鏡片開始更新信息,很快,顯示了一排排滾動的字條。

  他星系的發展歷程特殊,當初在逃亡初期,各國人類不得不結合成一體,因此演化出的語言文字有各國語言的影子。

  這個混雜的語言系統讓傅落著實費了一番功夫。

  在最上面的一個滾動字條中,夾在在一堆她半生不熟的語言裡,傅落先是看見了英文的「維修」字樣。

  而這個詞後面,竟然是一個用漢語寫的「中」。

  整個大屏幕上,用到中文的只有兩個字,一個是「中」,一個是「待」。

  是簡體中文,不是繁體或者日本人寫的那種,意思也很好猜測,大概已經完成的維修任務會自動滾落屏幕,而「待」是指待領取的任務,「中」則是維修中的。

  傅落的目光落在了唯一一個待維修的任務,試圖弄明白那是讓修什麼,可是隨即,她就悲苦地發現,除了「待」和「維修」之外,她基本上什麼都看不懂了。

  但是那個任務條的角標是黑色的。

  每個維修任務後面都有五顏六色的角標,可能代表不同樓層——這幾乎是他星系大艦中的一個特色,不同的兵種用不同顏色的制服來區分,一種比一種鮮亮,乍一看,幾乎能和地球上瘋瘋癲癲的春節晚會現場相媲美。

  唯獨那一塊肅然的黑色分外扎眼。

  傅落猶豫了一下,沒有應,她猜測,「黑色」也許代表了某個非常特殊的部門,她現在以偷到艦艇、返回地球堡壘為第一要務,身上還帶著載有重要信息的芯片,不想冒險接觸這些明顯不簡單的東西。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就在她溜邊裝不存在的時候,一個高層下來、穿綠色制服的人突然從直梯上走了出來,倒霉的傅落正好經過那部直梯,還沒等溜,對方已經衝她招手了。

  一道信息光隨即傳來,傅落知道,自己再躲避,只會引起懷疑,只好接收,光信息瞬間抵達她的大腦,對方在說:「跟上。」

  傅落沒吭聲,低著頭,順從地跟了上去,隨後,她看見那人做了某個操作,自己右眼鏡片上那條「待修復」的信息立刻顯示為「修復中」。

  哦,這是那個她避之唯恐不及的「黑色」維修任務。

  傅落一邊走,一邊暗自留心著周圍的路徑,開始思考脫身的方法,她現在身上有新補充的氧氣膠囊,又是對方在明自己在暗,唯一的問題是,她並不清楚敵軍這個大艦是如何運轉的。

  這裡的人可不是好糊弄的普通民眾,全都是狡猾的他星系敵軍。

  領路的綠制服是個男的,瘦高,不怎麼吭聲,但神色倨傲,他一路把傅落領到了一個倉庫,向她發來了第二條光信號:「冷卻系統壞了。」

  而後,那個男的就等在了一邊,像個包工頭。

  地球人類文明發展到了這個階段,除了等級森嚴的軍方,社會其他領域中,人權已經上升到了一個相當敏感的高度,如果不是戰爭的特殊時期,葉文林隨從艦上的記者們完全可以告軍方違憲。

  可他星系不一樣,他星系環境惡劣,完全是用血的代價建立起來的一個太空避風港,他們的第一要務永遠是活下去,對高效能的要求近乎變態。

  經過葉文林那麼久的熏陶,傅落稍微一想就明白了,這樣的地方,直線型的自上而下統治結構是必然,在他星系戰艦這個大生態系統裡,恐怕她假扮的這個維修兵是食物鏈的底端。

  傅落知道自己不可能把這個人支開,只好磨磨蹭蹭地拿著工具箱,硬著頭皮走上前去,餘光計算著自己和對方的距離。

  一擊可以弄死他嗎?手槍不能用了,艦艙裡的聲音可是能傳播的,那麼激光刀?

  激光刀的話,為了謹慎起見,只能照著腦袋砍了。

  人在特殊極端的環境下,成長和轉變真是驚人的,轉眼間,傅落彷彿就已經從殺人手哆嗦的菜鳥,變成了一個面不改色的劊子手。

  拜她修理各種機器人的經驗所賜,傅落掀開冷卻系統外殼的動作非常專業,對方似乎沒有察覺什麼,觀察了她片刻,就開始無所事事起來。

  傅落往裡掃了一眼,錯綜複雜的冷卻系統讓她當場有點眼暈,她畢竟不是真正的工科技師,修理個簡單的家用機器人已經是極限了。

  傅落遺憾地想:「如果這樣的話,那也就只好弄死他了。」

  就在她一隻手已經摸上腰間,打算拔出便捷式的激光刀時,忽然,她發現自己右眼鏡片的界面變了,鏡片似乎自動對面前的冷卻系統開始了掃瞄。

  傅落一愣,下一刻,只見一堆數字飛快地從鏡片上劃過,最後停在了一個畫面上,她小心地順著鏡片指引的位置扒開了錯綜複雜的管線,果然看見一根熱力管洩露了。

  這……這也可以!

  這樣傻瓜式的操作、這樣客戶友好型的維修輔助,讓傅落覺得三觀再次開啟了新紀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1 10:12 AM

第二卷 夜幕 第三十九章

  他星系人類,這個一百六十年前與地球人同源的同胞,百年間,在歷史的拐點處與故鄉背道而馳,儼然已經變成了一個傅落所不熟悉、也不理解的新物種。

  他們的社會變態地追求效率,隨著第三次工業革命進程走到尾聲,人與物都表現出某種驚人的一致性。整個製造業如同一個嚴謹的兵工廠,一環扣一環,任何一個不起眼的、小小的零件從生產到裝配,全部都要嚴絲合縫地符合統一的規程。

  這樣生產出來的東西,其所有可能出現的故障,都在設備出廠前投入使用的那一刻,就配好了相同的維修系統——好像地球服裝廠給新衣服配備用鈕子一樣。

  傅落猜測,剛剛鏡片上飛快閃過的數字,應該就是傳說中的「窮舉掃瞄」——計算機把數據庫裡所有的故障備案全部掃一遍,一一對比後給出最接近的答案,準確率很高。

  把這種故障解決方法運用於普通製造業的相關論文,其實在地球的科技創新活動中也出現過,不過最後因為不為民眾接受而胎死腹中。

  沒辦法,地球上從大約二十世紀開始,就有了反壟斷的概念,哪怕是做一把吃飯的勺子,也要鼓勵大大小小的廠家相互競爭,電子產品更是一家賽著一家更新快,一部手機裡每一個零件都是不同廠家的,這麼多年了,地球聯合國連各國插頭型號都沒能完成統一大業,別說大規模的生產數據了。

  而這個神一樣強大的維修系統不但給傅落指明了故障,還提示了她維修工具。

  到了這個步驟,終於需要一點人工操作了,好在工具給力,只是稍微清理乾淨一點,然後把斷的地方銲接上就可以了——這個她還是會做的。

  怪不得維修技術人員在這裡地位最低,原來工作內容是如此的沒有技術含量,如果不是設備細節維修對維修人員的肢體靈活度有一定要求,說不定這個工種早被機器人取代了。

  直到眼鏡片上徹底顯示故障排除,傅落才若無其事地重新把冷卻系統的蓋子封好,默默地轉過頭來,等著對方發話。

  神色倨傲的綠制服男人卻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信息光一閃,對方無聲地說:「剛才沒看出來,你竟然是個女人。」

  難道他星系的系統裡還存在性別歧視,比如維修兵種不收女兵?

  傅落不懂風俗,所以沒有貿然回覆。

  綠制服男人的神色卻變得曖昧起來,多變的人類表情配上冷冰冰沒有聲調可言的光信息,顯得十分違和:「很少有女人願意做這種髒兮兮的底層勞動,特別是我發現你長得並不難看,應該不難找到一些途徑來換個工作吧。」

  這種時候,傅落就算再蠢,也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這……經歷還比較新鮮。

  她努力回憶著自己小時候帶著汪亞城在遊戲城玩的經歷,再努力把對方當成一台電動機,終於磕磕絆絆地用光信息發了她的第一句話。

  「我會舉報你的。」為了不然自己看起來人格分裂,她儘可能地讓自己的表情和傳輸的語言一樣不屑。

  對方被她這「不識抬舉」的態度噁心到了,惡狠狠地瞪了她片刻,似乎打算把這個膽敢得罪自己的小維修兵記下,以伺將來報復。

  「麻煩死了,還不如剛才冒點險,直接幹掉他。」傅落心想,「比在這傻乎乎的大眼瞪小眼強多了。」

  終於,對方一臉「我不會嚥下這口氣」的表情,甩給她一條光信息:「跟上。」

  果然,黑色維修任務還沒完。

  他星系男人領著傅落乘坐特殊的直梯,一直往上走,直升電梯是透明的,傅落摩挲了一下手指——這裡的場景都被一點不漏地被記入她的多功能工具扳指裡了。

  一直升到了頂層,電梯才停下。

  頂層透著一股森然幽靜的感覺。

  門剛一打開,還沒走出電梯,就是虹膜和指紋檢查系統。

  傅落提心吊膽地通過後,又走了不到三十米,遇到了第二道管卡,需要刷自己的工作卡,傅落注意到關卡旁邊的標識上,代表維修師的淺橙色方塊旁邊有三道槓,刷卡的時候,三道燈光同時黯淡了一下,大概對來這裡的維修師還有級別要求。

  幸好被她打劫的那一位勉強達到了三道槓標準。

  再往前走不到五十米,到了第三處關卡,這裡有人站崗了。

  傅落悄無聲息地打開扳指上的屏蔽功能——據說這玩意能屏蔽地球上的激光刀、槍支和刀具等武器的安檢系統,不知道在外星這裡管不管用。

  她開始有些後悔跟上來了。

  傅落把工具箱交給安檢人員檢查,心裡七上八下走過了安檢器,二部的工具扳指質量果然非常靠得住,安檢器竟然給面子的沒響。

  她一口氣剛要鬆懈。

  就在這時,傅落豁然看見帶路的那個男軍官伸開雙臂,被安檢人員手工搜身。

  臥槽,坑爹了!

  只要他星系人類的手不是神經末梢壞死,不可能摸不出她腰間藏的槍。

  兩個人距離她一米,一個人稍遠,在這裡殺人就別指望不被發現了,傅落破罐子破摔地想,她可以先拿槍幹掉那個遠的,然後趁著離她比較近的那倆人沒來得及拿起武器,再解決這兩個,順著直梯的索道溜下去。

  運氣好的話,說不定能找到艦艇上停靠小戰艦或者小偵緝艦的地方,運氣不好……

  這時,安檢員向她發來一條光信號,命令她往前。

  ……那就只好含著氧氣膠囊再次太空行走了。

  她這麼光棍地想著,鬆了鬆領口,走上前去。誰知對方掃了她一眼,似乎有些意外:「女的?」

  傅落適時地露出了一個有點緊張的笑容。

  安檢員年紀不大,遲疑了一下,大概是不好意思,出乎意料地沒有動手搜她的身,只是隔著一段距離,拿檢測儀在她面前隨便掃了一下,居然就把她放過去了!

  傅落木然地拿回工具箱,一口提起的殺氣就這樣被憋了回去,她這才注意到方才太緊張,背後的冷汗已經濕了一片,多虧穿了兩層衣服,才沒透出來。

  「有點浪費感情。」這貨得便宜賣乖地想。

  領路的男人把傅落帶進了最裡面的一間辦公室。

  畢恭畢敬地敲了敲門,給屋裡的人傳了一條光信息。

  「長官,維修員帶進來了。」

  屋裡的男人回過頭來,點了個頭——他身上穿著黑色的制服。

  原來是「黑色」是敵艦高級軍官的顏色。

  軍官的目光在傅落臉上停留了一秒,指了指一邊亮著紅燈的水源淨化機,就不再理會他們了。

  修理這個並不難,地球也有類似的生活日用小機器,傅落估計,就算沒有那個故障排除神器,她自己如果能有鼓搗半天的時間,應該也能磕磕絆絆地修理好。

  此刻,在修理神器的幫助下,她開始有餘力分來觀察敵軍高級軍官的辦公室了。

  很快,傅落就發現軍官正在指揮戰鬥——雖然都是光信號來來往往,但是她只瞥了一眼光屏,心就往下一沉,平剖圖她當然是看得懂的,這是前線打起來了。

  多功能戒指忠實地把光信號都記錄了下來,傅落一方面不想走,想多記錄一些信息,一方面又急於想知道那些飛來飛去的光信號都有什麼內容,心情簡直比談場戀愛都複雜。

  可惜,淨水機修理並不需要太長的時間,傅落也不敢讓人看出她在故意拖延時間。眼看著機器上的燈由紅轉綠,傅落低下頭收拾好工具箱,再沒有理由逗留下去了,只好跟著帶她來的人離開。

  結果那綠制服無恥地讓電梯往下走了三層,就利用權限把直梯停了,這裡大概是他工作的地方,傅落注意到這一層的標識也是綠色的。

  男人把她領到了樓梯口,神色怠慢而厭煩,甩了一條「自己從樓梯滾下去,別浪費電梯能源」的光信息,就指了指一圈一圈長長的樓梯,示意傅落不要在這裡礙眼。

  傅落低著頭,看似敢怒不敢言地沒吭聲,兀自走下了樓梯,樓梯口的男人重重地哼了一聲,轉身往樓道裡走去,就在這時,突然,他覺得後頸一涼,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傅落藉著他的身體掩住了自己的動作,有意無意地低下頭,似乎是很親熱地跨上了男人的胳膊,把人拖走了。

  她其實暗暗有些肝疼,扳指裡只有一根麻醉針,就這麼浪費給這個人用了。

  儘管傅落家境並不貧困,她卻不明原因地有一些說不清的小農意識,什麼東西一旦只剩下一個,不管有用沒用,她都會覺得寶貝得不行,一旦迫不得已地用掉了,就會十分沒有安全感。

  傅落把男人給拖進了男廁所,把他扔在了隔間裡,鎖住門——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安全不受監控的地方了,而後她坐在馬桶上,把扳指接在了順來的光信號解調接收器上,方才刻錄下來的幾條光信息立刻被解讀傳入她的大腦。

  「現在還不是時候,對方主力並沒有進入『視野』。」

  「嗯,我知道,對方打開了『漫反射式』通訊,大概是偵緝艦裡有敏感的人注意到了通訊追蹤,但是影響不大——真正應該擔心的是太陽風暴。」

  「是……但是『**』電磁脈衝場因為特殊原因,從未實驗過,直接搬上戰場,是不是太冒險了。」

  「是,長官。」

  「縮小攻擊範圍,減弱火力,引導敵軍火力,把他們引入『##』裡。」

  由於光信息被解調後,直接接入傅落的神經系統,所以她本人不能理解的概念是無法被她的神經系統完全接收的。

  「視野」「漫反射式」這些加了引號的概念,是在她的認知範圍裡調出來的最相近的解釋,而後面的星號和井號應該是她聞所未聞的概念了。

  但是星號後面的「電磁脈衝」四個字卻傅落是熟悉的,古代就有電磁脈衝攻擊這種被稱為「第二核武器」的武器裝備,地面應用雖然起源於美國,卻很快被中國後來居上。後來幾百年,在這個領域內,中國也一直是領先於全世界的。

  所以在軍校裡,電磁脈衝的概念是和「四大發明」一樣,被第一個當做我軍光輝歷史灌輸給學生,以提高其民族自豪感。

  可是到了這個戰場上,電磁方面遠遠走在了前面的,顯然不再是地球聯軍中的中國太空部隊,而是他們共同的敵人——他星系人類。

  晚了就來不及了,傅落猛地站起來,冒險打開了自己耳朵裡的植入式通訊器。

  請求接通的聲音響起。

  傅落沒閒著,她把腰間的激光刀抽了出來,做好了玩命的準備。

  一定快點接通,快點接通……

  她從沒有覺得己方指揮人員的動作這麼慢,而此時,傅落已經聽見了衛生間外面傳來的腳步聲。

  終於,漫長的煎熬後,楊寧的聲音在她耳側響起。

  楊寧卻沒有容她說話。

  「傅落?你在哪裡?不管你在哪裡,立刻離開!」

  傅落把扳指裡的光信號一股腦地傳輸了過去,在進度條只差了一點點的時候,衛生間的門猛地被人踹開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1 10:20 AM

第二卷 夜幕 第四十章

  一隊荷槍實彈的武裝人員暴力撞開了衛生間隔間的門,只見一個穿綠色制服的男人,正將雙肘撐在膝蓋上,以一種異常深沉文藝的姿態坐在馬桶蓋上。

  先進來的兩個人彼此對視一眼,快速交換了一條光信息,而後默契地一個掩護、一個上前,隔著手套抓起男人的肩膀。

  綠制服男人軟軟地順著他的手倒了下去,還有呼吸,但是重重地摔在地上,居然毫無反應。

  這是被強力麻醉藥劑放倒的。

  幾個武裝人員圍了過去,七手八腳地在綠制服身上檢查著,他們摘下了男人身上的通訊系統,經過技術追蹤後,從中找到了一條內容已經被刪除的通訊信息,是發往地球的。

  儘管做了粗陋的偽裝——發了又刪除,但他星系技術人員不是傻的,立刻弄明白了這個金蟬脫殼。

  有人利用這個他星系男兵身上的通訊系統,和自己的通訊系統做了一個簡單的關聯,建立了一個小型的「局域通訊網絡」,通過近距離對通訊錄的設定,仿照地球上早已經被禁用的代理服務器,等於把這個他星系男兵本人變成了一個活的代理服務器,通過他,阻攔了通訊追蹤。

  彷彿早些年的古代黑客通過代理隱藏IP一樣。

  武裝人員們在交換眼神中彼此傳遞信息,很開就訓練有素地從衛生間裡撤了出去,他們決定要徹底搜查整個樓層——那個奸細肯定走不遠。

  奸細同學真的沒有走遠,實際上,傅落就在衛生間的隔壁隔間。

  她雙腳立在馬桶蓋子上,把自己蜷縮成一個可以立刻衝出去一個激光刀捅死對方的動作,屏息凝神地聽著隔壁間的腳步聲。

  直到腳步聲走遠,她才鬆了口氣,低頭查看工具扳指,方才打包的一連串光信息已經顯示發送完畢。

  傅落大大地鬆了口氣,一下子覺得自己的任務完成了一多半,現在看來,只剩下「逃出去」這一點點收尾工作了。

  這一次轉移視線行動成功,讓傅落嘗到了一點甜頭,她反思了一下,覺得自己一方面運氣好,一方面也算是有幾分智了。

  可惜物極必反,傅落很快就嘗到「得意太早」的苦果。

  她每一步都能中五百萬的好運終於負心薄倖地離她而去了。

  就在傅落蹲在馬桶蓋子上,把扳指接在自己的接收器上,仔細回顧著錄下來的整個大艦的立體圖像時。

  她搶劫來的眼鏡片上彈出了這樣一條信息:「各部門注意,有敵方奸細混入我艦,請各部門迅速清點人數並盡快上報,從現在開始,我艦將關閉一切負載艦艇停靠站,不允許任何人接近。」

  完蛋,這是甕中捉鱉的節奏!

  傅落心裡冒著苦水,她開始盤算起來,如果自己真的不能靠近任何一輛小艦艇的停靠站,該怎麼回去?靠太空行走溜躂著嗎?

  由於整個人類歷史上都缺少這樣作死的先例,所以傅落不能確定,如果她真的以肉體凡胎之軀,來一次炫酷的遠距離太空行走,到底是會被太空流彈直接昇華成氣體呢?還是能幸運地餓死在半路上呢?

  人生境遇真是太反覆無常了,這麼一會就變得如此這般不友好了!

  當然,任何一個有尊嚴的士兵都不會坐以待斃的,哪怕遭遇的是絕境。

  傅落用扳指裡的切割工具把衛生間的隔間門劃開了一條縫隙,小心翼翼地探查了一下外面,確定衛生間裡沒人了,這才走了出來。

  她不敢從樓道裡穿過,這種大艦上肯定多得是監控設備,別人在暗她在明,只有白痴才抓不住她,出於這點考慮,傅落往衛生間最裡面走去。

  地球上一般會把恆溫與換氣設備裝在衛生間的一角,傅落希望他星系人類能保留這個光榮傳統。

  這一次可不是傅落運氣好了,衛生間的設計肯定是要考慮空氣流通因素的,因此他星系人類的艦艇衛生間構造與位置和地球並沒有很大的差別。

  傅落欣喜若狂地撬開了設備間的門。

  其他就不清楚了,但是換氣系統一定是每層連動的。

  傅落用她還帶在身上的維修工具箱打開了換氣艙外殼,而後摀住鼻子往後退了幾步,她給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設,拿出一顆氧氣膠囊咬開了,用氧氣膠囊形成的薄薄的防護罩隔開這種生化武器,一頭紮進去,猴子似的爬了下去。

  她決定要去找給眼鏡上發信息的那個信息總控室,在那做一個假鏈接,這樣她再和地球方面聯繫,這艘飛船上的每個人都會變成她的「代理」,敵人不會再像剛才一樣迅雷不及掩耳地找到她。

  傅落動作極快,僅僅用了十分鐘,就壁虎一樣地順著通風艙爬了下去。

  她還不知道自己這個決定犯了槽點無數的低級錯誤。

  一般這種客服中心一樣的信息收發平台,都只是上下級的傳聲筒,地位絕不會高,如果整個大艦中,倒數第一層是維修兵,那麼信息收發兵很可能在倒數第二層。

  傅落心裡估算著自己攀爬的距離,而後,她用後背和雙腿抵在艙壁上,掏出工具箱,卸下換氣艙這一段的外殼。

  心算多少有一點失誤,傅落打開這一段的換氣艙時,發現「好運氣」這種小妖精,真是反覆無常得要命——此時的傅落幾乎是緊貼著房頂的。

  她只好儘可能輕地一躍而下,儘管落地聲輕如鴻毛,卻依然不幸被人聽見了。

  衛生間裡,腳步聲飛快地襲來。

  傅落眼皮一跳,剎那間,她已經聽出了這是好幾個人,腳步聲近乎一致,整齊而毫無遲疑,絕不是上廁所的時候偶然聽見設備間動靜的人。

  而她跳下來容易,再爬上去卻絕對來不及了。

  真是做什麼也來不及了,傅落簡單地思考了一下,認為自己眼下最實際的選擇,應該是裝出一個非常篤定並且高深莫測的表情。

  下一刻,設備間的門從外面被破開,三四個槍口同時對準傅落,迎接他們的,是一個面容篤定並且高深莫測的「維修兵」。

  傅落的內心從無比凌亂過度到了一片空白,但在這樣的情況下,她竟然奇蹟般地拚死保住了可以上雜誌的「鏡頭前完美微笑」……可能也是生死之間人的潛能吧。

  七八條光信號爭先恐後地湧了進來。

  「卸下武裝!」

  「舉起手來!」

  「別耍花招!」

  「不許動!」

  兩分鐘以後,大仙一樣的傅落被好幾把槍頂著,從衛生間裡走了出來。

  這時,頂層那個穿黑衣服、讓她修淨水機的高級軍官踱步出來,他雙手背在身後,目光如鷹,盯著傅落那張新手平面模特一樣死板的臉,突然開口說了一句話。

  傅落盯著他的嘴,差點以為他們都已經把聲帶進化沒了呢!

  不過聽不懂,所以她只要微笑就好了。

  軍官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評估她的身份,過了一會,突然換了有點生硬、但是標準如錄音的漢語:「地球人?」

  這回,傅落不好再裝不明白,於是矜持地點了下頭。

  軍官:「所以你是打算把自己的通訊器接在我們的總控室內,讓這艘大艦上每一個人都成為你的信號發射器——你認為我們在看見一個真實案例之後,還想不到你這一手?你是不是覺得我們都很蠢?」

  這個問題真讓人無言以對,傅落思考了片刻,發現自己實在沒辦法回答,只好繼續高深莫測地微笑。

  軍官的眼神不動聲色地凝重起來,複雜的人總是難以想像,自己的對手其實是個會犯低級錯誤的蠢新手這種殘酷的事實,反正軍官現在認定了,傅落這麼容易被抓住,一定是另有什麼陰謀。

  然而他畢竟身居高位,喜怒不形於色總還是做得到的,只見黑衣軍官轉身往前走去,淡淡地吩咐說:「帶她過來,總司令要見她。」

  等等,誰?總司令?

  他星系這一次軍事活動的第一負責人?

  真的假的?!

  除了自己國家的楊將軍遠遠地掃了一眼,她連地球聯軍的統帥們都還沒見過呢!

  傅落被帶到了她不久前才剛剛去過的頂層,大屏幕上的戰況平剖圖消失了,一間太空辦公室出現在上面,看起來只有十來平米,異常的狹小和樸素,一張平平無奇的椅子,一排書架,上面羅得高高的都是書——書脊大部分來自於古地球。

  片刻後,一個人端著一杯水,腳步輕緩地走過來,他自然而然地提了一下褲腿,坐在了椅子上。

  傅落終於看清了這位他星系傳奇般的總司令。

  他相貌平平,是個叫人過目就忘的中年男子,有些削瘦,穿著一件活像從二十世紀扒拉出來的古董式白襯衫,毫無花哨,裁剪也不見得精良,袖口隨隨便便地挽著,手肘處還留著不規則的摺痕。

  「你好。」總司令有禮貌地衝傅落點點頭。

  叫傅落情不自禁地就回了一句:「你好。」

  總司令十分欣賞地打量著她:「沒想到是這麼年輕的小姐,地球的新一代人真讓人驚訝——你已經獲得了我軍的重要情報,並且傳回去了是嗎?」

  「……」為了避免自己再犯低級錯誤,傅落認真地思量了一會,找出了一個自認為比較得體的回答,她說,「你猜。」

  他星系總司令聽了,居然十分愉悅地笑了起來。

  「你這個小姑娘很有意思,唉,我女兒和你差不多大,不過她除了四處闖禍之外,基本什麼都不會,」總司令面容和煦而慈祥地說,「我跟你打個賭吧,我決定繼續我軍的這一項軍事計劃,即使你的信息被接受了,地球聯軍還是會走到我的圈套裡,你信不信?」

  他說到最後幾個字的時候,笑容漸淡,顯得有一點滄桑的眼角表情紋還沒有平復,目光卻透過影像,讓傅落感覺到了某種強大的壓力。

  「我們一起等等看吧。」

  傅落的光信息當然順利傳到了二部總參處。

  楊寧掃了一眼解調器轉換出來的信息,立刻傳給了最高指揮中心。

  傅落受自身知識儲備和理解力的限制,不能完全理解那條光信息,楊寧卻不一樣,他幾乎有些毛骨悚然起來,連整個二部總參處有那麼十幾秒鐘是鴉雀無聲的。

  這時,通訊器裡響起楊將軍的聲音:「通知前鋒原地待命,主力原地待命。」

  楊寧立刻把命令傳達了下去,過了一會,他忍不住問:「首長,我們會撤軍嗎?」

  楊將軍沉默了一會:「消息已經上傳聯合國,我們馬上會召開一個前線短會,儘管這條消息非常重要,但……鑑於我軍消息來源不明,所以為謹慎起見,可能需要一點時間,我需要你安排調度,讓我軍已經進入六十倍射程單位範圍內的艦艇先撤出來。」

  楊寧的眉頭倏地一皺。

  等等,傅落傳回來的光信息是經過內部通訊系統加密的,自己人一眼就能看出信息傳遞人是什麼身份,上面怎麼可能會認不出來?

  楊寧脫口說:「怎麼會是消息來源不明,分明……」

  說到這裡,楊寧的話音忽然戛然而止,楊將軍沒有答話,兩人的通訊中出現了一段尷尬的空白。

  「……哦,那我明白了。」不知過了多久,楊寧才輕輕地呵出一口氣,連譏再諷地笑了一下,一字一頓地說,「是,請首長放心。」

  通訊被對方毫不留情地切斷了。

  楊寧卻坐在那裡一言不發了好一會,直到董嘉陵輕輕地在他耳邊乾咳了一聲。

  「中國艦隊全體向後轉,後隊變前隊,後退十倍射程單位,傳訊前鋒尖刀,讓他們加足馬力,迅速歸隊。」楊寧聲調不變地吩咐說,「把傅落方才發信息時的坐標傳給距離她最近的偵緝兵,要求對方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把我的D級兵帶回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1 10:30 AM

第二卷 夜幕 第四十一章

  那天的現場直播在木馬一號遇襲的時候,就給掐了,地面上的民眾還吵吵嚷嚷地在互聯網上刷二十四對染色體的事。

  但是有時候真相不是量子方程,不會因為有沒有觀察者而有一絲半毫的改變——這就是殘酷的宏觀世界。

  一切已成「過去」的,都是無從挽回的。

  敵人繳了傅落的械,沒收了她身上其他可用於通訊的設備,包括私人民用的手機,但是由於及時斷開了和總參處的聯繫,他星系人並不知道她身上有植入式通訊器。

  當然,就算知道,基本也是不可能在傅落活著的情況下取出來的,因為被注射進去之後,智能通訊設備會自動勾連被植入人的神經系統,如果人死了,通訊器會自動解體。

  一經植入,終身不分離,即使人退伍,也只是封存其通訊器在組織裡的終端。

  植入式通訊器最早只在需要快速反應的特種編制中應用,後來慢慢技術成熟,才擴散到太空三部的核心部門,這些人要麼經過嚴格政審、服役多年,要麼出身就是軍人家庭。

  而且這種通訊設備無法由體外操控,所傳遞信息內容,只要被植入人不說出聲,其他人既就像無法讀心一樣無法知道她傳了什麼,也無法強迫。就連他星系所擁有的強大的通訊追蹤技術,也只能鎖定發信人的位置,哪怕事先有準備,湊巧攔截到了通訊內容,他們在段時間內也無法破解地球的信息加密。

  除非通訊人員自主叛變,這就是為什麼帶有編號的內部人員傳遞消息可靠度高的緣由。

  他星系總司令那樣說的時候,以傅落的閱歷,還難以理解。

  「對了,我聽說你們地球的小姑娘還和當年一樣,喜歡昂貴的名牌鞋包?」他星系統總司令用他的便捷式電腦打開了一組圖片,邊翻,邊用閒聊一樣的語氣悠然點評一二,「這個很好看嗎?唔,不便宜——但是你覺不覺得它有點老氣?為什麼大家都那麼喜歡?」

  傅落出門就沒帶過包,對此毫無見地,但為了不給地球燦爛的時尚文明丟臉,她只好絞盡腦汁地回憶著小朱在楊將軍家裡教訓汪二狗時說的話,生搬硬套地給賣弄了過來,假裝自己雲淡風輕地十分懂行:「潮流易逝,風格永存。」

  「香奈兒。」更懂行的總司令輕輕地感嘆了一聲,片刻後,他說,「那位女士活得非常浪漫,但她說得不對。」

  傅落不是很想和這位有點怪胎的敵軍主帥討論什麼「香奈兒」「臭奈兒」,她不可避免地被對方淡定的態度弄得有點焦慮,迫不及待地想回去,想知道前線怎麼樣了,因此開始一門心思地琢磨起逃跑十八式。

  「為什麼要花那麼多的錢買一件日用品呢?理由說出來很複雜,有些人追求高質量,有些人喜歡某種設計,有些人完全只是被品牌的廣告效應傳達的所謂品牌理念吸引,有人喜歡一身金光閃閃,還有人喜歡把標籤全部剪掉,用天價的奢侈品和幾塊錢的地攤貨混搭……這就是你們光怪陸離的時尚。」

  總司令那一瞬間彷彿羅賓老師附體,他微微笑了一下:「但這些都不是人們追捧這些東西的緣由——其實真正的理由是,奢侈是人類的本性。」

  總司令閣下似乎絲毫也不在意傅落是否在專心聽,他只是自顧自地說下去:「遠古時代,為了生存競爭的基因埋在人類的骨子裡,叢林中和草原上的人類從未獲得過真正的安全感,他們必須儘可能多地獲取生活資源,讓自己變得更強壯,才能讓自己在更惡劣的環境到來時候更加遊刃有餘地活下去——現代人延續了這些,殘酷的競爭中生存的本能,也有了更含蓄的表達方式。」

  他說到這裡,傅落才情不自禁地把盯著門口的目光收了回來,她本身就極其善於學習,此時開始隱約地從對方的三言兩語裡品出了一點味道。

  「只有用更多的資源、更大的權力,把自己從其他同類競爭者那裡區分開,才能安撫那種祖先傳下來的不安。」總司令像品茶一樣地淺啜了一口他杯子裡的白開水,「什麼是『風格』?風格意味著你要麼有極豐富的物質資源,豐富到可以特立獨行,要麼有極豐富的精神資源,受過無可替代的高等教育或者訓練,能輕易創造或者掠奪資源——如果說『奢侈』代表『我有,我不同』,那麼『風格』的潛台詞就是『我多得是,已經厭倦了』,其實是高傲的『權力』的另一種外化表現而已。」

  「其實算來,整個人類的浮華與虛榮,歸根到底,也只是生存與傳承的樸素本能而已。」

  他星系的總司令是個大忽悠,轉眼間,傅落發現自己竟然忍不住想要點頭——儘管千鈞一髮的時候她忍住了。

  同時,她疑惑起來,對方為什麼要說這些?

  「我們和你們同出本源,但不一樣的是,你們放任了這種本能,我們扼殺了它。」

  總司令像個溫文爾雅的社會學老師那樣,對傅落這個無知小青年進行著耐心的科普,然而出於本能,那句輕鬆愉悅的「扼殺了它」讓傅落心裡升起某種說不出的寒意,她本能地沒有開口追問,高貴冷豔的表情卻幾乎維持不住了。

  「最早的他星系——哦,那時候還叫流亡軍——流亡軍的領袖們,在落地的時候,就頒佈了他星系第一部憲法,憲法的核心思想就是:從今往後,我們是一體的。」

  「在我們的星球,從事任何一種行業所獲取的利潤都是被嚴格限定的,所有的晉陞都嚴格遵循客觀程序,我們那裡沒有所謂的『時尚產業』,在他星系,跟別人不一樣,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總司令輕輕地挑起嘴角,「『特立獨行』是一種罪,量刑嚴厲到不可思議,無論是成年人還是未成年的兒童。」

  「我們用嚴酷的法令扼殺了本能,也扼殺了自由與文明,回歸了生存本身。」

  「當然,這是不科學的,我們斯德哥爾摩綜合症的人民始終生活在重壓和痛苦中,我們的社會至少倒退了幾千年,」總司令略顯無奈地微笑起來,「這樣的生產關係還違反經濟學原理,這也是我們的經濟始終一塌糊塗的原因。」

  ……不,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從他的語氣裡,傅落覺得他似乎對「經濟一塌糊塗」漠不關心,這讓她毛骨悚然起來。

  電光石火間,傅落想到,他星系除了距離太陽系比較近之外,並沒有其他的優勢,環境惡劣,作為生存空間可謂是非常不理想,為什麼當年流亡軍會選擇落在他星系?

  哪怕找不到像地球一樣的宜居地,難道就不能找到比他星系的環境更好一點的地方了麼?

  歷史書上說是他們的能源告罄,可是……

  如果真的能源告罄,在惡劣的他星系,他們是靠什麼撐起人工生態系統的?

  流亡軍中不乏人類精英,卻共同制定了這樣一部無法支持持續性的經濟增長的憲法,為了什麼?

  傅落一激靈,她猛地發現,原來自己一直在自作聰明,她根本就沒有理解當年葉文林對她說過的話。

  為什麼要戰爭?

  因為他星系社會根本就是一個戰爭社會!

  如果敵軍總司令說的是真的,他們的個人晉陞這樣嚴格數據化,那說不定十年一次掩人耳目的黨派大選也只是走個過場,他們真正研究的不是由誰來執政,而是在量未來十年具不具備攻打地球的軍事實力!

  從他們在戰亂中離開的那一天開始,就注定了,他們必然要帶著戰亂回來。

  就在這時,統帥突然「哦」了一聲:「有意思的事,你看。」

  屏幕上,統帥的辦公室消失了,一張巨大的前線平剖圖出現在了上面。

  整個地球聯軍出現了某種奇怪的陣型,先是原本負責這次戰役前鋒角色的中國艦隊迅速收縮了兵力,方才大殺四方的前鋒艦隊啞火一樣,默不作聲地迅速歸隊,集體後撤。

  緊隨其後的是俄羅斯艦隊和亞盟除了日本以外的其他艦隊。

  歐洲聯盟與非洲聯盟這一對逗比,在太空戰戰場上的反應又慣常慢半拍,這次行動中本來就是主力部隊中負責斷後的,距離戰場還較遠,因此暫時滯留在原地沒有動。

  日本艦隊卻接替了原本中國艦隊的位置,以一種亞盟領導的姿態從中越眾而出,走在了前列。

  北美艦隊卻在這時候橫向延展隊形,看似積極展開火力,掩護盟友,實際踩著六十五倍射程距離單位,起的作用僅僅是隔著一段距離加油助威而已。

  「嘖,精明的蠢人,聰明的蠢人,普通的蠢人,愚蠢的蠢人和……自以為是的蠢人。」他星系統帥微笑著說。

  這就是地球聯軍的複雜性所在,不單各大洲聯盟之間勾心鬥角,各大聯盟內部都難以達到上下一心——歐洲聯盟成員國各懷鬼胎,亞洲聯盟成員國同床異夢,歐洲大國俄羅斯自立門戶,卻與亞盟簽訂共同合作協議,遙遠的美洲與亞洲之間冷戰時代的暗潮始終湧動在冰冷的太平洋裡。

  當然,哪個國家也不敢成為地球聯盟拆夥的千古罪人,大家只好外熱內冷地貌合神離著。

  「瞧瞧你們,簡直像明明已經分居,卻還整天在外人面前秀恩愛的感情破裂夫妻。」總司令喟嘆一聲,按下手邊的一個按鈕,不徐不疾地下令說,「各單位注意,敵軍已經進入我方攻擊範圍,準備按原計劃實施打擊。」

  傅落睜大了眼睛。

  總司令回頭衝她微笑了一下,眼角深邃的笑紋竟顯得溫柔而繾綣,而後他退出了和傅落所在大艦的聯繫,畫面切換到了前線實況,無數條光信號在他星系艦艇與艦艇間、人與人之間來回穿梭,原本收縮成了兩個球的陣型緩緩打開。

  面向地球聯軍艦隊那搞笑的三段式圍觀團。

  在北美聯盟那放禮花一樣沒大屁用的「掩護」下,日本十五架巨艦推進六十倍射程單位警報線,彷彿是為了顯示其攻擊力,一點也不含蓄的火力看起來幾乎比方才整個地球聯盟的進擊還要猛烈。

  五十五……

  五十……

  四十五……

  那是歷史性的一刻。

  他星系放出了一個奇怪的長筒狀物體,就像運載火箭一樣,邊走邊脫節,脫掉的一部分自由旋轉,勻速直線前行,一共脫開了四節。

  傅落耳朵裡的植入式通訊設備發出一聲幾乎她幾乎難以忍受的尖鳴。

  傅落的大腦「嗡」的一聲,眼前險些一黑,咬破了舌尖才慘白著臉,勉強站定。

  然而此時已經沒有人關注她了。

  最後一節圓筒飛入了地球日本巨艦矩陣裡的一瞬間,發生了一個小小的爆炸,中間似乎有光,一閃就不見了,好像只是個平平常常的小啞炮。

  而下一刻,傅落卻看見,整個地球巨艦在她眼前消失不見了。

  僅僅是一眨眼的工夫,隨後刺目的光爆發出來,將遠處萬千星辰的細碎光輝奪了個乾淨,人們的眼睛感到了尖銳的刺痛。

  連他星系的屏幕上都出現了紊亂的雪化。

  通訊耳機裡的尖鳴低了下來,最後變成了低沉的「隆隆」聲,像冷兵器時代的戰鼓,又像仲夏夜裡憋在雲層中的悶雷。

  漸低漸遠,只有片刻。

  傅落不確定,那到底是通訊器裡傳來的聲音,還是她自己的幻聽。

  刺眼的光影散去,消失的地球巨艦群再次出現在所有人面前,原本方正整齊的減退不知什麼時候被排成了一個球體,巨艦上所有的燈都已經滅了,那導彈都無法打穿的超級防護系統早已經蕩然無存,一艘艘巨艦就像壞掉的玩具一樣,詭異地扭曲著,在一片黑暗的宇宙中緩慢地自轉……

  就像懸浮在那裡的幽靈船。

  十五艘巨艦,上百艘中小型隨從戰艦,一秒鐘就悄無聲息地變成了一堆廢銅爛鐵。

  不……到底發生了什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1 10:39 AM

第二卷 夜幕 第四十二章

  「那是什麼?」

  「剛才那是怎麼回事?!」

  「這裡是聯盟指揮中心,這裡是聯盟指揮中心,請日本方面回話,日本方面聽得見嗎?請日本方面立刻回話!」

  「報告,大型引力場警報,引力波強度到達峰值!」

  「報告,引力場正在衰減。」

  「報告,超低頻率電磁波正在擴散。」

  「首長,那是……黑洞嗎?」

  那是黑洞嗎?

  宇宙環境的險惡不只針對脆弱的碳基生命,在這裡,就連所有地球表面生物賴以生存的萬有引力也是致命的,它看似沉默卻無處不在,就像一團有魔性的火,吸引一切,殺死一切——渺小的人類、鋼鐵的飛船、穿過了億萬年的星辰,甚至是……光。

  所有的太空飛船上都裝有引力報警系統,當判斷引力波已經超過警戒線、存在墜毀或者被吸入黑洞風險的時候,系統會給出相應的警報。

  就在日本艦隊被「吞下去」的一瞬間,所有聯軍飛船上的引力報警器顯示最高級紅色預警,並已經進入強行自動啟動的逃逸程序鐘,整個地球聯軍險些在不受控制裡集體潰逃。

  然而引力報警只有一瞬,很快,伴隨著強光和爆炸,引力報警器以讓人目不暇接的速度迅速從紅色降級到橙色,而後黃色、藍色……

  最後歸於一片悄無聲息,竟然沒動靜了。

  就像一個「人造黑洞」憑空產生,一瞬間巨大的引力場把陷入其中的所有東西攪爛,而後迅速解體一樣。

  可是……黑洞怎麼可能……會被人工合成?

  死寂一般的宇宙空間中,比死寂更加恐怖的氣氛在緩緩蔓延。

  楊將軍的影像出現在每一條中國艦隊的戰艦上,在這樣的情況下,他看起來依然鎮定得不可思議,那雙因為上了年紀而顯得不那麼清澈的眼睛彷彿是無機質的假物,永遠都無喜無怒,似乎世界上沒有什麼能讓他動容,沒有什麼能讓他驚詫。

  他一字一頓地說:「他星系人類不可能合成人工黑洞,請諸位稍安勿躁,原地待命,等待進一步的情報。」

  楊寧看著自己生父那熟悉的面孔,低頭露出一個別人看不到的冷笑,只一瞬,而後他又恢復成總參處楊大校那一絲不苟的形象,正襟危坐在那,假裝剛才真的什麼都沒有發生。

  「這不可能!」這時,他星系艦艇上的俘虜傅落同樣通過艦艇上的引力警報器得知了方才發生了什麼事,「你們不可能製造得出真正的黑洞,更不可能把黑洞應用成武器,黑洞絕不是人類能駕馭的東西,別說弄不好會把你們自己的艦艇也捲進去,就連太陽系都會被吸進來!」

  然而總司令沒有再次在通訊屏幕上出現,她面前依然是日本艦艇群可怕的殘骸。

  「小姑娘,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事。」艦艇上黑衣的高級軍官輕輕地說,「你可以下去休息了,太空戰中,活著的俘虜可不常見啊。」

  傅落被帶到了一間禁閉室。

  牆面、地面、天花板,全部是純白的,金屬門也嚴絲合縫,關上的時候,門就像已經與牆壁融入了一體,整個房間都是密閉的。

  這意味著哪怕是植入式的通訊系統,此時也失靈了,傅落與外界的通訊全部斷了,連一個字也傳不出去。

  禁閉室就像牢房,有一張床,一個馬桶,還有一張簡陋的桌子,桌上有食物和飲水。

  食物的包裝袋上寫著「營養」什麼什麼,「營養」兩個字是英文,傅落勉強看明白了,後面接著的則又不知是哪國的什麼玩意,字認識她她不認識字,只是大約連猜再蒙地弄清楚了,這是給人吃的。

  有吃有喝,沒有過分的虐待,看來在他星系嚴肅的軍紀下,俘虜好像還是可以得到些優待的。

  傅落默默地在床邊坐了一會,她突然想起來,到最後,自己還是沒能看見付小馨給她留下了什麼話。

  不過以付小馨的性格,可能多半……也不會是什麼好話吧。

  S級任務,逃命和潛入的神經緊繃,以及方才那一幕的震撼,這一切的經歷都讓年輕的新兵精疲力竭,然而傅落閉上眼睛,卻無論如何也難以入眠。

  五分鐘以後,傅落翻身起來,一聲不響地走到桌邊,拿起了敵人提供的食物。

  他星系人活得真是了無生趣,他們所謂的「食物」就是人工合成的一坨營養素,除了為了保證人體攝入鈉而搭配的一點鹽之外什麼都沒有。

  連鹽都是很少的一點,反正傅落味覺不太敏感,她基本沒能嘗出一點味道。

  他星系這種貫徹到底的機械和一致,真是淋漓盡致地穿插在他們生命中的任何一個細節裡。

  可悲又可怕的民族。

  傅落知道,她現在沒有武器,與所有人失去聯絡,甚至身上的光信號解調器也被沒收了——也就是說,她在以光信號作為日常溝通方式的他星系戰艦上,徹底變成了一個無法與人交流的「聾啞」人。

  從常理上說,她從這裡逃脫的可能性基本是沒有的。

  然而傅落偏偏是個「不見棺材不落淚」的貨。

  她三口兩口把那一坨不知道是什麼的食物啃乾淨後,雙手開始有規律地搓揉起柔軟的食品包裝袋,用頻率固定的「沙沙」聲揉出了人工的「白噪音」,用來集中自己的注意力。

  然後她仔細地推敲回憶起來,從她登上他星系戰艦那一刻開始到之後發生過的所有事。

  看不懂的任務牌,一波三折的維修任務,無意中截到的光信號,強行連接總部通訊,耍了個小聰明脫身,看見眼鏡上的信息,而後被堵在了二層……

  等等!

  看見眼鏡上的信息?

  傅落驟然回憶起眼鏡片上顯示的那句話:「各部門注意,有敵方奸細混入我艦,請各部門迅速清點人數並盡快上報,從現在開始,我艦將關閉一切浮在艦艇停靠站,不允許任何人接近。」

  五十多個字,全部是標準簡體中文,沒有摻雜一個字母!

  要知道,漢語與拉丁語系不屬於同一個系統,漢字特殊的二維結構會讓它給非漢語母語的人帶來極大的辨識困難,十分難以學習,所以當全世界文明被迫大融合的時候,漢語言並不容易保存下來,在他星系本身使用的文字中,所佔的比例非常小。

  比如傅落手上的食品包裝袋,只有寥寥幾個漢字,全部因為無法結合上下文的意思而看不大明白,字也是簡繁摻雜,有些不知是中國用法還是日本用法。

  傅落手裡的動作情不自禁地停下了,她的心跳突然加速——那條信息,那條信息是發給她本人的!是單獨給她的警告,對方知道她是中國人。

  就連黑衣的高級軍官都在打量她片刻,借助某種智能程序才能辨認出她的身份,那麼給她發這條信息的人,只能是同樣執行偵緝任務的戰友!

  傅落知道,禁閉室肯定有監控設備,因此她雖然心情激動,卻儘可能地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搓揉著食品包裝袋,同時不動聲色地把包裝袋上的每一寸都摸了過來。

  但是食品包裝袋裡什麼都沒有。

  傅落不死心,繼續研究裝食物的托盤,仍然什麼都沒有,最後,她的目光落在了那杯清水上。

  透明的玻璃杯裝著透明的液體,這是最難以動手腳的地方,傅落想了想,端起水杯把水喝了。

  突然,她覺得嘴唇上碰到了什麼東西,傅落毫不猶豫地把那東西和純淨水一起含進了嘴裡,小心地探了探,發現那竟然是一枚工具扳指。

  完美的折光率讓工具扳指和水毫無異狀地融合在了一起,外表上看不出來。

  傅落抹抹嘴,心想,這位不知名的戰友可比她本人厲害多了。

  這時,原本蒼白的屋頂突然亮起了紅燈,一個火焰形狀的電子標記在屋頂亮起來。

  即使不識字,傅落也看明白了,這是火警!

  下一刻,禁閉室的門猛地被撞開了,兩個他星系武裝人員大步走進來,還跟著一個大型的機器人。

  機器人伸出好幾隻機械手,固定住傅落的四肢,「脖子」下面又伸出一把黑洞洞的槍,指著她的後心。

  感覺自己像是一隻被穿在架子上的烤乳豬,傅落心裡有點憤懣。

  不過憤懣歸憤懣,這絕對是個好機會。

  火警的信號從樓道另一邊傳來,匆忙的腳步聲四下響起,兩個押送她的他星系敵軍,一個機器人,以及……不遠處有個美好的拐角!

  就在他們靠近拐角的時候,架著傅落的機器人突然停了,立在那裡,顯示出某種呆若木雞的狀態,彷彿是電源突然失靈了。

  押送她的他星系軍人看起來更緊張了,傅落只好給他們一個無辜的眼神。

  兩人中一人舉槍對準他,一人過來查看究竟。

  就在對方靠近的一瞬間,原本手足都被縛的傅落猝不及防地動了,剛剛用微電流打壞了機器人芯片的扳指戒指裡,一顆麻醉針不偏不倚地射中了那人的眉心,對方整個人呆了一下,立刻往前撲倒,傅落一把將此人拉到身前,擋住了另一個他星系軍人的一槍。

  而後,她猛地把中彈的身體推向持槍的人,順手抽出對方腰間的武器,藉著掩護連開三槍,也不管打中沒打中,傅落頭也不回地躥過了拐角。

  他星系支援很快到了,傅落幾乎是一路被腥風血雨地被追著打。

  她相信這裡面有那位藏在暗中的戰友做的手腳,不然就憑大艦上四通八達的監控系統,她早就被人甕中捉鱉了。

  沒錯,此刻,大艦上的內部安全系統正在被不明程序入侵,全部停在了某一個時點上,基本已經癱瘓了。

  然而即便這樣,作為一個人生地不熟的間諜,傅落陷在敵艦的包圍圈中,也實在是九死一生。

  新的工具扳指裡有整個大艦的示意圖,傅落徑直往停放小型戰艦的停靠站跑了過去。

  她的意圖太簡單,很快被敵人識破,就在傅落順著直梯的索道下滑後落地的一瞬間,身上就挨了兩槍,左肩直接被打穿了,左下腹的子彈卻被卡在了裡面,傅落整個人被子彈的衝擊力撞得往後一倒。

  她計算好了時間,護住頭頸,放任自己從樓梯上滾了下去,第一時間把工具扳指直接塞進了左下腹的傷口裡,在一片血肉模糊中打開了冷凍系統——不然那顆該死的子彈會在她的傷口裡爆炸,這個距離,絕對會把她的心臟炸成一團碎肉。

  饒是她身體素質過硬,被一槍打中後從樓梯上摔下來也夠喝一壺的,特別是左肩已經完全提不起來了。

  傅落艱難地從地上爬了起來,面前就是小型戰艦的停機站。

  這時,她看見三層的安全門是鎖著的。

  左肩可能傷到了血管,整個肩頭已經被浸紅了,失血讓她一陣陣發暈,傅落滿頭冷汗地半靠在牆上,拚命想把渙散的精力集中起來。

  怎麼辦?

  她手頭只有一個方才被自己的冷凍系統給凍住了一半、此刻連帶著有些失靈的工具扳指,那她該怎麼開這個門?

  不容她細想,他星系敵軍已經追了過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1 10:46 AM

第二卷 夜幕 第四十三章

  突然,一個穿著深橙色制服的他星系士兵好像從天而降,人影一閃就落在了傅落面前,儘管傅落的眼睛都已經開始花了,但心志堅韌,反射也並不慢,不嚥下最後一口氣她絕不會停止掙扎,舉槍就要打。

  可是來人動作極其敏捷,落地時以腳腕為軸,輕輕一側身就避了過去,他扣住傅落的手腕,偏離了軌道的子彈不偏不倚地掀翻了一個正向他們包抄過來的他星系人。

  傅落:「……」

  什麼節奏?

  深橙色制服衝她擠了擠湛藍的眼睛,一邊愉快地吹著口哨,一邊不慌不忙地從後腰抽出了一把輕機槍,火花四射地一片掃射。

  一片人仰馬翻後,他從兜裡摸出一個拇指大的小玩意,沖傅落呲牙一笑:「哎嘿。」

  傅落突然有點不祥的預感。

  金屬落地的聲音刺激了她本來已經遲鈍的神經,傅落脊樑骨一涼,頓時遵循了自己的第六感,拚命往前撲去,只聽一聲巨響,好像整個大艦都裂開了,及時堵住耳朵的傅落被爆炸的震動牽動了傷口,還沒來得及呲牙咧嘴,就被一條堅硬的胳膊夾住了腰。

  在她無比的難以置信中,那人就好像扛一袋子土豆,一隻手把她拎了起來,扔在肩上扛走了。

  ……而這時,傅落這才聽清,他在吹的口哨是「小燕子,穿花衣」的調調。

  年年春天來這裡——他在一片塵囂和混亂中,哼哼唧唧地吹著古樸的中國民間童謠,大搖大擺地走進了被炸出了一個大洞的安全門。

  可不可以求一個正常一點的小夥伴……

  傅落被扔進小戰艦的時候,基本已經是半昏迷狀態了。

  中途,她在一次劇烈的轉彎中,被慣性甩出去撞了腦袋,在輕微腦震盪裡活生生地被撞醒過來。

  「哦,」愛吹口哨的金髮男人用「早晨出門忘了帶紙巾」的語氣說,「抱歉,剛才好像忘了給你繫安全帶了。」

  傅落:「……」

  她在小戰艦瘋狂的兔子一般的豬突狗進裡,認命地爬了起來,用沒有受傷的手緊緊扣住一邊的扶手,用了吃奶的勁,才把安全帶放了下來。

  傅落用有些模糊的視線掃了一眼身邊的戰友,對自己能否活著回地球堡壘充滿了質疑。

  近在咫尺的駕駛員是個非常典型的金髮碧眼,中文卻說得十分利索。傅落打量了他片刻,突然喚起了一點印象——木馬一號偵緝艦待命的時候,她記得自己確實是隱約瞥見了一個金髮的駕駛員,因為那頭金髮實在太燦爛,她還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近距離看,她才發現這個人遠不像他的聲音聽起來那麼年輕,眼角已經有細碎的皺紋,額頭到太陽穴上有一條狹長的傷疤,這道細長的傷疤似乎破壞了五官的和諧,讓他英俊的面容有種說不出的陰森。

  「你好,美麗的小姐,我叫耶西,還有個中文名叫史多蔚,是去年中歐太空軍友好互訪的特派員之一。」

  傅落不大清醒地聽了個音:「屎多味?」

  這個……食譜還挺豐盛的。

  不過這種S級任務中,雖然是各國聯軍連動,但是本國戰艦上會有國際友人攙和嗎?

  「我方已經建立起可以反通訊追蹤的漫反射網,我們現在從敵艦出來,請你現在打開自己的通訊器建立連接,美女,你會自動被納入系統。」

  傅落依言重新建立了聯繫,她盯著小戰艦裡的外景屏幕,他星系中各路中小戰艦傾巢而出,屏幕上是一片觸目驚心的槍林彈雨,一邊小聲嘀咕了一聲:「美女是反諷麼?」

  「女士都是美麗的!」史先生在炮火中磕了藥一樣地穿梭,改哼起了「小星星亮晶晶」。

  好吧,感謝三十二代身份證的性別欄——以及這貨說不定是個法國人。

  傅落:「你什麼時候混上去的?」

  「我一直就在附近,」史多蔚說,「你向總參處傳信的時候,楊大校同時向所有偵緝艦艇共享了你的坐標,要求我們全力配合救援。」

  傅落吃力地抬起頭:「等等,你一直就在附近?他們沒有發現你?那麼短的時間,你怎麼能……」

  史多蔚咧開嘴,露出了一個有點詭異的笑容。

  「小菜鳥,我在戰艦上已經生活了八十多年,你爸爸有八十歲了麼?戰艦就是我,我就是戰艦,」他說,「另外,我可是專業偷人的。」

  傅落無從判斷「專業」是怎麼個專業法,反正她知道自己大抵是不大專業的。

  不過八十多年……

  這位史先生有那麼大年紀了麼?他總不能一出生就在戰艦上吧?

  傅落沒把他的扯淡往心裡去,動了動,她按著傷口抽了口氣,轉開了話題:「前線怎麼樣了?」

  史多蔚的歌聲頓了一下,漠然地聳聳肩:「不知道。」

  傅落:「不知道?」

  史多蔚:「我隸屬於偵緝兵種,小美女,和那些抱著炮筒對轟的野蠻人不是一個亞種——哇哦,導彈!」

  傅落:「什……」

  屏幕上閃過一片強光,小戰艦一個猛子紮了下去,幾乎跟他們擦肩而過。

  史多蔚嗷嗷地叫了起來:「好球!」

  傅落抓著安全帶的手暴起了青筋。

  史多蔚:「啊哈哈哈哈哈,美女,現在讓我們開始一起捕風捉影吧!」

  ……等等兄弟,「捕風捉影」似乎並不是這個意思。

  小戰艦毫無回轉餘地地被加到了最高速度,機身劇烈地顛簸起來,傅落大開了一番眼界——這個不靠譜的戰友的駕駛技術精湛到了近乎登峰造極的地步,她從來不知道有人把戰艦開成這樣。

  沒有他轉不過來的彎,沒有他不敢打的大角度迴旋。

  傅落手心滿是冷汗,如果是她自己,連五分鐘都撐不過去,在這種火力下估計早就被炸成碎片了。

  但精湛的駕駛技術不代表這位重口味的歐洲先生沒有精神病。

  傅落聽著他大猩猩一樣咆哮著「啊哦哦哦哦哦」,腦子裡突然浮現了一句話——歐盟兒女多奇志!

  到了這步田地,傅落也知道自己毫無辦法,她乾脆把安全帶綁緊,靠在座椅上開始閉目養神。

  就當是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吧。

  把戰艦開成了跳蚤的史多蔚聽她久無聲息,忍不住一偏頭,看見傅落肩頭的血已經染紅了座椅靠背,臉色顯而易見的灰敗。

  「哎哎,小美女,醒醒醒醒,你在這暈過去的話很容易死翹翹哦。」

  傅落完全不想理他。

  「真的,你們頭兒讓我不惜一切代價把你帶回去,雖然他沒有指名,但是我想『帶回去』的默認屬性應該是『活的』。」

  傅落閉著眼睛,額角跳起了活潑的小青筋。

  「哎,我在這發現了一個好玩的東西,你要不要看?」史多蔚喋喋不休,「看看嘛,不看損失很大的。」

  說話間,機身再一次劇烈震動,傅落被迫睜開眼睛:「又是……」

  她的話音陡然頓住,小型戰艦的武器裝配窗口上彈出了一個可怕的影像。

  是的,這艘小型戰艦屬於他星系人類。

  武器裝配窗口上,筆挺精緻的圓筒正閃爍著森冷的金屬光澤。

  傅落猛地想要坐直,又被自己調緊的安全帶勒了回去。

  「不……你要幹什麼?」

  「你的算數成績怎麼樣?」史多蔚盯著那圓筒的眼神,就像是餓了一個冬天的森林狼盯著圓滾滾的小羊羔,簡直在幽幽地冒著綠光。

  「似乎只是個實驗品,唔,我看看,半徑只有三個射程單位,你猜我們的最高速度能達到逃逸速度嗎?」史多蔚輕輕地舔了舔嘴唇,「嘖,我的物理可是自學成才,讓一個沒上過學的文盲算這麼複雜的現實情況,實在有點強人所難。」

  自……學……成……才……

  「好吧,我們大概得先瘦身——卸載太陽能電池板,卸載緩衝器,卸載三分之二的燃料。」

  乒乒乓乓間,小型戰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被那貨給當空拆解了,緩衝器當場被追兵導彈擊中,大量的碎片就像一把又一把兇狠的小刀子,頃刻間被捲入了巨大的衝擊波中。

  「準備好了麼?」史多蔚輕輕地自問自答,「準備好了,寶貝,來一次漂亮的全壘打吧!」

  傅落:「不……」

  她只來得及艱難地吐出一個字,史多蔚這個殺千刀的就已經一把將加速器拉到了底,「瘦身成功」的小型艦像一隻脫了肛的野狗,真的「捕風捉影」地留下了一道殘影,與此同時,這個瘋子按下了那個致命的按鈕。

  傅落終於從安全帶中掙扎出了一隻手,猛地扭過外景全系,那方才在前線幾乎打碎了地球人三觀的小圓筒在這一天被第二次發射了出去,儘管比方才那個小了不知多少倍,但是帶來的恐懼並沒有因此少一分半毫。

  她眼睜睜地看著它在空中自動脫節。

  一節、兩節、三節、四節……

  通訊器裡的尖鳴折磨得傅落要死要活,然後小飛艇裡的引力報警器用一種能把人逼瘋的頻率放聲大吼起來。

  在這樣混亂的交響曲中,傅落那幾乎聾了的耳朵居然還盡忠職守地替她捕捉到了旁邊那死瘋子的傾情嚎叫:「門前大橋下,游過一群鴨——」

  傅落決定從今往後要和北京烤鴨不共戴天。

  巨大的引力波影響了小艦裡的仿重力系統,超重感幾乎把她拍扁在坐椅上,她有種自己馬上就要向後墜毀的錯覺。

  這種情況下,作為一個精神和肉體同樣脆弱的傷員,是不是暈過去比較好?

  傅落在這樣的想法中,終於如願以償地失去了知覺,因此她沒能看見身後大片的他星系小型戰艦被捲入了看不見的巨大引力場中的情景。

  它們就像活活掉進了太空絞肉機,無一生還。

  小戰艦的速度已經提到了極致,險些被吸進去,而後巨大的光束爆發出來,引力場開始衰減了。

  「這種逃逸速度,也好意思叫人造黑洞?」不知什麼時候,史多蔚歡脫的歌聲停了下來,他收斂了臉上瘋瘋癲癲的笑容,湛藍的眼珠在瘋狂的高速下倒映著茫茫宇宙的幽深與遼闊。

  此時的金髮的男人就像一把帶血的鍘刀,周身帶著一股亡命徒的血腥氣。

  他瞥了一眼已經失去知覺的年輕女兵,調整小型艦角度,飛得平穩了些,而後打開了通訊器。

  「趙佑軒,」來歷成謎的金髮男人一字一頓地說,「在這種情況下,你們還在那愣著,不趁火打劫,楊靖和跟陳仲他們都是傻逼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1 10:55 AM

第二卷 夜幕 第四十四章

  那種不知名的恐怖圓筒,被地球方面十分沒有想像力地命名為「引力炸彈」。

  第二顆引力炸彈在他星系陣營前端爆炸後,聯軍方面雖然反應稍有凝滯,但之後亡羊補牢為時未晚,幾十艘巨艦很快發起了衝鋒,在對方來不及回防的時候,不計成本地用重型武器推進,開啟了全線焦灼混亂的戰局。

  如果一定要用一個詞來形容當天的戰況,那無疑就是「短兵相接」。

  當然,這些事傅落都不知道了。

  等她在太空堡壘的重傷護理室醒來的時候,一切都塵埃落定了,她被燈光刺得瞳孔一縮,好半晌才適應過來,就聽見身邊傳來耗子一樣撕包裝紙的聲音。

  傅落眯起眼睛扭過頭去,一眼看見吊著一條胳膊的葉文林。此君正抱著一盒錫紙包裝奶片,吃得十分陶醉——也是,能探病探到蹭飯的神人,掰掰指頭算來,她好像也就只幸運地認識這麼一位。

  「嗨——」葉文林歡快地對她打了個招呼,「歡迎你回到活人的世界。」

  傅落感覺不太好,傷口都已經被處理過了,但是加速癒合的藥會加重疼痛感。

  當然,疼還是次要的,隨著她逐漸清醒過來,傅落的目光掃過重傷護理室,一片白茫茫的護理室莫名地讓她想起了他星系戰艦裡的禁閉室,頓時神經有點緊張,當下皺起了眉。

  葉文林:「沒事了,你身上那顆子彈已經取出來了,處理得很標準,冰凍也非常及時,剛才我問了醫生,以你現在的情況,在這住一個禮拜就差不多能恢復了。」

  「你胳膊怎麼了?」傅落有些吃力地啞聲問。

  葉文林「喀嚓」著巧克力薄脆,肆無忌憚地破壞著他「天才男神」的形象,不怎麼在意地說:「沒事,戰艦被導彈擦了個邊,解體的時候撞的。」

  他說得輕描淡寫,卻勾起了傅落無窮的想像,她已經經歷過了真正的戰場,對之前臆想中的「前線」,總算是心存敬畏起來。

  閉上眼,她彷彿能重新經歷一次那種頭皮都被抓起來的顫慄和緊張。

  這就是……在刀尖上生活的日子。

  此時,傅落心裡有太多疑問,一股腦地全擠成一團,弄得她不知道應該先問哪一個。

  所以說,她是回到太空堡壘了?

  是那個中文名字起得很個性的友軍帶她回來的?

  那個瘋子真的是友誼互訪來的歐盟人嗎?

  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還有……那個恐怖的圓筒到底是什麼東西?

  以及……

  「我的手機呢?」傅落突然沒頭沒腦地問。

  「不是被敵人繳去了?」葉文林莫名其貌地反問。

  兩人大眼瞪小眼片刻,傅落麻木混沌的大腦逐漸清醒過來。

  「對哦,」她悶悶不樂地想著,「忘了這碼事了。」

  這時,有什麼東西在她嘴唇上碰了一下,傅落下意識地含住,發現是葉文林餵了他一個奶片,這裡的奶片吃起來和地球上的並不一樣,除了濃重的奶香味之外,似乎還有不明的特殊成分,她發乾的喉嚨一下子得到了滋潤。

  「太空堡壘特製,」葉文林說,「多吃一點也沒關係,不會脫水。」

  傅落難得吃他一塊糖,受寵若驚地問:「哪來的?」

  葉文林臉部變色心不跳:「你的病號配給,二部真是狗大戶啊。」

  傅落:「……」

  她絕對是多此一問。

  「不過你膽子也太肥了。」

  吃人嘴軟的光榮傳統似乎從來沒有在葉隊長身上體現出一絲半毫,他大爺一樣地佔據了護理室裡唯一一張軟式沙發,安逸地吃吃喝喝不說,和顏悅色地說了沒有兩句話,這會,竟然還作威作福地板下了臉來。

  「你真以為自己給王岩笙幹過點散活,就能變身成星際特工了?還單獨上他星系大型戰艦,虧你想得出來——真正的特工都得事先提交計劃,並且需要至少一個上線接應,有你這麼隨機的嗎?我告訴你說傅落同學,這回你能全胳膊全腿的活著回來,肯定是花掉了一次能中五百萬的機會。」

  掉錢眼裡了,傅落不想和他討論彩票概率問題,生硬地轉換了話題:「那個史多蔚怎麼樣了?」

  「屎多味?」葉文林表情糾結了一下,「你在哪吃過這玩意?」

  傅落眨眨眼睛:「那個把我帶回來的偵緝兵,他不是叫這個嗎?」

  「你說耶西?」葉文林失笑,「拉倒吧,他的鬼話也就你能信,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那貨還臭不要臉地跟我說他叫『賽貂蟬』呢——這次算你命大,如果不是他正好在附近,那種情況下,誰也救不了你。」

  「他是法國人?」

  葉文林頓了頓,語焉不詳地說:「他是我們的人。」

  傅落經歷了一次敵艦之旅,莫名其妙地長了點心眼——比如此時,一向粗枝大葉的她就聽出了「我們的人」這個微妙的說法,不是「我軍」,不是「我國」,而是「我們」……她心裡轉了個彎,咂摸出了一點特別的意味來。

  葉文林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行了,熊孩子別那麼多想法,自己躺好。」

  「前線呢?」

  「前線複雜得很。」

  葉文林調節了一下點滴速度,又彎下腰,在傅落脖子後面塞了個枕頭,讓她能微微坐起來一點。他這些事做得漫不經心,卻十分熟練,好像是慣於照顧病人的。

  他似乎在組織語言,好一會沒吱聲。

  「我可以大致給你說一說。」不知過了多久,葉文林才慢吞吞地開口說,「聯軍開始下令全面反擊之後,就跟敵人硬碰硬地正面交了火,雙方都下了血本……戰局一直持續了二十八個小時,最後是我們這邊先頂不住,縮回了兵力,對方雖然不知深淺,但是大概也到了強弩之末,跟著就坡下驢,沒有窮追猛打。」

  傅落聽完以後凝神思量了片刻,問:「所以基本算是不輸不贏嗎?」

  她這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的模樣,讓葉文林不由苦笑了起來:「兩敗俱傷還差不多,你知道這場戰役花了多少錢嗎?」

  傅落對這方面完全沒有概念。

  「第一顆引力炸彈——唔,你知道我說引力炸彈指的是什麼吧——第一顆引力炸彈摧毀了日本方面十五餿巨艦和數艘中小型隨從艦,那一炮下來,造成的直接損失至少有二十萬億全球通幣。」葉文林聲音轉低,「你知道日本一年的GDP才多少?」

  「別睜著你那雙無知的大眼睛給我兩眼一抹黑。」葉文林嘆了口氣,聲音壓得更加低沉,用近乎自語的音量說,「好好聽我說,這場仗我們不樂觀——當時我奉命指揮前鋒部隊,其實已經感覺到敵軍的異常,曾經向首長申請了暫時按兵不動的請求,但是遭到了拒絕。」

  傅落脫口問:「為什麼?」

  葉文林臉色有些凝重,他恃才傲物,曾經也像那些比同齡人出類拔萃些的小青年一樣,不能免俗地認為高層的老東西們一個個都是熬資歷、靠關係爬上去的酒囊飯袋。

  直到他自己在趙佑軒身邊跟隨了一陣子,才算明白,很多事並不像看起來的那麼理所當然。

  「我能想到的事,將軍們絕不會想不到,聯合國表面上一團和氣,私下裡互相絆腳,如果當時我軍毫無理由強行撤離,美國方面立刻就會發作,撤銷我國在亞洲聯盟內部的發言權,這樣說你明白吧?」葉文林輕輕地揉了揉眉心,「我不大很清楚為什麼木馬一號的『和談』任務最後會由我國擔綱,但是聯合國之間牽扯到複雜的經濟政治問題,複雜性不是你能想像的——直到你的光信號傳回來,才算給我們找到了一個撤退契機。」

  傅落似懂非懂,卻若有所悟。

  「出兵是因為遠地礦場工程,」這時,門口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插進了他們的談話,「我國資金被套入太多,先開始又沒能掐死民間資本,融資關卡沒有控制好,被美國和歐盟的資本巨頭牽制,由於我軍內部有人為了一己私利非法操作,當中涉及抵押物裡有不少戰艦,再加上條約裡有陷阱條款……反正因為這事,我們已經秘密處分了一大批高層。」

  傅落吃力地探頭一看:「楊大校。」

  「嗯,不要動。」楊寧低聲囑咐了一句,禮貌地衝葉文林點了點頭。

  在傅落印象裡,無論什麼時候,楊寧似乎都是那副虛偽而溫文爾雅的模樣,而此時,他臉上竟然連一絲笑意都沒有,眼睛裡微微含著一點血絲,面色憔悴而疲憊,模樣反而顯得比平時都真摯不少。

  楊寧瞥見葉文林那心安理得蹭吃蹭喝的行為,當即被堂堂尖刀隊長的厚顏無恥震撼了一下,不動聲色地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一邊,稍稍維護了一下自己那重傷不能動的新兵。

  「我會向首長打報告,建議提高特種部隊的配給標準的。」楊大校義正言辭地說。

  葉文林嘿嘿一笑,假裝沒聽懂,不過好歹是嘴下留情了。

  「當時我軍沒有透露你傳回的信息來源,」楊寧想了想,採用了一個相當委婉的說法,「這造成在前線國際聯軍會議中,爭議很大,各國對此均保留了自己的意見,以我方代表為首,投票贊同撤軍的佔參席總票數的49%,澳大利亞棄權,美國人暗中攛掇,日本人跳樑——短時間內無法得到任何有意義的結果,才造成了當時那樣的情景。」

  楊寧身上有種不喧譁、但是自嚴肅的氣場,他走進來以後,就連葉文林都顯得規矩了起來。

  葉文林:「我聽說日本方面要求聯合國賠款?」

  「嗯,」楊寧低低的嘆了口氣,「四千萬億全球通幣。」

  「聯合國又不收保護費,哪來的錢?難不成讓所有成員國AA制平攤給他們?」葉文林表情微微扭曲,「這也太有才了。」

  他感嘆著的同時,再次把魔爪伸向了特供的奶片盒子,楊寧卻有意無意地先一步把盒子拎走了,輕輕放在傅落手邊,而後態度自然地繼續憂國憂民:「現在已經進行到第六次會議了,還沒爭論出結果來,在這種時候……」

  葉文林:「……」

  楊寧轉過頭來,衝他苦笑了一下,緊皺的眉心還沒有打開,輕聲叮囑說:「今天的話,私下裡我說你們聽就行了,不要往外傳。」

  葉文林有種莫名的感覺,好像面對著這位楊大校,自己如果不順從點頭,就顯得十分無理取鬧一樣。

  兄弟,咱倆什麼時候這麼熟了?

  他眼巴巴地看了一眼離自己而去的奶片盒子,極其虛情假意地笑了笑,沒說什麼。

  「對了。」楊寧彷彿想起了什麼,從兜裡摸出一隻新的民用手機,跟傅落以前用過的那款是同一型號,十分周到地說,「我用你的身份證讓運營商遠程恢復了你的全部數據,傳過來刻錄在新磁卡裡了,你一個人跑到這裡,家裡應該很不放心,要多和父母聯繫聯繫。」

  傅落完全沒想到楊大校的心能細緻到這種地步,愣愣的接過來,幾乎忘了道謝,一時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

  楊寧欲言又止地衝她微笑了一下,留下一句「好好休息」,這才走了。

  葉文林冷眼旁觀,歎為觀止:「為什麼我軍徵兵令每次都是冷冰冰的一紙公文呢?要是請他去錄一段視頻,太空軍男女比例不平衡的問題早就解決了。」

  傅落還沒從受寵若驚裡回過神來,葉文林就伸出手,十分不見外地把她的頭髮揉成了一團雞窩:「咱們先不著急感動好嗎?來,我給你打個預防針。」

  傅落一腦門問號地轉向他。

  葉文林微微彎下腰,在她耳邊低聲說:「這次的事,從我們的角度來說,給你記特等功也不為過,但是明面上,聯合國方面交代不過去,所以只好委屈你,結果可能只是不鹹不淡地給你升個C級兵,能接受嗎?」

  否則怎麼對外解釋信息來源的問題?

  在聯合國全體裝死,日本方面嘰嘹暴跳的時候判特等功給她……立功理由是推動日軍成為我軍的替罪羊麼?

  葉文林冷笑,糟心的聯合國,真想一顆導彈把礙事的都幹掉。

  可惜說者有心,聽者無意。

  傅落的腦電波完全沒對上他的頻道,聞言大吃一驚:「什麼?真的假的,這就能升級了?」

  葉文林回過神來,默默地跟她對視了片刻,淡定地把她的巧克力片拎起來拿走了。

  「我幹嘛一本正經地跟你這個缺心眼說這個?」他自嘲,「浪費老子感情。」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1 11:02 AM

第二卷 夜幕 第四十五章

  楊寧低著頭在陳中將的辦公室門口站定,片刻後,他抬起下巴,衣著肅整,面容也依然平靜無波:「報告。」

  「進來。」

  陳仲並不是一個人,楊將軍也在,但看見父親,楊寧的眼神沒有一點波動,就好像只是看見了一個普通上司,一絲不苟地向兩個人敬了禮:「首長。」

  「拿來吧。」陳仲接過了他手裡的升級報告。

  楊將軍忽然在旁邊開口說:「我聽說,這次是汪儀正家的那個小丫頭。」

  楊寧眼皮也不抬:「是汪政委的女兒。」

  「唔,」楊將軍輕輕地點了個頭,片刻後,他似有意似無意地說,「這回委屈她了,都是年輕人,你要多多做做思想工作。」

  陳仲筆尖一頓,游移不定地抬起頭,有些吃不準對方的意思。

  這是對二部的決定表示不滿,還是……

  太空堡壘中國戰區的總負責人楊靖和將軍,不是一個嚴苛的上司,心胸狹隘的人坐不到這個位置,但與他的同僚相比,楊將軍顯得克制而寡言,不怎麼親民,就連陳仲也鮮少會聽見他嘴裡說出幾句私下裡閒聊的話。

  位高權重的人,話太多不好,太寡言也不怎麼樣,話少的後果就是,每次他嘴裡說出一句什麼,陳仲都會覺得他別有深意,從而不由自主地琢磨起來。

  還沒等多心的陳中將琢磨出個所以然來,楊將軍下一句話又來了:「不過話又說回來,我方才翻了翻她的檔案,小孩好像年紀不大?雖然背景挺優秀,但是始終是缺一點歷練,做事有點莽撞啊,升得太快不利於磨練她的心境,壓一壓也好。」

  ……這可真是什麼話都讓您給說完了。

  這句話裡的信息量更大了,陳仲心裡嘀咕:「什麼叫做『我方才翻了翻她的檔案』?連老戰友的女兒多大年紀都要翻檔案麼?他是隨口一說,還是暗示撇清關係?」

  陳中將下意識地掃了楊寧一眼,發現那年輕人近乎寵辱不驚,神色極其淡定,不管楊將軍說什麼,他都毫無異議地應一聲「是」,標準得像一個設定了程序的機器人。

  這對父子……

  陳仲搖了搖頭,麻利地簽了字,把報告遞還給楊寧,在他抬腿要走的時候,陳仲和顏悅色地叫住了他:「小楊,你也留下來聽一聽。」

  楊寧一怔,楊將軍卻只是在一邊坐著,沒有搭理楊寧,也沒有提出異議。

  陳仲心裡轉念,隱約覺得這次自己號准了楊將軍的脈,於是越發和藹地說:「這場戰爭的變數很多,我們都老了,未來還是你們這些年輕人的世界,小楊,要努力一點啊。」

  楊靖和在一邊高深莫測地聽著,好像別人根本不是在說他的兒子,逕自開口說:「我聽說統計結果已經出來了,那二十八個小時裡,設備損毀、武器成本、犧牲人員撫卹金還有他們家屬的安置費,總共接近六百萬億全球通幣,別說是軍費,就算各國的財政收入全部搭在這上面,我們也撐不了多久。」

  陳仲:「除非加稅。」

  楊靖和搖搖頭:「現在地球上民眾群情激奮,聯合國雖然互有摩擦,但在最危急的情況下,也還沒到同室操戈的地步,日本人現在不是也閉嘴了麼?但是再過幾年——不用多說,只要三五年,當年他星系人類出逃的事就會重演。太空戰爭對民眾來說必定虛無縹緲,天天看這些消息,時間長了,他們自然熟視無睹,這時候重稅的後遺症會全部爆發出來,來不及轉型的經濟體很快就會拖垮我們的後方。」

  陳仲雙手握拳放在膝蓋上:「他星系已經是戰爭社會,時間越長,對我們來說就越不利。」

  兩人一時都沉默下來,過了一會,楊靖和森然說:「敵人看穿了這一點,絕對不會答應和談,我的意見是,趁我們的血還是熱的,必須速戰速決。」

  傅落醒過來的第一天,訪客很多,除了董嘉陵、張立平這些說得上名字,還有很多在總參處有一面之緣的,也都意思到了。

  她拖著受傷的身體,迎來送往了一整天,深刻地體會到了倚門賣笑這種活計的艱辛——把臉都笑僵了,才終於熬到了休息時間。

  護理室的燈光到點鐘自動熄滅,除了醫療儀器,就只有楊寧送來的新手機上閃爍著一點螢光。

  楊大校服務到家,不知道從哪弄來了她那張墓前的模特照片,放在她的手機上做了主題,高清晰度的屏幕極大地還原了當時的鏡頭,圖片上中性打扮的人越發顯得光影飄渺,顯得十分別緻。

  一時間,連她自己的側臉也變得陌生起來。

  才過去沒有多長時間而已,傅落幾乎覺得,地球上那種懶散而規律的生活,已經活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太空堡壘是軍事重地,不分白天與黑夜,在一片漆黑中,顯得「夜深」而人不靜,只靠重症護理室的高強度隔音,非但沒能打造出人造的安寧,反而放大了無邊的孤單。

  傅落終於鼓足了勇氣打開了自己的收件箱,一條一條地翻看起付小馨的全部留言。

  她幾乎能從付小馨的字裡行間感受到對方激烈的情緒。

  先是焦慮——

  「傅落,你去哪了?」

  「立刻回電話,為什麼不接!」

  而後似乎是儘可能地放緩了語氣,和她商量——

  「你先回家,以後的事咱們再說好不好?」

  「這回保證不會開門禁了。」

  又五六條之後,她壓抑的焦慮一點一點地變成了憤怒——

  「你還來勁了是吧,傅落,接電話!」

  再後來,是歇斯底里——

  「你要是不回來,就永遠也不用回來了!」

  歇斯底里不斷升級,最後就像一個被吹大的泡泡,「啪」一聲,碎了,一切歸於死寂的沉默。

  「你是鐵了心的一定要上那個該死的太空嗎?」

  以及……

  「那好,我以後就當從來沒有生過你。」

  接下來,付小馨彷彿是為了說到做到,真的就再沒有隻言片語了。

  她把收信箱裡的每一條信息都翻了個遍,甚至是垃圾信箱、廣告信箱、其他軟件強買強賣送的郵箱……全部打開了,每一條來自地球的信息都讓她看了又看,直到藥物把她拉進不安穩的睡眠中。

  她如同失怙的孩童,雖不至於驚慌失措,卻到底嘗到了這條佈滿荊棘的路上的艱難與孤寂。

  星空下,她所守護的家園故土中傳來的狠話,如一塊冰卡在胸口,如鯁在喉。

  不便表述,也無從傾訴,只好在夢裡輾轉反側。

  一個禮拜以後,傅落身上的傷口在強力癒合藥劑的作用下長好了,她終於被放出了重病護理室。

  強力癒合藥劑塗在傷口上,比傷口上撒鹽可疼多了,儘管非常效率地一個禮拜堵住了兩個血窟窿,對於受傷的人本人來說,卻不啻於一場酷刑。

  反正傅落出院的時候,整個人幾乎縮水了一圈,比羅賓老師逼著她纏著保鮮膜四處亂滾的時候見效還快,可見那些減肥不成功的,除了真正的激素紊亂之外,多半只是吃不了苦而已。

  沒想到她還沒回到總參處,卻先遇上了一個人。

  「史……」傅落飛快地想起了這是假名,頓時把剩下的倆字嚥了下去,差點咬了自己的舌頭,「先生。」

  耶西嬉皮笑臉,不在意地衝她擺擺手說:「你好小美女,我這個禮拜的中文名字是謝力亭。」

  很好,又變成「瀉立停」了。

  瘋子耶西上下打量了傅落一番,神色不明地搖搖頭,輕佻地隨口撩撥說:「哎呀,年輕小姑娘就是耐看,都細皮嫩肉的,賞心悅目得很。」

  對於任何一個戰士來說,這話都是十分失禮的,傅落的腳步一頓,輕輕皺了皺眉,但看在他是救命恩人的份上,沒有當場發作。

  「像你這樣的小女孩,留在地球上不好嗎?每個季節都有新款的漂亮衣服更新,還有香噴噴的化妝品——你這個年紀能進總參處,大概家庭條件一定不會差吧?」

  傅落當然聽懂了耶西的陰陽怪氣,她心裡先是油然而生了一種被侮辱的怒意,隨後思慮一轉,想起了耶西駕駛著從敵軍偷出來的小型艦大殺四方場景,很快又冷靜了下來。

  這位來歷成謎的前輩比她強的不是一星半點。

  傅落微微一低頭,承認他說得有道理。

  軍校軍校,始終只是一所學校,她考進去的時候,和所有嬌氣又愚蠢的中學生沒有任何區別,經過了自以為嚴苛的幾年,也只是她作為一個獨生女的「自以為」而已。

  她的確從小到大過得比較順遂,幾乎沒有真正地吃過苦。

  傅落想到這裡,幾乎有些慚愧起來。

  耶西露出了惡劣的笑容,等著看傅落炸毛的場景——前線多艱,調戲小姑娘是不多的消遣了。

  誰知道傅落聽了,居然毫無反應地低著頭沉思了片刻,而後誠懇地自我反省說:「您說得對,我還有好多需要學習的東西。」

  耶西:「……」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沒血性的小青年,真是好好漲了一番見識。

  太沒意思了——索然無味的耶西砸吧了一下嘴,一聲不吭地轉身走了。

  傅落剛剛離開重病護理室,因此總參處沒有排她的執勤,她回到自己的宿舍稍微整理了一下,就動身去了二部的模擬訓練室。

  這些天住院,她除了思考自己和家人之間的關係,就是在回憶那天百萬炮火追擊中,金髮的老男人張狂地一人獨往的場景了。

  她本來就踏實勤奮,親眼看見這樣的強者珠玉在前,更是止不住地手癢。

  等傅落第四次在模擬訓練室中被擊落下來之後,已經是三個小時之後,她的衣服被汗濕透了。

  傅落有些茫然地回顧著最後一局,她只堅持了不到二十分鐘。

  模擬訓練器裡的炮火密集程度遠遠不如那天逃命,但是,長時間高強度的模擬訓練給她的精神帶來了極大的壓力,她的手、眼睛、乃至大腦全都慢了幾拍。

  傅落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有點疲憊地從模擬艙中爬了出來,決定今天就先到這裡了。

  沒想到艙門打開,她剛一露頭,就看見了耶西。

  耶西臉上輕佻的笑容不見了,居高臨下地望著傅落,像個老流氓一樣,一條腿踏在模擬艙的門口晃蕩著,用一種非常混賬的語氣說:「我聽說,你們正規軍的軍校裡,只能教出一些文文弱弱的小姑娘和媽咪寶貝來,模擬系統裡居然設定了傷害閾值?那你們每天上課不就是在打電子遊戲嗎?」

  傅落忽略了他的陰陽怪氣,客氣地說:「耶西先生。」

  「你們還會坐在教室裡背各種緊急情況處理原則?背書的時候也需要像小娃娃一樣,把手背在身後嗎?」

  傅落想了想,一本正經地回答:「站著稍息的時候需要,坐著不需要。」

  耶西閉了嘴,注視著面色坦蕩的年輕女兵,臉上的肌肉忽然繃了起來,像一頭發怒的獅子,他眯起眼睛,臉上細長的傷疤被牽動著顫了一下,聲音卻很輕:「進去,再來一場,我們用對戰模式。」

  傅落瞪大了眼睛,先是吃了一驚,隨後隱約地興奮了起來,不可戰勝的強者與沒有邊際的太空一樣,並沒有讓她感到足夠的畏懼,反而產生了某種無法言說的嚮往,她二話不說,立刻退回了模擬艙。

  「取消你的傷害閾值。」耶西的聲音再次傳進她的耳朵,「我從來不和小女孩玩電子遊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1 03:48 PM

第二卷 夜幕 第四十六章

  模擬畢竟是模擬,不可能無中生有,也就是不可能給人的肉體造成什麼損害,但是直接接入模擬系統的大腦和神經系統就不一定了。

  人的精神有時是一種非常脆弱的東西,任何一點細微的生理傷害,都有可能留下難以磨滅的陰影,並且是終身的。

  這就是為什麼模擬系統要追加「傷害閾值」,限定最大傷害值的原因。

  傅落聽了耶西的話,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只是默默地在系統的再三警告裡動手取消了傷害閾值。

  直到模擬艙門鎖死,她才終於沒忍住,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取消傷害閾值是違法的。」

  說完,她就好像是某方面的強迫症得到了緩解,心裡舒坦了。

  傅落打開對戰系統,選擇隨機戰艦,在還沒有弄清楚隨機戰艦是哪一架的時候,第一時間架起了瞄準鏡,準備給尊敬的耶西先生來個漂亮的開門紅。

  然而下一刻,她傻眼了。

  不知道二部的模擬系統是不是加入了一些特別的程序機制,在取消了傷害閾值之後,整個模擬場驟然間就穿越了。

  復古風的操控面板與失重的感覺讓傅落第一時間辨認出了她的「坐騎」——守衛者3號!

  傳說這是世界上第一艘能發射太空核導彈的小型戰艦,機身來自美國,動力系統來自俄羅斯,制導系統是正宗國貨,世界人民大團結的象徵意義要大於實戰意義,現在,此君早已經作古,只剩下了一堆需要年年保修的殘骸,那一坨廢銅爛鐵正矗立在首都軍事博物館的玻璃罩子裡……

  傅落還和它合過影!

  看看這逼仄黑暗的駕駛艙,看看這簡陋的瞄準鏡……

  漂浮著的傅落伸手滑了個標準的蛙泳姿勢,伸長了胳膊勾住座椅一腳,拉下安全帶,把自己固定好,真真切切地體會了一把什麼叫做「一朝回到解放前」。

  傅落囧囧有神地伸手撥動了一下古老的瞄準器,從中辨認到了一個模糊不清的身影,暫時分辨不出那是隻蒼蠅還是蚊子。

  直到她在望遠鏡的幫助下,已經用自己肉眼識別出了敵艦,守衛者3號這近視加散光的瞄準器才開始姍姍來遲地報警。

  耶西先生進入系統,傅落不明原因地緊張了起來。

  不過很快,她發現了一件令自己十分欣慰的事,對方的裝備比她還淒涼。

  那是另一種小型戰艦,速度快,火力不猛,通常是被改造過的,野路子,被軍方統一用鄙視的口氣稱為「遊艇」。

  是早年太空流亡者或者太空海盜的愛寵。

  空間裝備永遠是財力大比拚,一般情況下,這些流浪漢們的「遊艇」都處於掙扎在貧困線上的水準。

  傅落心裡一轉念,回憶起了這場戰役。

  對方的「遊艇」,正是守衛者3號首戰告捷時的對手,她記得根據歷史記載,那架遊艇除了速度真的比較快之外,其他功能全是水貨,最後被守衛者3號打得屁滾尿流,逃竄出了太陽系。

  那一場戰役既沒有勢均力敵,也沒有精彩紛呈,基本是土豪欺負長工,一點也不經典,就連課本上也只是寥寥數語一筆帶過,彰顯了一下守衛者3號的英明神武而已。

  但傅落卻從葉文林筆記裡看見過這場非常偏門的戰例的詳細描述,葉文林對此顯然也沒有多看重,隨手收錄,一句簡評也沒寫,但是傅落卻很有印象,因為當時守衛者3號的駕駛員的處理方法非常穩妥,完全沒有因為裝備的優良而掉以輕心,這點給傅落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稍微回憶一下,來龍去脈全在她心裡了。

  她雖然不是故意想偷懶,但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總還是有些優勢的。

  「遊艇」在後世看來,刻意追求速度,防禦就是渣,只要被掃個邊,迸起來的碎片都能幹掉它,跑起來還特別「賊」,快是快了,速度到了一定程度就容易不聽使喚,所以守衛者3號與其同期相比的出類拔萃的攻擊性能就是專門來剋它的。

  傅落手動操作著瞄準鏡,不斷地根據語音信息調整著位置,她瞄準的不是遊艇,而是距離遊艇不遠的一個太空漂浮物——當年真正的守衛者3號就是這麼做的,預判遊艇的行進軌跡並不是很容易,與其追著它打,不如利用遊艇「脆皮」的特點,人為一個太空炸彈群,把它整個給籠罩在狙擊範圍內。

  第一顆導彈發射——

  這時,讓人震驚的事情發生了,導彈打空了!

  只見那遊艇在傅落還不熟練地和瞄準鏡掰扯時,就以她難以想像的速度飛快地從她的視線與瞄準鏡中間掃過,流星一般,伸出的機械手準確無誤地牢牢抓住了太空漂浮物,固定在了機艙下方的一個滑槽裡。

  遊艇飛起的太陽能電池板就像是兩張巨大的羽翼,油滑有餘的野路子艦艇在那一瞬間,就彷彿一條直起了身體的蛇。

  看來耶西的閱讀量並不比她低,早防著這手呢。

  那就只有暴力碾壓了。

  傅落毫不遲疑,再次連發兩顆導彈,封死遊艇的前後退路。

  然而出乎意料的事再次發生了,遊艇下面綴著的太空漂浮物在滑槽上左搖右晃,行進路線與守衛者3號的瞄準鏡預期路徑發生了顯著偏差。

  沒打中。

  傅落立即意識到,這是早期戰艦的問題,系統還不夠智能。

  無法預測就無法瞄準,而無法遠程瞄準,守衛者3號的導彈優勢就消失殆盡。

  如果是真正的實戰,傅落絕對會按兵不動,然而在模擬器中,僵持卻不是辦法,因為模擬系統不可能放任人在模擬艙裡耗到過年,所以每一場模擬對戰中,系統都會根據戰艦的體積、質量、能耗等因素計算剩餘時間,就好像圍棋比賽雙方計時那樣。

  遊艇體積小,質量輕,能耗低,顯然比她時間充裕,這樣一來,傅落只好被迫追擊。

  沒有了先機和優勢,傅落知道自己已經先輸了一籌。

  遊艇在太空中吊兒郎當地東搖西晃,速度卻並沒有被影響多少,它就像一朵飄在夜空中的白色幽靈。

  傅落跟在後面,一直在調整瞄準鏡,卻不敢再次貿然動手,守衛者3號畢竟也是個老古董的小型戰,只攜帶了五顆導彈,她已經玩掉了三顆,用完她就徹底歇菜了。

  同時,傅落還敏銳地發現,重型武器去掉一半多以後,整個小型艦艇實際路徑與系統路徑之間出現了一個微妙的偏角。

  這就……不大妙了啊。

  好在,傅落很是沉得住氣,她並沒有與遊艇靠得太近,只是不遠不近地綴著,始終游移在對方的高能炮射程範圍外,一邊尋找著機會,一邊盡力適應並調整著艦艇本身的偏角。

  她耐心十足,簡直像個天生的獵人,耗掉了半個多小時也依然不急不躁——要知道,系統給她的整場對戰也不過就是五十分鐘左右。

  不管別人怎麼想,遊艇裡的耶西是吃了一驚的。

  無論是對遊艇,還是老古董守衛者3號,他的熟悉程度比紙上談兵的傅落要來得深刻多了,從一開始,耶西就預判出傅落會採取怎樣的戰略,無論是先一步吊起太空漂浮物,還是借助機械手的平衡調整飛行軌跡,都是他計劃好的。

  耶西準備好,一旦傅落靠近射程,轉頭就給她一發高能炮,直接把她打下來。

  早年古董艦艇裡因為質量改變而引起的行進偏角,調整起來是絕對要靠經驗的,除此以外別無捷徑——比如傅落掰扯半天都掰扯不好的東西,耶西其實閉著眼都能在心裡模擬出來。他知道這個小青年力有不逮。

  然而這個彷彿麵人一樣不會生氣的姑娘卻再一次出乎了他的意料。耶西沒想到她居然這樣沉得住氣。

  他抬頭瞄了一眼模擬艙中的倒計時牌子,當即決定改變戰術。

  只見耶西突然撤回了機械手,猛地一個俯衝,速度驟然比方才增加了兩倍多,在傅落完全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正衝著她紮了過去。

  飛快地在面前變大的遊艇讓傅落本能地吃了一驚,當即就要閃避,然而下一刻,她卻阻止住了自己下意識的行為。

  因為這樣一來,她會錯過這個珍貴的射擊角度。

  傅落的眼神猛地一沉,一動不動、絲毫不躲避地按下了第四次射擊命令。

  耶西簡直要為她叫好了——泰山崩於前而神不動,如果說方才不溫不火的反應,尚且有這人天生性子綿軟的嫌疑,這一擊卻是果決又沉穩,簡直有了一點生澀的大將風度!

  可惜啊……傻姑娘,還是差了一點。

  就在導彈射出的那一瞬間,傅落就悚然一驚地反應了過來,本來修正了一些的偏角在這一發導彈離開機體之後,在反後坐力的作用下產生了一個無法修復的巨大誤差,她眼睜睜地看著對面的遊艇好像算計好了一樣,幾乎是分毫不差地與導彈擦肩而過。

  還沒等她懊惱,守護者3號裡突然發出刺耳的警報聲——自己已經落入了敵艦的高能炮射程範圍!

  同時亮起的還有高能量警報。

  只要讓耶西抓住一線機會,他就絕對會毫不留情地一口咬死她。

  電光石火間,傅落想起了耶西發射引力炸彈前的一刻。

  只見浩淼宇宙中,守衛者3號一瞬間身首分離,傅落當機立斷棄車保帥,脫離出來的駕駛艙只剩下了原來小戰艦的五分之一大,藉著脫開的一瞬間,把傅落所在的小駕駛艙推離了高能炮的攻擊範圍,並用僅剩的一點殘餘能量撐起了防護罩。

  高能炮洞穿了守衛者3號的導彈艙和能量庫,爆炸的強光晃得人睜不開眼。

  防護不行的遊艇第一時間遠離,但仍然被碎片波及了。

  耶西做了同樣的脫離處理,不過跟傅落相比,脫離得就從容多了。

  他讓遊艇懸浮在不遠的地方,靜靜地看著狼藉的戰場。

  模擬對戰系統的倒計時終於走到了終點。

  所有的模擬場景退出,傅落的肌肉近乎僵硬,呆呆地看著面前熟悉的系統面板回不過神來,一身的冷汗好像剛從涼水裡撈出來的,她伸手扒了一下模擬艙半自動的艙門,手一軟,居然沒扒動。

  高能炮衝她打過來的時候,傅落幾乎以為自己會死在守衛者3號裡。

  她自認為對待強敵,已經十分謹小慎微,卻沒想到在艦艇條件佔據明顯優勢的時候、並且有真實的戰役案例參考時,她竟然還是被逼到這種地步……

  並且輸了。

  是的,輸了。

  她所有的攻擊裝備、能源全部被切斷了,最後一刻,已經變成了一個只有一層脆弱的防護罩的太空漂浮物。

  這時,模擬艙門打開了,一個人微微彎下腰,衝她伸出一隻手:「還站得起來嗎?」

  這聲音非常熟悉,傅落抬頭一看,愣了愣:「楊大校。」

  「精彩。」楊寧在這裡已經不知圍觀了多久,溫潤內斂的眼睛裡首次有某種光芒一閃而過,「你的應對真是相當精彩。」

  「哢噠」一聲,另一個模擬艙門被打開了,耶西大搖大擺地走了出來,看了楊寧一眼,並沒有給這位二部總參處的年輕負責人一毛錢特別的尊敬,只是十分怠慢地衝他點了個頭,而後把目光放在了傅落身上。

  傅落情不自禁地挺直了腰,等著聽他的評價。

  「明天你有執勤嗎?」耶西問。

  楊寧代她回答:「重病護理室出來以後,三天不安排執勤。」

  「唔,」耶西臉上的嬉皮笑臉蕩然無存,他繃著臉沉默了片刻,最後說,「那你可以到這裡來找我。」

  傅落驟然睜大了眼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1 03:56 PM

第二卷 夜幕 第四十七章

  當然,耶西先生的嚴肅始終是一場鏡花水月,他在丟下了重磅炸彈之後,臉皮抽動了一下,很快就恢復了對他本人而言的「正常」——金髮的老帥哥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脫下了本來就鬆鬆垮垮地掛在身上的制服,就這麼有礙視聽地打著赤膊,大搖大擺地晃蕩了出去。

  「別看我只是一直羊,綠草因為我變得更香——」

  哦對,他還沒忘記展開他荒腔走板的駭人歌喉。

  傅落一愣一愣的。

  楊寧卻彷彿習以為常。

  「來。」他面色柔和地衝傅落招招手,用自己的權限卡刷開了模擬系統。

  傅落方才就發現了,二部這個模擬系統和學校裡的大不相同,功能要強大多了,她所熟悉會用的,其實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只見楊寧熟練地輸入了命令,連接到了一個龐大的數據庫,裡面從世界上第一架太空戰艦開始,到現在裝配了曲率驅動器的最新品種,大大小小,古今中外,偵緝的、戰鬥的乃至於後勤運輸的,所有太空艦,一應俱全。

  傅落眼睛都直了。

  「這個數據庫的維護和使用費很高,學校裡沒有,你可能沒見過。」楊寧細心地解釋說,「你可以用它來熟悉各國各種戰艦的操作,系統可以幫你假設很多極端情況,比如遭到攻擊、缺少能量、火警、物理撞擊下等等,可以鍛鍊你的手感。」

  所謂「手感」,其實就是經驗和底蘊,一個戰將要在千錘百煉後才能獨當一面,就是因為再智能、再全自動的系統,也無法在交戰前線上代替人的操作。

  「不過最好還是要有一點節制,」楊寧溫聲說,「模擬器的精神壓力還是不小的。」

  傅落的目光還牢牢地釘在數據庫上,好像老鼠看見了一缸大米,眼睛都是綠的,根本沒聽清她的上司說了什麼,當即敷衍了事地點了點頭。

  楊寧似有若無地笑了一下,不以為意,輕輕地在她肩上拍了以下:「走吧,整理一下,我帶你去吃點東西。」

  楊大校作為總參處的負責人,級別著實不低了,一般不和其他人混在一起吃飯,用餐有專門的小餐廳,傅落第一次來,多少有點拘謹。

  尤其怕在這裡再遇到幾個首長級別的人,她莫名地有種違紀吃小灶的心虛感。

  不過這畢竟是在太空上,縱然地球堡壘已經修建得四通八達,單就生活質量而言,依然好不到哪去。

  ……當然,比他星系那群只會吃糊糊的好戰分子當然是強多了。

  小餐廳除了環境幽靜一些,食物並沒有比大食堂好多少。

  楊寧規規矩矩地吃完了東西,又十分龜毛地把每一根手指頭都擦了一邊,這才坐正了,和她說話:「我不知道特勤的葉隊長有沒有對你事先透露,這次確實是委屈你了。」

  傅落連日來第一頓不那麼痛苦的飯,吃得舒心又親切,腮幫子鼓著,怕噴楊大校一臉,於是沒敢出聲,只是用力搖了搖頭。

  楊寧垂下眼睫,在下眼眶處濃墨重彩地打下了一圈陰影,如果不是筆挺的制服,他看起幾乎是有些憂鬱的,讓傅落不由地想起在金本位門口撞上他時,那似開未開的眉頭。

  「在有些事情上,」良久,楊寧才開口說,「我的級別是沒有發言權的,你是我手下的人,能爭取的東西我會儘量幫你們爭取,實在沒有辦法的,也只能……」

  傅落終於把那口食物嚥了下去,毫不在意地說:「大校,我才剛入伍呢。」

  楊寧眉尖輕輕地跳了一下,自言自語似的說:「也對,路還長。」

  隨著他嚥下話音,兩人之間的氣氛一下沉悶了下來。

  傅落不明原因,以她小學沒畢業的察言觀色水平,是不可能探知楊寧的心情的,只好學著別人,生硬地站起來,倒了杯水給對方,直眉楞眼地說:「長官喝水。」

  楊寧的嘴角輕輕地提了一下,隨即又撂下,他忽然抬起眼,眼珠並不是純正的黑,有些偏棕,不怎麼黑白分明,卻有種幽深的清澈。

  他說:「可是如果有一天,你發現自己的路走不下去了,會怎麼樣?」

  傅落為人處世有些生澀,談到正經事的時候卻有種別樣的機敏,她幾乎是立刻就明白了楊寧的弦外之意——楊寧無論是關係還是級別,都能接觸到第一手的信息,這樣看來,聯合國談判一定非常不順暢,乃至於動搖了高層的信心嗎?

  但是她不敢問,士兵的職責是完成自己的任務,而不是打聽上級的事。

  傅落第一時間收回了自己的好奇心,飛快地在心裡打了一番腹稿,才小心翼翼地說:「上次在地下城的時候,您不是跟我說過,我們從來不問這種問題嗎?再說路……怎麼會走不下去呢?即便是力有不及,也還是能走到自己的最後一步吧?」

  楊寧靜靜地看了她片刻,輕輕地點了個頭:「嗯,你還記得。」

  咦?

  「我希望你能永遠記住這句話。」楊大校肅然盯著她的眼睛。

  傅落這才愕然地發現,自己果然又會錯意了,原來不是高層的信心被動搖,而只是針對她本人的一次考校。

  下一刻,楊寧從兜裡摸出一個小小的芯片遞給她:「這是你升級以後的新卡,更換到自己的個人信息卡裡,會的吧?」

  傅落心情複雜地接過來,點了點頭。

  楊寧站起來:「走吧,下一次任務的時候你不需要隨行,留在總參處,盡快熟悉各種事物……耶西那邊機會難得,我不知道你怎麼投了他的眼緣,總之是可遇不可求的,他脾氣古怪性格也不怎麼樣,但是很有本事,你容讓一些,能學到很多,以後就是B級兵了……」

  傅落原本跟在他身後連連點頭,直到聽到這一句話,一口氣沒上來,驟然被自己的口水嗆住了,面紅耳赤地咳嗽起來。

  B級兵!

  看玩笑的嗎?

  不是說只有C級嗎?

  不不……C級也很好了,不能說是「只有」。

  上一次敵軍戰艦能抵得上十年服役?!

  傅落覺得自己真的可以託人去買張彩票了。

  楊寧回頭看了她一眼:「怎麼,有什麼問題?」

  為了不讓自己顯得太露怯,傅落連忙活生生地把咳嗽憋住了,保持著殭屍一樣的站姿,飛快地搖了搖頭。

  楊寧沒有笑,眉頭卻鬆了一下,眼角隨之微微彎了彎,似乎是有笑意一閃而過。

  「回去早點休息吧。」

  傅落心情複雜地回到了自己的寢室,握著芯片的手出了一手心的冷汗。她把芯片替換了下來,在寢室門口一劃,頭像旁邊的D級兵果然變成了B級。

  傅落像個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一樣,彎著腰盯著那個「B級」字樣看了良久,只覺得連自己那張從身份證上直接提取的一寸頭像,看起來都高端大氣上檔次了很多,再也不像通緝犯了。

  如果是在前線戰艦上,B級別能獨立指揮一艘中型二十人左右的戰艦了。

  儘管在總參處這個特殊的機構,級別只代表待遇,做的工作並沒有什麼改變,一股說不出的成就感還是從她的內心油然而生。

  不過這一點飄飄然,在傅落收拾好內勤,熄燈準備睡覺的時候,就基本已經散盡了。

  黑暗就籠罩了逼仄狹窄的寢室,只有牆上的環境表上,還幽幽地閃爍著一層不甚明亮的光,在盡忠職守地顯示著溫度含氧量和壓強。

  五分鐘以後,已經躺好的傅落忽然翻身起來,拿過她的私人手機,編輯了一條短信。

  「媽媽,我在這裡很好。」

  手機短信箱的智能系統很快通知她信息已經發送成功,傅落充滿渴望地等待著一條回信,屏幕的螢光映照著她的臉,幽幽的。

  可是沒有。

  後來,她就在等待裡睡著了。

  第二天她照常早起,做完基礎體能訓練以後,吃了點東西,就直奔模擬訓練室了,前先吃緊,每個人都不敢懈怠,不過像她這樣打了雞血的也比較少見,傅落到的時候,模擬訓練營還沒開,她等了一會才等到開放時間,第一個進去,獨自扎進了楊寧介紹給她的數據庫。

  一個半小時以後,耶西來了。

  耶西沒和她打招呼,徑直鑽進了模擬艙,打斷了傅落的模擬程序進程,向她發送了對戰模式邀請。

  新鮮出爐的B級兵身在煉獄一樣的生活開始了。

  在傅落的印象裡,耶西是個嘴又貧又賤的人,可是整整一個多禮拜,她愣是沒聽見耶西跟她說一句話,倆人幾乎連招呼和照面也來不及打,老男人心黑手狠,只要來了就會開啟對她單方面的凌虐,收拾完哼著歌,抬屁股就走——而那時取消了傷害閾值的傅落,通常還癱在模擬艙裡爬不起來。

  有一天,她在夢裡聽見了粉刷匠的曲調,居然一身冷汗地活生生地給嚇醒了。

  很好,傅落心想,將來等她退伍,恐怕幼兒園老師這一行的大門是永遠地對她關閉了,她現在聽見兒歌就渾身起雞皮疙瘩。

  這一天,傅落執勤完畢又跑來模擬訓練室找虐。

  就在她將要被耶西一顆導彈擊中的時候,已經練就出「坦然面對生死」的傅落突然聽見系統說:「由於特殊情況,模擬訓練室緊急關閉,即將強行切斷神經聯繫,三、二、一……」

  準備中的劇痛沒有來,傅落不明所以地推開模擬艙門,剛一站起來,腳下一動,彷彿地震了一樣。

  下一刻,她反應過來,這是……太空堡壘啟動了動力系統?

  中國太空堡壘集體搬家?

  耶西的模擬艙打開,金髮的老帥哥收斂了嬉皮笑臉的神色,正對著他自己的通訊器說:「你們這些傻逼就自毀長城吧。」

  說完,他身手敏捷地從模擬艙裡跳出來,臉色依然不好,掃了傅落一眼,匆匆地說:「模擬訓練室會暫停十二個小時,估計你們總參處一會也要開會,回去吧。」

  就在他離開後不到一刻鐘的時間,通訊器裡傳來楊寧的聲音,通知二部總參處全體人員到會議室來。

  傅落這才知道發生了什麼。

  二十三輪聯合國大會之後,始終無法通過談判達成共識的聯合國各國首腦們,終於在這樣七嘴八舌的環境裡,投票通過了一個緊急情況下的「可行」方案——他們決定把整個太陽系分為多個戰區,打散各大洲聯盟,只有平時經濟政治都已經完全實現了一體化的小國才共同進退,其他大國均各自領一個戰區,獨當一面,僅在一級緊急的情況下,有向臨近戰區求援的權力,從此各自未戰,自負盈虧。

  地球聯軍共同進退的局面就像曇花一現,只一場戰役,就分崩離析了。

  整個地球聯軍的太空堡壘都需要重新佈防,各國的堡壘都在整體移動,十個小時候,地球外圍的保護傘就會呈現出新的格局。

  傅落聽著通訊器裡機械聲平平板板的簡報,在會議室外遇到了正往這邊走的楊大校。

  「以後打起來的時候,好歹各國不會相互推諉,互扯後腿了。」楊寧邊走邊說,走得極快,冷冷地嗤笑一聲,「就是以後大家各管各的,唯恐不能配合他星系人把我們逐一擊破的大好戰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1 04:05 PM

第二卷 夜幕 第四十八章

  傅落從來沒有見過楊寧這樣的臉色——連當時地球受襲,他們誤闖地下城的時候都沒有。

  她嚇了一跳,以為他會破口大罵或者暴跳如雷,然而……他沒有。

  楊寧的腳步猛地剎在會議室外面,面壁而立良久,眼睛裡像是有兩團火焰要奪眶而出,而後他刀刻般的兩頰漸漸蒼白起來,神色在一片勉強的壓抑中緩緩平復,眼睛裡的火光也一點一點地熄滅了下去,最後化成了灰燼似的平靜。

  還有冰冷。

  他甚至沒有在牆上打一拳,甚至沒有任何發洩。

  片刻後,楊寧回過頭來,對傅落露出了一個有點難看的笑容:「抱歉,我最近心浮氣躁,剛才有點失態,希望別影響到你,思想上有什麼問題,一會一定要說出來,大家在會議室裡共同交流,別藏在心裡。」

  連傅落都聽得出他語氣中的生硬,就像是在背標準發言用詞。

  楊寧輕輕吐出一口氣,伸手推開了門,率先走了進去,等待他們的是整個總參處的群情激奮。

  「楊大校,為什麼太空堡壘佈防調整這麼重要的事,事先連個通知都沒有?」

  「說動就動,當這是公共汽車嗎?」

  「要是敵人藉機偷襲該怎麼辦?」

  「聯合國到底是什麼意思?這樣下去,以後難道我們的軍艦駛入友軍管轄區,還要提前打報告嗎?」

  「為什麼要在這種情況下拆夥?還打不打了?乾脆大家一起投降算了!」

  二部軍紀整飭是出了名的。

  傅落始終記得木馬一號上,張立平叮囑過她的話——不問緣由,執行任務。

  而現在,總參處尚且如此,其他地方應該已經炸開鍋了吧?

  她本人卻還有點茫然,思維好像還陷在模擬室裡的對戰中,隱約聽了個大概,知道是出了大事,卻還沒來得及仔細思量個中利害——傅落還沒能適應總參處的視角。

  楊寧卻沒有出聲,他肅立於會議桌前,一言不發,等著其他人最激烈的情緒過去。

  雜音逐漸消失,直至鴉雀無聲。

  「都坐下。」他的聲音平靜如一桶涼水,劈頭蓋臉地澆了下來。

  楊寧雖然年輕,但個人威信猶在,其他人依然不約而同地執行了命令。

  「我國太空堡壘佈防移動的事,是聯合國會議之後,由中央直接傳達下來的,上級要求對正師級別以下嚴格保密,以免造成人心不穩。至於聯合國各堡壘分區的權責範圍,會在今天晚飯之前傳達到諸位手裡,以後軍艦駛入友軍管轄區,理論上確實要提前打報告,但是程序並不複雜,盟軍依然是一體的,我們只需保證對方的知情權就可以——緊急情況下,允許先斬後奏。」

  楊寧說完,目光從所有人臉上掃過:「還有什麼問題?」

  或許是受他的態度影響,總參處的一干人也冷靜了下來,有人停頓了片刻,開口問:「聯合國為什麼會做出這麼不智的決策?」

  「因為數輪談判過後,始終無法達成統一的合作意向。」楊寧回答。

  另一個人忍不住說:「楊大校,說明白一點行嗎?到底什麼事無法達成合作意向?」

  那人後半句聲音情不自禁地高了起來。

  楊寧看了他一眼,提問的人自動坐直了,微微一頷首:「對不起,長官。」

  楊大校這才不慌不忙地開口說:「日本方面提出了『軍費與物資共擔』的概念,他們認為這是聯軍緊密團結的基礎。」

  眾人安靜了片刻,傅落努力思考,試圖用她不怎麼靈光的理論知識跟上大家的話——她聽說了,日本損失慘重,剛開始的時候還要求過聯合國的賠償金,後來不知是沒人理他們,還是他們自己「深明大義」,反正被迫退了一步,不提賠償的事了。

  那麼他們要求軍費與物資共擔的理由也非常好理解。

  這樣一來,以後的各國的戰爭損失與風險,就都由全人類一起承擔了,不是非常公平嗎?

  傅落知道日本人是私心作祟,但單就這句話來說,她不得不承認,對方提出的話是相當有道理的。

  如果沒有辦法平攤成本和風險,就以現在這種空前龐大的戰爭水平與戰爭規模來看,地球聯軍根本沒有辦法長期一起合作。

  這次日本人認為不公平,下次或許就是美國人、歐洲人甚至中國人。

  這次不拆夥,總有一天複雜的矛盾擠壓在一起,到時候也許就不是拆夥,而是內亂了。

  「別開玩笑了。」

  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軍需官突然低聲嗤笑了一聲。

  董嘉陵伸手攏了攏鬢角一縷梳不上去的頭髮,語氣輕緩地說:「當年我軍購買曲率驅動器的核心技術使用權,經過了六年談判,做出了不知多少讓步,美國方面才同意『有保留地租用』,年租金高達六個億的地球通幣,後來中央給空間科學院的人下了死命令,秦院長親手寫了軍令狀,財政資金前後直接間接搭進去多少,我這裡都已經沒有準確數字了,這才算有了自己的曲率驅動技術。還有,上一次趙將軍躍遷成功的實驗數據,俄羅斯出價三千組遠距離精確制導導彈,我們都沒同意,雙方還在談,現在日本人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想搭便車,憑什麼?」

  她的話似乎打開了一個開關,楊寧不再做解釋,總參處敏銳的精英們已經自發地討論了起來。

  「還有美國人的輕型發射架技術,每一架巨艦的造價比我們低一倍還要多,那是拿技術工作者的命搭出來的,礙於美日表面的友好關係不表態而已,不可能同意共擔。俄羅斯的空間裝備出口支撐了他們GDP近三分之一,半壁江山,現在你跟人家講『你的就是我的,我的還是我的』?」

  「那小國呢?」

  「小國家財力和技術都跟不上,在太空戰爭中從來只是支援作用,一般他們堡壘位置近地,不是衝在前面的,偶爾有損失也在承受範圍內。但是如果公擔軍費,可能一場戰役下來,這些國家就會破產。」

  「不要說小國了,就連歐盟在上一次遇襲之後,計算了直接經濟損失後,不也開始向美國支付高額的『設備維護費』麼?直到現在,還有美軍艦隊在歐盟堡壘,誰也不是不會算賬的。」

  總參處從成本討論到了各國經濟體構成、資金流動、國家與國家內部的利益團體間的齟齬,甚至是一些不為人知的秘辛——以二部總參處的級別,可以接觸到很多諜報信息。

  到後來,他們談的東西傅落幾乎有些聽不懂了。

  她偏頭看了一眼楊寧,楊大校在引導了話題之後,就再也沒有吭過一聲,只是靜靜地坐在一邊,就像一尊石像。

  莫名地,傅落從他平靜無波的眼神裡讀出了某種深沉。而呼之欲出的悲哀,她的心突然也沉了下去,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了其他人已經發洩出去不少的怨憤。

  傅落的思維逐漸飄遠,想起付小馨不肯回的短信,想起寒冷的夜色中痛苦的欣然,想起了滿目瘡痍的地下城。

  她不知道站在這裡的其他人付出了什麼,總歸……比她自己是只多不少的吧?

  可是他們這樣艱難,站在這樣險惡的宇宙中,真的有什麼意義嗎?

  他星系敵人第一次交火險些打掉地球人戰與和的信心,第二次交火,直接打散了地球聯盟。

  傅落終於明白,為什麼明知道自己已經將信息傳回總部,他星系總司令依然篤定地下令按原計劃開炮——引力炸彈的機制恐怕就像眼下一些專家猜測的,只是極高頻率的電磁波,表現出來一些暗物質性質,能在一定範圍內產生負壓而已,確實可怕,然而可怕得有限,不可能把整個聯盟一鍋端了。

  在當時那種情況下,只夠打掉一個先鋒——至於是哪國的先鋒,他星系人其實並不在意。

  而聯軍這邊,講究「知己知彼」的各國,當時未嘗沒有想找替罪羊試水的想法……

  傅落腦子裡越來越亂,想得事情越多,她越是心驚膽顫,似懂非懂間,忽然有些惶恐起來。

  也許這一次的敵人不可戰勝,歸根到底……是因為他們曾經是人類吧?

  一陣突如其來的心寒向她襲來,而總參處內的討論聲,也不知什麼時候停了下來。

  他們已經意識到了,自己懂的道理,每一個人都懂,自己的憤怒,每一個人都在分享著同樣的份。

  然而……又有什麼用呢?

  各國堡壘已經在路上了。

  「諸位還有疑問嗎?」許久後,楊寧問。

  這一次,沒有人再開口。

  「好,那麼散會之前,我來做一個簡短的總結。」楊寧說,「新的佈防格局馬上就會成型,二部作為主力軍,依然任務重大,現在我傳達一下短時間內,組織需要諸位全力完成的工作——首先是盡快熟悉新格局的關卡……」

  傅落學著其他人的樣子,拿出了電子閱讀器,打開會議語音系統,楊寧簡潔而不帶絲毫感情色彩的任務簡報,會被電子閱讀器的會議專用軟件自動轉成文字格式記錄下來,同時,每個人都可以各有側重地把和自己有關的事做重點標記。

  就好像方才流傳的悲憤都從未發生過,大家短短的十來分鐘後,就都收斂了心神,井然有序地投入到了下一段戰鬥裡。

  心要像石頭一樣。

  看著自己的同事們,傅落忽然如同醍醐灌頂,在這個萬分諷刺的時候,恍然大悟了。

  這一天,她從會議室離開,又在壓抑的氣氛裡結束了自己日常的執勤任務,第二次拿出手機,想給付小馨發一條短信。

  「堡壘佈防格局改變,聯合國……」

  傅落停下來,猶豫了一下,把這條信息刪除了——涉及軍情信息,雖然已經不是什麼機密信息,但還是會被攔截的吧。

  她重新輸入:「這裡跟我想像得不一樣,我覺得有點心寒。」

  然而這一條最後也沒有發出去,傅落來回讀了幾遍,再次刪除了。

  這麼說不太好吧?她想,不管會不會惹媽媽擔心,但總覺得……站在這個位置,在這種時候說這樣的話,顯得自己太出爾反爾了。

  她想起離開會議室的時候,總參處全體人員與平素無異的臉,認為自己有點軟弱。

  「媽媽,我在這裡很好。」

  最後,她發了一條與上一次一模一樣的話。

  並且意料中的,沒有收到任何回覆。

  這一年年底,在全軍一片壓抑的低迷中,經過了幾次三番短暫的試探、挑釁、回應與刺探,戰火再次被點燃了。

  他星系派出前鋒艦隊,企圖登陸木星,當時距離最近的美軍總司令反應不能說不快,第一時間意識到了敵軍登陸行星的危險性,向全球發出緊急警報的同時,趁對方沒有落下腳,發動了主動攻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1 04:15 PM

第二卷 夜幕 第四十九章

  2430年,春。

  這一場針對木星系統的拉鋸戰從年初開始,到此時,已經打了將近四多月。

  木星這個次棕矮星是太陽系中一個特殊的存在,自成系統,早在第三次工業革命之前,地球上就有無數將木星變成另一顆行星的幻想,先前已經因為戰備狀態而停擺的遠地礦產計劃,就是在木衛二上進行的。

  考慮到由於木星引力吸引撞擊比較頻繁的問題,為了謹慎起見,地球聯軍的堡壘佈防與木星系統保持了一定的距離,並沒有在爭議較大的木星系統中設防控堡壘,但木星始終在地球聯軍的佈防區內,是整個地球聯軍的第一道防線。

  而這一次,他星系人艦隊瞄準了引力最低的木衛四,企圖以木衛四為跳板,從木星系統裡硬生生地插一顆楔子,破壞地球的遠地防線,史稱「卡里斯托計劃」,又被叫做「登木行動」。

  當年傅落在楊將軍家裡見過的那個險些被刺殺的北美空軍總司令,在北美聯盟隨著地球聯軍一起各奔東西的時候,就滑頭地病退辭職了。

  已經退休的老將軍羅伯特先生臨危受命,以一百九十六歲的高齡擔起了美軍太空軍總司令一職。

  正是這位被尖酸刻薄的西方媒體諷刺為「老得只能用牙床進食」的男人,為這場戰爭添上了短暫而光輝的一筆,也為全人類埋下了最後一顆火種。

  年初,在這位老牌鷹派軍事家、政治家的帶領下,美軍嚴格地貫徹了聯合國「最短時間內讓地球脫離戰爭狀態」的宗旨,對企圖「登陸木星」的他星系敵人先下手為強

  在精良的裝備、有素的軍隊、與傑出的指揮官三者綜合作用下,憋屈已久的人類,終於在太空前線上表現出地球聯軍應有的戰鬥力,為氣勢低迷的聯合國打了一劑強心針。

  半年以來,各國之前的關係如履薄冰,而幾次三番的戰場失利,幾乎掐死了地球聯軍必勝的勇氣。

  要知道,地球聯軍勝利的關鍵就是「快」——快速控制戰場,快速獲取和談機會,快速結束這個讓所有人措手不及的戰爭時代,關於這一點,各國都心知肚明,聯軍耗不過他星系的瘋子們——想要做到這一點,聯軍必勝的勇氣不可或缺。

  羅伯特將軍恰恰是太明白這一點。

  他發動對他星系的主動攻擊就是先斬後奏,既沒有得到美國政府的批准,也沒有第一時間向聯合國求援。

  前線消息傳到地球,美國國內一時幾乎炸了鍋,地面上一個禮拜掀起了三輪遊行,指責羅伯特是個喪心病狂的老瘋子。

  羅伯特將軍頂著來自國會的巨大壓力,近乎一意孤行地以重兵搶佔了木星爭奪戰的先手,他在拚命試圖用狠狠的反擊,來黏合四分五裂的聯軍。

  為此,老將軍遭到了來自本國的無數彈劾,據說當時對他的撤職與逮捕命令已經簽署通過,就在還沒有來得及發佈千鈞一髮間,加拿大以北美聯盟的同盟軍身份,加入到了戰局中。

  而後幾天,其他幾個盟友國家先後給了或多或少的增援,羅伯特將軍多年的國際好人緣,在這個至關重要的時刻幫了他一把。

  也算是幫了地球聯軍。

  同年二月中旬,聯合國發佈一級通告,要求所有國家立刻出兵增援,在形勢良好的情況下,各國紛紛積極響應。

  中國派特種部隊尖刀與太空一部精銳趕赴,由趙佑軒少將作為負責人。

  就連元氣大傷後,還沒來得及喘過一口氣來的日本都掏出了自己壓箱底的家當,支援木星。

  並不是各國分居之後又無私地「舊情復燃」,而是聯軍太需要這一場勝利了。

  二月底,近乎輝煌的戰績通報聯合國,世界沸騰了。

  地球聯軍彷彿轉了運。

  三月初,中俄空間科學院聯合發表了「關於引力炸彈」的研究報告,通過多方考證,證實了所謂「引力炸彈」確實就如民間科學家猜測,是一種超高頻率的電磁波,衰減得很快,攻擊範圍有限,且在實戰中不分敵我,只適合中長距離攻擊,無法實現精確制導。

  籠罩在聯軍頭上的「人造黑洞」陰影終於散去,像一顆石子投入到了死水中,頃刻喚起了巨大的漣漪。

  三月中旬,地球聯軍重新簽署防衛補充協議。

  近乎分崩離析的聯軍在人們的熱淚盈眶中,再次攜手對敵。

  各國的新聞廣播中,無論是主流還是非主流的媒體,一時間空前絕後地只剩下一種聲音——把人形的外星怪物揍回他們的老家去。

  葉文林帶領尖刀奉命增援美方時,曾經作為趙佑軒的隨從人員,私下裡與羅伯特先生近距離接觸過一次。

  比起電視上出現的精神矍鑠,羅伯特將軍本人看起來要年邁很多,他臉上深深的皺紋間夾雜著暮氣沉沉的老年斑,說話的時候語調不高,聲音也有些沙啞,待人不算熱情,但是很有禮貌。

  他的後背已經不怎麼直了,嘴唇也如同普通老人,有種失水般的乾癟,眼皮被歲月拉扯得耷拉了下來,唯有微微有點歪的鷹鉤鼻子,在五官中越眾而出,高高地凸顯出這老頭子的強硬和手腕。

  葉文林注意到,他枯瘦的手背上還有吊瓶留下來的針眼,看來羅伯特將軍身體不好的傳聞並不是空穴來風。

  那是一次小小的茶話會。

  到場的每個人——包括趙佑軒將軍在內,對羅伯特先生都似乎有種特殊的敬重。

  葉文林知道,以他的資歷與級別,在各國將軍雲集的場合下顯得太微不足道了,於是只充當趙將軍的警衛員,默不作聲地在一邊旁聽,當起了端茶倒水的服務小弟。

  後來,他才知道,那一次的午後茶話會只差了那麼一點點,就改變了地球的命運。

  ……如果不是命運女神在至關重要的一刻背棄了人類。

  葉文林拎著茶壺走上去替各國的高級將領續紅茶的時候,羅伯特將軍示意他把桌上的點心盤子拿走。

  「幫我一把,孩子們。」羅伯特低聲說,有些吃力地指揮著葉文林和另一位美國軍官幫他鋪開了一張聯軍佈防圖。

  「這些話我已經反覆推敲很多遍了,可我也知道,聯軍並不想聽。」羅伯特將軍低低地咳嗽了兩聲,肺部發出「嘶嘶」的雜音,他扶著那位美國軍官的手背,吃力地站了起來。

  「表面上看,他們似乎是想以木星系統為據點,和我們長期拉鋸,但是佈防——這裡。」羅伯特靠著攙扶彎下腰,手指在佈防圖上畫了一個圈,「我們確實出於安全考慮,沒有在木星衛星上設立堡壘,然而並不代表這裡防衛鬆懈,事實上,美國與加拿大互成犄角,而我們的歐盟朋友就在不遠的地方,亞洲諸國雖遠,卻有直達通道,可以說是新佈防最嚴密的位置之一。」

  羅伯特低喘了幾口氣:「他星系人擅長電磁攻擊,要知道,在行星登陸戰中,這一點可並不佔優勢,他們不會長久地和我們在這耗時間。」

  葉文林心裡一動,忽然隱隱地抓住了什麼,忍不住抬頭看了趙佑軒一眼。

  但是趙佑軒少將除了在戰場上略瘋之外,平時為人總是沉靜而內秀的,不是張揚愛表達自己意見的性格,因此微微衝他搖了搖頭,以眼神示意他只要聽著就好。

  這時,澳洲聯盟的援軍負責人開口說:「也許敵人進犯木星系統是一個錯誤?」

  羅伯特將軍平靜的目光陡然鋒利起來,一字一頓地說:「戰場上,敵人也許會犯錯誤,但是我們永遠不能心存僥倖。」

  「那麼您的意思……」

  「我總覺得有些事看起來不大對頭,」羅伯特將軍說,「細想起來,先趁著地球上戰和兩派爭吵不休的時候,一次電磁攻擊嚇破我們的膽子,讓我們失去先手,再將計就計,在正面交鋒中破壞了地球聯盟,下一步應該是什麼了?」

  葉文林心裡突然有一道閃電閃過——是的,下一步應該是什麼?

  地球人渴望信心、渴望勝利,之前被壓抑得越慘,一旦抓住希望,反彈得就越是激烈,比如現在,連距離木星最遠的中國堡壘都派出了小一半的精銳增援,那麼其他國家呢?

  隨著木星系統爭奪戰的白熱化,不,應該說,隨著木星爭奪戰中,地球聯軍的優勢明顯化,這種情況已經愈演愈烈,聯軍各國不顧羅伯特的反對,不斷增兵,就像撲火的飛蛾一樣。

  那麼……木星會不會掏空整個聯軍堡壘的佈防?

  「我想誠懇地請諸位幫我一個忙,」羅伯特將軍說,「我希望諸位能說服你們各自的政府,停止增兵木星,加強本國佈防,甚至在必要的時候,把援軍撤回本國堡壘。」

  這話說得近乎大公無私——停止木星增兵,等於把前線的壓力全部扣在了美軍身上。

  葉文林下意識地抬頭看在場的美國人,這些人裡萬一有一個嘴不嚴的,羅伯特將軍很有可能面臨著叛國罪的指控。

  「將軍,您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歐盟負責人低聲提醒。

  羅伯特將軍沉默不語。

  「不好意思,羅伯特先生,我有個問題。」俄羅斯負責人舉手說,「我個人認為,雖然您所擔憂的風險是切實存在的,但是聲東擊西的前提是,對方牽制著聯軍大部分兵力,還能勻出手來去攻打我軍後方,也就是說,他們的軍事實力對我方來說是壓倒性的。」

  這一句話讓多國將軍們竊竊私語起來。

  俄羅斯援軍負責人是個只有八十歲左右的中年女人,只要是沒有發胖,俄羅斯女人看起來都不會難看到哪去,這讓她在這一群老頭子中年輕時髦得扎眼。

  在有她兩倍年紀的老將軍面前,俄羅斯負責人儘可能地表現出了自己謙虛的態度,同時,她提出了自己的異議:「就目前的實際情況來看,以我的判斷,我不認為他星系敵人有這樣的實力,如果對方的實力真的能夠碾壓我們,他們就不必使用這麼多的陰謀詭計。」

  沒錯,從始至終,這一切都只是羅伯特的個人感覺,但凡有一點客觀依據,以他在國際上的資歷和份量,早就向聯合國大會提出來了,而不是私下裡充滿擔憂地和各國領導人開茶話會。

  俄羅斯人的問題,羅伯特沒法回答。

  他們只好被迫中止了這方面話題的討論。

  茶話會在一片和諧的吃吃喝喝中結束了。

  不過離開羅伯特將軍的辦公室之後,趙佑軒叫來了葉文林:「小葉,你來,替我給總部擬一份報告。」

  「您相信羅伯特的話?」葉文林明知故問。

  「老而不死是為賊啊,羅伯特年輕的時候也是個殺將,縱然現在上了年紀,能讓他謹慎起來的事,也……」趙佑軒雙手背在身後,低著頭,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片刻後,輕輕地嘆了口氣,「多一手防備總是好的。」

  羅伯特將軍的行動力驚人,一次試探過後,很快弄明白了哪些人同意他的觀點,哪些人還要再爭取,第二天他就派人,想要再次約見中國的趙佑軒將軍。

  可惜的是,當時中國艦隊正在和一隊他星系艦隊對轟,等戰場初歇,趙佑軒騰出手來時,已經太遲了。

  2430年3月28日。

  北京的春天到了,街頭的玉蘭花已然霓裳成雪。

  美太空軍總司令羅伯特將軍突發心梗,搶救無效,於這一天的北京時間下午三點停止呼吸,在戰場上壽終正寢。

  他個人的征程被迫無疾而終,而木星爭奪戰依然在繼續。

  2430年4月1日。

  愚人節。

  距離地球與他星系人正式開戰不到六個月。

  傅落剛剛在模擬艙裡被耶西修理了一番,有點低血糖,她偷偷從自己的儲糖罐子裡抓了一把塞進了兜裡,預備著靠這些熬過三個小時的執勤——這還是趁著葉文林增援木星走人以後,才好不容易存下來的。

  自從那個賤人得知了二部的優厚待遇,就變本加厲地吃起大戶來。

  就在她偷偷往嘴裡塞奶糖的時候,正好碰見楊大校經過,被逮了個正著。

  傅落:「……」

  我軍內部對軍容一直有要求,執勤通道內部不准衣冠不整,偷吃零食當然就更離譜了。

  八百年不一定違紀一次,幹壞事就被逮住,傅落覺得自己的人品卡好像略微有點欠費。

  楊寧先是瞪了她一眼,看著她那剛偷了雞的黃鼠狼一樣貼牆邊的樣子,又忍不住露出了一點笑意,扭過頭去,假裝沒看見,把她放過去了。

  傅落連忙墊著腳尖溜走了。

  單就作為上司而言,楊寧確實是最容易相處的那種了,大面上不出錯,細枝末節的犯點小錯誤,他基本上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從來不會隨便上綱上線。

  這天輪到傅落在主控室執勤,不用出巡,比平時還要輕鬆些,她和戰友交接完畢,坐在主控室的椅子上,身邊是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六十個射程單位的監控畫面。

  最近不知因為什麼,總部的警戒級別一下子提高了,技術人員忙成了狗,進進出出地維護大中小戰艦的動力系統,彷彿隨時準備遠征。

  先開始很是人心惶惶了一陣,過了幾天,大家都熟悉了。

  主控室內一切正常,沒有異狀。

  主控室的執勤對於傅落來說就是自習時間,她不緊不慢地掏出閱讀器開始補充理論知識。就在她翻看了十來頁的時候,突然,左三監控中提示異常情況。

  傅落抬起頭,只見顯示高速與高能的紅點成片,正飛快地往聯軍太空堡壘處靠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1 04:26 PM

第二卷 夜幕 第五十章

  耶西的魔鬼訓練並不是白費的,取消了傷害閾值的模擬訓練室仿真程度極高,傅落已經習慣了每天都要死去活來一番的日子,早就不會像剛入伍的時候那樣大驚小怪了。

  她收起閱讀器,調轉整個監控系統,盯著圖像上的坐標,穩重地說:「預估異常來客坐標,方向與數量級。」

  這邊跳著坐標,同時,傅落接通了正在外面巡航的各部門巡航艦:「各部門注意,不明艦隊正靠近總部佈防邊界,請二部第三區、四區檢查堡壘防控系統是否有疏漏……」

  她話音沒落,陡然被尖銳的警報聲打斷,這代表系統判斷,對方已經不是不速之客,而是敵襲了!

  傅落不敢遲疑,直接打開太空堡壘公放頻道:「二部第三監控室上傳敵襲警報,敵軍先鋒已經抵達距離我軍堡壘約五十六個射程單位的距離。重複一次……」

  幾乎是同時,眼前屏幕右下角上,自其堡壘他監控室的警報信息就好像網站彈屏一樣,一條接一條地刷了出來。

  敵襲信息一般會用醒目的紅色,整個屏幕很快萬里河山一片紅了,血崩似的觸目驚心。

  入耳式通訊器裡響起楊寧的聲音:「總參處執勤人員立即回航,立刻到中央會議室集合!」

  傅落飛快地跑了出去。

  地球的太空堡壘平時並不像他星系人那樣沒有人情味,不在執勤狀態裡的士兵們雖然並不喧嘩,但都是年輕人,湊在一起三五一群地閒聊還是隨處可見的。前兩天二部一個砲兵營長堵在門口,非要給軍需官送花的情景,還被總參處眾人津津樂道地八卦了許久。

  可是此時,整個堡壘裡是一片肅殺的。

  除了腳步聲、衣物摩擦聲與樓道裡一刻不停的警戒聲,什麼都沒有。

  這時候、在這裡,為什麼會有敵襲?

  他星系人嗎?他們在木星被牽制了那麼多的兵力,怎麼可能有暇回航?

  傅落心裡的疑問一個接一個地跳出來,她隱約意識到,這一次似乎是真的出大事了。

  七上八下中,傅落一沒留神,在拐角處撞上了一個人,對方抓住她的胳膊,手指堅硬而有力,略帶責備的熟悉的聲音說:「不慌。」

  傅落一愣:「楊大校。」

  楊寧是個眾所周知的死潔癖,大概是剛剛洗完澡,他的頭髮有點蓬鬆的潮濕,似乎還沒來得及完全吹乾,袖口一枚鈕子竟然沒有扣上。

  楊寧「噓」了一聲,兩根手指按在自己的耳朵上,一邊聽上級的命令,一邊大步走進總參處會議室:「打開所有通訊頻道,九十秒之後清點在港戰艦狀態,檢驗堡壘的防控系統,遠程導彈系統預熱。」

  總參處忙而不亂,立刻執行了下去,傅落也早習慣了這裡的節奏,楊寧一發話,立刻走到自己崗位前站定。

  「從現在開始,二部總參處作為這場戰役的總調度中心。」楊寧勻出一隻手,扣上自己的袖扣,簡短地說,「全員注意,準備戰鬥。」

  傅落:「報告,對方已經進入四十五倍射程單位,是否警告?」

  「不警告,」楊寧乾脆地說,「校對射程,半分鐘預熱完成後,直接發射第一批導彈。」

  陳中將給他的命令是「以堡壘安全為第一要務」,眼下堡壘一級戰備的狀態三十倍射程單位範圍可視,一百二十倍射程單位外可接受,對方明知道這裡在打仗,還敢這樣氣勢洶洶地往前闖,如果不是沒事找抽,那多半就是來者不善。

  傅落熟練地輸入發射命令,打了整個中國堡壘的第一炮導彈。

  「記錄第一波攻擊數據,準備第二波導彈攻擊。」

  傅落:「是。」

  然而當第一波攻擊的擊中率出來時,傅落卻愣住了。

  只見那數字不斷攀升,很快超過70%,而後速度不減慢,越過80%……直奔90%。

  最後在傅落整個人已經開始風中凌亂的時候,停在了99.75%處。

  幾乎全中,但……這、這怎麼可能?!

  太空戰中的遠程精確制導從來被大家戲稱為「百步之外以青磚瓦片敲上將首級」,可見,是不大「精確」的。

  雖然系統會預判對方的行進線路,但是人家的戰艦又不是傻的,誰也不會傻乎乎地停在那任對方打,更不用說還有反導彈防禦系統了。

  即便是最密集的導彈碰到最水的駕駛員,也不可能全中,一般而言,星際戰爭中,這個距離單位中,遠程導彈的命中率平均值只有35%左右,即便是歷史最高值,也從未超過過40%。

  傅落第一反應是:「重新檢測。」

  「不。」一個人突然在她身後插話。

  傅落本能地脊背一僵,立刻自動讓出半步,不知什麼時候進來的耶西正越過她的肩膀,緊緊地盯著第一波攻擊的統計數據。

  好一會,金髮的男人喃喃地低聲說:「星際海盜團。」

  傅落一時沒反應過來:「什……」

  楊寧卻悚然一驚,驀地回頭。

  「沒錯,星際海盜團。」耶西神色平靜地重複了一遍,「楊大校,你最好注意一下對角線區的隱形戰艦。」

  出於某種未知原因,從來謹小慎微的楊寧竟然第一時間相信了他的判斷:「暫停攻擊,打開全面掃瞄。」

  全面掃瞄立刻進入進程,掃瞄進程非常慢——這就好比個人終端掃瞄病毒的時候通常只選擇「快速掃瞄」而不用「全面掃瞄」一樣。

  「貴軍的防控系統該升級了,」耶西不怎麼客氣地撥開傅落,「小丫頭,給我讓一讓——第二波導彈預熱,不瞄準,選取手動輸入坐標。」

  耶西平時在各大戰部中神出鬼沒,權限似乎很高,但是包括傅落在內,眾人都不清楚他到底是幹什麼的。

  傅落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楊寧。

  楊寧絲毫不遲疑:「照他說的做。」

  耶西露齒大笑:「你竟敢相信我麼?」

  楊寧面容冷峻:「稍後我會向司令員補上請示。」

  耶西不再浪費時間,三下五除二地打開了手動瞄準板,幾乎毫不遲疑地輸入了一串讓人眼花繚亂的坐標,在最後一個字符籙入完畢之後,迅速打開了第二波導彈攻擊。

  中程導彈!

  這一次,中程導彈以一個匪夷所思的射擊角度,向著一個匪夷所思的方向衝了出去。

  導彈發射的一剎那,太空堡壘內部的紀律防控委員會立刻介入問責:「二部總參處負責人報你的編號,請解釋一下方才的導彈發射緣由!」

  因為耶西發射導彈的那個方向很特殊,正是俄軍堡壘的方向。

  地球聯軍空間系統中有三大作戰主力——北美,俄羅斯和中國,新佈防的中國堡壘與俄軍堡壘之間雖然不接壤,但距離較近,當中夾了一個死角,同時在雙方射程之內。

  在新佈防成立初期,被稱為「不可踰越的安全地帶」。

  除非……俄羅斯背叛了地球,或者他們已經全軍覆沒了。

  傅落屏住了呼吸。

  紀律防控委員會:「重複一遍,二部總參……」

  就在這時,第二波導彈的統計擊中率突然開始上升,從0一下子跳到了5%,最後停在了25%線上。

  導彈擊中了什麼?那個地方真的有隱形戰艦嗎?

  楊寧這才從屏幕上錯開眼珠,沉聲對防控紀委說:「編號S2T05,指揮官楊寧,懷疑該區域有隱形戰艦入侵,完畢。」

  對了,傅落想起來了,她曾經讀到過關於太空海盜團的記錄,只可惜現存文獻太少,她只能從隻言片語裡找到一些蛛絲馬跡。

  聽說他們的慣用伎倆,就是以大批空殼戰艦作為幌子,掩護小而快、殺傷力極強的隱形戰艦包抄。而第一波遠程攻擊擊中率過高,恰恰是空殼戰艦的證據!

  可是耶西到底是什麼人?

  他為什麼能那麼厲害,僅憑一個統計數字就能判斷出對方的來路和行進方向嗎?

  傅落還沒來得及小崇拜一下,就發現耶西的臉色變了。

  「不……25%,不可能那麼高。」

  傅落不明白擊中率高有什麼不好,何況中程導彈和遠程有天淵之別,30%真的不算是一個很高的數字。

  然而作為指揮官的楊寧卻懂了,他盯著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來得及鋪開的全面掃瞄系統,按住一邊的耳朵,輕聲對通訊器另一邊的總指揮中心說:「首長,我們可能被包圍了。」

  傅落:「……」

  不,大校,你的口氣可以不要像「這個餃子可能是茴香餡的」那麼氣定神閒嗎?

  總參處一片鴉雀無聲,像是有一根弦繃得快要斷了。

  下一刻,陳仲的視頻頭像出現在了眾人面前,他正在總指揮中心的會議裡。

  「俄羅斯方面信號消失了,我們已經在試圖聯繫最近的東南亞聯盟。」陳仲說。

  楊寧:「北美那邊呢?我們尖刀和一部的人呢?」

  「遠地衛星通訊系統受到不明攻擊,和那邊聯繫不上,但是……」陳仲頓了頓,打開一段音頻,「方才我們收到了這個。」

  「特種部隊尖刀呼叫總指揮中心,特種部隊尖刀呼叫總指揮中心,撤離,不要應戰!再說一遍,撤離,不要……嗶——」

  戛然而止,一片雜音。

  楊寧似乎做好了什麼準備,他問:「最壞的結果是什麼?」

  陳仲沉默了片刻。

  而後視頻裡換了個人,楊靖和將軍在屏幕上出現。

  「是我。」他簡短地接過了話題,「從現在開始,整個堡壘由我統一命令,請各部總參做好調度配合工作,臨場不要自作主張。」

  楊寧平靜的神色一凝:「是,首長。」

  楊靖和:「通報全面掃瞄結果。」

  傅落一愣,接到楊寧的眼神示意,才連忙站直了:「報告首長,54%。」

  她話音剛落,數字又往上跳了一格,從54%跳到了55%,總參室內巨大的警報聲嚇了她一跳,傅落從沒有聽到過這麼歇斯底里的警報,下一秒,她發現所有人的表情都變了。

  鋪開了55%的全面掃瞄信號顯示出了一部分他們看不見的地方,在中國堡壘外圍,密密麻麻一圈,全部都是紅點,周圍代表俄軍與東南亞聯盟堡壘的區域死寂一片,中間的中國堡壘就像一座小小的、被鯊魚圍困的孤島。

  掃面區域繼續擴大,紅點持續增加。

  星際海盜團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戰場上?

  是巧合?還是……密謀?

  木星那邊……出了什麼事?為什麼尖刀讓他們撤離?

  「三部二區遭到敵方火力打擊,堡壘外圍受損。」

  「一部核心區防禦損毀百分之40%……42%。」

  「中程導彈擊中率降低到20%,請示首長,是否加大火力?」

  「報告,二部六區出現防禦空洞——」

  傅落感覺自己一腦門漿糊,她努力屏蔽了這些亂七八糟的問題,只專注於眼前的戰局,等著聽楊將軍發佈這次戰役的臨場戰術設計。

  然而……

  「放棄太空堡壘。」她只聽見楊將軍擲地有聲地宣佈,「我們兵分三路突圍。」

  等等!

  傅落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放棄太空堡壘?

  那……地球呢?

  她大腦裡一陣轟鳴,不明白楊將軍為什麼要下這樣的命令,這是要逃跑嗎?

  看到強敵,甫一照面就奔逃人喪家之犬,尊嚴何在?臉面何在?

  總參處每個人都露出難以置信的驚愕來,楊寧一言不發,身體僵硬得像是一張冰冷的棺材板。

  全面掃瞄的數據依然在往上跳,越來越多的敵人躍然眼前。

  「楊寧,」楊靖和冷冷地逼視著他,「你想抗命造反嗎?」

  楊寧依然一動不動。

  「小楊,」陳中將有些低沉的聲音傳來,「執行命令。」

  這一次,楊寧終於有了反應,他忽然低下頭,臉頰繃得死緊,有那麼幾秒鐘,傅落幾乎懷疑他挺拔如楊的肩膀要垮下去了。

  終於,一直沉默不語的耶西開口了。

  「行了吧小子,」他說,「別像個沒斷奶只會哭鬧的小鬼。」

  「二區做好脫離準備,戰艦駕駛員就位,第三波導彈發射預熱,火力打開通道,準備……」楊寧陡然破音,他停頓良久,方才吐出下文,「準備撤離。」

  楊靖和不再言語,深深地看了耶西一眼,那一刻,沒有人讀得出中國太空軍總司令和這位來歷成謎的「友軍」前輩交流了什麼。

  歷史上最屈辱的一次撤離開始了。

  整個中國區兵分三路,二部往俄軍堡壘方向,三部往東南亞聯盟方向,餘下一部、特種與警衛團的精銳,隨主艦開赴偽裝艦的方向。

  整個包圍圈中,最開始檢驗出來、並被遠程導彈擊中的偽裝艦方向,就像是敵人的「網開一面」,司令部意圖很明確,盡最大可能保留高級指揮人員,不惜一切代價。

  「特權階級……」傅落聽見不知從哪裡傳出這麼一句,她正覺得自己從中聽出了一絲別的滋味,楊寧卻猝然回首。

  「閉嘴。」楊大校面色鐵青,語氣森然,甚至隱約帶著某種狠毒的殺意,傅落看見他的手放在了自己腰間的槍上,手背上青筋暴跳。

  榮耀、尊嚴……甚至連親生兒子都是可以犧牲的麼?

  這就是我們的太空艦隊?

  這就是她追逐了那麼多年,一心嚮往的太空艦隊?

  她心裡的悲憤還沒來得及噴薄而出,近在咫尺的敵人卻已經到了。

  「用導彈推,」耶西彷彿對星際海盜團有種特殊的熟悉,「海盜們不是士兵,他們貪生怕死得很,走錐形陣營,不能被他們沖散。」

  再也沒有誰想著節約成本的問題,連天的炮火縱然無聲,卻讓人睜不開眼,一架又一架的戰艦——敵人的,自己的——紛紛被炸飛,飄在太空之中,變成了死無葬身之地的碎片。

  不知過了多久,楊寧的入耳式通訊器裡突然傳來了一個有些雜音的通話。

  「楊寧。」

  楊寧一愣,不動聲色地掃過其他人,見別人毫無異色,才知道這是一個獨立的通信渠道。

  這恐怕是楊靖和這輩子唯一一次以權謀私,用公共通訊網絡獨自與他說私話。

  「楊陽不是我兒子,也不是你的親弟弟,是季桃與她的前夫生的,為了照顧孩子的感受,這件事,我們沒和別人說過。」楊靖和用一種生硬的、如同述職匯報一樣的語氣說,「所以你母親去世之前,我並沒有做過不道德的事。」

  楊寧的瞳孔陡然一縮。

  「唔……」

  楊將軍似乎想再說些什麼,然而父子間的氣氛卻總是凝重而僵硬的,他慣性使然,一時語塞,就是久久的沉默。

  末了,楊靖和終於擠出了兩個字。

  他說:「沒了。」

  「太空第二、第三作戰部隊全體注意。」楊將軍切斷了私信頻道,視頻圖像突然出現在屏幕上,在一片雪花中,下了他這輩子最後一個命令,「開啟曲率驅動器。」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1 04:42 PM

第三卷 未央 第五十一章

  主艦上打出了高分子防禦外殼。

  這是只在國慶閱兵的時候才會支起來的防禦外殼,當初的設計師為了好看,在主艦的防禦外殼上畫了國旗的圖案,並附有空間專用的螢光功能。

  大概設計師也沒想到,有一天,總指揮中心所在的主艦也會支起防禦外殼,穿梭在兇殘的敵人中間。

  而現在,它就像一面無邊暗夜中升起的國旗。

  楊寧定定地站在那裡,似乎想要從屏幕上越來越密集的雪花中分辨出總指揮中心的最後一點剪影。

  那一刻年輕的指揮官神色茫然,竟近乎是失魂落魄的。

  「看什麼看!還不進安全栓!」耶西怒喝一聲,重重地在傅落後背上推了一下,「把他塞進去。」

  傅落借個膽子也不敢跟上司動手,踟躕了一下,她走上去輕輕地提示了一聲:「大校。」

  楊寧的脖子就像個生鏽的軸承,慢半拍才回過神來,他側過頭定定地看了傅落一眼,目光還是渙散的。

  傅落低聲說:「曲率驅動器已經啟動,要準備加速了,恐怕會發生躍遷,所以……」

  楊寧閉了閉眼睛,片刻後,他轉身走進了安全栓:「走吧。」

  主艦並沒有關閉那無比顯眼的螢光系統,彷彿宣告著什麼一樣大喇喇地開著,就像一隻鮮紅的靶子,吸引了大量的星際海盜圍堵過去,包圍圈中甚至出現了縫隙。

  它撲火般地捲入了敵軍深處,搶得了至關重要的幾分鐘,讓最後的精銳作戰部隊——分為兩路的二部與三部得以同時啟動曲率驅動器。

  躍遷開始,筆直的時間坐標上發生了偏離。

  艦隊承載著人類的希望,消失於茫茫宇宙。

  依稀只剩下了那一面孤獨而無人護衛的「國旗」,漸漸沒在無止無休的炮火之下,像一輪沉入海底的紅日。

  時間倒回到三月底。

  羅伯特先生的茶話會之後,葉文林以趙佑軒的口吻寫了一封報告,連夜打回總部,總指揮中心對此非常重視,展開了秘密會議,會議結果在當時並沒有通報。

  但是第二天,中國堡壘就以艦艇維護的名義,升級了戰艦的曲率驅動系統。

  升級的系統甚至還沒有來得及通過試驗。

  傅落覺得自己被擠壓成了一條縫,時空躍遷的一瞬間,安全栓打開,最大限度地保護其中脆弱的人體,周身除卻微微耳鳴外,幾乎是不痛不癢的。

  她卻莫名地有種瀕死的錯覺。

  想來大概是心理作用吧。

  扭曲的時間彷彿無限長,又彷彿無線短,她眼前一片浮光掠影,無端想起自己拿到軍校通知書時的雀躍;想起第一次換上夢寐以求的制服,在陽光與國旗下宣誓的情景;想起集體觀看記錄片時,她第一次在視頻裡看見太空堡壘、看見特種部隊尖刀時突如其來的激動……

  想起她無數次地在地面仰望星河。

  她眼前突然一片模糊。

  這時,一隻手忽然輕柔地搭在她的肩上,傅落回過神來,慌忙低下頭抹掉眼淚,以為自己會遭到訓斥。

  可是並沒有。

  她聽見楊寧極輕極輕地嘆了口氣,而後在她耳邊輕聲說:「記著,到了這個地步,士兵是沒有資格哭的。」

  他聽起來似乎不悲,不怒,不怨憤,也不失措,一瞬間茫然失措後,以最快的速度就恢復了一個指揮官的角色。

  傅落不知道他的胸膛之下長得是一副什麼樣的心腸。

  然而她終於從那一聲近乎勸慰的輕聲細語中,承認了楊寧是一個強大得讓她無法超越的人,至少是現階段。

  地球上,人類經歷過的任何一個平淡的早出晚歸,都會是未來的歷史。

  然而歷史與歷史又不一樣,有些人是那樣的幸運,終其一生,也聽不見歷史殘酷的車輪聲。

  中國北京,東八區,夜裡九點。

  暗無天日的地下城。

  半年的搶修與重建,首都的地下城已經恢復了基本生活需求。

  而海澱三區距離市中心較近,地下城居住環境良好,受那一次電磁攻擊的影響也並不像城郊一些地方那麼大,除了最開始進出交通不大方便之外,這裡的人們幸運地沒有受到什麼傷害。

  此時,甚至還有一家超市和一家地下KTV還在營業。

  一個把頭髮染得像雞毛撢子一樣的少年人穿著KTV服務員的馬甲從裡面走出來,對老遠跟他打招呼的前台接待小妹視而不見,帶著滿身慘綠少年的中二氣,沒輕沒重地拍了一下迎賓小弟的肩膀:「我有點事,先走了。」

  說完,他把馬甲扒下來,隨手扔給對方,桀驁不馴地扒拉了一下滿頭雞毛,頭也不回地轉身走了。

  門口一個小太妹正蹲在地上抽煙,見他來了,抬腳跨上可懸空的摩托車,對少年撇了撇穿滿了唇環的嘴:「上來。」

  少年正是半年前離家出走的汪亞城。

  其實他並不是放走了姐姐,怕沒法和父親交代而離家的。只是汪亞城當時看著傅落那頭也不回的模樣,莫名地心頭一跳,彷彿跳出了一大片不安分的野草,扎得他一刻也待不下去,草草地收拾了一些東西就走了。

  錢當然是沒帶夠的,但他也並不像汪儀正預料得那樣花完就回家。

  這小崽子平時沒事就鬥雞走狗,多少有幾個狐朋狗友。

  汪亞城從家裡跑出來,就十分不像話地住進了他名義上的小女朋友家裡。

  汪亞城給自己找的「媳婦」名叫吳瓊,就是抽煙等他的那個小太妹。

  吳瓊和他一般大,也是個毛還沒長全的青少年,在這些敗家熊孩子中卻已經十分有威信,儼然成了一方的「大姐大」,和汪亞城這種住在地上的公子哥,是過家家一樣的「男女朋友」關係。

  倆人本來就是鬧著玩的面子活,一開始誰也沒把誰當回事,直到汪亞城錢花完了,實在沒有辦法,才住進了吳瓊家。

  吳瓊在海澱三區的地下城裡擁有一個小小的兩室一廳,是她工薪階層的父母留下來的遺產,家裡還有個七歲的弟弟叫吳曉偉。她輟學在家,平時以打零工和混為生,兼職做一間酒吧裡的駐唱,養活著自己和弟弟,是一個很有天分的女混混。

  汪亞城平時就和吳曉偉擠在一張床上,晚上到KTV當服務員,賺點零用錢度日,這樣的日子依然是無聊,但他一點也不想回家。

  真中二病少年認為,自己還沒有找到「和這個世界握手言和的途徑」。

  這天晚上,他們打算一起去一所高中堵幾個學生收點保護費,小太妹吳瓊開著她改裝過的破爛摩托,一路順著地下城的羊腸路躥上了地面。

  汪亞城拎著他買來的二手手機,邊灌風邊嚷嚷說:「我們已經到半路上了,馬上就到,吳瓊的車速你們還……喂?喂?」

  吳瓊:「怎麼了?」

  「操,」汪亞城晃了晃他的二手設備,「突然沒信號了。」

  吳瓊沒來得及答話,她感覺到了什麼,猛地剎了車,高速低空飛行的摩托車拐了一個大大的彎,落在地上,「吱呀」一聲。

  汪亞城險些被甩出去,不滿地說:「你作死啊?」

  吳瓊:「地震了,傻逼,這麼明顯感覺不到麼?」

  腳下的震顫讓汪亞城愣了一下,他臉色蒼白地從摩托車上下來,呆呆地在原地站了片刻:「不對……」

  上一次地球遇襲時,汪儀正曾經跟他說過,地震是晃動,而這樣綿延不休的顫動,是地球防護罩遭到了破壞的結果。

  可是防護罩不是已經補全了麼?

  不是有萬千精英、無數枚導彈在大氣層之外守衛嗎?

  少年抬起頭,塗了一層劣質粉的臉上露出真正的慘白,他抬起頭,直勾勾地盯著天空。

  「什麼聲音……」吳瓊喃喃地說。

  夜空中傳來細碎的、彷彿蜂鳴一樣的「嗡嗡」聲,頻率在一條水平線上,卻越來越響,就像一種音量逐漸放大的白噪音,週遭的其他聲音都彷彿隔了一層什麼,片刻後,路燈「啪」地一下,滅了。

  汪亞城回過神來,猛地推了她一把:「去找你弟弟!」

  吳瓊一呆:「但是四哥說讓我們去三中門口……」

  「去他媽的四哥!」汪亞城扭頭就跑。

  不良少女叫他:「等等,你去哪?」

  汪亞城已經顧不上回答了,他沒命地大步往地上輕軌線跑去。

  可是前方等待他的,是全城癱瘓的交通系統。

  吊在半空的輕軌上一串信號燈全部死氣沉沉地滅著,無數人擁堵在站台,喊聲、責問聲、小孩子的哭聲……此起彼伏。

  汪亞城伸手撐住膝蓋,大口地喘著氣。

  這時,他臉頰上忽然一涼。

  汪亞城下意識地伸手一抹,下雨……了?

  雨水中帶著某種特殊的氣味,落下來的雨滴越來越大,把汪亞城一頭色彩紛呈的雞毛澆得像一坨塑料布罩在頭上,他伸手抹了一把臉,濃重的黑眼線花得滿臉都是,配上蒼白的臉,更像個小鬼了。

  他在雨簾中勉強睜開眼睛,呸了一口,忽然橫衝直撞地擠出人群,沿著大馬路,在大雨中撒丫子奔跑起來。

  大雨足足下了半個多小時才停下,汪亞城已經變成了一個泥猴。

  他實在跑不動了,靠在一邊的建築物上休息了片刻,就在這時,不遠處突然傳來了一聲刺耳的尖叫,有人驚惶地撞開了他,慌不擇路地跑進汪亞城身後的大樓裡。

  少年目瞪口呆地抬起頭,只見一顆形狀詭異的彈頭由小變大,帶著尖鳴和讓眼睛刺痛的火光,橫衝而下,落在距離他不遠的廣場上。

  汪亞城本能地蹲下來,把自己縮成了一個小團,整個人被那巨大的衝擊波拍在牆上,捲了滿身的塵埃,轟鳴聲讓他一瞬間失聰。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茫然地抬起頭來,只見距離他不到半條街的地方有一條女人的胳膊,血肉橫飛地落在那裡,其他部分早已經不知哪去了。

  汪亞城倒抽了一口涼氣,慌忙縮回手腳,全身不受控制地哆嗦了起來。

  就在這時,他聽見不知從哪裡傳來的一聲尖叫:「看天上!」

  天上比夜幕更黑、更沉。

  大片的陰影打下來,因為距離遙遠,只能看見遮天蔽日的黑影中,一點點微弱而冰冷的光圈正懸浮在那裡,彷彿有什麼東西正在登陸地球。

  不……

  不可能的吧!

  那一刻汪亞城突然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伸手一撐地面,爬了起來,膽大包天地衝到輔路上,撿起一輛不知誰丟在那裡的摩托,一腳跨上去,把油加到滿,直奔中國空間科學院而去。

  爸爸還在那裡!

  他唯一的親人……

  網絡全斷,他沒法打開導航,只能循著記憶拚命往科學院的方向趕。

  汪亞城不敢想,如果真的是外星人登陸地球,如果他們真的輸了……作為軍方文職的汪儀正會是什麼下場?

  還有……傅落。

  傅落還活著嗎?

  從未有過的脆弱與無力感襲擊了他,汪亞城低下頭,迎著獵獵的風,伸手抹了一把眼淚。

  突然,他猛地剎車,浮在空中的摩托車驟然落地,直接把他從機車身上掀了下來,重重地壓住了少年的腿,汪亞城似乎沒有感覺到疼。

  他狼狽地半趴在地上,滿面塵埃,拚命探出頭去,在衝天的火光中,眼睜睜地看見中國空間科學院被炸得灰飛煙滅。

  「爸爸……」他目光慌張得近乎散亂,張開嘴,卻失了聲,徒勞地伸出手去,彷彿企圖抓住什麼。

  爸爸!

  爸爸!

  爸……

  汪亞城痙攣一般地倒上了一口氣,所有的話都卡在嗓子裡,一時間,只能發出「咯咯」的響動。

  「啊……」不知過了多久,他才重新找回自己嘶啞的嗓音,質問著天上聽不見的人,「你們都在幹什麼呀!啊?你們都在幹什麼呀?!」

  他在烈火中嚎啕大哭了起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1 04:59 PM

第三卷 未央 第五十二章

  「請檢查艦隊內部通訊是否保持暢通。」

  這是一次躍遷結束後,曲率驅動器冷卻時間,楊寧的第一句話。

  沒有說明,沒有總結,甚至沒有隻言片語的鼓舞或緬懷。

  傅落覺得心像是被一隻巨手掏空了,雙腳失重般地著不了地,方才的國旗與可能淪陷的地球全都充斥在她心裡,幾乎快要把她小小的胸口撐炸了。

  她覺得自己站在這裡,就像是一個被拋棄的孩子,無助極了,身上偏偏背了全人類的命運這樣沉重的枷鎖,壓得她喘不上氣來。

  不過很快,她聽見楊寧下了第二條命令:「保持陣型,各艦上報型號與傷亡情況。」

  男人清晰而有力的聲音逐漸與週遭機械的噪音剝離開來,喚回了傅落飄遠的神智,她僵立在他身後,像看著救命稻草一樣看著他。

  這時,傅落忍不住想,楊將軍,楊將軍在主艦上!

  可是楊寧……他為什麼還能站在這裡鎮定的發號施令呢?

  下一刻,傅落心裡回過味來:對了,因為這裡只有楊寧了。

  聯軍不在了,堡壘不在了,這裡只剩下孤單的二部,而二部最後的主心骨,也只剩下總參處這麼一根。

  楊寧不慌不忙地下了第三條命令:「全軍開啟隱藏模式,總參處請確認我軍所在星際坐標,兩翼展開最高級別監控。」

  隨著他堅定的命令,驀地,一個聲音在傅落腦海中響起:「我是……我是總參處的……」

  「大校!」

  太空二部主力巨艦「長江號」指揮官是第一個與總參處連接上的,長江號總指揮是個中年人,眼眶通紅地看著楊寧:「大校,將軍他們是不是……」

  楊寧面無表情地打斷他:「需要我再重複一遍方才的命令嗎?」

  「……報告首長,長江號……長江號內部通訊基本正常,共有S級巨艦一架,隨從艦A級大型艦六架,B極中型艦十八架,小型戰艦與偵緝艦共……」

  長江號的指揮官聲音哽咽,說不下去了。

  此時,整個艦隊與外界失去了一切聯繫,連內部通訊系統的延遲與干擾都十分嚴重,即使這樣,那聲音與圖像難以匹配的視頻通訊中,還是能讓人看出長江號主艦上一片愁雲慘淡。

  「長江號隨從艦中小型戰艦與偵緝艦共七十架,」楊寧緩緩地開口接下他的話音,「這個不用說了,我知道——匯報傷亡情況吧。」

  長江號的指揮官幾難成聲。

  漸漸的,他的悲意如同傳染的病毒,透過冰冷的屏幕,傳導到了整個艦隊的指揮艦總參處,一陣讓人窒息的沉默擴散開。

  楊寧靜默地看著他,忽然嘆了口氣:「我想請教諸位一個問題,當一個人陷入到最艱難、最危險的境地時,他應該怎麼做?」

  回答他的,是長久的寂靜。

  然而這個問題卻像是一根火柴,頃刻間燒化了傅落心中藩籬,她驀地心有所悟,脫口說:「他應該繼續走。」

  當前路迷霧重重、危機遍佈,當來路已經坍塌、再難回頭,一個人除了繼續走,還能怎麼辦?

  蹲下來求神拜佛,亦或是大哭一場嗎?

  棄我去者,亂我心者……

  而以往已不諫,來者卻猶可追。

  楊寧有點意外,側過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而後他轉向內部通訊視頻,聲調毫無起伏地重複了一遍:「長江號匯報傷亡情況。」

  「長江號損失A級隨從艦一架,B級中型艦三架,小型戰艦與偵緝艦個別機身略有損傷,不影響戰鬥與使用。」長江號的指揮官用力抹了一把臉,面皮漲得通紅,脖頸上青筋跳起,喊話的時候近乎咆哮。

  好像這樣,他就能從中汲取到一絲珍貴的勇氣似的。

  「泰山號主艦動力系統受損,正在修復中,隨從艦損失十架B級中型艦……」

  「樓蘭號主艦完好……」

  「瀾滄號……」

  「報告,隱形模式已經啟動。」

  「首長,防護監控已經啟動至最高級別。」

  「匯報我軍坐標為……」

  楊寧靜靜地聽著,二部從那樣的炮火中闖出來,損失率居然被控制在了20%以下,精銳盡存,在那種情況下,哪怕是借助不成熟的曲率驅動器,也算是個奇蹟了。

  「諸位。」良久,楊寧輕輕地吐出一口氣,用一種十分平和的語氣說,「在司令部缺席的情況下,總參處作為二部的最高權力機構,從現在開始對二部大小事宜直接負責,我希望諸位能理解並配合我們的工作。」

  「樓蘭號隨從艦編為三隊,輪流在三十個射程單位內巡視境界,技術人員請根據艦艇損傷程度優先級休整設備,主艦上設醫療點,請醫療兵各就各位,受傷人員經過登記後到主艦來接受救治。」

  「第二項重點工作是,我軍需要盡快修復對外通訊,至少獲得一定程度的信息來源,我們不可能在宇宙中這麼摸瞎亂跑下去……」

  「這個交給我去辦吧。」耶西突然插話。

  楊寧瞥了他一眼,揮手示意暫時關閉其他內部通訊系統。

  「您的身份,我通過某種渠道有一定瞭解,」楊寧對耶西的態度有些過分慎重,「但是現在我想代表地球問問您,如果聯軍真的全軍覆沒,您是否會選擇離開艦隊?」

  「小子,別拿你那套玩意來套我的話,」耶西陰陽怪氣地冷笑了一聲,粗聲粗氣地說,「我承諾過二十年,就一秒鐘都不會少。」

  金髮男人扭過臉,似乎不願意和楊寧多做交談,伸手一指傅落:「你,跟我走。」

  傅落一愣。

  「你們還沒有逃出太陽系,沒記錯的話,一百個射程單位距離內應該有一些人類早年留下的廢棄的遠地通訊站,」耶西勉強耐著性子解釋說,「我要去看一看那些廢銅爛鐵還有沒有挽救的可能。」

  楊寧:「我可以派給你一隊技術人員……」

  「你是聽不懂別人的話嗎,小楊先生?」耶西打斷他,「我說你們還沒有逃離太陽系,敵人隨時可能出現踹你的屁股,你打算叫一群廢物去,讓我練習急救嗎?」

  楊寧頓了頓。

  廢棄在這裡的遠地通訊站,確實也說不上有多大的技術含量,畢竟,都是些老古董了……楊寧思量了片刻,轉向傅落,微微一點頭。

  傅落立即會意,追了上去。

  「等等。」楊寧突然叫住她。

  傅落腳步頓住,回頭望著他。

  只見楊大校的眉間微微凝滯了一下,而後他有些沉鬱地說:「安全第一,通訊……實在不行,我們可以再想辦法。」

  而後,他彷彿覺得自己話音裡有歧義,又欲蓋彌彰地補充說:「諸位的命,從現在開始,就是地球的了——去吧。」

  命是地球的,所以不輕生,不畏死。

  而恥辱與悲傷,都是些太個人、太感情用事的滋味,如無必要,就可以不必提起了。

  楊寧雖然沒有明說,傅落卻不明緣由地領悟了他的弦外之音。

  她在躍遷中微紅的眼圈還沒有乾透,眼神卻已然堅定了下來。

  「是啊,誰讓我是一個士兵呢。」傅落心裡想著,衝他敬了個禮,腳跟輕輕一碰,而後頭也不回地追上了耶西。

  「我來開,熟悉古代的遠地通訊站嗎?」見傅落搖頭,耶西從駕駛艙裡打開了一個放各種說明書的小櫥櫃,把裡面的隨艦閱讀器取出來丟給她,「裡面有很多空間器械的說明書,你去找找,以最快的速度給我熟悉起來,要是敢給我拖後腿,你就試試看。」

  和耶西初次見面的時候,他輕佻而客氣地叫她「小美女」,隨著他們逐漸熟悉起來,耶西的稱呼很快從「小美女」變成了連譏再諷「女士」、「女兵」、「士兵」,再後來變成不客氣的「那個丫頭」、「那個蠢丫頭」……以及現在最常用的「喂」和「哎」。

  態度也越發的簡單粗暴不友好。

  傅落本身的性格就有一點寵辱不驚,加上在模擬艙中已經被他虐習慣了,對他的威脅絲毫也不放在心上。

  她一句廢話也沒有,立刻上好安全帶,心無旁騖地翻起了閱讀器。

  他們逐漸駛離了孤獨懸浮的艦隊,以一種更渺小的存在,定位在一百個射程單位以外的廢棄通訊站,飛快地行駛而去。

  耶西彷彿是為了應景,沒有哼他古怪的童謠,轉性般地吹起了一段日本和風民間小調,那調子幽玄枯澀,委婉中帶著些許詭異,讓小小的偵緝艦顯得更加離群居索起來。

  設定了目標坐標,耶西打開警戒屏,借由餘光觀察著傅落。

  一個二十來歲、從小生活在和平年代裡的小崽子,落到這樣的境地,會是什麼心情呢?耶西饒有興致地想著,企圖從傅落身上找出些讓他心情愉快的驚慌和迷茫來。

  然而那姑娘始終一言不發,彷彿全身心地沉浸在了方寸大的閱讀器裡。

  好半晌,耶西終於忍不住開口問:「你不害怕?」

  傅落精力太集中,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對方是在和自己說話,她抬起頭,莫名地看了耶西一眼,似乎沒弄清他在問什麼。

  一時間,耶西又覺得有點好笑,他覺得這個小姑娘好像反應有點遲鈍,遇到這樣大的事,大概心裡還懵懂著,被動地接受任務,依然是一板一眼地執行著,根本還沒有接受地球聯軍潰敗的事實。

  出於一些說不出的惡意,耶西決定捅破這一層隔著真實的窗戶紙。

  他慢悠悠地說:「你看,地球聯軍裡,美軍被牽制在木星爭奪戰裡,從你們特種部隊傳回來的半條反饋信息看,情況肯定是不樂觀的,而俄羅斯被全殲,中國潰散,等於地球聯軍的三大攻擊主力盡喪。其他國家都是一盤散沙,沒有一戰之力,他星系人現在很有可能已經佔領地球了,你想一想,不覺得害怕麼?」

  然而出乎意料的,他沒能從傅落臉上看到恍然大悟後絕望無措的表情。

  傅落垂下眼,燈光晦暗,她的睫毛忽然在眼下打下大片的陰影,漸長的頭髮遮住了一半的額頭。她絕不難看,卻也莫名地沒有什麼女性美,大概是天生的高個子掩蓋了她的發育不良,這樣細看起來,她其實更像個眉清目秀的美少年。

  還是那麼可恥的年輕與稚嫩著。

  「害怕。」傅落坦然說,而後忽然反問,「你害怕嗎,耶西前輩?」

  耶西的眼神有那麼一瞬間錯綜複雜得讓人難以理解。

  「我?」他用一種油滑如蛇一樣的聲調輕輕地說,「你們楊大校是不是沒有告訴過你我是什麼人?」

  傅落:「你是什麼人?」

  「我出生在太空戰艦上,是個臭名昭著的星際海盜頭子,和地球、他星系甚至星際海盜團全都幹過仗,十年前一次大意落單,被趙佑軒的特種部隊捕獲,嚴格來說,現在正在服刑——你知道什麼是海盜頭子嗎?」男人咧嘴笑了起來,深邃的眼睛裡閃著某種野性的光,「我們在宇宙中橫衝直撞,殺人劫道,放人血來喝——你……一個小女孩,問我害怕不害怕?」

  傅落沒有驚詫,她幾乎懷疑自己不會對任何事情驚詫了。

  她只是沉默了一會,而後認真地說:「我不是小女孩,耶西前輩,我是一個士兵。」

  「你知道什麼是士兵嗎?我們從進入學校的那天開始,就發誓盡忠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只要楊寧還活著,楊靖和將軍就還在。

  只要二部還活著,中國堡壘就沒有亡。

  只要還有一艘戰艦,還有一個戰士,地球聯軍就會在傳承中不朽。

  傅落放下閱讀器,翻看了一下小艦艇軌跡和目標:「逼近目標了,我看我們可以開始減速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1 05:10 PM

第三卷 未央 第五十三章

  傅落還在對照著閱讀器裡的遠程通訊站原理熟悉設備的時候,就聽見耶西惡聲惡氣地抱怨了一句:「他媽的。」

  耶西十項全能,唯獨耐性一項技能點基本為零,不理他的話,他能自己跟自己對罵一整天。

  通訊站裡沒有仿重力系統,穿著宇航服的傅落只好游魚一樣地飄了過來:「怎麼了?」

  耶西寒著臉色,拆開儀表盤下面的機械厚蓋:「看見了嗎?」

  傅落不明所以地點點頭。

  耶西:「明白了嗎?」

  傅落遲疑了一下,儘管覺得這樣顯得自己智商很低,然而畢竟沒有辦法不懂裝懂,只好坦白地搖了搖頭。

  果然,她迎來了耶西的怒斥:「你這個人怎麼一點靈氣也沒有?我要是笨成你這樣,就把每一架艦艇的隨行閱讀器都死記硬背地刻在腦子裡!」

  傅落沒言語,默默地記住了這個建議。

  好在耶西這個人神經兮兮的,怒氣來得快去得也快,他低頭擺弄了片刻,用腳尖踢了傅落一下:「去,把小艦艇裡的備用能源板拆下來,我試試能不能重啟這玩意。」

  傅落帶著能源板返回的時候,特意翻看了一下廢棄通訊站的生產日期。

  「兩百年前的東西,」她有點驚愕,「這你也瞭解?」

  「也就你們這些正規軍的少爺小姐們不知民間疾苦,反正有的是財政收入給你們敗,」耶西開始熟練地拆裝起能源板,這傢伙可能真的是一個出生在戰艦上的人,非常習慣失重狀態,他尖酸刻薄地說,「我們做海盜的都是窮苦人家出身,『撿垃圾』是基礎技能之一。」

  都這時候了,還沒忘了仇富,傅落不知道這個老男人是怎麼想的,但是非常大度的沒跟他一般見識。

  兩個人就像汽修師父帶著小徒弟,耶西不聲不響地幹活,傅落保持著詭異的姿勢飄在旁邊,拿著調節到「失重模式」的閱讀器飛快地記筆記。

  一個小時後,耶西輕輕地活動了一下,舒了口氣。

  只聽「嗶——」一聲,整個通訊站裡面的燈亮了起來,通訊站重啟成功,迅速封閉艙門,自主加氧加壓,竟然還能用。

  古代人製造的東西是質量真是非常過關。

  耶西扯下自己的宇航服頭套,甩了甩碎金一樣的頭髮。

  「這個通訊站沒法用。」他一邊操作著儀器一邊說,「87S老式的信號系統,百分之百會被敵軍攔截,以你們的通訊技術水平,十二個小時之內就能搜索到這裡,他星系麼……唔,通訊技術說不好,但是他們速度不行,哪怕立刻就被鎖定,我們也有六到八個小時的時間差,這段時間幹點什麼?」

  傅落想了想:「保險起見,你看我們能在三個小時之內調試完設備嗎?先連上,看看地球現狀,錄下來回去匯報——有沒有什麼零件是可以拆下來帶走的?」

  「信號系統以外的遠程通訊終端應該可以帶走利用……」耶西的話音突然一頓,他詭異地轉頭看了傅落一眼,「我發現你這個人,在總部的時候,就是個只會接受任務、完成任務的應聲蟲,每次自己出來,反而還有那麼一點決斷。」

  「那不一樣。」傅落敷衍了一句,開始在腦子裡演練遠程通訊終端的拆卸方法。

  耶西一邊調著頻,一邊隨口問:「怎麼不一樣?」

  傅落:「總部有那麼多首長,都比我有能耐多了,很多事我都是一知半解,思慮也不周全,當然是他們說什麼我做什麼——出來完成任務的時候就我自己,我得負責啊。」

  耶西突然不吭聲了,整個通訊站裡都充斥著帶著雜音的沙沙聲,男人的臉被系統的螢光打成了微微的綠色,映入色澤淺淡的瞳孔中,看起來幽幽的,就像一頭潛伏在叢林裡的狼。

  一個人,如果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應該負責任,什麼時候應該閉嘴,那麼他絕對比世界上大多數人的境界都要高。

  至少耶西認為自己就做不到——昔日的海盜頭子驀地反省起自己的為人來,反省到一半,他突然忍不住笑了。

  「我要是當初也能謙虛謹慎一點,現在就不會在這裡給你們這些愚蠢的地球人做便宜苦力了。」耶西想。

  儘管這貨活到了這把年紀,以人為鑑了一把之後,本性卻依然是難移,得反省了不到兩秒鐘,他就得意洋洋地想開了:「算啦,就當是人無完人吧。」

  「小子。」耶西開口說。

  傅落:「嗯……啊?叫我嗎?」

  「你想真正學一點……關於怎樣在宇宙這個鬼地方活下來的東西嗎?」

  傅落的瞳孔陡然放大,她幾乎瞠目結舌地說:「我……耶西前輩……」

  耶西陰森森地咧嘴一笑:「那我們就要摒棄以前過家家似的教學方法了,媽咪的小寶貝,咱們要動點真格的了。」

  傅落無端地眼皮一跳。

  就在這時,信號通了,裡面傳來的人聲讓傅落精神一震。

  那邊的聲音似乎很嘈雜,不時有碰撞的聲音和腳步聲傳來,傅落側耳聽了片刻,覺得那腳步聲有點沉重,主人似乎有點體力不支。

  這時,裡面傳來一個變聲期的小男孩的公鴨嗓:「媽,你給誰打電話呢,手機怎麼亮著?」

  一個女人的聲音從稍遠的地方傳來:「什麼,有信號了嗎?」

  「怎麼,是民用的?」傅落輕聲問。

  「唔,那個時期的遠程通訊站大多數都是民用的。」耶西對頻率進行著微調,讓裡面的聲音更清晰一點,「看來我沒記錯中國區的波段字頭,運氣不錯。」

  「喂?喂?有人嗎?聽得見嗎?」信號那一頭的女人似乎接起了電話,經過微調後的聲音非常清晰,幾乎是在人耳邊響起的。

  傅落小聲:「雙向還是單向的?」

  耶西:「應該是雙向的,你和她說話試試。」

  傅落清了清嗓子,儘量想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柔和一點:「喂?」

  「啊!真有人!」那一頭的女人似乎在對她兒子說話,「嗯……等等,現在信號恢復了嗎?你是誰啊?串線的嗎?」

  這人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像付小馨,語氣卻比付小馨柔和多了——大概付小馨平時跟別人說話的時候,也會是這樣的客氣吧?

  反正傅落沒有聽見過。

  突如其來的親切感驟然間讓傅落鼻子一酸。

  她就像一個風刀霜劍中漂泊的浪子,才嗅到一絲來自「家」的味道,勉力撐著她的那根脊樑骨就險些酥了。

  「抱歉,信號沒有恢復,」傅落努力用自己最平穩的語氣,音色帶上幾分沙啞,「我……我來自地球聯軍,中國堡壘太空第二作戰指揮部……」

  女人發出了一聲短短的驚呼。

  「我們……我們……」傅落忽然找不到合適的措辭。

  怎麼說?

  我們現在在逃?我們辜負了大家的期望嗎?

  她陡然哽住,發下自己無論如何都交代不過去。

  「天哪!難道是真的!前線真的打了敗仗嗎?」電話那頭的女聲突然尖銳起來,隨後她想起了什麼,又突然給壓低了下去,「我就知道天上的陰影不祥,不會是外星人登陸吧?」

  傅落悚然。

  她立刻和耶西交換了一個驚疑不定的眼神。

  「喂?喂?」許是沒聽見傅落的回音,女人有點不確定地提高聲音問,「還在嗎?剛才那個姑娘?」

  耶西拉住傅落,衝她擺擺手,沉聲對電話那頭的女人說:「女士,您能幫我們一個忙嗎?」

  女人遲疑了一下,有些警惕:「幫忙?幫什麼?」

  而後,她又連忙補充了一句:「但是我怎麼知道你們是自己人,不是外星騙子呢?」

  傅落:「您家裡有防詐騙系統嗎?」

  防詐騙系統是二十二世紀中葉的時候開發出來的一款民用安全系統,起因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高科技詐騙人員們業務水平越來越高,經常假冒一些國家公職人員行騙,其中公檢法和軍隊都是山寨們的重災區——特別是高來高去、尋常老百姓不大能接觸的到的太空兵種。

  安全局為此開發出了一個便捷式的數據庫,像門禁一樣,連網狀態下會實時更新,斷網狀態也能查詢歷史數據。

  聽見電話那頭的女人應了一聲,傅落:「我的編號是CST22429083B,名字是傅落。」

  女人似乎去查證了,片刻後,電話那頭的女聲雖然極力掩飾,卻不可避免地沾上了些許哽嚥氣:「真是……真是自己人嗎?你們都在哪呢?為什麼沒有擋住這些外星人?」

  傅落臉色一白。

  女人:「我能做點什麼?」

  「女士,我必須得提示您,」耶西插話說,「敵人對通訊系統的控制能力遠高於我們,你私下裡和我們聯繫,很有可能會被發現。」

  電話那頭傳來清晰地吸鼻涕的聲音,女人快速而低聲地說:「那我需要把我兒子送走,你們等著我。」

  「好,」耶西說,「我告訴你怎麼做。」

  地球上的民用網絡早就改成了SA模型,四通八達,速度極快,對物理設備依存度較低,是第三次工業革命信息大爆炸的產物之一。

  可是最古老的的OSI七層網絡模型構架下的一系列協議,卻在莫名的「懷舊精神」中被保存了下來。

  隨著TCP/IP協議被淘汰,大量的地址隱藏技術雨後春筍般地冒出來,而保留舊模式網絡,最開始是政府的主意,他們想讓軍方和政府採取舊構架網絡系統執行秘密任務,與民用網絡分開,無奈後來發現,穿梭其中的民間高手太多,最後出於保密原則,官方只好從中退出。

  而後,這種舊網絡被保留在了家用物聯系統中的火警自動報警系統上,在通訊線路阻塞的時候保證物理連接,以防出現安全隱患,使得每一台家用物聯終端理論上都可以連入舊網絡系統。

  舊構架網絡系統逐漸發展成了一個特殊的小眾生態圈。

  耶西對地球舊網絡系統相當熟悉——大概他對一切違法亂紀的東西都非常熟悉,花了二十分鐘的時間,就指揮著電話那頭的女人把她家的家用物聯終端改裝成了一個舊網絡系統的虛擬端口,把她的手機作為主機接了進去。

  「我約的車來了。」女人有點緊張地小聲說,「等我把兒子送走,再回來幫你們做其他的。」

  「怎麼稱呼?」傅落問。

  女人說:「我叫陳曦。」

  陳曦——晨曦,好名字。

  腳步聲伴隨著男孩的追問聲,逐漸遠離,「哢噠」一聲,似乎是門關上了。

  「太好了,我們這個終端就叫『晨曦一號』,」耶西一邊手舞足蹈地說著,重重地敲了一下傅落的後腦勺,「別發呆,舊網絡系統裡會有很多消息靈通人士,我們時間不多,我要構架防火牆,你來收錄信息,越多越好……會嗎?」

  五好公民傅落不由自主地停頓了一下。

  耶西:「……」

  片刻後,他轉過頭,用那雙泛綠的狼眼看著傅落說:「再教你一課,小子,違法也好,違禁也好,當你面向更高的目標時,就必須先得學會像條癩皮狗一樣活下去,懂嗎?」

  傅落:「懂,該怎麼做?」

  舊網絡系統無論是應用模型還是五花八門的小漏洞,都夠她喝一壺的,耶西沒時間仔細給她講個中原理,於是給了她一個地址。

  「用A字頭請求登陸,」耶西說,「早年被軍方廢止的賬號都是以A開頭的。」

  以幾百比特每秒為速度的網絡,在傅落眼裡實在是慢得驚人,她覺得過了好半天才登入了耶西給她的地址,那是一個老式論壇一樣的平台,設計非常樸素,只有簡單的留言和私人鏈接傳輸功能。

  傅落還沒來得及細看,一條請求鏈接的邀請消息就跳了出來。

  對方的賬號同樣是A!

  傅落心裡一陣狂跳,情不自禁地看了耶西一眼:「如果是釣魚怎麼辦?你能保證他們追查不到陳曦嗎?」

  「能。」耶西毫不遲疑,「撒丫子就跑是我的專業。」

  小夥伴靠譜就是好。

  傅落立刻接收,而後屏幕上的圖像微晃,她視野一亮,發現了面前是一間……會議室?

  「攝像頭。」傅落低聲對耶西說,「對方好像帶著我們黑進了地球上某一處的攝像頭。」

  耶西探頭過來,試著撥動了一下,攝像頭的視野緩緩移動,漸漸落在一邊的牆壁上。

  「看見那個聯合國的地球標誌下面的標誌了嗎?」耶西輕聲說,「嗯,就那隻穿著屁簾子的禿鷹。」

  傅落:「美軍?」

  「應該是美軍某個司令部。」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1 05:21 PM

第三卷 未央 第五十四章

  腳步聲在鏡頭外響了起來,片刻,一隊穿著黑色軍裝的人走了進來,站成了兩排,一個人越眾而出,在中間坐了下來。

  傅落吃了一驚:「是他!」

  耶西:「誰?你認識?」

  「我在他星系大艦上見過,他是敵人這次軍事行動的總司令。」傅落解釋了一句,隨後表情立刻一變,「等等,所以說舊網絡系統中已經有敵人混進去了!」

  「慌什麼,」耶西白了她一眼,「以A開頭的登錄名是軍方曾用賬號的事又不是什麼秘密,連我都知道,地球上那麼多他星系間諜,難不成都是吃白飯的?」

  「女士們先生們,」正中心的總司令彬彬有禮地開口,用教科書上那種僵硬又標準的美式英語說,「下午好,我在位於夏威夷的美軍太平洋司令部,用這樣迂迴的方式與諸位通話,十分失禮,盡請見諒。」

  而後他停頓了兩秒後,又用漢語把上面的話重複了一遍。

  簡直就像一個會喘氣的翻譯器。

  「聽出什麼來了?」耶西見縫插針地提問他的學生。

  傅落略微一遲疑:「唔……對方選擇美軍太平洋司令部,說明木星戰場上他星系人類和美軍短兵相接,說不定也經過了一場苦戰。而先用英文再用中文,說明他認為聽眾是美國人或者中國人,這裡面包含三點信息,第一,木星那裡並沒有全軍覆沒,不管多少,肯定有人逃出來,英文是說給那邊的人聽的,第二,對方已經得知我軍突圍成功的信息,證明星際海盜團確實跟他們有某種同盟關係,第三……」

  傅落頓了頓:「第三,地球聯軍其他國家已經……」

  「還有更深層次的。」耶西冷淡地打斷她的傷春悲秋,語氣強硬地命令說,「再想。」

  傅落一愣。

  他星系總司令大概有「算無遺策」的功能吧,但是這也不能改變他是個話嘮碎嘴子的事實,大概是他們那邊光信息交流太發達,不知多少年沒說過人話了,這位總司令彷彿想要趁機過足癮。

  他中英文都說得非常流利,某種程度上來說甚至是地道的,切換起來幾無停頓,滔滔不絕,光是感慨地球的繁華現狀就足足用了五分鐘。

  傅落趁機思考起來,還有,還有什麼呢?

  「你注意到他的用詞,這個外星人不知道祖上是哪一國人,現在說的語言應該都是後天習得的,說起來不像母語那麼隨和,習慣性的摳字眼,你聽他的原話,『與諸位通話』,而不是廣播——」耶西輕輕地敲打著飄在這裡兩百多年的遠程通訊器,「他這是在和聯軍軍方對話,而不是普通百姓,為什麼?」

  傅落對機器比對人敏感,但這肯定不是天生的,應該是長期相對單純的生活環境造成的,耶西沒指望她能一口吃成個胖子,比較心平氣和地引導說:「為什麼要在登陸地球之後,第一時間發這個?」

  傅落:「難道不是因為地球通訊斷了。」

  「嚴格來說,是防護罩碎裂引起的干擾,最晚二十四小時之內,地球上普通民眾的通訊就會被重新接上——如果敵人不搞破壞。」

  傅落皺起眉:「但是如果我是敵軍總司令,我肯定會第一時間切斷對方的通訊……」

  「如果你是敵軍總司令,早就被揍回老家去了。」耶西毫不客氣地輕哼了一聲,「你知道指揮一場戰役和指揮一場戰爭的區別是什麼嗎?前者是為了消滅敵人的有生力量,而後者是為了掌控局勢,蠢材!」

  這些對於傅落來說有些揠苗助長了,她一邊儘可能地跟著耶西的思路,一邊情不自禁地啃著自己的手指。

  「現在的情況是,雖然你們輸了,他們卻並沒有贏,要想贏得這場戰爭,對於他星系人來說,最艱難的地方才剛剛開始。地球這幾百年的底蘊不是他們能第一時間摸透的,海陸空三軍還在,現在一時沒反應過來而已,很快就會有規模地反彈。對於他星系人來說,太空戰場就是一切,但是隨時準備和鄰國內戰的地球不一樣,太空軍只是四大兵種之一,忘了?」

  傅落的眼睛驟然亮了。

  「還有星際海盜團。」耶西冷笑一聲,「星際海盜團無利不起早,我雖然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會和他星系人結盟,但是眼下地球聯軍在太空戰場上一潰千里,他們雙方之間沒有了共同的敵人,同室操戈只是眨眼的事。」

  傅落:「所以……」

  耶西:「噓,戲肉來了。」

  這時,視頻裡的總司令結束了對故土的思念與懷戀,身體微微前傾,誠懇地說:「我尊敬的宿敵們,請允許我藉這個機會,對諸位的團結、機變與頑強表達最深的敬意,然而面對著這樣一個美麗與繁華的星球,面對著我們共同的故鄉,你我兩方為什麼一定要以戰爭來解決爭端呢?同為人類,我認為大家有和平共處的基礎。」

  耶西:「好臭的屁。」

  傅落皺了皺眉:「他這是為了穩住我們,騰出手來對付星際海盜團嗎?」

  耶西:「不一定,人類的心情悲憤到一定程度會反彈,真破釜沉舟起來,就是用死人填,也能把他們從地球上擠出去,反而不如拋出和平信號,人一有希望就會恐懼,就會有『理智』的人跳出來。」

  傅落:「可是我還是不明白,既然這樣,為什麼不廣播『和談信息』?」

  耶西:「你就不能自己動動腦子嗎?」

  傅落覺得非常冤枉,她已經在拚命動了,可是依然一腦門漿糊。

  耶西暴躁地看了她一眼:「現在他們廣播和談信息,人們會怎麼反應?他們一直不露面,等地球人在各種猜測中惴惴不安,再在恰當的時候,從舊網絡系統——人們心目中高級技術人員的專場——把這段『秘密求和視頻』當成某種軍方消息流出,人們又會是怎麼樣的反應?」

  傅落一時沒應聲,她努力靜下心來,回憶著自己貧乏的生活經驗,沿著耶西的兩種假設設想起來。

  對了,為了顯示自己高人一等的洞察力或者智商優越感,地球人民從官方的話裡「挖毛病」是老傳統,而如果他星系總司令一登陸,就以勝利者的姿態廣播和談信息,第二天網絡上馬上就會出現無數分析文章,人多嘴雜,入侵者頭子的每一個字都會被拖出來分析、鞭屍,「和談」信號達不到應有的效果不說,還會引起更大的反彈。

  而如果像現在這樣,他星系人類登陸後一直默不作聲,故作神秘,讓誰都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私下裡用這樣拐彎抹角的方式聯繫地球軍方,將來再在人們的各種揣測中,把這段「秘密」視頻,通過活躍在舊網絡系統中那些一知半解的「技術帝」們的嘴,用隱晦的方式以「私密」方式流出……

  那才是給生活在不安中的地球人的會心一擊。

  因為人們只相信自己「想到」的,不相信自己「聽到」的。

  傅落忽然毛骨悚然起來。

  一個話嘮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一個人的話這麼多,竟然還能做到每一句都別有深意。

  是了,就是這個人,在雙方科技水平勢均力敵的情況下,讓地球聯軍幾乎沒有還手之力!

  傅落狠狠地打了個寒戰,忍不住胡思亂想起來。

  那麼敵軍總司令先前說的話會不會也有什麼別的佈置?比如那些自以為自己從他話裡分析出來的信息,會不會是對方故意的?會不會又埋下了什麼誤導?

  這時,耶西突然猝不及防地伸手,關閉了視頻通訊,整個遠程通訊站一時間沉寂下來。

  傅落驟然從紛亂的思緒裡清醒過來:「你幹什麼?」

  「你的呼吸都亂了,嚇得想找媽媽麼?」耶西淡淡地說,「那這個險惡的世界太不適合你了,『士兵』。」

  傅落怔了怔。

  她輕輕地攥了攥自己的拳頭——第一回合,這才只是第一回合。

  「拆設備,信號系統太老,不要,其他搬回去,怎麼重新裝配信號器是那幫廢物技術人員的事,我們可以做出『晨曦二號』『晨曦N號』,至於其他的……地球上的情報精英和總參處的人還沒死絕呢。」

  耶西說話間,已經動手拆下了一塊巨大的外殼,連譏再諷地看了傅落一眼:「你以為自己是什麼?想那麼多,是打算回頭自己拯救世界麼?蠢崽子。」

  傅落:「……」

  她默不作聲地跟著耶西,三下五除二地把遠程通訊站給肢解了,掃蕩一樣,所有能帶走的東西都帶走了。

  耶西打了個呼哨:「走你,回航!」

  回航的路途漫長而單調,依然是耶西駕駛,傅落在旁邊仔細地思考她方才所經歷的一切,指揮官的思考方式對她而言是全新的,很多事對懵懂的傅落而言,都是當頭棒喝。

  回航途中,臨近出發地點不到五十個射程單位的時候,系統會提示再次定位,耶西:「定位……嗯,等等。」

  傅落回過神來:「怎麼了?」

  耶西放大導航系統:「偏離我們航線六十度,三十射程單位外有高能提示。」

  說明有人打起來了,誰和誰?

  兩人沒有遲疑,立即開啟了小戰艦的隱形偵緝系統,開過去了。

  以耶西本人這種神乎其技的艦艇水平,配上新升級的曲率驅動系統,真是無處不可來去。

  傅落趴在大角度望遠鏡後面觀察:「好像不是我們的人……唔,有一波人的艦艇上的符號我看不懂,不規則,有點像火焰的形狀,另一撥人的艦身上畫著一個圓環,地球聯軍有這種標記嗎?」

  「圓環的那個是星際海盜團核心組織標誌,另一個應該是海盜團的外圍團體。」耶西摸了摸下巴,「不知道他們為什麼出現在這裡,不過像這種非法恐怖組織,內訌很常見,一般都是因為黑吃黑。」

  非法恐怖組織……傅落默默轉回頭,關注起戰局:「七……八架,『圓環』有八架B級中型艦,一堆小艦艇,另一邊差不多,奇怪,他們都沒有大艦和巨艦……」

  「你有點常識沒有?大艦和巨艦是你們這種正規軍的拉風專利,星際海盜團沒有。他們就是食人魚,最大型號也就相當於貴軍的中型,」耶西打斷她,「這種戰鬥裡,大家為了爭奪資源,通常都不會使用大規模殺傷性的導彈,要是再多給我幾艘戰艦就好了,我們可以在他們兩敗俱傷的時候趁火打劫,好東西肯定不少!」

  傅落:「……」

  耶西:「幹嘛?你的道德觀又出來作祟顯靈了?」

  「不……」傅落弱弱地說,「我就是想提示你,我們的內部通訊燈亮了。」

  「內部通訊」顧名思義,就是二部剛剛逃出來的時候,楊寧聯繫其他戰艦人員使用的通訊系統,把一個艦隊內部連成一個整體,但是只在一定距離範圍內才能感應到。

  以二部的裝配標準,如果內部通訊燈亮了,說明附近五個射程單位範圍內有本部門戰友……雖然戰友同樣開啟了隱形模式,成了一群看不見的小夥伴。

  電光石火間,耶西就明白了,他猛地一拍大腿:「你們老大是人才啊!」

  傅落充滿疑惑地看著他。

  「肯定是方才在警戒範圍內檢驗到了敵人,查清情況以後釣魚引發內訌,再埋伏好等著黃雀在後……啊哈哈,楊寧這小子我喜歡,長得一張那麼正人君子的小白臉,辦事風格跟我們異曲同工嘛。」

  「我們」是指星際海盜嗎前輩……

  不知為什麼,傅落莫名地想起了地面上楊大校那解釋不清來源的違禁近地機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1 05:31 PM

第三卷 未央 第五十五章

  內部通訊很快接通了。

  傅落:「我是總參處B級兵,奉命執行原地通訊站探測任務。」

  「……傅落,是我。」響起的是楊寧的聲音,不知道是不是傅落的錯覺,她覺得楊大校說這話的時候,似乎有種心虛一般的弱氣。

  同時,傅落看清了那兩隊海盜在爭奪什麼——兩艘帶著地球聯軍標誌的中型運輸艦正靜靜地懸浮在那裡。

  她幾乎能腦補出發生了什麼。

  糟心的耶西在旁邊興奮地說:「對對,你們管這個叫什麼典故來著?一個西瓜殺倆人?」

  傅落:「……二桃殺三士?」

  楊大校頓了頓,微微清清嗓子,光速找到了一種非常冠冕堂皇的說法:「我方陣營警戒區內發現星際海盜蹤跡,為了防止行蹤暴露,派出一支小艦隊把敵人引誘到了這裡,安全起見,請諸位務必速戰速決,總參處小艦C18號恰好經過,請配合行動。」

  耶西開出來的就是C18號。

  傅落:「……是。」

  跟著耶西走了一趟,她感覺自己心眼再一次長了一點。

  比方說傅落現在忍不住想,為什麼楊大校親自臨場指揮呢?她感覺不像處理緊急情況,這更像是一次試水……

  傅落小聲問耶西:「現在艦隊和地球之間的臍帶斷了,那我們以後是不是要靠打劫為生了?」

  誰知道內部通訊系統比傅落想像得靈敏,楊寧一不小心聽見了。

  他乾咳了一聲提醒傅落注意,然後用充滿了沛然正氣的聲音說:「C18號報你們所在的坐標,準備歸隊。」

  傅落吐了吐舌頭,讀出了坐標,加入了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打劫海盜的行動。

  人生是多麼的充滿意外,半年以前,她還是個脫離了總部聯絡,就險些在茫茫宇宙中突發宇宙恐懼症的普通人類。

  蟄伏在黑暗中的二部艦隊就像一群耐心的狼群,地球聯軍的隱形技術高超,傅落即使已經歸隊,在望遠鏡裡依然只能看見影影綽綽的幾團黑影。

  她耳邊充斥著楊大校與前海盜頭子之一的耶西先生之間語氣平淡、內容勁暴的討論。

  楊寧:「用曲率驅動器直衝過去,很可能會有一場硬仗,最理想的還是等一等,可我又怕他們打得兩敗俱傷,那麼多戰艦、資源和補給,要是都沒了就太可惜了。」

  「沒事,你等著就行了,」耶西說,「海盜團之間的近距離對戰沒什麼新鮮的,就三板斧,先摧毀動力,然後打穿防禦,最後共振幹掉裡面的活物,捕獲艦艇就行,不像你們正規軍財大氣粗,老遠就拿著導彈對轟。」

  楊寧心平氣和地解釋說:「沒辦法,太空海盜都是空間中討生活的亡命徒,我們的士兵卻大多數是正經八百上學考到軍校,才從課本上學起的,真上天來,宇宙恐懼症不發作就已經不錯了,沒有經驗,有能力操作這種精度的近距離爭奪戰的,估計也就那幾支特種給部隊了。」

  耶西哼了一聲,算是認可了他的解釋:「都是慣出來的——你要是想找便宜佔,等著其中一方捕撈戰利品的一剎那就可以。」

  楊寧一聽就明白了——捕撈戰利品的時候防護網有開口。

  「不能急。」楊寧謹慎地說,「偵緝一到十三號出列,清掃周邊,不要有渾水摸魚的。」

  C18號裡,耶西遲疑了一下,針對他的謹慎,一臉贊同地點了點頭。

  「做人有時候需要一定的想像力,」耶西語重心長地說,同時指了指自己,「但是執行的時候,還需要一點微不足道的規劃。」

  「可惜海盜團裡沒有大艦或者巨艦。」只會「微不足道的規劃」那部分工作的楊寧有些意猶未盡地說。

  傅落隱約聽出他的弦外之意——可惜羊不夠肥啊。

  耶西:「蚊子再小也是肉,太大的,以你們的實力,不一定吃得下。」

  ……沒辦法,碰上點子硬的你們打不過。

  楊寧喟嘆一聲:「是啊,慢慢來吧。」

  ……總有一天要打此路過,需要讓他們都留下買路財。

  「積攢戰力,想辦法跟我們的人匯合,我不相信星際海盜團是鐵板一塊,該爭取的實力總要爭取,哪怕只是一時的——非常時期,只能採取一點非常措施了。」楊寧輕輕地說,「我們的工作壓力不小。」

  楊大校是個人才,他用非常委婉動聽的方式,表達了他打算不擇手段、並且不排除和星際海盜團中間某些勢力聯合、聯合完了還要一腳踹開的意圖。

  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幹回老本行,耶西似乎在遊刃有餘的同時,也頗為感慨,他一遮內部通訊頻道,對傅落說:「我以前一直看不慣你們楊大校才這麼一點年紀就這樣虛偽,現在才發現自己瞭解不夠,他其實很有前途。」

  傅落想從中分辨出一個標點符號是用來誇獎楊大校的,失敗了,只好把精力集中在眼前的戰鬥上,一邊觀察,一邊在閱讀器上做筆記。

  這是第一本真正屬於她本人的戰例筆記,和葉文林送給她的不同,其中每一筆都是她親身經歷,沒有一個字來自文獻。

  如果是我,我會怎樣打?

  傅落凝視著險惡的戰場,漸漸的,她心裡一切的雜音都消失了,由於不是駕駛員,她連通訊器裡偶爾的一兩聲任務傳達聲音都忽略了。

  截斷對方後路嗎?

  不,我們沒有那麼多兵力,繞過去的時候容易打草驚蛇,直接插入中間呢?

  對方會手忙腳亂,而後往三十度的方向撤退,所以……

  這時,火焰一方的海盜很快頂不住了,分出一半兵力掩護,企圖保存實力金蟬脫殼。

  他們完蛋了——大腦中正高速推演各種可能情況的傅落第一時間發覺火焰標誌的海盜指揮官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這種時候,破釜沉舟全力突圍,可能還有一點機會,這種小家子氣的分家打法很快就會被對方逐個破解……

  與此同時,通訊器裡楊寧輕輕地笑了一聲:「諸位,曲率驅動系統預熱。」

  「圓環海盜」露出帶著獠牙的獰笑,在黑暗中張開了血盆大口,緩緩地把「火焰海盜」吞吃入腹,「火焰海盜」的所有小型戰艦全部陷入了包圍圈裡,防禦系統接連被破壞,很多忽然不動了的,多半是裡面的人已經被共振殺死了。

  而後,碩果僅存的幾架「火焰海盜」戰艦的防護層驟然變成了白色,這是投降的意思。

  純白的防護罩緩緩地褪去,動力系統和火力系統燈同時滅掉,熄火不戰了。

  「圓環海盜」緩緩合圍,心滿意足地收縮兵力,準備清點自己的戰利品。

  就在這時!

  遠處一架巨艦突然升起,巨大的國旗標誌,巨大的瀾滄號字樣,就像一隻悄無聲息的幽靈船,把一干海盜的中小型艦艇都給襯成了螞蟻,還沒等對方反應過來,下一刻,一顆近距離的高能炮劈頭蓋臉地打了過來。

  螞蟻多了當然能咬死象,但區區兩個只有中型戰鬥艦的小艦隊,遇到這種巨艦還是閃避比較好。

  海盜們機動能力不可說不快,有些卸下的防護層還沒來得及重新加好,就一窩蜂地奔逃閃避,而這時,埋伏許久的隱形小艦站隊突如其來地出現在整個海盜隊伍中間。

  曲率驅動器完成短距離躍遷!

  大規模的共振炮炸開,看不見的衝擊橫掃出去,C18在耶西手裡幾乎成了一把來往如風的武器,如入無人之境地穿梭在海盜群中,見血封喉,直接在對方隊伍大亂的時候連續打爆了十二個動力系統。

  直到這時,天邊的「瀾滄號」的幻影才散了,大片的黑暗之後,彷彿從來沒有存在過。

  是的,地球聯軍根本沒有大艦以上的近距離隱形技術,瀾滄號這種和木馬一號有一拼的巨艦那麼大一坨,是絕對不可能悄無聲息地靠近,而不被發現的。

  內部人員一眼就能看出來是假的,也就夠騙騙太空海盜這幫沒進過城的土包子。

  空間投影技術是中國國慶閱兵式的重大發明之一,曾經被唯恐天下不亂的西方媒體稱為二十四世紀最沒用的面子活之一……楊大校用事實證明了,沒有沒用的技術,只有廢物的指揮官。

  耶西雙眼閃著賊光,問傅落:「看明白了嗎?想試試嗎?」

  可憐的傅落沒反應過來他是什麼意思,就覺得一陣天旋地轉,整個駕駛艙乾坤大挪移。

  這是專門為駕駛員特殊情況下意外死亡設立的功能,俗稱一鍵換駕駛員功能。

  耶西這個腦子裡有坑的老男人,在和太空海盜短兵相接的時候,就這樣中途「死翹翹」去了!

  耶西:「來讓我看看你在模擬艙裡都學到了什麼,上吧小子!看看你和這群星際海盜們誰的拳頭比較硬!」

  她躲過了一個極近的距離打過來的高能炮,同時,通訊器裡傳來指揮官的聲音:「C18號,有三架敵軍戰鬥機企圖從你附近突圍,攔住他們!」

  傅落:「臥槽……」

  耶西的大笑聲破碎在高能炮的強光中。

  傅落迅速收斂心神,把小型戰鬥機拉出了一個特別瘋狂的大角度迴旋,在高速行動中打中了第一架敵艦的尾部。

  耶西:「耶,MISS掉了!」

  他的倒彩話音剛落,就見那被擊中的敵艦在慣性作用下,保持著高速撞向了第二架敵艦,剛好攔住了它的去路。

  第二架敵艦不得已閃避,被己方戰艦遮住視線,第二號高能炮到了,這一次,它的動力系統被以極高的精確率打爆了。

  第三架敵艦似乎破釜沉舟,猛地撞了過來。

  傅落膽大包天,拉起動力系統,左扭右轉地躲過兩炮高能炮,在空中強行開啟捕撈網,兜住第一架屁股著火的戰艦,當場被拽得自轉起來,在空中倒騰了一個漂亮且致命的弧度,傅落「喀拉」一下,切換了精度更高、能量更集中的砲彈型號。

  瞄準鏡冰冷的十字倒影在她的視網膜上,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她已經從一個只會一板一眼用「A系統瞄準」的新兵,習慣了「C系統」的手感。

  一公里撞擊警告,高速下,電光石火間就減到了五百米、二百米、百米……

  幾乎撞上了!

  極細的高能炮在太空中就像一根致命的繡花針,在C18號與敵艦擦肩而過的時候,筆直地楔入了對方的動力系統,熄火在了半空中。

  耶西尖叫:「好球,漂亮!」

  傅落掰下強力制動閥,第一架尾巴被擊中的戰艦已經十分識時務地自動關了攻擊和引擎,亮起了白色防護罩,示意投降。

  熱愛找死的耶西過足了癮,心情飛揚地把歌唱:「車車車車車,一架車車車車車……」

  虛脫的傅落隨手抹掉手心的冷汗,重重地往後一靠,繼而又重重地呼出一口氣。

  不知哪根筋搭錯了,她居然脫口接上了耶西的歌。

  傅落:「……衝向你爸爸。」

  耶西大吃一驚:「哦!你們這種年輕人竟然也會看這麼古老的作品嗎?」

  傅落:「大概是因為我比較喜歡寒冷的搞笑方式。」

  耶西嘴角一抽:「看出來了。」

  兩人同時沉默了片刻,傅落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

  像耶西那麼瘋瘋癲癲的,也沒什麼不好,至少在他眼裡,說不定險惡的宇宙與生死一線的戰場,也只是個充滿了冷笑話的地方。

  這麼一想,很多事好像就不那麼可怕了。

  就在這時,通訊器裡突然傳來楊大校嚴肅認真的聲音。

  「『有架車車衝向你爸爸』,」他充滿了學術氣息地詢問,「然後呢?」

  傅落:「……」

  混蛋又忘了關內聯通訊!

  ……不用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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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車車車車車車車車,有架車車車車車車車,衝向你爸爸……」

  來自麥兜,演唱者春田花花幼兒園,歌名叫《車車車車》^_^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1 05:42 PM

第三卷 未央 第五十六章

  第一次打劫,收穫……不,是繳獲中小型戰艦若干。

  海盜船上的燃料與物資的保存情況都不錯,任務算是圓滿完成。

  不過短暫的歡欣鼓舞之後,總參處就一直處於全員加班的苦逼狀態了。

  傅落曾經以為,當兵就是防衛或者打仗,每天都生活在「哼哼哈兮」的背景音裡,然後在黑布隆冬的太空迎敵,橫刀亮劍、披荊斬棘。

  她給自己的定位是,成為葉文林那樣的絕對前鋒,現在可能還要加上 「像耶西一樣狡詐」和「像楊大校一樣堅定」。

  直到現在,她才知道是自己腦洞開太大,錯把軍旅生涯想像得十分熱血。

  現實永遠是個頹廢兮兮的猥瑣大爺。

  在這裡,除了打仗以外,原來還有無止無休的報告和無止無休的會議。

  艦隊怎麼佈防?

  在哪裡可以隱蔽?要不要時常移動?移動的路徑和原則是什麼?

  怎麼輪番出任務,出任務誰負責?用什麼戰略方針,拿什麼組織紀律?

  他們還得協助軍需後勤,盤點物資還剩下多少,安排剩下的怎麼用,其他所需如何取得,取得了,又該怎麼分配?

  ……不一而足。

  經營一支只能靠打劫為生、其餘只出不進的艦隊,可比經營一個公司難度大多了,光是命令傳達機制的頂層設計,傅落就抓耳撓腮地改了三稿,最後拿到總參會議上,被平時非常友好的上司和同事都會三堂會審一樣,輪番逐條向她發問。

  被這樣兇殘地輪幾次,也就難怪總參處的人都有過硬的心理素質了。

  傅落每次一本正經地寫報告開會時,她都覺得自己是一個非常正常的國家公務員,正在做非常嚴肅的文職工作,然後每每電腦還沒來得及關上,她就會被派一個「圍剿」任務,光速從「正常的公務員」變成一個「專搶太空海盜的海盜」。

  就這樣,她在漂流的二部中,過上了一段「看我七十二變」的日子……長達數月。

  在此期間,傅落參加了無數次的軍事行動。

  用耶西的話說,巨艦和導彈對轟是一件非常沒有品位的事,只有小艦太空近戰,才擁有真正的暴力美學。

  哦……對了,耶西那個王八蛋,現在是他們的特別顧問。

  傅落剛從外面回來,正在回自己寢室的路上,在總艦的樓道裡走得飛快,制服依然是那身制服,身上的殺伐氣卻濃重得嗆人。

  這段時間,耶西帶她見識了千變萬化的小艦戰打法,那可真是坑蒙拐騙無所不為。

  耶西坑對方的同時也坑隊友——比如時常把傅落直接丟在敵人包圍圈中,再在旁邊坐等看著。

  海盜視人命如草芥,弱肉強食是唯一的生存標準。

  「如果你是個需要人拯救的小公主,你們的上級托我把你救出來,我當然可以一直照顧你——但是你不是自稱是個士兵麼?」

  耶西:「死在裡面,或者自己殺出一條血路來。」

  傅落就發現了,想從他老人家那裡學點東西,不單要會唱春田花花合唱團曲目,還要足夠命大。

  漸漸的,在這樣生死一線的日子裡,傅落身上雖然不染塵囂,卻有了一股聞不出來的硝煙味,那是在模擬艙裡摔打多少次都磨練不出來的、屬於真正的戰士的味道。

  此刻,傅落正一心二用地一邊惦記著通訊設備,一邊琢磨著軍艦調配權利的問題——像長江、瀾滄號這樣的巨艦,每一艘都有百十來條的隨從艦,嚴格來說,這些艦長手裡的資源比楊寧還要豐富,時間長了,如果沒有一個合理的權力配比,會出問題。

  傅落的可靠之處就在於,壓力越大,她成長得就越快,楊寧大概是看準了這點,絲毫也不怕把她給累死,無論耶西怎麼折騰傅落,這位甩手上級一律冷眼旁觀從不干涉,完事後還會丟給她大量的文案工作。

  除了短暫的睡眠時間,傅落的大腦無時無刻不被塞得滿滿的。

  傅落刷開安全門,裡面還有一道普通門。

  她想得太入神,幾乎忘了這是什麼地方,下意識地抬腳想踹,腳才提起一半,這想起這裡不是俘虜的敵艦,只好摸摸鼻子,把伸出去的腿縮了回來,自我反省起來:「我真是越來越有土匪氣質了。」

  就在這時,門從裡面被拉開了,傅落對上了一臉詫異的軍需官董嘉陵。

  傅落:「……」

  她呆愣了片刻,然後一臉鎮定地彎下腰去,撣了撣褲腿——彷彿她本來就是這個意思一樣。

  董嘉陵歪頭打量她片刻,皺起了眉:「還執勤嗎?」

  傅落訕笑了一下:「不了,剛回來。」

  董嘉陵掃了她一眼,只覺得眼下的傅落越發不修邊幅,大概跟耶西混得時間長了,連頭髮都跟著後現代起來,長了一點的額髮幾乎遮住半張臉,弄得本來就殺氣騰騰的人更顯陰鬱。

  傷眼啊……

  「跟我走。」軍需官嘉陵姐姐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把傅落拖走了。

  「坐下,坐那。」董嘉陵把她按在一把椅子上,又翻出了塊白布單,抖索了一下罩在傅落身上身上,不滿地抱怨,「看你像什麼樣子!」

  軍需官這是要兼職理髮師傅的角色,傅落不好意思,連忙推辭:「哎,嘉陵姐,別別別,我回去自己剪一剪就行了。」

  原來在太空堡壘的時候,會有專門的後勤處可以打理這些事,然而少爺兵們落到了如今這步田地,當然就得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了。

  傅落屬於頭髮長得很快的人,如果是在地球上,不到一個月就要去剪一次。頭髮多就算了,她的髮質還很軟,稍稍長一點,就變得非常難對付。

  尤其她太忙,剛洗完頭倒頭就睡,或者水還沒擦乾淨就被招去出任務的情況時有發生,這樣一來,頭盔和枕頭就成了充滿惡意的東西,經常會給她留下一些十分犀利的髮型。

  軍需官的房間裡私人物品很多,牆上有細碎的暗紋,自己在燈外面加了個燈罩,桌上還有生態球。董嘉陵當然不會違紀放很奢侈的東西,可就是這麼普普通通的,她住的地方就是顯得比別的地方別緻。

  連門後掛的鏡子都顯得比別的鏡子更文雅一些。

  傅落從中瞥見自己慘不忍睹的形象,自慚形穢了片刻,隨後自娛自樂地想:「唉,算了,美醜有命,富貴在天嘛。」

  董嘉陵用兩隻手掌夾住她的臉,抬起來打量了一番,忽然不著痕跡地問:「小時候留過長髮嗎?」

  傅落用力回憶了一番,不大確定地點點頭:「小學以前吧。」

  董嘉陵:「那為什麼剪了?」

  傅落:「我媽工作忙,沒時間給我梳。」

  董嘉陵:「是怕麻煩嗎?」

  是怕麻煩嗎?

  傅落心裡想了想,其實多半是怕付小馨麻煩——梳頭髮太麻煩了,穿衣打扮也太麻煩了,像別的女孩子一樣漂漂亮亮的什麼的……也太麻煩了。

  說話間,董嘉陵從床底下拖出一套非常複雜的設備。

  這玩意去過理髮店的人都知道,是最高檔的那種理髮師工具箱,洗剪吹燙染拉全能,無所不包,整個裝在一個一尺見方的小盒子裡,拎著就走,造型專家羅賓老師最愛。

  傅落一邊做好了戰略轉移的準備,一邊顫顫巍巍地問:「嘉陵姐姐,你要幹什麼?」

  「坐好了,」董嘉陵頭也不抬,「不然我生氣了。」

  軍需官幾乎是整個艦隊的總後勤負責人,她的崗位本身就容易讓人產生依賴感,更不用說董嘉陵本人從來都是二部的全民女神,她在二部的地位比長官更加不可違逆。

  基本上,軍需官只要輕飄飄地皺個眉,說一句「我要生氣了」,戰艦上的糙人們就會像飽經訓練的忠犬一樣,一個個老老實實地夾起尾巴貼牆根了。

  傅落掙扎了片刻,方才進門時那隨時準備大殺四方的殺氣就像一個屁,「噗嗤」一聲就沒了,她鵪鶉似的縮在椅子裡,聲氣微弱地說:「那好像是違紀的,而且……」

  「楊寧才不會管。」軍需官一句話讓她閉了嘴。

  傅落見抗議無效,只好默不作聲地拿出自己的閱讀器,開始逐條推敲起最新一稿的軍艦調配流程規範。

  至於腦袋什麼的……眼不見心不煩,隨她玩去了。

  不過後來,傅落沒能看完,就在一片芬芳間睡著了。

  恍惚中,那香味好像是甜的,就像賣手工烘焙的甜品店裡的味道,週遭暖暖的,似乎是午後的陽光。

  要是睡醒以後能再來一杯熱茶就更好了,傅落迷迷糊糊地想。

  她是被入耳式通訊裡突然響起的聲音吵醒的,傅落沒聽清對方說了什麼,整個人卻突然一激靈,眼睛驀地睜開,兩秒鐘之後,她回過神來,忍不住微微嘆了口氣——原來沒有蛋糕,沒有陽光,也沒有熱茶,她還飄在遠近無人的宇宙中。

  傅落抹了一把臉,帶著點鼻音說:「怎麼睡著了……出了什麼事,這麼大嗓門?」

  董嘉陵已經把東西都收拾好了,在她身上搭了一條毯子,自己坐在一邊拿著一本書,正在慢慢翻看,聞言頭也不抬地說:「沒什麼,上次你們不是帶回一個遠地通訊站嗎?技術兵們用裡面的設備改造通訊站成功了。」

  傅落一聽不是遇襲,頓時先鬆了口氣:「哦……」

  隨後,她慢半拍才反應過來這代表了什麼,頓時一蹦三尺高:「什麼!」

  通訊站構建成功,通訊開始恢復了!

  他們以後可以在茫茫宇宙中搜索戰友,甚至……甚至聯繫地面的親人了!

  董嘉陵哭笑不得:「現在通訊站那邊肯定擠滿了人,你別去湊熱鬧。報告很快會上呈總參處的,著什麼急?」

  傅落想了想,也有道理,於是淡定了些,可心情卻無法抑制地無比飛揚起來。

  只要每天都能看見一點起色,再艱難的日子都會讓人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

  只要有一點微末的希望,就足以支撐他們一路往前走了。

  僅僅是一個通訊器,傅落就忍不住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她低頭傻笑了起來。

  這一低頭,傅落才終於瞥見了鏡子裡的自己,她的傻笑一瞬間僵在嘴角,整個人都風中凌亂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1 05:49 PM

第三卷 未央 第五十七章

  傅落的頭髮被徹底地休整了一番,短髮顯得錯落有致,而髮梢微微往回摳,看起來十分自然,但鑑於那一腦袋亂毛是由她本人親自長的,所以傅落還是一眼看見就知道,那肯定是燙過的結果。

  微顯陰鬱的、開始擋眼睛的前額髮,被軍需官剪了個斜劉海,露出小半個額頭,髮梢微微往一邊捲起,垂在眉下,眼神一瞬間就顯得柔軟了下來——哪怕身上還是那身冷冰冰的制服。

  軍需官甚至還修過了她的眉。

  頓時,整張臉看起來都陌生了起來,傅落覺得自己簡直不像是她媽生的那個了!

  她尷尬地抬起手,似乎連手都不知道往哪裡擱,懸空半晌又訕訕放下:「這個……那個……」

  軍需官笑盈盈地問:「不好看?」

  傅落只好彎起眼睛,對董嘉陵露出一個有點無奈的笑容:「……好看,謝謝嘉陵姐。」

  且不說燙頭髮這件事是違紀,就算楊大校不拘小節,還有耶西那個野狗一樣不放過一個樂子的混賬在呢。

  他一定會喪心病狂地笑話她大半年的。

  傅落心裡盤算著,要麼以後乾脆每天都戴帽子算了。

  董嘉陵把她送出來,從後面端詳著自己的傑作。

  這自然得完全看不出一點人工痕跡嘛,軍需官頗為自滿,唯一不自然的是傅落的脖子,殭屍一樣地梗著,還往一邊歪,連帶著走路都同手同腳起來,就像個半身不遂的木偶,步履沉重地移動著。

  董嘉陵突然開口叫住了她:「哎,小落。」

  傅落「嘎吱嘎吱」地回頭。

  「我女兒快八歲了。」董嘉陵猝不及防地說。

  傅殭屍的左腳不幸絆住了右腳,好在她扶牆扶得及時,不然幾乎要當場撲街。

  還有什麼比「神仙姐姐有了娃,神仙姐姐的娃已經把拼音都學完了」更加風刀霜劍的殘酷事實嗎?

  這個無理取鬧的消息一定會讓二部哀鴻遍野的。

  「我覺得,如果有人整天粗魯地對她呼來喝去,還叫她『小子』,我一定會一槍打爆那傢伙的頭。」剛剛曝出一個驚天大消息的神仙姐姐甜美地微笑著,柔聲細語地這麼說了一句。

  傅落後脊樑微涼,默默地替耶西的項上人頭點了一根蠟。

  董嘉陵:「如果一定要認為美麗的東西都是脆弱的,只有邋邋遢遢、五大三粗、甚至像臭男人一樣不修邊幅才是有力量的表現,那只能說明他們都夠縮卵,要靠一張皮來虛張聲勢。」

  這句話把傅落說得險些呆住了。

  嘉陵姐姐靠在門邊,輕輕一捻鬢角,不慌不忙地說:「我們為之拚命的整個文明,就是一個追求美的文明,懂嗎,小姑娘?來做個小美女吧,你不覺得這個該死的宇宙實在是太單調冷漠了嗎?」

  因為女神的一句話,傅落第二天終於還是沒有戴帽子。

  所以在早起參加總參處例會的時候,她不出意外地收穫了一路掉落的下巴。

  含蓄點的,會一路目送她的背影,用五官隨便某一處表達諸如——「這貨是誰?」「從哪來了一個妹子?」「等等雖然我不是猥瑣地想搭訕,但是真的很想知道,為什麼我看這位妹子有點眼熟?」

  ……諸如此類。

  不含蓄的……例如她不幸迎面碰上了耶西。

  耶西正哼哼唧唧:「采蘑菇的小姑娘,背著一個……啊!」

  他驟然鬼叫了一聲,似乎是受到了極大驚嚇,往後猛地退了一步,隨著逐漸看清了傅落,他漸漸地扭曲出一張「你怎麼得了絕症」的痛心震驚表情,扯著嗓子大聲質問:「你的頭怎麼了!」

  針對這樣充滿惡意的垂詢,傅落面無表情地點頭致意,回答說:「我的頭挺好的。」

  說完,她T台走秀一樣地從金髮老混蛋面前從容走過,嘴唇無聲地微動,自己嘀咕了一句——總有一天打爆你的頭。

  ……如果不是她的脖子落枕得那麼明顯,可能會顯得更加霸氣側漏一點。

  傅落敲開總參處的門,這裡永遠是嚴陣以待的狀態,嚴肅緊張居多,少有活潑,傅落進去的時候,楊寧正低著頭看什麼東西,而會議桌上的其他人則一秒鐘變長頸鹿,紛紛舉頭圍觀。

  傅落:「……報告。」

  「請……」楊寧抬起頭來,頓時愣了一下。

  不過做指揮官的,總要有氣質一點,倒真沒有像其他人那樣鄉巴佬得那麼明目張膽,楊寧眨了眨眼,飛快地回過神來,面不改色地接上了自己的話音:「進來。」

  楊大校是個非常有風度的人,只要不是對敵或者殺人,他都能良好地維持著自己人模狗樣的溫雅,目光也很少會讓人感覺到不自在。看出傅落那有點硬著頭皮的模樣,楊寧立刻就若無其事地轉開了視線,用閱讀器磕了磕桌角:「都坐吧。」

  這一次的通訊站被命名為「晨曦二號」,不再是傅落和耶西他們弄出來的臨時信號那樣容易追蹤又不堪一擊破爛貨了。

  楊寧簡要地展示了一下技術部的成果。

  「好消息是,我們已經和我軍地面部分取得了聯繫,」楊寧說,「沿襲耶西先生的設想,在地球戰友的協助下,我們構建了虛擬信號站,技術細節我就不解釋了。但是,如果我們這個地對空的虛擬信號系統整個能構建完成,覆蓋面應該是相當廣的,還可以有效地防止他星系敵軍的攔截和追蹤技術。」

  「不過目前信號系統還不是很穩定,我能理解諸位迫切地想知道自己親人朋友消息的心情,請諸位稍作忍耐,先以軍用為先。」楊寧的聲音稍微頓了頓,而後,他的語氣變得更加和緩,「當然,我們也不能這樣不近人情,我看中秋節就快要到了吧?當天給諸位開放二十四小時私用信號,好不好?」

  即使是總參處,這時也爆發出了一陣不怎麼穩重的歡呼。

  地球,始終是全人類的精神伊甸園。

  楊寧體貼地沒有打擾下屬們不專業的反應,他垂下眼,一時間不知道在想什麼,分不出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到底有幾分真意,幾分是敷衍。

  他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在眾人的歡騰中轉向傅落,微微舉杯:「新形象還挺不錯的,可以保持。」

  傅落傻了片刻,忽然耳根一熱,一時間,只覺得脖子落枕得彷彿是更嚴重了。

  之後一段時間裡,戰艦上不知道多少人都在表盤上豎起了中秋節的倒計時牌。

  倒也是,人世間,何處歸心不似箭呢?

  然而他們最先等來的卻不是中秋節,而是一條留言。

  太空軍雖然名義上屬於四大兵種之一,但實際上與地面是兩套系統,從成立那天開始,就以互不干涉為原則,大家的業務範圍相去較遠,也不是很方便互相指手畫腳。

  可是即使這樣,太空通訊崩潰以後,所有散落在四處的部隊第一時間都是想方設法聯繫地面。

  此時的地對空的信號系統沒有修復完畢,地面三軍擔負起空中信息中轉站的角色。

  傅落是後來看報告才知道,第一個虛擬信號站的建立,地球那邊和他們接頭的負責人,就是她的老師王岩笙。農曆八月十四,王岩笙一條經過層層加密的信息很快傳遍了總參處,傅落盯著閱讀器上的明文,感覺自己的眼角瘋狂地跳動了起來。

  內容是:「哪路英雄來救個命喂,弟兄們以身相許!」

  「這條留言是通過敵軍的波段傳來的,加密方法卻是我方的。」楊寧說,「據王局推測,很可能來自我軍奉命增援木星的特種部隊。」

  王岩笙局長很靠譜,根據傅落自己的推測,這條不著四六的信息它還很有可能姓葉。

  傅落眼眶一熱,連忙低下頭掩過去,心裡重重地跳了幾下,彷彿突然中了五百萬般地欣喜起來。

  江湖謠言說「禍害遺千年」是葉氏祖訓,老祖宗們果然沒有坑爹。

  「雖然沒打算讓這位兄弟真的以身相許,」楊寧微笑著說,「但是我個人認為,我們這樣東躲西藏的龜縮已經夠了,當前,我軍艦隊所在位置接近土星系統,而這一段時間的積累,我們已經完全有了重新構建小型堡壘的實力,是該加快腳步了。」

  會議室正中心的投影系統一滅一亮,一副詳盡的堡壘堡壘佈防圖出現在所有人面前。

  長期熬夜的楊寧眼睛裡還有紅血絲,表情卻不見絲毫疲憊:「長江號、樓蘭號、遼寧號各出一支小艦隊,以中型B級艦為中心,小戰艦和小型偵緝艦為主,攜帶遠程監控設備,分三路出發,沿途投放,我們著手建立自己的防控地圖,順便……把那幾位兄弟帶回來。」

  隨著他的話音,屏幕上虛擬的監控網絡延展鋪開,亮起來的線路與節點彼此交接,就像一張巨大的蛛網。而他們恰恰就像一隻樹杈間的蜘蛛,忙前忙後,也許被險惡的宇宙中的夜風一卷,立刻就會前功盡棄。

  可那又怎樣,聽見蝲蝲蛄叫,難道還不種稻子了?

  傅落舉手:「首長,任務級別?」

  楊寧勾起嘴角笑了一下:「XS。」

  太空部隊裡沒有「XS級別」的說法,成衣店裡才有,眾人聽出了這個冷笑話,給面子地哄笑了起來。

  有人問:「大校,XS要總參處派幾個人帶隊?」

  楊寧挑挑眉:「我來帶隊怎麼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1 05:58 PM

第三卷 未央 第五十八章

  中秋,地球。

  銀色的月光鋪了一地,可是大家都明白,現在月亮上沒有美人兔子和桂樹,只有冷冰冰的敵人駐軍。

  外星人登陸地球,已經過了一個春到秋。

  汪亞城手裡拎著一個購物袋,快步穿過地下城狹窄的街道。

  已經是深夜,地下城宛如一座死城,靜悄悄的,街上一個人也沒有,隨著他的腳步聲,兩側已經拉上窗簾的民房裡卻時而露出幾個正往外偷窺的人影,驚弓之鳥一樣。

  汪亞城幾乎是一路小跑地回到了吳瓊家裡,剛伸手敲了一下門,就被裡面伸出的一隻乾瘦的手一把拽了進去。

  「你腦子裡有個隕石坑是不是?」穿著唇環的少女咬牙切齒地撂下這句話,拽著汪亞城的領子往身後一帶,機警地探頭在門口看了看,這才悄無聲息地關好了門,「上頭正打著,你看看誰半夜出門,活膩歪了啊你?」

  汪亞城的世界觀彷彿還沒有發育成熟,這導致他對外態度極其單一,無論是對待敵人還是對待父母,都是一個模式——就是「你讓我怎樣我偏不怎樣」。

  他不耐煩地甩開吳瓊的手:「樂意,我就想出門了,怎麼著,打死我呀!」

  對待這樣孜孜不倦找死的人,吳瓊無奈極了:「你小點聲!」

  汪亞城氣沉丹田:「哈哈哈哈!」

  少年還有一點尖銳的聲音在幽靜的地下城迴盪開來。

  這死作得十分專業,吳瓊作為一個不學好多年的小太妹,竟也覺得難以望其項背,無奈之下,只好對他動了粗。

  她捏住了汪亞城的脖子,輕易地壓制住這隻弱雞手舞足蹈的掙扎,抬起膝蓋在他屁股上撞了一下,把他的叫嚷中把他丟進了屋。做完這一切,吳瓊喘了口氣,指著汪亞城:「你這個王八蛋。」

  汪亞城臉紅脖子粗地狂咳嗽。

  吳瓊七歲的弟弟吳曉偉卻光著腳啪嗒啪嗒地跑過來,小豁牙有點漏風地說:「你們別打架!」

  吳瓊掃了弟弟一眼,沉著臉,一言不發地走了。汪亞城平息咳嗽,伸手一扒拉自己半長不短的頭簾,叫狗一樣地衝吳曉偉招招手:「狗剩她弟,過來。」

  吳曉偉愚蠢地張著嘴思考了良久,才反應過來自己姐姐挨了罵,他頭晃尾巴搖地跑過來,樂呵呵地說:「嘿嘿嘿,那我姐就是狗剩。」

  汪亞城懷疑這孩子腦子有點問題,表情嫌棄地用兩根手指頭從購物袋裡拎出了一小盒看起來很廉價的月餅,丟給吳曉偉:「吃去吧。」

  吳曉偉屁顛屁顛地跑走了。

  汪亞城默默地活動了一下自己的頭頸,走進了廚房,打開空空如也的冰箱,半蹲下來,彷彿做一件非常嚴肅重要的工作那樣,一樣一樣地點開食品上的過期提示碼。

  「嘀——您的食物已過期兩天,建議不要過多食用。」

  「嘀——您的食物已過期一週,建議不要食用。」

  「嘀——您的食物已經過期十二天,細菌含量超標,請勿食用。」

  「嘀——您的食物已經過期……」

  少年一邊聽著過期提示,一邊把提示已經過期的食物從購物袋裡拿出來,整整齊齊地擺在冰箱的保險櫃裡。

  食物已經開始漲價了,距離他星系人類侵入大氣層,僅僅才過了半年而已。

  靠譜的工作越來越難找,特別是像汪亞城和吳瓊這種靠「混」生活的小崽子,困難時期,按理政府是應該撥款的,各國糧食儲備也能應付一陣子。

  可是沒有辦法,高額的戰爭費用幾乎拖垮各國的財政,而如果這都不算什麼,那更可怕的就是星際海盜團了。

  為了前聲東擊西地攻破地球聯軍堡壘佈防,他星系人類引狼入室。海盜團無法長期在大氣層內生存,他們的愛好並不是和他星系人類爭地盤,而是搶劫。

  無與倫比的星球,無與倫比的生態積澱,與無與倫比的經濟發展水平。

  這就是一塊讓星際海盜團趨之若鶩的肥肉。

  哪怕傅落被他星系大艦俘虜的時候,對方也客客氣氣地給了她一頓飯吃,因為失去了武器和裝備的單個碳基生物在宇宙中,就像是一隻風暴中心的螞蟻,所以星際間有獨特的道德規則,例如不碰非武裝人員,不虐俘等等。

  可是海盜不一樣,他們不講道義,更不知道「人權」是什麼鬼東西,他們就是一根碩大無比的攪屎棍子,搞破壞是唯一的專職技能。

  他們給地球行將崩潰的經濟又添上了種種的一擊。

  城市貧民數量飆升,正規超市門口都已經上了武裝警衛,以防哄搶,而這些人的生存需求也催生了某些不法商販,低價收購正規超市的過期食品,然後轉手到地下城賣。

  過期的劣質食物充斥市場和貧民們的生活。

  這一天,汪亞城買的唯一一個沒有過期的東西,就是丟給了吳曉偉的那盒月餅。

  吃完月餅的吳曉偉無憂無愁地跑過來,聽見動靜,不明所以地指著冰箱門說:「過期了。」

  汪亞城:「嗯。」

  吳曉偉十分認真:「過期就是不能吃的意思,裡面有細菌,吃完生病,生病就死了。」

  汪亞城冷冷地回答:「死不了。」

  吳曉偉:「我們老師說……」

  汪亞城突然把手裡的東西都丟在地上,暴跳如雷地衝吳曉偉吼叫:「你們老師說屁啊!死你個頭!」

  吳曉偉被嚇得呆住了。

  少年和男孩大眼瞪小眼地站在廚房裡,就在這時,窗外突然傳來一聲不祥的尖嘯,汪亞城猛地驚醒過來,一把抱起吳曉偉,把他的頭死死地按在自己懷裡,飛快地躲進冰箱後,一道強光從窗外打了進來,近地機甲飛過的聲音刺耳可怖。

  汪亞城小心翼翼地伸頭窺了一眼,他讀書很爛,視力卻很好,從這個角度,他能看出那架奇形怪狀的近地機甲上猙獰的怪物頭像。

  吳曉偉掙扎著,發出細碎的嗚咽聲。

  「別出聲。」汪亞城低聲呵斥一聲,「再鬧把你扔出去餵外星人。」

  只見那近地機甲盤旋了幾圈,彷彿貓玩獵物一樣,打量了一番從哪裡下口,汪亞城緊張得手心汗濕,突然,那巨大的鋼鐵怪物猛地在空中掉頭,直直地撞向他們的大樓。

  完了!

  有小型戰艦防禦能力的近戰之王會把整棟大樓從中間撞斷,到時候誰也別想活。

  汪亞城拎著吳曉偉的後頸,在巨大的噪音中衝著另一個房間的少女喊:「吳瓊!跑!快跑!」

  吳曉偉的小腿被他不小心撞在了桌子角上,還不懂事的小男孩「哇」一嗓子哭了出來。

  背後光芒越來越盛。

  那麼一瞬間,汪亞城突然覺得心裡十分平靜,時隔半年,空間科學院的爆炸仍然每天定時定點地在他噩夢裡出現。

  炸彈落下的時候,也有這樣的強光吧,當時的汪儀正是怎麼想的呢?

  身後的窗外傳來巨響,汪亞城弓著腰,雙臂護住吳曉偉,看著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的小男孩,心裡冷漠地想:「咱倆就快一起玩完了,小傻逼。」

  一臉驚慌的吳瓊衝進來,汪亞城身後的玻璃窗碎成了一堆渣,濺在少年裸露的脖子上,刺痛。

  等等……刺痛?

  汪亞城錯愕地回過頭去,只見另一架近地機甲不知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擋在了居民大樓前面,兩架機甲撞在一起,巨大的衝擊波打碎了一片玻璃。

  汪亞城用力一推吳曉偉,把他往吳瓊懷裡一送,不要命地跑到窗檯,扒著空無一物的窗框張望。

  他看見,突然衝出來的機甲尾部印著一面顯眼的國旗標誌。

  聯合國簽署和平條約之後,各國集中銷毀近地機甲,雖然各自都秘密地有所保留,可是畢竟已經沒落了,和外星海盜的裝備沒法比。

  海盜的機甲頭被撞歪了一些,而軍方的這架機身卻已經凹陷了一半進去,直直地墜落到了地上。

  海盜的平衡器似乎出了一點問題,貼地飛行的時候搖搖晃晃的,它磕磕絆絆地盤旋了一陣,撞壞了兩個路燈,然後洩憤似地往墜落的機甲身上打了一個激光炮,這才不甘不願地開走了。

  塵囂四起。

  汪亞城轉身就跑,吳瓊一把沒拉住,衝著少年的背影大吼:「會死啊,兔崽子!」

  汪亞城一口氣跑到了樓下,劇烈得喘息著,望著眼前成了一堆廢銅爛鐵的近地機甲,他胸中突然想要怒吼,腦子裡嗡嗡作響,卻一聲也發不出來。

  這時,嚴重受損的機甲用最後一點動力,彈出了駕駛員。

  一個頭被炸掉了一半的老兵的身體落到了少年面前。

  老兵的身體蜷縮得像隻僵硬的蝦,血肉模糊的頭上,露出了一點花白的頭髮。

  少年僵立良久,突然沿著地下城逼仄而死氣沉沉的街道跑了起來。

  他一口氣不知道跑出去多遠,拐進了一條更髒、更窄的小過道,幾乎只能容一個身材苗條的人通過,過道盡頭,有一個破落的小旅館,門庭冷落。

  汪亞城用力地拍起門來,週遭好幾家人被他的動靜吵醒,紛紛打開昏暗的小燈往外看。

  半晌,破門才「吱呀」一聲開了,一個穿著睡衣,面色冷淡的中年胖女人透過門縫看了他兩眼,一言不發地伸出手,把小雞一樣的少年拽了進去,然後「砰」一下甩上了門。

  胖女人兩頰的肉耷拉下來,形成深刻的法令紋,乍一看,就像一條不好惹的沙皮狗。

  她一路把汪亞城拽得踉踉蹌蹌的,然後把他往破木頭椅子上一扔,丟給他一個家用醫藥箱,低罵了一句:「小兔崽子,我看你是嫌命長了。」

  汪亞城坐在椅子上和她對視了片刻,露出一個要哭不哭的表情。

  胖女人:「你要是敢嚎喪,我就打死你。」

  「春姨,」汪亞城忽然啞聲說,「我想加入你們,我想好了,我加入,你得收下我!」

  中秋,太空。

  換班的傅落飢腸轆轆地走回中型艦的指揮室,接過楊寧遞給她的壓縮食品,啃了起來。

  楊寧:「三支小隊匯報各自情況。」

  傅落聽見通訊器裡傳來其他兩支被派出來增援的艦隊中戰友的聲音。

  「第一支隊運行正常,投放監控器運轉良好,十個射程單位範圍內沒有發現敵方蹤跡,目前正保持隱身狀態。」

  「第二支隊運行正常……」

  楊寧抬眼看了看傅落,傅落趕緊把嘴裡的東西嚥下去,被噎得夠嗆,艱難地擠出聲音說:「第三支隊同上。」

  楊寧失笑:「你倒是會省事。」

  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表,突然下令說:「所有人員暫停前行,注意警戒,原地待命。」

  傅落叼著餅乾,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中秋一個小時,信號已經開了,大家抓緊時間,儘量長話短說,系統不穩定,可能會時斷時續,都別著急。」楊寧看了看傻呆呆的傅落,「還愣著幹什麼?沒帶手機我可以先借給你。」

  傅落猛地跳了起來,向楊寧敬了個亂七八糟的禮,跑了。

  楊寧眼含笑意看著她冒冒失失的背影,突然想起第一天在「金本位」門口見到的便裝畢業生,她當時一邊走一邊滿不在乎地挨訓,那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德行,簡直是他見過的最獨樹一幟的撒嬌方式。

  楊寧拿起自己已經顯示信號接觸良好的私人手機,對著單調乏味的系統自帶桌面發了一會呆,又放回了原處,打開閱讀器,辦公去了。

  如果楊靖和還在,或許會給他打個電話吧,楊寧漫不經心地想著——不過好像他們倆也沒什麼好說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1 06:06 PM

第三卷 未央 第五十九章

  那一刻,整個艦隊似乎都沉浸在撥號與短暫又漫長的等待中。

  看見信號接觸良好狀態的一瞬間,傅落明白了什麼叫做「家書抵萬金」。

  她屏住呼吸,聽著等待應答的聲音,心裡充滿了難以名狀的期待。

  比等待錄取通知書的時候還要忐忑。

  然而她的心從灼熱等到了冰涼,那一頭依然沒人接,傅落心存僥倖地想著:「會不會剛才在通訊錄裡按串行了?」

  她開始不安,正要仔細檢查的時候,電話被轉入留言信箱,付小馨熟悉而簡潔的錄音提示響起來:「喂,我不在,留言。」

  打碎了她最後一點幻想。

  傅落手心裡布滿了汗,這彷彿蒸發了她身體裡全部的熱量,她只好手腳冰涼。

  手機裡因為信號不穩定而漸起漸歇的電流聲就像層層疊疊的海浪,而留言系統的計時器不會看人臉色,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長長地響一聲,冰冷得不近人情。

  傅落盯著艦艇走廊裡蒼白的牆角,覺得自己就像一隻被扔進茫茫大海裡的旱鴨子,整個人都被掏空了。

  「哢噠」一下,時斷時續的信號把她的電話掛斷了。

  傅落本能地想再撥一次,可她的手哆嗦得太厲害,手機從她指尖溜出來掉在了地上,她像忽然之間得了半身不遂,怎麼都撿不起來。

  戰艦的地板光可鑑人,她看見了自己面無人色的模樣。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的門忽然響了一聲,腳步聲緩緩地靠近,傅落目光空洞地抬起頭來,楊寧彎下腰,撿起手機遞給她:「多打幾次。」

  見傅落沒反應,楊寧微微一提褲腿,蹲下來,輕聲說:「多打幾次,嗯?」

  他的音色低沉柔和,像一塊輕輕塗抹過去的天鵝絨,那是無數次前線戰鬥的時候從通訊器裡傳來的聲音,就像一根連著風箏的線,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戰艦上的人——你在這裡出生入死,究竟是為了什麼。

  傅落回過神來,木然從楊寧手裡接過自己的電話。

  她的臉色就像一株霜打的茄子,楊寧不知是怎麼想的,忽然伸手摸了一下傅落的頭,他本想動手重重地擼一把晃悠兩下——大家表示安慰的時候都是這麼粗魯的,然而觸手之處卻出奇的柔軟,摸起來好像剛出生沒多久的小動物的毛,楊寧指尖倏地一顫,意識到自己唐突了。

  最後,他只是輕輕地在傅落頭頂拍了拍,繼而有些尷尬地輕咳一聲,轉身走向警戒主控室,打算暫時把執勤的人換下來。

  傅落終於還是依言磕磕絆絆地撥通了第二次、第三次……到最後,她的動作幾乎只剩下機械的重複。

  重複一個小時,大概她就會死心了。

  記不清已經打了多少通電話,傅落目光游離地望向戰艦走廊上一點大的屏幕。

  忽然,電話裡猝不及防地傳來輕輕的「嗶啵」聲,傅落微微回過神來,輕嘆了口氣,以為是又斷了,卻聽見了一個人的聲音。

  「喂?」

  傅落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對方的聲音清晰起來:「誰啊?傳了十來條空語音你有病啊!你媽沒教過你有話說有屁放,別占人家內存嗎?」

  傅落呆住了,是……這個聲音!

  隨著她的沉默,那一頭變得粗暴不耐煩起來:「喂喂?說話!」

  傅落的眼淚「刷」一下,漲潮一樣地湧上來了,她覺得在大庭廣眾之下抹眼淚實在太丟臉了,拚命想要忍住,卻怎麼都忍不住。

  「我媽就是沒教過……」她用變了調的聲音艱難地說出這句話,「你凶什麼凶,沒長眼睛不會看來電顯示嗎?」

  付小馨那彷彿總在高談闊論一樣的嗓門戛然而止,良久,她才用做賊一樣的聲音低低地問:「……是傅落?」

  傅落靠著牆角坐下來,她從沒有想到過自己有一天會像別人家的孩子那樣,對著電話大吵大鬧地發脾氣,可是那一刻,就是忍不住地咆哮:「你才有病呢!」

  付小馨難得輕聲細語地解釋說:「我電話炸壞了,當時卡是綁定的,本來想換一個,怕你找我,找不著人,才重新黏起來,勉強用著,現在跟你說話都不能拿……」

  傅落一句人話也不聽,無理取鬧起來:「你為什麼那麼半天不接我電話?」

  付小馨:「不是說了嗎,鈴聲有問題,我聽不見……」

  付小馨女士作為一顆橫衝直撞的炮仗一樣的人物,一輩子那點慈母情懷幾乎全都蘊含在這幾句通話裡了,她耐心地解釋了兩遍,語氣近乎溫柔了,可是熊孩子不領情——總參處傳奇一樣混成了半個海盜的傅落,她在聯軍全軍覆沒的時候沒怎樣,在被耶西扔進敵人炮口下的時候也沒怎樣,這一刻,她的情緒卻忽然崩潰。

  一下子就變成了一個肆無忌憚、撒潑打滾要糖吃的小孩。

  付小馨不多的耐心告罄,終於出離憤怒了:「你有完沒完!轉車軲轆哪?沒聽見怎麼了?我又不是電話答錄機!」

  她中氣十足的吼聲讓傅落愣了一下,隨後兩人打響了漫長的爭吵。

  傅落:「我離家一年多了,你找過我嗎,給你發了那麼多條短信,連理都不理我!」

  付小馨:「搞清楚好嗎小姐,你是自己離家出走的!自己!」

  傅落:「我他媽一定是撿來的!」

  付小馨:「你他媽給老娘文明點!要不是好不容易生的,我早把你扔了!也不找面鏡子好好照照,我又沒有青光眼,能挑你這死德性的撿嗎?」

  傅落:「說實話了吧,我就知道,你根本不想要我,我從小就知道!」

  付小馨:「哎呦喂,可算有點自知之明了,一念之差沒把你沖進廁所裡,悔死我了!」

  傅落衝著電話叫囂:「我就應該抱著法官大腿,讓他把我判給汪儀正!」

  付小馨立刻叫囂回去:「你現在去找他也來得及!」

  付小馨吼完,自己停頓了一下,過了一會,她低聲補充了一句:「……不對,好像來不及了。」

  傅落心跳驟停了一拍。

  她從極端幼稚的狀態裡清醒過來,呆愣良久,才啞聲問:「你說什麼?」

  付小馨緩了一口氣,輕輕地說:「空間科學院第一時間被炸掉了,不知道是誰幹的,裡面的人一個也沒看見,不過……也有謠言說是他們為了保證絕密資料不外洩,自己炸的,如果是那樣,可能還有……機會,我現在也沒有確切沒消息。」

  傅落眨巴了一下眼睛,一顆眼淚落到嘴角,她草草把臉擦了一把:「那汪二狗呢?」

  「也不知道。」付小馨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疲憊,「離家出走了,我正在找他,還沒找到。」

  兩人之間突然開始了長久的沉默,傅落仰起頭,靠在艦艇樓道的側牆上,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自己的膝蓋。

  「媽,我……」傅落有些詞窮。

  「我什麼呢」?她想不出來了,千言萬語走馬燈一樣地從心裡溜過,最後,似乎也只剩下「挺好的」三個字,一字絕塵地一言以蔽之。

  她忍不住低笑出聲,覺得自己實在是蠢死了。

  就在這時,楊寧的聲音突然在內置通訊器裡想起來。

  「歸隊!」

  傅落悚然一驚。

  「重複一遍,各部門立刻歸隊,」楊寧說,「全體注意,提高警戒級別。」

  聽見傅落的話音微妙地一頓,付小馨立刻敏感地問:「怎麼了?」

  「……我得走了,食堂通知要吃晚飯了。」傅落脫口而出,說完立刻想扇自己一巴掌——別說這像不像真話,這像人話嗎?

  付小馨卻沉默了一會,然後笑了。

  「去吧。」她說。

  莫名地,傅落從中聽出了一絲釋然。

  她掛斷了電話,活動了一下有些麻木的手腳,快步朝主控室走去。

  地面上,一個隱蔽的地下租屋裡,付小馨放下電話,長長地吁了口氣,踉蹌了一下。

  她身側夾著一副簡易的枴杖,一條褲腿被截掉一半,褲管下空蕩蕩的,能看見紗布的一角。

  付小馨艱難地用僅剩的一條腿蹲下來,試圖扶起方才一路飛快地趕過來時,被她撞倒的大衣架。

  「付工!」一個青年連忙走過來,「我來我來,你放著。」

  付小馨抱著枴杖單腿站在一邊:「不好意思哈。」

  「沒事,」青年扶起衣架,「小孩聯繫上了?」

  「嗯。」付小馨低下頭,「早些時候就打聽到了,聽說她在二部。」

  「哦,就是那邊通訊斷了聯繫不上嘛,我聽說二部是最厲害的,怪不得你這麼放心。」青年嘴甜會說話,連連感慨良久,「改良動力系統的圖紙放在你桌上了,我扶你過去?」

  地面上的人,也有地面上的崗位。

  傅落趕到主控室的時候,眼角上的淚痕還沒擦乾淨,她用力搓揉著自己的眼睛,感覺十分尷尬。

  「報告。」

  楊寧假裝沒看見,只是指著一塊雷達反饋屏幕說:「來看這個。」

  屏幕上顯示著各種雜亂的各種曲線,有些是輻射波,有些是小障礙物,還有一些代表是附近的艦隊戰友,沒有高能反應,看起來平平無奇。

  聽出他話音中的鄭重,傅落湊上前去仔細觀察了片刻,突然,她從整張亂塗鴉一樣的反饋表格中捕捉到了一條線,連日來的戰鬥生涯在死生一線間,磨礪出了她某種奇異的第六感,傅落頓時感覺蹊蹺。

  而等她再去看的時候,眼一花,那條信號線又不見了。

  楊寧:「過濾三十倍射程單位以內的近距離信息,屏蔽無規則宇宙射線。」

  命令接收,雷達反饋屏幕上的信息立刻少了一多半,這一次,傅落看清了那條詭異的信號線。

  非常弱,弱到絕對引不起任何警報的程度,稍微雜亂一點的環境就會泯然在眾多的信號線中間。

  此時,它在屏幕上顯得極其平緩有規律,就像是巨獸綿長的呼吸。

  「這種信息線,我們通常叫『龍吸線』,我早年給趙老將軍當勤務兵,跟著他打伏擊的時候見過一次,」楊寧輕聲說,「是一種非常費時費力的隱蔽方式,用無數艘隱形小型戰艦製造出可以相互抵消的干擾,藉以隱蔽其中的大艦或者巨艦。」

  傅落:「所以說結論是附近埋伏著重兵,可能是完整的艦隊,其中有巨艦……那麼很可能不是海盜團的散兵。」

  「是他星系。」楊寧想也不想地說,「星際海盜團沒有這樣的組織力和財力。」

  傅落瞬間從方才給家裡打電話時那種瘋瘋癲癲的狀態裡解脫出來,大腦好像突然清理出了一條回路,變得又清晰又客觀起來。

  埋伏是衝他們來的?

  那麼他們接到的信息是偽造的?

  那就是說敵軍有可能破解了他們的加密方式嗎?

  葉文林呢,還活著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1 06:17 PM

第三卷 未央 第六十章

  楊寧沉吟了片刻:「不,你看這個陣仗,不可能是衝我們來的。」

  傅落死機良久的思維水平開始報復性反彈,智商坐了直達火箭,一下往上躥了一打,她一聽這話,立刻表現出應有的專業素養,接過楊寧的話茬:「對,就算是救援,我們也不可能孤注一擲地全員上陣。肯定試探為主——很可能只來一兩個小分隊,只要對方不想打草驚蛇,就一定不會搞出這麼大的陣仗。」

  楊寧充滿了訝異地看了她一眼,傅落的睫毛還沒乾,眼睛顯得濕漉漉的,分明是大悲又大喜之後的狀態。

  儘管並不想偷聽,但她和付小馨吵架的話楊寧還是不可避免地聽見了隻言片語,啼笑皆非的同時,他忍不住有些羨慕。

  那麼她到底是怎麼從腦殘偶像劇風一秒鐘切換到硬漢軍事劇風的?楊寧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得出一個「她腦子裡大概有兩套系統」的結論來。

  「所以我們的特種部隊應該就在這附近,收到的應該就肯定就是內線消息,航線沒錯。這個伏擊是針對他們的。」 傅落飛快地得出了結論,「我們怎麼辦?」

  楊寧沒有接話,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打量著傅落的時候,楊寧忍不住想,一個人,怎麼樣才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成長到這種地步呢?

  傅落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乾咳了一聲:「……大校?」

  楊寧反問:「你覺得呢?」

  傅落一滯,彷彿沒想到長官會問她的意見,她習慣了學習狀態,遇事心裡會想,想完不說,而是與同事或者首長提出的方案對比,好對自己查缺補漏。

  傅落把話在心裡過了兩遍,才試探地開口:「我覺得我們應該暫時按兵不動,我們是小艦艇,隱藏起來不容易被發現,應該先觀望,再做決定。」

  這話說得雖然穩妥,但是等於沒說,是一條打醬油的意見。

  如果是別人,楊寧多半會一哂就放過了,可他就是不想放過傅落,一反常態地追問:「那如果觀望時,我軍特種部隊出現,落入敵軍包圍圈,你是打算繼續看,還是救援?」

  「當然救援。」傅落毫不猶豫地回答。

  楊寧:「怎麼救?」

  傅落抬手拉出虛擬坐標,用手指在觸屏上畫了一道弧線,而後在半圓的弧線上點了三個蒂點:「這是敵軍設伏的地方,這裡是對方兵力密集處,前邊是我們收到的內線信息中包含的坐標,如果我們的推測沒錯,對方的大部分視線都被那個方向牽制著,如果真有戰友出現,那麼我們安排一隊人,以半包圍的形式從敵軍背後偷襲,最快的時間把對方的包圍圈打開一條口子,巨艦的冷卻時間本來就長,現在還被小艦艇包圍著,他們沒有那麼快的反應速度,但是我們有曲率驅動器,我們的兵力沒法和對方正面衝突,只能充分發揮靈敏和機動能力。」

  幾乎是她話音沒落,楊寧就立刻發問:「但是你有沒有考慮到,特種部隊的人開得什麼艦艇?就算開的是我軍原裝的艦艇,他們也沒有經過曲率驅動器的升級,躍遷很可能不成功。」

  傅落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這麼步步緊逼,但依然反應迅捷地回答:「另外兩隊在這裡設伏掩護,對方只要一追出來,立刻重火力狙擊,這個時間我們可以完成人員對接,實在不行,就對相應的戰艦做棄艦處理。」

  傅落頓了頓,心裡默默算了一下:「如果是我操作,對接過程不會超過一分鐘就能完成。」

  楊寧停了下來,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傅落頓時從快速反應的狀態中回過神來,一時間忍不住有些忐忑,不怎麼有自信地補充了一句:「我……就是隨便說的,都是自己的理解,可能也不大對。」

  楊寧看了她一眼,然後側身對不知什麼時候打開的內聯網說:「都聽見了吧,我暫時沒什麼要補充的,按她說的執行。」

  「第一支隊收到。」

  「第二支隊收到。」

  傅落:「……」

  不……等等,這是什麼情況?!這麼重要的戰鬥,讓她一個B級兵——還是撞大運越級升的B級兵做簡報?

  楊大校瘋了!

  「一隊二隊掩護,三隊主攻,B級兵傅落!」

  傅落條件反射地一並腳後跟:「是!」

  楊寧:「我來負責三個支隊配合協調工作,第三支隊作戰指揮任務交給你。」

  傅落:「是……啊?」

  她猛地意識到自己應下了什麼,頓時一陣頭皮發麻。

  哪怕她的單兵作戰水平已經在耶西的調教下,出神入化到了「武林高手」的地步,也不代表她就能勝任指揮官的角色,可楊寧既然開了口,這就成了她的臨陣任務,再怎麼沒底,臨陣退縮的事,傅落也幹不出來。

  「讓你當支嘴驢,哪來那麼多狗屁見解?」她心裡默默地對自己說。

  楊寧輕輕地挑了挑眉:「有什麼問題?」

  「報、報告,沒有。」

  傅落深吸了一口氣,緊張地拿出閱讀器,全神貫注地記錄起各種坐標,像下圍棋的時候長考那樣,一點一點地推算起來。

  絲毫也沒有注意到,在小小的指揮室裡,楊寧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

  這一次楊寧親自帶隊,總參處那麼多人,他最終決定只帶傅落。

  楊寧覺得,當初他把傅落從地勤處要來,和淘地攤沒什麼區別,心裡先有個「這玩意不怎麼值錢」的預期,看起來也不像什麼蒙塵的明珠,只是看著還算順眼,就順手塞進兜裡帶走。

  雖然那時候,傅落表現出了紮實的基本功和靠譜的個人能力,卻都不足以讓楊寧特別記住。

  誰知道她入伍第一天,就給他帶來了一個驚喜。

  從地攤上兩塊錢買的泥壺砸開,裡面居然有真料。

  楊寧暗暗留心起來,不過他雖然待人接物十分有一套,個性卻不怎麼外向,在二部這種精英團隊中,指揮官要保持一定的權威,他也不可能像尖刀那樣,隊長和隊員們長期打成一片。

  除了工作,楊寧私下和手下人始終保持著一定距離的,即使是「留心」,也是誰都看不出來的「留心」。

  楊寧一直覺得傅落是一個泥壺裡包裹的驚喜,可是直到流亡開始,才發現她並不只是「驚喜」,而是「異寶」了。

  海盜頭子耶西是個混蛋的事,所有人都知道,如果不是這樣危難之時,二部需要借助他豐富的海盜經歷以求生存,楊寧一定第一時間開槍斃了他,以消除不安定隱患。

  沒錯——雖然他和耶西一直保持著表面上的親切友好,但是從楊大校的內心深處,他想做掉耶西已經很久了。

  尤其老海盜在他眼皮底下把傅落丟進敵軍包圍圈中的時候,老成持重的楊寧失手打碎過一個杯子。

  當時有至少十艘星際海盜團小戰艦圍住了其中的傅落,內聯通訊系統裡傳來耶西囂張的口哨聲:「上啊小夥子!咬死他們,衝啊!」

  如果不是楊寧的指甲修得太平,一定會刺破掌心,他心裡突然升起一股的無名火——那是我們總參處一個都不能少的精英,不是你這還在服刑的老王八訓的藏獒!

  楊寧壓抑住怒意,一邊伸手要去按通訊鍵,一邊飛快地說:「我要調集增援,把全息圖給我打出來……」

  他一眼掃過整個戰場全息圖,飛快地推算救援線路,然而就在要下命令的前一秒,內聯通訊器裡傳來了傅落的聲音。

  她當時說了兩句話,楊寧印象深刻得極了,能一字不差地複述。

  一句是:「我就一條小艦,他們對我不會有太多的興趣,我頂多能牽制住三五條敵艦,請C02號方位做好防禦。」

  另一句是:「請T008坐標點區域附近的戰友把包圍圈給我開一條口子,我會在三分鐘之內把敵人引進去。」

  槍林彈雨,她說這話的時候,正以超過音速不知多少倍的速度在密密麻麻的海盜中穿梭,無數高能炮從艦身附近掃過,而她連聲音都沒抖一下。

  不光是楊寧,當時整個指揮室裡一片鴉雀無聲,全都靜默地在全息圖上看著那架小戰艦以不可思議的反應速度,迅雷不及掩耳地擊落了敵軍一架小艦,從碎片和廢墟中毫髮無傷地穿梭而出,像一條拖出了長尾巴的彗星。

  那一次,傅落最後自斷艦尾,躲過了致命的一炮,分毫不差地把身後的敵人引進了T008坐標點附近的包圍圈。

  傍晚回航的時候,楊寧親自到艙門附近迎接,他遠遠地看見狗蹦子一樣的耶西嗷嗷嚎叫著,拍打傅落的肩膀:「好小子!」

  傅落竟然也能一如往昔,態度絲毫不變地把他的鹹豬手從自己肩上扒拉下去,同時不忘諄諄善誘:「耶西前輩,你人類一點吧。」

  就好像她剛剛不是差點被那個人害死一樣。

  在這個中秋之夜的中型艦艇指揮艙裡,只有兩個人,楊寧突然有股衝動想和她說說話,他抬手關閉了雙向內聯通訊系統:「傅落。」

  傅落:「啊?是!」

  楊寧頓了頓,一時間忽然不知道該和她說什麼好,然而他自己挑起的話題,不好中途把人撂下,只好隨便拖來一個生硬的話題:「耶西幾次三番險些害死你,你不恨他嗎?」

  傅落也覺得他這個問題有點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她茫然地看了楊寧一眼:「不啊。」

  楊寧微微眯了眯眼,有點不悅,覺得她沒說實話——他都很想弄死的人,她怎麼會一點也不在乎?

  「人家本來也沒有義務教我,是我自己選的,怎麼能埋怨別人?」傅落坦然說,不過片刻後,她又慎重地考慮了一會,補充了一句,「不過耶西那個人確實是個不折不扣的海盜,雖然現在能用,但是如果以後有什麼事交給他,最好也留一手,他……嗯,我覺得他世界觀有點歪。」

  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

  突然之間,楊寧就想起了這麼一段很久以前讀過的話。

  他若有所思了一會,忽然緩緩地說:「你真的讓我印象深刻。」

  傅落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自己又幹了什麼讓長官印象深刻的事,來自楊寧的關注簡直就像巨大的舞台鎂光燈,讓她不由自主地惶恐扭捏起來。

  不過這時,地面聯絡系統忽然發來一條煞風景的消息,經過快速破譯,很快呈遞到了三隊指揮中心——

  「致親愛的戰友:弟兄們準備跳火圈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1 06:29 PM

第三卷 未央 第六十一章

  「第三支隊請示行動指示。」

  「不,先等等。」傅落盯著最新的信息,重新打開通訊,突然叫停了自己提出來的計劃。

  內聯通訊系統裡一片寂靜,而掛在一側的鐘錶冷漠地持續往前走著。

  二十秒以後,本想撒手不管的楊寧終於忍不住插了嘴:「傅落,太空戰不能提『等』。」

  這裡是真正「失之毫釐」就會「謬以千里」的地方,傅落沒吭聲,過濾掉了一切其他信息,單獨把敵人的埋伏信息線拖了出來,往前倒了半分鐘,只見那裡出現了一個劇烈的波動,打破了原本綿延如龍吸的形狀。

  這代表什麼?

  代表他們接到這條信息的同時,敵人也接到了!

  楊寧神色一凜。

  「暫停行動。」楊大校拉過通訊設備,「技術人員立刻評估我軍通過虛擬信號站架設的通訊網絡被敵軍破解的概率!」

  傅落低下頭,指揮中心接到了地面傳來的第二條中轉信息:

  「弟兄們注意跨步幅度,不要太大扯到蛋!」

  監控中突然出現能量波動,顯示一群小型艦艇正在飛速接近。

  他們的特種部隊?

  知道有埋伏嗎?

  「跳火圈」……從字眼上看,似乎是知道的,那他們怎門敢憑藉一隊小戰艦就直接闖進來?

  「不……信息不是發給我們的,我們回覆過,但是對方沒有建立交流。」傅落忽然說,「加密也好,轉呈地面中轉也好,都是障眼法,他們好像是在自言自語。」

  「擾亂對方的視線,」楊寧皺皺眉,「他們根本不知道我們來了,而是在執行自己的計劃。」

  「大校,我們的信息溝通不暢,需要經過地面中轉,現在建立聯繫來不及了,」傅落說,「如果是尖刀葉文林,我大概知道一點他的風格。」

  楊寧挑挑眉,暫時壓抑住了自己對這位同志一直嚮往尖刀部隊、「身在曹營心在漢」的不悅,等著她的下文。

  「小艦隊裡多半是幌子,就像星際海盜團慣用的那樣,但是裡面肯定九假一真地藏著別的東西。」

  指揮艙裡的高能反應尖叫了起來,小艦隊已經落在了敵方攻擊範圍內,埋伏的他星系人類露了面,一顆導彈轟了過去,小艦隊忽然四分五裂,猶如一團被摔散的沙子,亂竄得到處都是。

  「標記,重複方才的監控錄像,標記所有小艦!」

  一瞬間,戰場全息圖上四處都是被標記的小型艦艇在敵軍中橫衝直撞,彷彿一群悍不畏死的沒頭蒼蠅,埋伏的他星系艦隊面對著這樣的自殺式襲擊,並沒有慌亂,飛快地組織起圍剿,一艘又一艘的小艦艇被擊落。

  而傅落與楊寧的目光同時集中在了一艘被標記、卻沒有人攻擊的艦艇上。

  「其他艦艇開啟了隨機路徑模式,」楊寧說,「多半是無人駕駛的——把這一艘的圖像拉近一些,我看看。」

  隨著圖片拉近,一艘典型的他星系小戰艦出現在屏幕上。

  「啊……」楊寧忍不住微微地笑了起來,「特洛伊的木馬,厲害。」

  這時,只見那艘被標記的「他星系小艦」緩緩地離開原地,往他星系巨艦方向開去。

  「他這是要幹什麼,混入敵艦嗎?」楊寧問。

  「不……」傅落仔細盯著那艘小艦的行駛路徑,「那一側有巨艦的聯絡面板,我想他可能是要用敵人的通訊網絡做什麼……」

  楊寧:「你這麼瞭解他?」

  傅落莫名:「他是我師兄啊。」

  楊寧沉默了一會:「這麼說的話,其實我也算你師兄。」

  傅落一頭霧水地抬起頭,沒能領會首長精神。

  楊寧卻乾咳了一聲,飛快地轉開視線,把精力集中在了眼前的戰局上:「太危險了,巨艦的通訊面板所在位置是重點監控和防衛所在,對方只要一查艦艇編號他就會露出破綻,這樣不行——三支隊按原計劃準備,傅落,第三支隊做好偷襲接應準備。」

  他話音沒落,他星系的巨艦忽然現形,一道強光鎖定了那艘混進去的小艦艇,那艘小艦艇猛地加速,同時放出了一顆他星系特產的引力炸彈,敵我不便地衝入他星系陣營中。

  強光和引力警報同時響起,無數小艦被悄無聲息地一口吞了進去,巨艦急速後退,敵人的列隊中部被這樣膽大包天的破釜沉舟給打散了。

  那艘假裝他星系艦的小艦掠入巨艦身側的時候,以不可思議的精準度從通訊面板上「摘」下了一個通訊終端器,同時尾部被擊中,它機身脫落,再次不管不顧地加速。

  傅落:「第三支隊原計劃進攻,第一波近距導彈發送。」

  巨艦反應不及,硬生生地被阻住了腳步,一排他星系小艦在密集的導彈中被挫骨揚灰。

  「高能炮定位引力炸彈爆炸方位,清掃!」

  核心部分被炸了一顆「引力炸彈」的他星系艦隊虎落平陽,被第三支隊一支小艦站隊炸了個措手不及,傅落打一槍換一個地方:「隱藏,調整偏角三十度,第二批近距離導彈預熱。」

  她已經把星際海盜團的機動打法熟悉了一個十乘十,活生生地把敵人的包圍圈撕開了一條口子。

  楊寧不緊不慢:「其他兩隊準備掩護,曲率驅動器預熱,第三支隊撤下來。」

  那方才混進去,速度高得嚇人的「他星系小艦艇」已經突圍而出,卻並不減速,橫衝直撞地衝著這邊撲過來。

  「應該是動力系統壞了,」楊寧說,「它沒法減速,我們跟著他的方向撤。」

  「不,等等,會炸的!」傅落立刻說,「執行強行打撈。」

  這個速度實在太逆天,一時間聽到的人都愣了一下,她畢竟不是最高指揮官,說出來的話執行力始終要差很多,以至於最外圍的幾艘小艦艇反應不及。

  破破爛爛的他星系小艦艇流星一樣地在這一下的愣怔中穿過。

  該死,來不及了。

  傅落狠狠一砸指揮室的操作台,楊寧一把捉住她的拳頭:「我給你授權,用指揮艦捕撈。」

  傅落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幾乎在他話音落下的一瞬間,就熟練地打開了捕撈介質。

  劇烈釋放的介質立刻把指揮艦往前推進了一段距離,傅落卻已經顧不上修正偏離角度了,她拉掉了精確瞄準檔位,全憑手感,對整個指揮中型艦執行加速命令,指揮艦當場劃出一道瘋狂的大角度轉彎,傅落覺得安全帶快把她的內臟擠出來了。

  她保持著一個非常扭曲的姿勢,第二次下達加速命令,順著小艦撞過來的方向,彷彿在被小艦追著跑,系統警報燈亮了起來,小艦已經撞入了指揮艦釋放的介質中,減速的同時,摩擦讓這個小艦燃燒了起來,像一個洶洶的大火球,繼續向指揮艦撲過來。

  內聯通訊系統裡亂成了一團,楊寧抬手屏蔽了,同時,傅落面不改色地第三次加速。

  大規模的介質物質釋放和炮仗一樣玩命的加速很快讓指揮艦裡的能源物質來不及補充,發出尖聲能量警報。

  楊寧被安全帶固定在原地,鎮定地雙臂抱在胸前,看起來似乎一點也不擔心能源耗盡機毀人亡的慘劇。

  就在能源系統被強行關閉,轉入太陽能狀態的一瞬間,燃燒的小艦和指揮艦速度同步了,捕撈系統跳出了相對靜止狀態提示,可以實施捕撈了!

  傅落長吁了口氣,一邊打開自動捕撈程序,一邊任憑慣性拖著指揮艦風馳電掣地繼續高速跑。

  「降溫程序已經啟動。」

  指揮室操控台上,巨大的溫度計讀數開始肉眼可見地往下走。

  隨著造成燃燒的介質變得越來越稀薄,以及指揮艦冷卻裝備的啟動,小艦上的火光漸消,傅落這才面露緊張:「葉師兄他們不會被烤熟了吧?」

  「不管幾成熟,」楊寧正色下來,「你回去準備一篇檢查吧。」

  傅落:「……」

  不,等等……她剛才好像是拖著首長來了一次「彩雲追月」?

  楊寧打開通訊器,開始對這一次被大火球追著狼狽逃竄的戰鬥過程進行階段性總結:「指揮艦現在只剩下了一個光桿司令,全體撤退!諸位請看好預期航線和坐標,立刻過來集合。」

  他說著,瞥了一眼捕撈程序,發現已經和被捕撈艦艇建立了物理聯繫,楊寧接通:「戰艦裡的人還在嗎?請回話表明身份。」

  那一頭沉寂半晌,一個氣喘吁吁、但傅落熟悉極了的聲音清晰地傳過來:「編號CST02424921S,我是尖刀葉文林,隸屬地球聯軍中國堡壘特種部隊,請問戰友番號。」

  傅落:「葉師兄。」

  「臥槽……」葉文林發出一聲像痛呼、又像鬆了口氣的聲音,幾乎變了調子,「油溫高了啊妹子!」

  十分鐘之後,三支救援任務分隊終於追了上來,指揮艦也停了,慢吞吞地開始自給自足地給能源系統充電,隨軍醫療兵把捕撈到的小艦變形的門強行撬開,這才用擔架把葉文林給抬了出來。

  葉文林就像剛從烤鴨爐子裡扒出來的,一身灰,一身傷,額角還在往下淌血,一條胳膊不自然地垂著,應該是骨折了。

  然後……他身後再也沒有別人了。

  「哎哎,別探頭看了,」葉文林有氣無力地抬手,沖傅落揮了揮,「沒別人了,就我一個,弟兄們都成烈士了,我差一點上封神榜,被你們拽回來了。」

  這消息把在場的人都給鎮住了。

  特種部隊……已經這麼慘烈了麼?

  楊寧微微彎下腰,壓低聲音問:「趙佑軒將軍呢?」

  葉文林抬起頭衝他笑了一下,輕聲說:「他老人家啊……現在該是二郎神了吧。」

  靜默。

  不知過了多久,楊寧伸出手,按了按葉文林地肩膀,對醫療人員說:「照顧好他,傷口盡快處理。」

  「沒事,隨便接一下,過兩天就長好了。」葉文林說,他抬頭看了一眼其他人的表情,依舊是一臉地玩世不恭,「時逢亂世,動如參商,指不定哪天就又見著老戰友了,先不急著默哀。」

  他說完,微微垂下眼睛,彷彿不想看見其他人更加沉痛的表情,指了指自己斷了的胳膊:「具體的情況我稍後匯報吧,接骨之前先把裡面的東西取出來,為了這玩意,我被那群外星王八追得滿太陽系跑。」

  醫療兵在楊寧的示意下半跪下來,用剪子剪開葉文林和血肉糊在一起的衣袖,只見他的上臂有一道蜈蚣一樣的傷疤——這是古代醫藥不發達的時候,外科手術過後常見的手術疤,早在二十一世紀中後期就絕跡了。

  「沒上去疤的藥,」葉文林說,「留個記號,省得找不著,東西太大,以我們現在脆弱的通訊,根本沒法往地面傳,差點完不成任務,今天如果不是你們來了,我可能就只能利用他們的終端,鑲嵌在敵人的系統裡留待後人找尋了。」

  「是什麼?」傅落問。

  「他星系人類星際戰略佈防圖,每一個設備的說明,每一個將領與預備將領的檔案,全在裡面,微縮存儲設備你們這讀不出來,得用巨艦上的處理器——別跟我說巨艦都沒了。」

  這句話一落地,舉座皆驚。

  楊寧:「立刻準備手術,曲率驅動啟動,回航!」

  三支艦隊風一樣地繞過幾個海盜巡航區,趕往二部的秘密基地。

  所有的技術人員都陀螺一樣地連軸轉起來,儘管一系列的解鎖命令,葉文林都給出了,但微縮存儲器裡複雜的密鑰還是要處理一陣子,傅落在手術室外一直等到葉文林被囫圇個地收拾好。

  她走進去的時候,葉文林正翻來覆去地看一盒藥的包裝,他沖傅落晃了晃:「這是什麼,感覺比我們自己生產的骨頭快速癒合藥劑還好用。」

  「打劫的,星際海盜團的東西。」傅落說。

  葉文林看起來頗為唏噓:「我的衣食父母啊,為什麼你們不管在什麼情況下都顯得這麼土豪——哎,父母,有吃的嗎?」

  傅落:「吃新鮮的還是吃營養素合成物?」

  葉文林瞪大了眼睛:「還有新鮮的?」

  「……也是打劫的。」

  葉文林呆愣良久,露出一個看起來很想抱著她的大腿拚命搖晃的表情,好一會,才話不成話地說:「請……請用美食砸死我吧!」

  傅落站起來去給他拿,葉文林:「等等,要是能有身衣服換我就更瞑目了。」

  傅落點點頭,片刻後,端著托盤和衣物走了進來:「你胳膊方便嗎?」

  葉文林衝她擠擠眼睛,猥瑣地說:「難道你要代勞,幫我換衣服?」

  他說著,露出一副驚恐的表情,一條胳膊橫在胸口上,嚶嚶嚶地說:「雖然我知道你垂涎人家花容月貌很久了,但是不要這麼赤裸裸好嗎,人家也會不好意思的。」

  傅落:「……」

  她轉身往外走去。

  「關門啊,給我關好門,」葉賤人在她身後嗷嗷叫囂,「鎖嚴實了,不許偷看我換衣服!不然你就完蛋了知道嗎?我一定會尋死覓活地要求嫁給你的!」

  傅落「咣當」一下把他的吠叫鎖在了門裡,頭也不回地走了。

  過了一會,她卻不知想起了什麼,猶猶豫豫地走了回來,她抬起手正想敲門,忽然又放了下來——

  她聽見裡面傳來了嚎啕大哭的聲音。

  哦,對了,原來……每一條他以「弟兄們」開頭的信息,真的都只是自言自語而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2 08:56 AM

第三卷 未央 第六十二章

  跟葉文林一起被從小艦艇裡撈出來的,還有幾十個漂流瓶,從雞零狗碎到大額支票什麼玩意都有,可見「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不是凡人能達到的境界。

  當然,還有更多的東西,已經散在宇宙深處了,找不到了。

  那天會議室裡的氣氛凝重極了。

  葉文林還是個傷殘人士,胳膊腿上的骨頭還沒長全,醫療兵推著輪椅把他送進來的時候,所有人齊刷刷地站了起來,整齊劃一地脫帽,放在一邊,鴉雀無聲地向他敬了個禮。

  「別別,」葉文林有些尷尬,連忙擺手,「別弄這麼正式,跟遺體告別似的,我心臟有點過速。」

  楊寧抬手一壓:「禮畢吧,都坐。」

  葉文林後背微仰,靠在輪椅柔軟的靠背上,有些懶洋洋地說:「我今天過來給大家簡要匯報一下木星爭奪戰的後續情況……唉,這椅子實在太軟了。」

  大半年,葉文林幾乎瘦成了一個難民,臉頰與眼窩深陷,稍微動一動,就能看見他的脖筋手骨。

  眾人等他說一個強顏歡笑或者悲愴絕倫的故事,可是葉文林一開口,只是按著時間地點人物念起了流水賬。

  「今年春天,羅伯特先生經搶救無效去世,聯軍為他舉行太空葬禮,途中,殯儀艦隊遭到敵人伏擊。」

  葉文林雙肘架在輪椅的兩側扶手上,沒有看任何人,目光盯著面前的地板:「殯儀艦被炸燬,美國人炸毛,北美代總司令一屁股剛坐在位子上,下的第一個命令就是全線追擊,趙佑軒將軍勸阻未果,整個聯軍追出了兩百三十個射程單位,精銳激憤之下跑得太快,後面的人跟不上,代總司令察覺到的時候,已經失去了對局勢的駕馭能力,戰線無組織無紀律,拉得像一根又細又長的頭髮。」

  就像念一份簡短的述職報告,葉文林沒有磕絆處,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情緒,卻輕易奪去了每個人的呼吸。

  「趙佑軒將軍命令我軍固守美國堡壘大本營,這時,我們發現自己同其他堡壘的通訊斷了,未及反應,他星系敵人就中途設伏,把聯軍細長的戰線一刀兩斷,聯軍精銳盡出,回航已經來不及,在四分五裂的情況下被迫迎敵。」

  「但是儘管這樣,各國也都還有一戰之力,誰知這時,地球堡壘被偷襲的消息傳來——是,當時通訊斷了,所以我們後來推斷,那應該是敵軍故意放出的消息——發現已經和本國失去聯絡的各國太空軍亂作一團,有想要回航的,也有試圖突圍的,戰力軟弱,發揮出十分之一,最後不敵潰敗,聯軍放棄木星系統,準備轉移陣地。」

  「還有星際海盜團……」不知是誰輕聲說了出來。

  「沒錯,星際海盜團突然出現,我們腹背受敵,這才知道羅伯特先生說得沒錯,木星爭奪戰本身就是一場陰謀,而後聯軍四散,至今沒有和各國戰友重新建立聯繫。堡壘已經毀了,近地防衛更是一潰千里,他星系主力部隊追殺不停,我們被迫開始了游擊。」

  葉文林說到這裡的時候,眼珠突然動了一下,就像是漠然的假人驟然間被度了一口生氣,他音量不大,語速放緩了些:「其中,我軍總共遭遇大小戰役、圍堵兩百三十六次,與他星系敵人正面交鋒十八次,派出偵緝艦艇六次,直到已經無艦可派,成功混入敵方陣營的總共七十二人,無一生還。一人登上過敵軍總司令指揮艦,在被捕之前,把他所得到的資料拷在了一個微縮存儲器中,用漂流瓶傳了出來。」

  「我軍增援部隊總共兩部分人馬,共一萬六千三百四十二人,其中一萬六千三百四十一人陣亡,我們本為先鋒,不敢藏拙,所經之處,只得以身試法,將所有的敵軍駐紮、防控信息收錄,全部錄入我給你們的存儲器裡,是我們以全軍覆沒為代價換來的戰果,諸君善用。」

  葉文林說到這裡,回憶了一下,認為自己話裡沒有遺漏了,就停了下來,他眼下還站不起來,只能在輪椅上微微欠身:「就這些了,特種部隊尖刀隊長匯報完畢。」

  語畢,他沒有停留,話已交代完,就輕輕地轉動著輪椅,在一片輕微的「嘎吱」聲中,往門外走去。

  而門口站著耶西。

  耶西一直以服刑人員自居,從來都自有一番桀驁不馴的道理——聽候差遣,但不主動出現,從沒有上趕著往總參處的會議室湊過。

  只見他雙手插兜,背靠在走廊牆壁上,側面看起來,他結實的腰部顯得有點窄,鬢角夾雜在金髮裡的銀絲縱然不像東方人黑髮泛白那麼顯眼,也總是平添了許多落魄的。

  葉文林頓了頓,一本正經地開口跟他打招呼說:「賽貂蟬同志你好,見到你還活著,我有點欣慰。」

  「拉倒吧,你的表情分明是在說『這老王八蛋居然還他媽沒死,真是見鬼了』。」耶西不怎麼客氣地打斷他。

  他說得對,葉文林也沒有否定他的猜測,兩人無話好說地大眼瞪小眼了片刻,耶西忽然開口問:「那誰,趙佑軒真死了?」

  葉文林草草點了個頭:「嗯。」

  耶西愣了愣,追問了一句:「怎麼死的?」

  葉文林:「高能炮擊中動力系統,全艦癱瘓,將發未發的核導彈炸了膛。」

  「哦……」耶西聽了,低頭思考了良久,低聲說,「那確實是活不了了。」

  而後,他敷衍了事地衝總參處的人點了個頭,眼皮也沒抬,保持著雙手插兜的動作,近乎恍惚地往前走了幾步,突然仰起頭,彷彿要發出什麼感嘆,就在所有人都洗耳恭聽的時候,這位虎落平陽的海盜頭子卻只是注視著鋥亮的天花板上反射的自己。

  好一會,跟他私交最近的傅落才忍不住問:「你看什麼呢?」

  「我看看人形遺產長什麼樣。」耶西回答,說完,他搖頭晃腦地哼起一段詭異的西皮流水,「蘇三離了洪洞縣——」

  趙佑軒生前是個票友,他彷彿竭力想讓自己看起來是個超然世外的古典藝術愛好者,卻總是裝不得法,無論如何都只像個喝茶遛鳥的廣場舞大爺。

  葉文林接上:「將身來到大街前。」

  耶西回頭一哂:「你不在調上。」

  楊寧走過去,推著葉文林的輪椅,送他緩緩前行,不知是不是也想起自己給趙佑軒當秘書官的日子,他說:「老爺子唱國歌都不在調上,都是跟他學的,一脈相承——別說得你自己好像在調上一樣。」

  耶西不置可否,用原創的調子續了下去:「未曾開言我心好慘,過往的君子聽我言。」

  葉文林:「哪一位去往南京轉,與我那三郎把信傳……」

  那倆貨絲毫不怕丟人現眼,一站一坐,操著各有特色的荒腔走板,南轅北轍,混雜在一起,端是一陣天地無光的鬼哭狼嚎,唯獨楊寧聽得面不改色。

  他名為「大校」,實為碩果僅存的二部總司令官,軍心不能散,他威信就不能崩,當然不可以像那倆貨一樣不顧形象地公然耍二百五,於是用硬底的軍靴踩在地上,「踢踢踏踏」的,猶如節拍。

  ——便說蘇三把命斷,來生變犬馬我當報還。

  三個月以後,遠地通訊站第三次升級成功,虛擬通訊站就像手手相傳的火把,與地面終於實現了當年堡壘那種能隨時聯繫的水平,信號區間覆蓋了半個太陽系。

  年底總結的時候,大家湊在一起總結各自的戰功,傅落終於被升為A級,中校級別。

  這意味著,楊寧以下,她有權調任以巨艦為中心的大型隨從艦隊了,臨戰時,正式擁有了指揮官資格。

  被她蕩平的海盜窩直接保證了他們會過一個物資充盈的年,在葉文林這個逗比的攛掇下,會議室中間拉了一條巨大的橫幅,每個人的名字後面都被打上了一串血淋淋的小紅花,小紅花的印章是胡蘿蔔雕的,每一朵都代表了一窩死不瞑目的海盜。

  楊大校「打一槍換一個地方」。

  年夜,傅落換好衣服,準備出門做她的日常工作——關於這個事,好聽的說法叫做巡視整個土星系統,直白說來,就是把附近亂竄的星際海盜團成員一個一個拖出來打死,為土星堡壘做最後的準備工作。

  海盜的那一套她現在爐火純青地快趕上耶西了,不打招呼,上來就殺,殺完就走,絕不留痕,儼然已經成了一個星際暗殺專家。

  不過暗殺專家在路過會議室的時候,依然險些被自己名字後面的小紅花閃瞎狗眼。

  葉文林在會議室裡,正不知和楊寧商量什麼,頗不正經地衝她敬了個禮:「喲,指揮官,戰功赫赫,彪炳千秋!」

  傅落:「……可以不要讓我拖著一大片鼻血彪炳千秋嗎?」

  「沒問題,」楊寧聽說,抬手給橫幅換了光影效果,小紅花被光照成了小綠花,他用十分真誠的態度徵求傅落的意見,「這樣好看嗎?」

  傅落:「……」

  然後她加快了腳步,飛速離開了這個綠雲罩頂的是非之地。

  等傅落結束巡航回來的時候,那片五光十色的蘿蔔花已經被撤掉了,聽說是二部女神軍需官親自出手,把直屬上司和光桿司令的尖刀隊長一起轟出去了。

  冷冰冰的指揮中心牆上跳動起活潑的卡通形象,兩個穿紅衣服的熊孩子在上面滾雪球,滾出了一個新年的年曆,仔細看,每個小方格裡還有字。

  通常,年曆裡會寫一些應景的吉祥話或者節日標誌,傅落走進細看,只見上面寫著——

  一月:完成土星堡壘的奠基工作,針對地球現狀,建立地球聯軍包圍圈,與地面聯繫,更新武器裝備,不放跑一個海盜。

  二月,組建前鋒部隊前往他星系,接應當地美軍,攻打他星系α1,α2和β星群,遇到海盜就幹掉。

  三月,配合地面挑起他星系與星際海盜內亂,切斷他星系敵軍供給,繼續幹海盜。

  四月,星際海盜團這幫狗雜種,見一個宰一個,不留一個戰俘。

  ……不一而足。

  傅落:「……」

  這年曆是多麼的喜慶啊,泛著軍需官特有的、甜美的彪悍。

  「傅落,」不知什麼時候在走廊盡頭出現的楊寧叫了她一聲,招招手,「我估計你就快回來了,來。」

  已經二十六個小時沒合過眼的傅落打起精神,以為又有什麼要緊事,連忙快步走過去。

  楊寧一直帶她進了指揮中心,他一件一件地關上了雙向通訊,打開全套全息圖,遠近的星球循著既定的軌道移動著,操控台中心一顆3D投影的蔚藍星球,正在緩緩地轉動——那是地球。

  傅落以為他要講佈防的事,楊寧卻從操控台下面摸出了一個托盤,上面扣了一個透明的保溫蓋子,裡面有一塊小蛋糕。

  「給。」楊寧說。

  傅落:「……」

  她的表情有點微妙,一定要形容的話,就是「飽受驚嚇」。

  「軍需官烤的,」楊寧避開她的視線,欲蓋彌彰地解釋了一句這東西的來路,順便囑咐說,「趕緊吃,別讓葉隊長看見。」

  ……不是,那個姓葉的男的現在已經成了蹭飯專家了嗎?

  「我家裡每次逢年過節的時候都不是私人時間,來來往往很多客人,門庭若市,挺煩的,」楊寧見她接過去,似有似無地微笑了一下,「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小時候灌一肚子茶水,長大以後灌一肚子酒水,到了晚上,楊夫人就會用這種小保溫盒子,藏一塊他們愛吃的點心或者湯湯水水的東西,給她兒女送去,我總是假裝不知道,羨慕得很。」

  傅落早就餓得前新帖後心了,咬了一大口,腮幫子都鼓了起來,沒吱聲,默默地聽著。

  「後來我每次出遠門身上都要帶幾個保溫盒,雖然大多用不著,但是看著就覺得很有安全感。」楊寧低下頭看著湛藍的地球投影。

  楊寧知道,自己和傅落是不一樣的,曾經,傅落把太空視為夢想,他卻把太空視為爭權奪勢的名利場。

  他一點也不喜歡黑乎乎的宇宙,然而……似乎也沒有別的什麼事情好做。

  那時候,支撐著他的一切,就是有一天把楊靖和踩在腳下,然後讓他親眼看著自己是怎麼收拾季桃那個賤人和她的兒子們的,他的人生就這點狹隘的追求來著。

  為了這,他把自己逼得盡善盡美。

  誰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在他還沒有準備好的時候,楊靖和就撒手人寰了,他一直夢想的權力,也以一種始料未及的方式沉甸甸地壓在他肩上。

  就像普通人會規定自己不能殺人、不能打小孩、不能偷東西一樣。

  楊寧規定自己不能軟弱、不能徬徨、不能六神無主。

  這已經成了他的常態,而當中缺失的堅定,他有時候會偷偷地從傅落身上借一點。

  不讓任何人知道,只是偷偷的。

  現在想來,如果一定要牽強附會地說一個夢想,他其實只希望在燈火闌珊、浮華散盡的時候,有個人用巴掌大的保溫盒,給他留碗粥而已。

  楊寧:「好吃嗎?」

  傅落點點頭:「嗯。」

  他聽了,就無聲地笑了起來,楊寧五官本就柔和,笑起來的時候眉宇間陰霾散盡,有種說不出的溫柔繾綣,然而仔細分辨,所有的一切,又似乎都是含蓄的。

  傅落忽然覺得氣氛有些微妙,那似乎是一種無法植根於任何邏輯的微妙感,稍縱即逝,一個沒抓住,她就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了。

  「這話一說就多了,」楊寧微有些自嘲地說,「吃完早點去休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2 09:07 AM

第三卷 未央 第六十三章

  第二天,傅落沒有執勤,足足睡滿了六個小時才起來吃早飯,發現牆上兇殘的月份安排已經被換下去了,變成了「一月新年大吉」「二月佳氣滿山川」之類,十分富有傳統鄉土氣息的老黃曆腔調。

  傅落叼著一個包子,又以面壁思過的姿勢駐足圍觀了許久——在地球上,她真的沒有仔細品讀過日曆上的字,現在卻覺得裡面是一行一個熱鬧,看著就有種春華秋實、五穀豐登的實在感,一恍惚,還以為自己回到了幾百年前的地面。

  世事變動,巨大的農場代替裡田間地頭,猙獰的機械趕走了耕牛水車,古老的說法卻一字未更,像是銘刻在基因裡的祝詞。

  董嘉陵從她身後走過,又嚴肅地倒回來,對傅落說:「我知道了一個秘密。」

  傅落連忙吞下肉餡,虔誠地等著分享這個秘密。

  董嘉陵:「你知道楊寧長得那麼人模狗樣,為什麼還是條光棍嗎?」

  傅落覺得剛從嗓子眼裡滑下去的肉餡有點噎得慌。

  董嘉陵:「因為他是一隻大土鱉。」

  傅落:「……」

  董嘉陵說:「昨天晚上那份計劃書是我胡謅助興的,雖然大過年的確實顯得有點血腥,但是總比這個好嘛你說是不是?在充分體現暴力美學的同時,還可以鼓舞士氣——就算要改,也小清新一點吧?他這分明是長著音樂家的臉,幹的都是挖紅薯的事……」

  傅落沒聽完,默默地溜牆角走了,擔心自己知道得太多會被滅口。

  不知是不是楊寧富有古典主義鄉村風格的吉祥話起了作用,之後的一個禮拜,整個二部格外的順,先是第一次聯繫到了散落在太空的地球聯軍。

  那天,傅落趕到會議室的時候,發現大家全體都十分激動,圍著一個蓋子還沒封上的通訊終端又跳又叫,幾個通訊兵近乎七嘴八舌地對那頭說話,對方的反應也不含糊,不同的聲音說著雞同鴨講的外國話——還不是同一國的外國話。

  翻譯被撇在一邊插不上嘴,聽著兩邊嘈雜的、連語言也不通的「老鄉見老鄉」,臉上帶著無奈又喜慶的笑容。

  想當年,在地球上,大家一天到晚地互相算計,三天一次意識形態鬥爭,兩天一次領海領空抗議警告,隔三差五還要撩閒搞一搞貿易爭端,一天到晚組織網絡水軍互相噴,提起「外國人」,總覺得就是「大傻逼」的另一種叫法。

  而現在,星海茫茫,聽見一個人聲,卻親切得差不多想撲上來啃兩口了。

  後來,經過反覆溝通,他們得知這原本是歐盟殘留的一小撮人馬,一路在太陽系外圍躲躲藏藏,大半年沒幹別的,淨「撿人」了,他們撿到了一小撮美國部隊,一小撮俄羅斯部隊還有一小撮非洲聯盟,湊成了一鍋黑白合璧的大雜燴。

  雙方交流起來,都顯得異常的好說話,楊寧這邊一拋出新太陽系地球聯軍駐軍網絡計劃,對方立刻積極響應,為了示好,楊寧確認了這群雜牌友軍的坐標後,還讓總參處張立平帶著一部分繳獲的武器與物資,趕去給他們送溫暖了。

  傅落聽見通訊器那邊的聲音激動得直哽咽,一時間,對中國古代給北朝鮮送冬儲大白菜的那段歷史產生了深刻的代入感。

  至此,楊寧的大網絡構圖上,產生了除本部之外的第一個亮點,彷彿大草原上的星星之火,預備著來年再借東風風帆。

  重整河山。

  第二件就是,葉文林的回歸,同時代表了尖刀的回歸。

  楊寧在二部的前線基層兵中給他徵集了一支新的先鋒,以戰練兵,傅落兼任了一段時間的特派員,第一次近距離地觀察到葉文林是怎麼打仗的,體會了一把特種前鋒的收放自如,感覺葉某人可以和耶西雙賤合璧……不,相得益彰。

  這段經歷也讓她收穫頗豐。

  再之後,二部迎來了一次行政改革,眾人驚異地發現,二部的各大職能部門開始多元化,越來越像一個微縮的太空堡壘。

  傅落覺得自己聽見了歷史車輪的隆隆聲。

  轉眼,就進入了三月。

  「瓜娃啊,你數學這麼差,人又這麼敗家,你媽都知道嗎?」耶西操著不知跟誰學來的口音,邊走邊語重心長地數落著傅落,他搞來一副眼鏡,人五人六地架在鼻樑上,越發顯得鷹鉤鼻高得要頂破天際,絮絮叨叨地說,「總共十六艘海盜船,啊,大家都知道,海盜船呢,是一種只有屁大的物體,你呢,為了這些屁大的物體,你居然給我打掉了三發近程導彈!」

  傅落:「照你那麼說,我開的小戰艦也是一種屁大的物體……」

  耶西一瞪眼,蠻不講理:「是啊,以屁對屁這麼公平的戰役,你打成這幅鳥樣,很光榮嗎?」

  傅落只好低頭含胸,以示受教。

  「導彈是你自己下的嗎?不用錢造嗎?」耶西歇斯底里地衝著她耳朵咆哮,「還有!導彈那玩意破壞力強,會把敵艦囫圇個地給轟成渣渣啊!食物呢?裝備呢?都變成渣渣了,你還搶個屁啊!」

  傅落弱弱地解釋說:「對方火力太強,我得想辦法壓住陣腳。」

  耶西橫眉立目,眉毛彷彿要從臉上飛起來。

  「是……」傅落連忙認錯,「只能借助導彈才能壓住陣腳也是我學藝不精。」

  儘管耶西已經習慣了她麵糰一樣不急不怒的性格,但話說到了這份上,也實在無從借題發揮,於是無理取鬧地說:「說兩句就承認錯誤,一點血性也沒有,你還是男人嗎!」

  傅落無奈:「血性和男人有什麼關係?這句話沒有邏輯,再說我本來就不是男人。」

  耶西吹鬍子瞪眼:「誰說的!」

  「軍需官……」傅落眼見耶西翻白眼,又補充了一個更加有力的證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居民身份證,你想看看嗎?」

  耶西胡攪蠻纏:「有身份證了不起嗎?」

  傅落鎮定地指出:「那倒也不是,不過我聽說你就沒有。」

  耶西:「……」

  過了一會,耶西突然用一種十分正常的語氣疑惑地說:「我發現你越來越不怕我了。」

  傅落看了他一眼:「本來就不怕,都到了這種地步,還有什麼好怕的——怕楊大校不給我加薪升職嗎?」

  這時,一個身穿技術兵種制服的小青年匆匆地跑過來,看見傅落的肩章,連忙憋住一口氣:「長官!」

  傅落下意識地先四下看看,總是不能習慣這是在叫她,她結巴了一下:「不……咳,不用這麼客氣,做什麼這麼著急?」

  「我們接到我國戰友回音了!」

  傅落呆了一下,再顧不上跟耶西耍嘴皮子,撒腿就跑。

  整個二部——不,現在該被稱為土星堡壘,都沸騰了。

  這次是真的戰友,不用翻譯官就能交流的,當年和他們一起分兵而後躍遷的太空三部!

  會議室裡有嗷嗷哭的也有拍桌笑的,耶西只看了一眼,立刻掉頭走了,表示自己受不了這個,他聲稱自己能忍耐的噪音是有限的,超過這個限度就容易報復社會。呃……這個「噪音」應該不包括他自己製造的那些。

  傅落不由自主地被氣氛影響,頓時覺得心緒一陣激盪,本想加入表達狂歡的人群,可她定睛一觀察,發現楊寧正坐在裡面一點,頭也不抬,翻閱著什麼東西,而葉文林正靠在牆角,抱著個垃圾收儲盒嗑瓜子。

  見賢思齊,見兩位榜樣都如此淡定,傅落也不想讓自己顯得太不穩重,她艱難地整了整臉上的喜色,走向葉文林。

  葉文林:「吃嗎?」

  傅落搖搖頭。

  她頭還沒搖完,葉文林就早料到一樣,把手縮了回去——也是,就是知道傅落不吃,他才敢這麼大方的。

  「你在這幹什麼?」傅落奇怪地問,「為什麼不過去看看。」

  「噓,」葉文林小聲說,「我在做準備。」

  「什麼準備?」

  葉文林嗑瓜子技術高超,嘴皮子比鸚鵡還厲害,也不怕把舌頭夾出泡,「哢哢」兩下就能吐出兩片皮,他說:「我要準備潑冷水。」

  傅落心裡十分疑惑,剛要發問,又憋了回去。

  她自覺自己已經升上A級,作為半個指揮官,有時候就不宜像剛入伍的時候那樣,一點不明白都要打破沙鍋問到底,她努力嘗試著組建自己的思考:「現在他星系人已經登陸,就像兩把泥沙混在了一起,太空戰能做的事已經非常有限了,對嗎?」

  「對。」葉文林正色而嚴肅地嗑著瓜子,「就算我們重新建立起宇宙堡壘,包圍地球,只要敵軍不上天迎戰,我們就不可能把小艦艇開到地面上用導彈炮轟同胞。」

  傅落沉默了一會:「還有星際海盜團這個不安定因素,還有我們地面的海陸空三軍,我相信他星系指揮官的日子也不大好過——我們有沒有可能進軍他星系?」

  「我個人認為夠嗆,楊將軍應該也沒這個想法,進軍他星系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有什麼用?把他們留在地面上的人都殺光嗎?那些戰爭瘋子才不在乎老百姓的命……不對,他們的老百姓也都是被洗腦的戰爭瘋子,說不定你幹掉他們,他們還覺得自己是為理想而壯烈的呢。」

  傅落吃了一驚:「等,你叫楊……什麼?」

  「將軍。」葉文林用肯定的聲音說,「就差一個名分而已,實際就是那樣的,你不覺得這麼叫更合適些嗎?這就提醒我們大家這次不是離開堡壘執行某種軍事任務的,而是只剩下我們這些人,能和外星人決一死戰了。」

  傅落和他並肩靠在牆上,方才的欣喜逐漸淡了,在人群鼎沸中,在和三部取得聯繫的喜訊中,她有一點明白了葉文林這句話裡的暗示——中國太空軍現在分了二部三部,恐怕是地球聯軍中保存最完整的武裝勢力了,這兩撥人隸屬一個國家,長期分家肯定不像話……

  那麼有朝一日合在一起,該由誰說了算?

  「我擔心更複雜的局勢。」葉文林大概是瓜子吃得口乾了,拍掉手裡的瓜子皮,倒了兩杯水,一杯遞給傅落,「我們這段時間過得有點順啊。」

  傅落接過水杯抿了一口,等著他的下文。

  「有些事,你覺得舉步維艱的時候,雖然痛苦得要命,但是不怎麼危險,反而是你開始覺得順風順水,舒坦是舒坦了,危險也跟著來了。」

  傅落皺起眉,隱約覺得葉文林的話裡彷彿隱藏著某種巨大的憂慮,而那一頭,聯絡器裡抱頭痛哭的情緒已經開始平息,楊寧試著溝通三部的主管人了。

  兩人於是並肩而立,在各懷心事地沉默了起來。

  不過過了沒多大一會,葉文林就終於正經不下去了,決定撩個閒。

  他忽然開口,在有些嘈雜的背景音裡扔了個炸彈在傅落頭上:「哎,不說這麼悲觀的事了,說點閒話——根據我的觀察,我發現你們楊大校對你好像……嗯哼,不一般啊。」

  傅落一頭問號,足足反應了三秒鐘,才從葉文林那擠眉弄眼的猥瑣表情中結合上下文,明白了他的意思,頓時被口水嗆住了,當時險些把肺管子咳成蝴蝶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2 09:17 AM

第三卷 未央 第六十四章

  「噫,你說你這個小同志,怎麼這麼大驚小怪呢?」葉文林嬉皮笑臉。

  「你……」傅落咳嗽得眼含熱淚地說,「你剛才是跟我說話?」

  葉文林:「嘿,多新鮮哪。」

  傅落認為這只是個玩笑,畢竟,從葉文林嘴裡說出正經話的概率比中五百萬還低,她臉色有些僵硬地一哂:「放屁,我看你是閒得蛋疼吧。」

  「真的,」葉文林舉手做發誓狀,「比針尖還真。」

  驀地,傅落想起了她恍如隔世的大學時光,那時她還是個只會死讀書的青少年,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以中校的身份站在這裡,代表地球僅存的兵力和葉文林並肩作戰。

  在更年輕一些的傅落眼裡,葉文林一直是一個需要仰望的存在,縱然她心志堅定,步履從不動搖地一直追逐,卻並不是每一步都能踏在石頭上無堅不摧的,時常的,她還是會暗自自慚形穢一下。

  在葉師兄信馬由韁地侃侃而談時,她會自慚形穢於自己才疏學淺,在第一次見到欣然的時候,她又會自慚形穢於自己不怎麼光鮮的模樣。

  二十來歲的傅落總是想,模樣、才華,兩者之間,她好歹得佔一樣吧?就算一樣不佔,起碼應該有一點個人魅力、待人接物圓融一些,有「人際關係好」這個優點吧?

  可她連在這方面都是個棒槌,一點也不機靈。

  她並不是閒來無事就妄自菲薄,同齡人裡,她知道自己也算優等生了——但始終是普通人裡的優等生,和那些耀眼的風雲人物,有「可遠觀不可褻玩焉」的距離感。

  因此,早年那一點懵懂的、說不出的少女旖旎心思,就被她埋葬在深深的記憶裡了。

  葉師兄是欣然的——她讓自己心平氣和地接受了這個事實,沒有流露出一絲半毫,也沒有對誰透露過隻言片語。

  可葉文林當面和她開起這樣的玩笑,卻彷彿挖墳掘墓一樣從傅落心裡刨出了這些陳年舊事,傅落一下就有火了,也說不出是自尊被刺傷了,還是心裡那個總是不敢照鏡子看自己的自卑的小女孩再一次發作了。

  姓葉的不是東西,哪壺不開提哪壺。

  「死開。」傅落面色冷淡地說,「再說一個字跟你絕交。」

  葉文林低下頭,打量了一下她的臉色,有些尷尬地摸摸鼻子:「哎喲,真生氣啦?」

  可惜傅落終究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全天下只有一個半人是能讓她發脾氣的,一個是付小馨,半個是汪儀正,剩下不管面對誰,只要她不是腦子被殭屍啃了一半,都會保持起碼的自制力。

  本身已經是一根棒槌了,她不想變成一個富有攻擊性的棒槌。

  ……所以在熟人面前,大概只好做個包子。

  傅落沉默了一會,雖是悶悶不樂,卻不置一詞。

  可是葉文林那貨不長眼力勁兒,還沒完沒了:「別說,我覺得楊大校這個人雖然在大事上有些險惡,但是日常很好相處,總得來說,是個長期的績優股。」

  「長期?長期就是我們都死了。」傅落諷刺了他一句。

  「呸呸呸,童言無忌。」葉文林在她腦袋上打了一巴掌,這時,二部和三部之間的首次聯絡結束了,雙方切斷了聯繫。

  「其他人解散,總參的人留下。」楊寧說,「葉隊長,你也留步。」

  楊寧似乎低頭沉思著什麼,目光似有意似無意地掃過來,正好與傅落對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受了葉文林那個賤人的影響,傅落情不自禁地脊背一僵,莫名地一陣尷尬,一時間幾乎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我沒事尷尬個什麼勁?」傅落在心裡暗暗唾棄自己。

  葉文林:「順便……」

  傅落唯恐他再說出什麼沒溜的話,簡單粗暴地打斷他:「閉嘴。」

  「我是說順便我想談談星際海盜的事,」葉文林彷彿是一個起落間被人奪舍了,表情忽然嚴肅下來,一本正經地說,「咱們現在雖然看起來情況很衰,但其實正是走到中盤最關鍵的地方,一著不慎就有全盤皆輸的危險,絕對不能在這種膠著莫名的狀態被敵人拖進官子,不然就玩不成了。」

  傅落:「……」

  這一定是在逗她……

  下一刻,葉文林卻彷彿看穿她心裡所想,表情突然嚴厲了起來:「這麼長時間的戰亂,你心理狀態還沒有調整好嗎?動不動就被人帶跑……你知不知道我們為什麼會落到現在這個地步?就是因為各種心理反應輕易地就被他星系敵人掌握著!」

  傅落微微有些迷茫和散亂的眼神立刻收縮了回來,對自己方才的反應萬分懊惱,十分虔誠地原地反省了起來。

  下一刻,葉文林卻對她呲牙一笑:「當真啦?沒那麼嚴重,我就是在故意逗你玩呢,嘿嘿。」

  傅落:「……」

  有這麼欺負老實人的嗎?

  葉文林擺擺手:「哎,別那麼嚴肅,你不覺得這種自我搏擊很好玩嗎?」

  傅落無言以對,只有面癱。

  葉文林笑眯眯地說:「比如你心裡想『老子今天真是英明神武啊』,念頭一過你就要抓緊時間,趕緊給自己一個大嘴巴,一定要打出一溜鼻血來,然後對自己說『英明個屁啊傻逼』,過一會,如果你又想 『我真弱啊這種事不可能做得成的』,這時候就又要給自己一個嘴巴子,讓倆鼻孔的鼻血對稱了,同時跟自己說『想那麼多有個蛋用啊傻逼』,等到你把自己打得滿臉桃花開的時候……」

  傅落覺得自己隱約從葉文林的話音裡聽出了什麼,抱著她對葉文林人格尚存的最後一點希望,傅落接話說:「你就成了一個完美的人?」

  葉文林深沉地看了她一眼:「不,你就成了一個變態的傻逼。」

  不遠處傳來楊寧的聲音:「傅落,葉隊長,這邊坐。」

  「走。」葉文林在傅落肩膀上推了一把,以耳語的音量說,「那有個變態的傻逼叫你呢。」

  ……所以說,這個「愛稱」代表葉隊長對楊大校的評價很高是嗎?

  眾人很快就坐,楊寧的表情看起來不怎麼高興,他盯著會議桌的一角,而後聲音有些低沉地說:「我剛剛同我軍太空第三作戰部隊的負責人——曹錕少將取得了聯繫,得知三部近況不佳。」

  眾人一靜。

  楊寧接著說:「目前,那邊的巨艦只剩下三艘,除去主艦做指揮中心外,還有一艘巨艦受損程度過半,百十來條大中小的隨從艦全軍覆沒,已經沒有了戰鬥能力。現在那邊能夠調用的,總共就有A級大艦四艘,B級中型艦艇15艘,剩下的還有一堆殘兵敗將一般的小戰艦,物資嚴重匱乏,所與人的日供口糧都減半了。」

  他這一席話說得猶如國家首腦年終講話,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不知是信息量太大,還是傅落變得敏銳了些,反正她聽出了楊寧的弦外之音——曹錕的軍銜,在流落的中國太空軍中,是最高的。

  不……恐怕還不只是這樣。

  傅落畢業前的實習恰好就是在三部完成的,當時曹錕還給了她一個不錯的分數,儘管傅落懷疑對方只是例行公事地走過場打個分,根本不記得她是誰。但是曹少將格外深厚的背景,她還是有所耳聞的。

  曹錕五十來歲,年富力強,儘管在婚戀市場上算是熟齡了,但是在軍政高層,還是個絕對的青年才俊,可想,無論他有沒有真本事,這個年紀做到這個位置,都不大可能會是個白手起家的窮小子出身,有江湖謠言說曹錕他們家在政黨高層中的影響力很大。

  而在現在這種……軍隊渙散,將軍隕落的情況下,顯然比純軍人家庭出身的楊寧更有份量一些。

  如果三部和二部一樣兵強馬壯,那麼為了分擔風險,國內很可能會在局勢未定的時候,讓他們兩方暫且分開,各行其是。

  但是現在三部已經混成了這副鬼樣子,再讓他們隨時冒著被敵人一巴掌滅掉的危險,叫花子一樣可憐兮兮地在宇宙裡流浪,就略微差點意思了。

  也就是說,照這個節奏下去,二部與三部合併已經提到日程上來了,是遲早的事。

  「這件事後續該怎麼處理,我不可能自作主張,近期準備向地面匯報一次。」楊寧遲疑了一下,「一會我會先擬一個大綱,傅落,回頭按著我的主線,替我寫份報告,就這兩天的吧,別耽擱。」

  傅落:「是。」

  如果說楊大校真對她有什麼「另眼相看」的話,大概就是格外願意找她寫報告。

  她懷疑楊寧可能是故意的,反正每次傅落在外面和海盜對戰一段日子,一身殺意地回航時,楊寧都會多少給她找點文職的事。

  也不知是真把她當成能打架能報告的萬能小秘書,還是故意用一些無關緊要的東西磨她的忍耐力。

  這天散會時,每個人都心事重重,一方面,有些前途未卜的感覺,另一方面,他們不知道敵人的實力到底到了什麼樣的地步,是怎麼在追殺攜帶大量寶貴資料的尖刀的同時,還有暇騰出手來把三部收拾了的。

  傅落回到自己的寢室,仰面躺在床上,回憶起這一天的兵荒馬亂,就在她將睡著未睡著的時候,突然,耳朵裡的內置通訊器裡傳來緊急集合的通知,傅落猛地睜眼,從床上彈了起來,迅速拾掇好了自己,往會議室跑去。

  巨大的光屏上閃爍著血紅的求救信號,映得人臉紅一陣白一陣的。

  楊寧快步走進來:「方才三部同時向地面和我部傳來了緊急求救信息,說是遭到了一群星際海盜的圍困。」

  「不是,等等,星際海盜?多大規模的星際海盜?」長年巡航,始終奮鬥在打劫星際海盜第一線的傅落首先提出了質疑。

  星際海盜團唯一一次聯合全體行動,就是圍困堡壘的那一回,此後一直是四分五裂、內部之間爭搶不休的,他們的行為無邏輯可循,像一群敵我不分的瘋狗,燒殺搶掠,逮誰咬誰,以行動快與兇狠著稱,但五十條小艦以上的大規模行動在海盜中十分罕見。

  「就算三部現在非常脆弱,他們連主艦在內也有兩艘巨艦和數艘大艦,」傅落說,「以星際海盜團的一貫模式,他們至少集結起了一個兩百艘戰艦以上的隊伍才會下口……」

  楊寧抬起手,對她做了一個微微下壓的手勢,止住了她的話音。

  「那不是問題。」他低低地說,「星際海盜團有多少人,不是關鍵問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2 09:28 AM

第三卷 未央 第六十五章

  葉文林悠然接話,「現在你應該說,如果真是星際海盜,那敢情好了。」

  傅落一愣,沉下心來仔細考慮了一下,咂摸出了一點滋味——她,或者說整個二部,對星際海盜團應對得當,知己知彼,乃至於打海盜打得輕鬆愉快親切和諧,說到底,其實是託了趙將軍人形遺產耶西的福。

  耶西是個海盜祖宗,對上數十年如一日狗改不了吃屎的星際海盜,那真是東北人打袍子,一打一個准。

  但如果沒有耶西,除了葉文林他們這種特種部隊以前還執行過星際剿匪行動,能接觸一些流竄的海盜,其他人誰知道星際海盜長幾個鼻子幾隻眼?

  那怎麼能分得清是專櫃貨還是山寨貨?

  在老百姓眼裡,星際海盜團是一群窮凶極惡的東西——有些不但行為窮凶極惡,長相也頗有創意。

  但眼下真正在前線打仗的人心裡都有數,海盜團一時猖狂,不是長久威脅,他星系人類才是真正的敵人。

  「等等,我說句話,這玩意咱要是派人營救了,能不能回本,划算不划算啊?」總參張立平操著他濃重的口音打開了話匣子。

  而他的話恰恰代表了很大一部分人的想法,話音沒落,就立刻有人附和說:「是這個問題,我們現在剛剛在土星系統裡紮下根,好不容易站穩了這個腳跟,防禦網絡還沒有完成,萬一我們派人營救,暴露了堡壘所在位置怎麼辦?大校,我說句不好聽的,咱們現在就是在大海邊上用沙子搭城堡,趴在地上一看挺巍峨,一漲潮,可就什麼都沒了。」

  「不是我說,曹錕也真有意思,太空三部多少支巨艦多少隨從,讓他把隊伍帶成這副德行,還有臉求救?他要但凡還是個爺們兒,就應該把褲腰帶解下來,自己找地方吊死!」

  話說到這裡,已經有詆毀同僚的嫌疑了,楊寧終於抬起頭冷冷地掃了說話的人一眼,讓那個C級兵青年人自動面紅耳赤地閉了嘴。

  「說完了嗎?」楊寧問。

  他城府頗深,眾人一時弄不清他是喜是怒,更加弄不清這位長官心裡是怎麼想的,只好一時惴惴噤聲。

  楊寧對董嘉陵說:「軍需官,暫時關閉其他設備,總參開一個短時間的全封閉會議,就二十分鐘。」

  對外與對內的通訊系統很快被屏蔽,只留下了一個緊急情況警報端口開著,週遭的屏幕黑了下來,會議室黑了下來,而後會議桌自動啟動,變成了一張巨大的觸摸屏幕。

  結果通訊一關閉,楊寧立刻勃然作色:「把你們那些幼兒園級別的陰謀論心思都給我收一收,還當這裡是固若金湯的太空堡壘,可以給你們玩過家家嗎?宮鬥電視劇看多了是吧!」

  眾人被他嚇住了,楊寧的態度從來對上不對下,儘管他為人處世多有圓滑,說不上是有多「鐵骨錚錚」,但這樣的原則依然容易贏得一些好感,所以當年主戰主和派衝突的時候,大家聽說了他在地面所作所為,儘管都覺得這個人做事狠毒不留餘地,對他卻並沒有太多的惡感。

  他從未關起門來對部下這樣疾言厲色過,會議室一時間都是鴉雀無聲的。

  「建土星堡壘幹什麼用的?龜縮在這裡自立為王嗎?什麼叫營救能不能回本?張立平,你這是賣白菜嗎,還帶討價還價的!」

  張立平坐立不安地左右晃了晃,蔫搭搭地低下頭。

  「只看得見眼皮底下一釐米,你們是屬耗子的還是該配副近視鏡?」楊寧額角青筋暴跳,隨手把隨身的閱讀器砸了出去,方才大放厥詞的C級兵小青年愣是沒敢躲,生生地受了這麼一下,「誰給你的權力在背後對長官蜚短流長,二部還裝得下閣下嗎?」

  一幫人給訓得鵪鶉一樣,噤若寒蟬地坐成一排,葉文林感覺差不多了,就輕輕乾咳了一聲——他畢竟是屬於趙佑軒麾下的,原本不是二部的人,楊寧總要給他留點面子。

  「楊大校,咱們就二十分鐘了。」

  楊寧冷著臉,狠狠地瞪了青年C級兵一眼,終於還是收斂了怒氣,坐了下來。

  他低頭從會議桌的觸屏上調出了一份材料,一個人的證件照片被放大到了A4紙程度,從與會人員的角度,可以看清他臉上的每一道皺紋。

  傅落認識這個人——他星系總司令,她兩次通過視頻見過。

  是那個傳奇的話嘮。

  「這是尖刀的兄弟們拿命換來的數據庫中的一份材料。」楊寧的聲音降了下來,言語恢復了平穩,好像方才怒火賁張的那個人不是他,「這個人就是他星系敵軍的總指揮官,名叫羅華德․格拉芙,一百一十六歲,出生於戰後,是個『土生土長』的他星系人,早年未見建樹,從事文職,論文發了很多篇,六十歲以後才開始在軍中嶄露頭角,成了一個著名軍事理論家,而後作為現任他星系鷹派嫡系,用了五十年爬到了今天的位置。前幾天,我收到了葉隊長寫的一份關於這位格拉芙將軍的報告——」

  楊寧看了看葉文林:「他告訴我,格拉芙是個妖怪。」

  葉文林盯著桌面上的照片看了一會:「長這麼醜,當然是妖怪。」

  眾人神色鬆快了些,剛剛被怒火洗涮了一番,笑點頓時集體變低,逮著台階連忙順著往下滑,十分給面子地紛紛用微笑給葉隊長捧場。

  「整場戰爭我們都親身經歷過,我不想不憶苦思甜了,咱們立足於現在和未來,我現在問諸位兩個問題:第一,如果我們戰敗,這個格拉芙會下令把地球人全部殺掉嗎?第二,眾所周知,星際海盜團的人,腦子都長得十分嶙峋,格拉芙當初跟他們合作,有點像與虎謀皮、引狼入室,請問這是不是他的一大敗筆?」

  葉文林的閱讀筆記上經常會有這樣的自問自答,傅落看得多了,習慣性地開口回答說:「不可能殺光地球人,否則他們佔領地球的意義就沒有了,他星系人不事生產,他們的目的是統治地球,而不是肅清地球。至於星際海盜團……」

  傅落皺皺眉,心裡隱約有些想法,卻不慎分明,表達不出來。

  葉文林看了她一眼:「來,那我們接地氣一點,我請諸位試想一下,假如你是個地面生活的普通民眾,有一家老小,日子過得好好的,外星人突然入侵地球,你們會怎麼樣?當然,我相信貪生怕死的人會很多,但是敢拿起菜刀搟麵杖,上街跟他們幹的人也不會太少,對不對?」

  他頓了頓,繼續說:「那我再請諸位再設想一下,假如你是他星系人,你登陸地球以後,面對的將會是什麼?哎,傅落同學,到你了,發言。」

  傅落心裡模模糊糊的想法立刻如同被大風吹開的迷霧,忽然有些豁然開朗起來:「他們面臨的反抗將是綿延不絕的,一個人死了,仇恨會蔓延到他所有的親朋好友身上,而一代人死了,仇恨也會隨之遺傳到下一代身上。」

  壓迫越是厲害,反彈也越是激烈,地球人對待自己的政府尚且不怎麼肯友好,別說這群有國仇家恨的外星人了。

  如果普通人因此而變成戰士,那麼地球會成為他星系人類的葬身之地。

  「也就是說,星際海盜團的作用是日後替他們轉移一部分仇恨?」

  「不止,」楊寧說,「如果操作得當,他們甚至可能成為地球人的救世主。」

  傅落想像不出這個「操作得當」,是怎麼個操作法,但是她就是莫名地相信,如果是楊寧,他能做到——那麼他星系的妖怪總司令格拉芙說不定也能做到。

  「所以我們沒有那麼長時間關起門玩堡壘建設遊戲了。」楊寧再一次說這話的時候,就顯得心平氣和了,他輕輕地敲了敲桌子,「言歸正傳,請諸位注意我軍三部求救信號中的『圍困』兩個字,大家一路跟著我打過來,請問經歷過幾次可以稱之為『圍困』的情況?」

  「困」這個字,本身已經是個長期的、甚至膠著的概念,在陸地戰中或許常見,但是「能量大、速度快、破壞力驚人」的太空戰中卻是鮮少發生的。

  傅落說:「這種試探、威逼,等待對方彈盡糧絕,講究『兵不血刃』的打法,是正規軍為了節約軍費的打法,不是星際海盜團的作風。」

  話說到這裡,已經不用再明白了。

  現在顯然是他星系正規軍正冒充星際海盜團,在太空圍困中國堡壘第三作戰部隊,蠶食鯨吞,而如果此時,已經丟了一次人、讓所有人失望不已的地球聯軍再次全部龜縮,對戰友的求救熟視無睹——

  那麼或許,苟延殘喘的聯軍太空軍能得以保存,但是眼下最關鍵的地面戰場將會不可抑制地滑向失敗。

  不能散了軍心,更不能寒了民心。

  傅落驟然明白了葉文林之前所說的話的含義——已至中盤,現在到了一著不慎,就會滿盤皆輸的地步。

  戰前,他們只是一個上傳下達的小小總參處,此時,他們卻已經成為聯軍太空主力的大腦。

  「曹錕少將的求援,我會親自走一趟,」楊寧說,「調集四艘巨艦及其隨從艦隊和我一起走,軍需官安排下去,要快,兩小時之內做好出發準備,同時,在這兩小時中,我需要諸位給我出一份緊急簡報,安排四條以上的快速聯絡途徑,以備突發情況提供支援,以不暴露土星堡壘大本營為第一前提,有問題嗎?」

  「是!」

  楊寧微微頷首示意董嘉陵解除封閉:「散會——傅落跟我來。」

  突然被點名的傅落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連忙要跟上,而方才還顯得很睿智的葉文林立刻逮著機會,對傅落好一番擠眉弄眼。

  此人犯起賤來真是緊鑼密鼓,不放走一個機會。

  傅落想了想,葉文林拿她當了這麼多年冤大頭,還無知無覺地被暗戀了那麼久,實在也算不上什麼外人,於是不再客氣,坦然地踩踏著葉某人的腳走過去了。

  ……還愉快地用硬底的軍靴鞋跟碾了碾。

  楊寧把她帶進了自己的辦公室,抬手示意她關好門,另一隻手已經按在了聯絡器上,飛快地輸入了一串代碼,傅落就震驚地看見了一個熟人出現在了聯絡器上。

  「王老師?」

  正是特務頭子王岩笙。

  「我長話短說,」楊寧毫無寒暄,招呼也沒打,直接切入正題,「三部的求救命令您應該也收到了,這種情況我得親自去,不然顯得怠慢了,二部會吃力不討好,兩個小時之後就出發,我把傅落留給您。」

  傅落:「……」

  等等,這話怎麼聽起來那麼不對勁?

  傅落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個被留下的「錦囊妙計」,可是作為一個錦囊,她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裝了些什麼。

  楊大校不是方才還在義正言辭地斥責他們沒有同僚愛嗎,現在跟王局長這種私相授受……呃,不,是私下裡頻繁溝通,是又策劃了些什麼?

  王岩笙目光移到傅落身上,臉上微微帶了點笑意:「喲,小姑娘,中校了呀,不簡單。」

  傅落對他擠出了一個笑容,嘴剛咧開一半,楊寧下一句話就險些把她炸暈:「在我把曹錕和三部戰友迎接回來之前,咱們可必須動手了,否則到時候,萬一有人仗著和地面的關係,在土星這頭給我指手畫腳,局面會很難控制。」

  傅落頓覺脖子生鏽,艱難地「嘎啦嘎啦」地轉向楊寧,動、動動動手幹什麼?

  王岩笙笑起來:「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

  「沒事,別擔心。」楊寧沖傅落春風拂面地一笑,「只不過為了四軍執行力不受一些勢力的干擾,有些人該提前退休了而已。我顧忌不了這邊,信得過又靠得住的人也不多,你是我一手帶上來的,暫時替我關照一下。好在前期準備得差不多了,王老師你也熟悉,他會告訴你怎麼做。」

  不能散了軍心寒了民心,但有些人,還是得提前閉嘴……是這個意思麼?

  傅落:「……」

  她心裡無語淚千行,只好默默地向遙遠的地球發送著誰也接收不到的腦電波:「媽,我好像在這加入了一種名為『逼宮』的非法活動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2 09:48 AM

第三卷 未央 第六十六章

  傅落的耳朵裡傳來援軍即將出發的聲音,命令一個接一個,慎重得有點像發射衛星,搞得十分隆重。

  楊寧這一走,她驟然間有點不知所措,感覺自己是一棵栽錯了坑的蘿蔔。

  反光的儀器映出她年輕的臉,輪廓依稀,卻其實已經不再稚氣了。

  只是她自己依然的十分憂愁。

  王岩笙很久沒見過傅落了,之間又發生了那麼多事,不免有些唏噓,於是和她多聊了幾句。

  「我聽說剛才在會議室裡,楊寧對你們發脾氣了,」王岩笙說。

  「嗯……」傅落下意識地應了一聲,隨後猛地回過神來,「不對,您是怎麼知道的?」

  王岩笙笑得頗為高深莫測。

  傅落覺得一陣毛骨悚然,原來哪怕是這個時候,眼睛也無處不在。

  那麼楊寧方才是真火,還是……只是做戲?

  傅落心裡一轉念,明白了一些——太空堡壘三個作戰部發展到現在這個規模,是戰後近兩百年的結果,其中有新鮮血液,當然也有盤根錯節的關係,二部的人或許有父母兄弟就在三部,三部同理,有人的地方就有關係,想要鐵板一塊,除非大家都是沒爹沒娘的孤兒。

  就算是孤兒,還得防著孤兒那些背後的紅顏知己和藍顏閨蜜們都是姓甚名誰的。

  也許在楊寧那個位置,一舉一動都要小心吧。

  傅落伸手掐了掐自己的眉心:「我真是不適應這些事。」

  「唔,正常,」王岩笙透過大屏幕,回她的話說,「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也煩這些事,我覺得這個社會太病態了,要是所有人每天都在算計三隻耗子四隻眼,那還有沒有點時間拿出來幹正事了?」

  這話戳中了傅落的心,她頗有共鳴。

  「哎呀,」王岩笙悠悠地嘆了口氣,「那時候年輕哦,通宵一宿第二天起來生龍活虎,一頓飯兩大碗米飯冒尖都填不飽肚子,真好……不過也傻,以為眾人皆醉吾獨醒,就自己遺世獨立的清高,後來你猜怎麼著?」

  傅落眨眨眼。

  「後來我發現十個小青年,九個都跟我想法差不多。」王岩笙悠然地給自己倒了杯茶,「頭腦簡單,滿腔熱血。」

  「對嘛,這種事討厭也沒轍,總要適應。」傅落一攤手,「這就是工作的一部分,還是比較困難的一部分,再不行也得硬著頭皮上,您說是吧?」

  王岩笙挑挑眉,近乎刮目相看地打量著傅落。

  過了一會,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你們小姑娘,這裡成熟得比小夥子快幾年……唔,挺好。」

  他頓了頓:「地面上的事我們都籌備很久了,不用你多費心,沒有極特殊情況,不會發生意外的,你看著就行了。」

  「我就是吧……」傅落想了想,伸出食指和拇指比了比,捏了一下,「我就是這麼長的一條小蝦米,現在即將要被捲進幾年一次的印度洋海嘯,一看見『大海啊都是水』,我就有點肝顫。」

  王岩笙:「出息呢?沒聽說過滄海橫流……」

  傅落有點不好意思:「您就別逗我啦王老師,我又不是什麼英雄,我充其量是個英雄的跟班。」

  王岩笙逗她:「A級,當中校的跟班?」

  傅落就笑了起來,她的眼睛乾淨得像是泉水泡過的黑石,剔透得輕輕一碰,就有一把散碎的光平鋪進去。

  傅落說:「哪來那麼多英雄啊,別說英雄了,將來能讓大家都記住的,幾千年、全世界,能有幾個?您看,現在古代電視劇裡動不動就『留待後人評』,顯得很厲害的樣子,其實後人評什麼評,連個贊都懶得給你點——還有像我這種比較不學無術、歷史課考完試就還給老師的人,連共和國歷任主席的順序都說不對,其他更是兩眼一抹黑。您說我一A級兵,算個什麼東西?說自己是跟班,已經算很腆著臉了。」

  王岩笙沉默下來,片刻後,他笑容一收,花白的頭髮下顯得異常嚴肅。

  「你說得對。」良久,他說,「跟班……跟班其實也挺好的。」

  這時,傅落耳朵裡的通訊器突然傳來另一個聲音。

  「傅落,」楊寧說,彷彿預料到她的表情一樣,他補充說,「沒事,我說你聽就行了,就幾句話。」

  傅落自認為不動聲色,其實她眼神一凝,明察秋毫的王岩笙就看出來是內置通訊器裡有人說話了。

  王岩笙知道楊寧方才沒在他面前說,就是不想讓他聽見的意思,他也頗為識趣,從善如流地閉了嘴。

  「第一條,如果王岩笙讓你殺人,你不要理會,讓他有能耐自己找人動手。第二條,王肯定會讓你想方設法暫時切斷堡壘與地面之間的通訊聯繫,照他說得做,但是留一個心眼,自己留下一條私線,再不穩定都可以,懂嗎?地面發生了什麼事,兩方面考證著看,別太相信你的老師。第三,總參處有他的人,到了這一步,他總得表現出一點誠意來,你就直接跟他要人,拎出來隨便使喚,不用客氣。第四……」

  「如果,」楊寧的話音微微頓了一下,「我是說如果,我不在的時候,發生了超出控制的突發事件,比如地面上政變失敗,他星系人又出了么蛾子,或是我這邊戰況出現意想不到的意外,與堡壘失去聯繫,記著千萬不要輕舉妄動,封閉土星堡壘,聽見沒有?」

  楊寧沒有解釋前因後果,傅落知道自己不是那種聞絃歌而知雅意的伶俐人,一時消化不完這麼大的信息量很正常,只好一個字不差地記了下來。

  「唔……」楊寧想了兩秒鐘,感覺自己似乎沒有別的要補充的了,「沒了,我相信王老師是個靠譜的人,應該不會有太大的意外——反正我對你很有信心,你從來沒讓我失望過一次。」

  最後那一句話原本平平無奇,可是楊寧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聽起來像是卡在胸腔裡,吞吞吐吐地說出來,還帶著一點迴響似的,傅落知道自己本不該胡思亂想,但葉文林那張賤臉就是不由自主地出現在她眼前,言猶在耳。

  她彷彿受到了某種心理暗示,莫名地從中察覺出了一點說不出的曖昧感。

  植入式通訊器裡傳來了「哢噠」一聲輕響,傅落知道是對方終止通話的時候造成的波動不穩,她努力讓自己從心浮氣躁裡回過神來,憤恨地想:「我一定是瘋了。」

  片刻後,傅落又覺得自己不可能瘋得這麼毫無來由,於是她很快找到了一個責怪對象:「混賬葉文林,太操蛋了。」

  救援艦隊離開方興未艾的土星堡壘一個小時後。

  總參的張立平換上執勤巡航時候的行套,一言不發地往外走去。

  中途,巡航艦艇顯示遇襲,警報傳至總部,傅落帶著快速反應的支援分隊立刻風馳電掣地趕了出去,等確認坐標的時候,才發現通訊是斷開的。

  傅落繃著臉——她連謊話都說不大利索,生怕演砸了,只好專注地保持著一張高深莫測的面癱模樣,此時的土星堡壘通訊系統已經成了一定的規模,當中有兩條線路,一方面可以通過地面中轉,實現了地對空毫無障礙,不單單是軍用,堡壘裡的人還可以每天個家裡打電話報平安,或者聯繫地面策劃個政變什麼的。

  而年後不久,第二條原地通訊系統也開始投入實驗階段,還不大穩定,範圍也不是很廣,抵達不了地球那麼遙遠的地方,一定距離裡能夠空對空,因此還沒有正式使用,只作為備用系統。

  「檢查故障。」

  「報告,一號通訊中轉器總機暫停工作。」

  「繼續排查。」

  「報告,中轉總機閘線斷裂,信號受到不明能量干擾。」

  葉文林抬起眼,若有所思地看了傅落一眼,而後意味深長地微笑起來,笑容非常飄渺,很有新世紀科學神棍的風範。

  傅落的眼皮跳了跳,有心想一巴掌糊死張立平。

  假裝敵襲能不能假裝得像一點!能不能有點魄力一炮轟了信號中轉站,過兩天再弄一個也可以啊!沒錢大不了去找星際海盜搶嘛!

  年都過了,還這麼摳摳索索得是要幹什麼?敵人大老遠過來不玩高能炮導彈,千里迢迢、費盡心機地去剪閘線?

  這是人能幹出來的事嗎?

  這麼環保的敵人一定是他娘的從哥本哈根來的。

  按照傅落原本的設想,是想低調、再低調一點,最好做得天衣無縫、潤物無聲,讓堡壘上的大家眼睛一閉一睜,回來一看地球上就已經改天換日了,而不是被搞得這樣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這個結果,顯然不是因為張立平特別缺心眼,工作出錯造成的,絕對是王岩笙故意的。

  傅落以前從沒想到過這個普通話說得十分簡短的大哥居然是王岩笙的釘子,憨態可掬也大抵是裝出來的,眼下她代替楊寧站在這裡,不可避免地發現自己也變成了一個陰謀論者,王岩笙想把楊寧推到風口浪尖上,自己藏在幕後等著坐收漁利。

  葉文林裝模作樣地故意開口問:「師妹,你說這是哪方面的敵人這麼逗逼?」

  傅落一瞬間福至心靈,突然有了一個想法。

  她在眾目睽睽之下,用緊急線路——這是最開始那台「晨曦二號」的內核,由於容量特別有限,比較不成熟,之後在大規模的地對空通訊系統建設完畢後,就給單獨保存下來做緊急備用了——聯繫了王岩笙。

  王岩笙料到傅落這個毛還沒長齊的小青年憋不住,肯定要質問他,因此早做好了準備和說辭,然而卻沒有料到通訊接通的時候,自己面對的居然是一個加強排的人。

  特務頭子和艦艇中數個不明所以的戰士們面面相覷。

  一股尷尬之氣油然而生。

  而造成這一切的傅落本色出演,就像個真正的二百五,口無遮攔地說:「哎王老師,我得排一下險,通訊閘線是不是你給弄斷的,要是就算了,不是我得調人增援啊!這風險我承擔不起,必須請示上級,楊大校臨走的時候留話說讓我請示您。」

  王岩笙:「……」

  葉文林:「……」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2 10:00 AM

第三卷 未央 第六十七章

  人生中總會遇到一些人和一些事,讓人覺得,在這種無法言說的蛋疼中,真的是只要微笑就好了——譬如此時的王岩笙先生。

  什麼叫做「再不行也要硬著頭皮上」,他無比深刻得免費體驗了一把。

  這特務頭子被噎得晶晶亮透心涼,只好黑著臉,冠冕堂皇地甩出一句,「遇到不明突發情況,當然要現場偵查確認,你們長官沒交代過嗎,」

  傅落一板一眼地回答,「是。」

  這算哪門子的老實人,肯定是因為楊寧,近墨者黑,才一兩年,當年學校裡那別人說什麼都信的傻妞居然都學會這套了!

  王岩笙憤怒地關閉了通訊,動作迅捷,讓人懷疑他是不是把傅落拖進了黑名單。

  整個戰艦裡一片靜謐,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彷彿知道得太多了,唯有葉文林風騷的笑了,拍拍傅落的肩膀,欣慰地說:「不錯,有為兄年輕時的風采。」

  聽到了這樣臭不要臉的言論,傅落一瞬間不由得對自己的人品產生了深深的憂愁——總跟這些人混在一起,她覺得自己都快變壞了。

  距離救援部隊開拔,已經過去了五個小時。

  淪陷區,一條地下狹窄的小巷子。

  此刻的地面已經四分五裂,戰火連綿,被他星系佔領的地方叫做「淪陷區」。

  這種地下小巷子是典型的貧民區產物,這裡的樓房容積率極大,兩棟樓的居民推開窗戶可以敬個禮握握手,樓與樓中間常常留出一些細窄的縫隙,那是流浪動物和排水管道所在的地方,必須要非常非常削瘦的人才能鑽進去。

  排水口附近有一個小小的空間,恐怕連大些的狗都鑽進不去,裡面卻蜷縮著一個瘦小的少年。

  他穿著一身灰,戴著兜帽,乍一看,幾乎和牆體的顏色融為一體,手心裡有一個可縮放的電腦,他們都叫它「戒面」。

  這東西完全透明,折光率與空氣的差異小到肉眼可忽略,最大可以展開到A4紙大小,厚度只有1毫米左右,最小可以縮成一個小小的,水滴形的戒面,鑲嵌在托上,看起來就像個普通的裝飾品。

  但它們有最強大的傳輸和處理系統,被製造出來的時候,就連接著地對空通訊中轉的虛擬信號系統。

  這種「戒面」電腦是最近一兩個月的產物,來自黑市。

  「戒面」上顯示著的進度條正龜速前進著,少年的神色不免有些焦灼,深吸了一口氣。

  大概是為了鎮定心神,他摸出了自己的手機,飛快地瀏覽起上面簡陋的新聞——這也同樣是建立在虛擬信號系統上的,製作不怎麼精良,新聞是無聲的,連個配圖都沒有,只有光禿禿的一排題目,如果點看查看具體內容,會發現新聞的正文竟然還會時常缺字。

  少年的目光在「太空二部」幾個字上停留了一下,抿了抿嘴唇,又看了一眼戒面屏幕。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屏幕上彈出了一條無聲的信息:二狗,事情辦完了嗎?

  這少年正是已經離家出走一年多的汪亞城,他加入了一個反他星系人的民間組織,該組織收容了很多民間力量,跟軍方與黑市都有聯繫。

  汪亞城代號「二狗」,不知道他給自己起這個代號的時候是怎麼想的——中二時期的精神世界永遠那麼撲朔迷離。

  這一次,他奉命潛入淪陷區,盜取一些淪陷區的生產與監管資料。

  眼看進度條走到了底,汪亞城鬆了口氣,準備功成身退縮起「戒面」,這時,透明的屏幕卻倏地開始閃紅光。

  觸動對方防火牆了!

  「他媽的。」汪亞城立刻收拾傢伙,從兜裡摸出一個簡易防毒送氧面罩,往臉上一扣,轉身熟練地掀起下水管道的鐵門,輕車熟路地鑽了進去,他的後背上伸出兩隻機械手,七手八腳地清理了他的痕跡。

  不跑的話就玩完了,以他星系那幫變態的信號定位能力,三分鐘之內就會有最近的巡邏兵找到他方才所在的位置。

  少年在小水道裡上躥下跳,顯然對這裡的地形熟極了。

  這時,他的手機屏幕又閃了一下,方才的信息自動刪除,換了一條新的:「立刻斷開跟虛擬信號系統的聯繫,對方新一輪的網絡攻擊又開始了。」

  汪亞城:「操啊。」

  可惜這一聲怒罵給悶在了面罩裡,他沒能感受到發洩的快感,於是更加鬱悶了。

  幾隻不怕人的大耗子莫名地開始跟著他,小眼睛在黑暗深處閃著幽幽的光,格外瘆人。汪亞城先是加快了腳步,隨後想起了什麼,猛地一頓,轉過身來,與幾隻大老鼠對視。

  他想起來了,前一陣子網絡大戰中,有一部分資料被打了黃線,即有洩密風險,其中就有幾塊淪陷區的地下管道圖!

  往動物身上放偵緝系統的做法從古就有,汪亞城「咕嘟」一下,喉頭動了動,戰戰兢兢地往前邁了一步,問老鼠:「你們是外星人派來的特務嗎?」

  一隻老鼠飛快地往前跑了幾步,汪亞城嚇得「哇呀」一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膽敢單槍匹馬地帶著禁品「戒面」,跑到敵軍淪陷區偷東西,彷彿自帶「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壯烈背景音,結果出師雖捷,卻晚節不保,歸途過程中被幾隻耗子嚇得兩股戰戰,頓時王霸之氣盡喪,有些滑稽起來。

  老鼠圍坐在他旁邊,似乎在開會討論該怎樣對付這樣攻擊力為負的熊孩子。這時,一隻老鼠抬起了頭,汪亞城看見它的頸子下面有一個小小的傳感器,隱藏在灰不溜秋的毛髮裡,不怎麼顯眼。

  他一下子冷靜了下來,得知這些老鼠竟然真的是敵人放下來的,汪亞城把手摸到後腰,那裡有一個電弧槍,外形非常小,功率也不大,像個孩子的玩具,但是在這樣的範圍裡,幹掉幾隻老鼠應該夠了。

  「這是敵人,敵人,不能把它們當成地球上那種可怕的小生物,假裝它們的本質都是外星人,是外星人偽裝成的,你怎麼說的來著?見了外星人,要見一個砍一個,絕對不能腿軟,嗯,哪有耗子?不是耗子。」

  汪亞城一邊無聲地給自己做著心理建設,一般手腳並用地爬了起來,「敵人」兩個字一瞬間把古往今來的戰士們的勇氣加注在了他身上,血管裡的奔騰的血液似乎撫平了他後背根根倒數的寒毛。

  他一手背在身後,抓住藏在那裡的電弧槍,試探地往一個方向退。

  老鼠們立刻追上。

  汪亞城緊跑兩步,倏地到了一個拐角,他覺得時機差不多了,猛地一轉身,電弧槍在黑暗的空氣中發出一道色澤詭異的光,眨眼工夫就把所有的耗子全部一網打盡。

  ……除了一隻跑得急了,慣性作用下又往前踉蹌了幾步,化為一隻可怕的死耗子,撲到了汪亞城的鞋上。

  汪亞城低頭面對著自己鞋上的老鼠,無言了片刻,只覺得大腦裡一片空白,然後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把死耗子踢飛,抽抽噎噎地被嚇哭了。

  當然,他還得一邊哭一邊跑,因為敵人很快會搜索到這裡,被抓住就完蛋了。

  汪亞城哽咽著在奔跑中怒罵:「找耗子當特務,外星人我日你們祖宗!」

  果然,沒有多遠,他就聽見了整齊劃一的腳步聲。

  汪亞城咬住牙,這速度也太快了,他幾乎懷疑是方才被他打死的幾隻老鼠真的就地爬起來變成了外星人,追了上來。

  腳步聲越來越近,他拚命讓自己冷靜下來,卻始終想不出脫身的辦法,就在這時,黑暗中一個人影向他撲過來,一隻手緊緊地摀住了他的嘴。

  汪亞城心裡狠狠地一跳,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沒叫出來。

  「是我,」那人低聲說,「我來接應,走。」

  「春姨?」

  「嗯,快!」

  這正是那天在小巷子裡給他開門的胖女人,胖女人力大無窮,幾乎是拎著汪亞城上了一輛近地機甲。

  汪亞城從未見過這麼小的近地機甲,駕駛艙裡只有一個人的地方,兩翼細小極了,袖珍得就像個模型,可以自由在這種逼仄的地方穿梭,人高馬大的春姨坐在駕駛艙裡只能委屈地蜷著,她把汪亞城塞進了駕駛艙一側鑲嵌的一個武器匣子裡。

  「縮一縮,裡面沒什麼,就幾把激光槍,你抱著就行了。」

  近地機甲風馳電掣地從狹小的地下管道中飛了出去,悄無聲息,汪亞城被當成了一門袖珍的打炮塞在武器匣子裡,險些被劇烈的加速度拍扁。

  「慢點長吧孩子,」直到他們已經遠遠地把搜查者甩在了身後時,春姨才慢悠悠地補了一刀,「你看,跟你一樣大的姑娘小夥子們都比你高那麼多,今天換了除了你以外,任何一個人都塞不進來,他們都得在駕駛艙外面抱機甲尾巴。你這樣的多好。」

  好個屁啊……

  汪亞城在沒有安全帶的武器匣子裡七葷八素地想。

  「小子,」春姨說,「我給你提前打個預防針,咱們這回情況不大好。」

  汪亞城:「啊……哎呦,我是說,怎麼了?」

  「你沒發現淪陷區裡風聲緊了嗎?這次我們的人分頭行動潛入淪陷區的,一共去了八個人,算上你,回來了三個,其他的失去聯繫,不知道是死是活。」

  汪亞城呆了呆:「是因為虛擬信號系統被攻擊,大家為了安全才暫時切斷聯繫的吧?」

  「沒那麼樂觀。」春姨面色凝重,「我覺得要出事。」

  汪亞城往武器匣子裡一靠,死豬不怕開水燙地說:「都已經這樣了,還能出什麼事?」

  春姨沉默了一會:「你知道淪陷區開始配給糧食的事嗎?」

  汪亞城一愣。

  春姨:「敵人打算拋出和談信號的事,恐怕不是空穴來風。」

  同一時間。

  鬧出了一場巨大烏龍的二部眾人已經回到了土星堡壘,張立平在禁閉室裡寫十萬字檢查——傅落當然不想看長篇懺悔錄,只是把他控制起來,省得再吃裡扒外地跟王岩笙聯繫而已。

  雖然明明知道釘子不止這麼一根,她根本擋不住特務頭子的視線。

  指揮艙裡只剩下傅落一個人,除了無法屏蔽的那部分轟鳴聲,就剩下每五分鐘一次的機械聲,報著楊寧他們的坐標。

  不知是神經緊張還是用腦過度,時間長了,傅落有一點昏昏欲睡,突然,緊急通訊請求發送到了她面前。

  傅落猛地驚醒,莫名地打了個寒戰。

  一愣之後,傅落通過了請求,王岩笙出現在另一頭。

  「丫頭,這個事可能不大好。」

  傅落睜大了眼睛。

  王岩笙:「方才他星系的那個老東西格拉芙公開發表了視頻,我傳給你了,你那邊聯繫楊寧方便嗎?最好快點讓他知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2 10:13 AM

第三卷 未央 第六十八章

  傅落沒敢耽擱,打開視頻的同時,向救援部隊發出了通訊請求。

  他星系總司令格拉芙的圖像出現在了屏幕上,他似乎還逗留在美國,背景是一個鄉間小教堂,冒尖的十字架指向天空,天空中烏雲密佈,陰霾如風雨欲來。

  他身後有一大片空地,那些彷彿千人一面的他星系士兵沒跟著,教堂裡連半個神職人員也沒有,只有大理石鑄就的耶穌受難像豎立在那裡,光線不好,慘白的石料看起來冰冷而緘默。

  傅落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過地球上的情景了,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格拉芙上了年紀,嘴唇無法避免地有些干癟了,抿成一條線,嘴角微微往下撇著。他脫帽而立,沖鏡頭外鞠了個躬,半晌沒有起來,露出微禿的頭頂與孱弱的白髮,憑空多了幾分悲愴氣氛。

  良久,他才有些吃力地直起腰來,重新戴上帽子,渾濁得恰到好處的眼睛望向鏡頭外,顯出恰到好處的老邁來。

  「我很抱歉。」他終於開了腔,「我為我們帶來的一切感到抱歉。」

  這是什麼節奏,地球聯軍在格拉芙手下吃過的虧太多,傅落一看他張嘴說話就本能地緊張,她瞥向聯絡器。

  見了鬼了,怎麼還是「正在發送請等待」?

  楊寧沒看見?整個救援隊都在集體夢遊嗎?

  格拉芙接著說:「兩百年前,我們都是地球母親的孩子,呼吸著同一種空氣,分享著同樣的水源,我聽說世界各地的古代人都不約而同地會寫出自家家族的族譜,如果我們保留了這個傳統,說不定現在我們這些不孝子孫的姓名還掛在諸位家門後的掛毯上,我一直想,如果是那樣,我們雙方就不會走到現在這一步呢?」

  他絮絮叨叨了一大堆,所有的言外之意都指向了一個方向——停戰和談,有耳朵的人都聽得出來。

  傅落向楊寧發送的通訊請求斷了,聯繫不上。

  為什麼偏偏是楊大校準備聯合王岩笙搞出大動靜的時候,他們收到三部的求援?為什麼偏偏是他不在土星堡壘的時候,他星系人放出和談信號?

  不,等等,這真的只是個「和談信號」嗎?還是又一場蓄謀已久的陰謀?

  「貴我雙方太空兵種,由於一時義憤,在木星系統上產生了摩擦,當時誰也沒預料到,後來衝突持續激烈,竟會一發不可收拾,雙方都投入了大量的兵力,以至於讓蓄謀已久的星際海盜團趁虛而入,給地球人民、他星系人民都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損失。」

  他語氣深沉,顫顫巍巍地嘆了口氣:「我有罪,我們都有罪。」

  傅落目瞪口呆,有那麼幾秒鐘,她幾乎都要信以為真了!

  她頭一次知道有人竟然能把黑白顛倒到這種程度!

  「我曾經私下裡發送過一次和談信號,可惜那時候地球上的通訊癱瘓,可能沒能傳達到貴方手裡,」

  格拉芙說著,低下頭,閉上眼睛,雙手十指交握,做了一個也不知是祈禱還是懺悔的動作,而後視頻鏡頭一轉,他保持著這個動作縮到了左下角,大屏幕上開始滾動剪輯過的視頻。

  空蕩蕩的工廠,燈光暗淡的寫字樓,杳無人煙的街道,滿目瘡痍的地下城……

  還有橫行的海盜呼嘯而過,巷陌面黃肌瘦的小女孩正在翻垃圾箱,似乎是聽到了什麼動靜,她驚弓之鳥一樣地站直了,瞪大了眼睛看了鏡頭一眼,又飛快地跑了。

  「轟隆」一聲巨響,海盜的近地機甲攔腰撞在一座高樓上,細高的大樓就像一根脆弱的鉛筆,晃悠兩下,緩緩地傾倒下來,窗口處露出一個老人的頭,他滿臉驚恐,張大嘴似乎是驚叫,然而轟鳴聲太大了,微弱的人聲已經完全被遮蓋了過去,像一出讓人窒息的啞劇。

  人如螞蟻搬從即將倒塌的大樓裡傾巢而出。

  驚慌失措,抱頭鼠竄,四散奔逃……

  無數人衣冠不整,有的人甚至沒來得及穿上褲子。

  人權解放至今,已有數百年的光陰,無數先人搭上自由與生命,傾其所有換來的,以其生而為人固應有的尊嚴,就這樣被踐踏在那些外星怪物的機甲怪物之下。

  一聲巨響,高空中落下一枚高能砲彈,喧鬧的人聲中,似乎有人聲嘶力竭地叫了一聲「快跑啊——」。

  夾雜著小孩尖銳的哭聲,高能炮整個落在了人群裡,鏡頭驟然一花,圖像熄滅了,兩秒鐘之後,視頻再次亮起來,而畫面上卻已經沒有人了。

  一側是大樓倒塌的廢墟,另一側是一個巨大的凹陷炮坑。

  屍體大概是已經運走了,地面飄著一件帶血的白襯衫,而盡頭的落日已經嫣紅如血。

  傅落忽然喘不過氣來,伸手死死地掐住自己制服的胸口處,感覺胸腔裡傳來尖銳的刺痛,就像是被人狠狠地砍了一刀。

  「地球是我們共同的故土。」他星系的老怪物格拉芙說,「為了人類歷史的延續與文明的傳承,我希望我們雙方能停止衝突,坐下和談,為表歉意,我方開誠布公,將談判條款全部列在這裡,從現在開始,歡迎所有人來我方轄區安居,只要帶好身份證,辦理簡單的登記和手續。」

  後面屏幕上開始列冗長的條款,重要條款之後還有背景音解釋,一個說話有些生硬的女聲分別用各種語言翻譯條款內容,並且用相對通俗的語言和舉例來說明,唯恐別人不懂。

  她腔調生硬,語氣卻不生硬,話說得婉轉溫柔,十分有技巧,描述了一個和諧美好又充滿歡樂的世界。

  如果她去推銷保險,傅落覺得自己說不定真會買的。

  「楊寧有回音嗎?」王岩笙問。

  傅落定了定神:「沒有,我再發。」

  這一次,她打算通過指揮中心的權限直接連接楊寧耳朵裡的內置通訊器,操作到一半,手心一打滑,這才發現,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然而很快,更讓她冒冷汗的事出現了,通訊器中一片無法蒐集到信號的忙音,傅落猛地站了起來。

  王岩笙敏銳地問:「和救援部隊通訊斷了?」

  冷靜,冷靜,冷靜……傅落在心裡重複了三遍這句話。

  她本就是被綁上賊船,對一切都是一知半解的狀態,而誰也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地球上事情有變,楊大校卻不明原因地失去聯絡,她身邊只有一個亦敵亦友、時而攜手並進、時而又要防著他坑人的長輩!

  有那麼幾秒鐘,傅落彷彿回到了戰前的那個晚上,她面對父母千方百計的阻撓與自己遙遠的星空夢想,急需有一個人來給她指點迷津,用一句話讓她醍醐灌頂。

  那時候她是個不懂事的孩子,隨便來一個人都能指導一番,她身邊有羅賓老師,有楊大校,他們或有意或無意地給她照亮了一個方向,讓她一路走到了這裡。

  那麼現在呢?

  她坐在指揮中心,身前是強大如不可戰勝的敵人,身後是與她一樣懵懂的太空艦隊,又有誰能給她指點迷津呢?

  「傅落,」王岩笙正色下來,「你們跟地面脫離太久,領會不深,現在我長話短說地給你拎一拎要點——」

  傅落一呆:「您說。」

  「他星系外星人和星際海盜團登陸地球的時候,曾經給地球造成了巨大的破壞,之後他們與地球本土軍隊產生了激烈的衝突,和我方地面三軍對峙長達一個月。後來敵軍開始不計後果,在地面人口密集區使用聯合國禁止的各種重型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各國地球聯軍投鼠忌器,被迫將第一目標從『抵禦外星敵人入侵』變成了『儘量掩護平民撤離』。加上聯軍近地機甲的性能和庫存都完全無法和星際海盜團相提並論,所以我們陷入了被動。」

  「我軍節節敗退。」王岩笙沉默了良久,終於完整地說出了這句話,他的臉色顯而易見地灰敗下來,像是承認這一切,就用盡了他全身的力量。

  「然後呢?」傅落輕聲問。

  「淪陷區大多為以前的人口密集、相對繁華大都市,面積越來越大,且向周圍地區輻射,蠶食鯨吞——星際海盜團並不怎麼在淪陷區內活動,而他星系正規軍也不會主動攻擊平民,所以早開始有於經濟命脈有礙的大型商業集團暗地裡向他星系人尋求庇護。根據聯合國人權宣言憲章,當戰爭或者災難降臨的時候,人的生命安全具有第一優先級。你知道,這意味著,非武裝公民在生命受到脅迫的時候,即使投敵,也不會在戰後追究其法律責任。」

  傅落聽明白了:「您是說我軍戰備物資告急。」

  「瘋狗一樣的星際海盜造成損失,與暗中被輸送到敵方手裡的目前無法估量,據不完全統計,不要說軍隊後勤,就是非淪陷區的普通民眾生活都難以保障,我們撐不下去,這不是和談宣言——你懂吧——這是打著和談的幌子,逼迫地面投降的第一步。」

  一旦地面戰線崩潰,太空上最精良的戰艦都會變成斷線的風箏,到時候建多少個堡壘,規劃什麼防衛反擊網絡都是沒有意義的。

  「和談」第一步,向已經逼近生存危機線的平民發放有限的配給,把淪陷區變成「保護區」。

  而後時機成熟,他星系正規軍會和星際海盜團正式翻臉,雙方一旦把地球當成戰場,像過年前軍需官在年曆上寫的「坐收漁利」根本是做夢,原本的地球聯軍必然被綁在共同對抗星際海盜的船上。

  軍隊的元氣大傷繼而又會導致各國政權的土崩瓦解……

  「既然楊寧失去聯絡,那我和你說,」王岩笙語氣急促,「原本我們的計劃是建立一個軍方勢力為中心的政權,軍政一體,防止之前相互掣肘的情況發生。可沒想到對方在這個節骨眼上逼降,無論如何,大敵當前,內亂這種自毀長城的事現在不能幹,我們箭在弦上,但是死也不能發,你明白嗎?」

  傅落的拳頭緊了又鬆,下一刻,她正色向王岩笙敬了個軍禮:「是,長官。」

  她打開指揮中心的內部通訊系統:「諸位,救援部隊方才與指揮部失去聯繫,敵情不明,懷疑有大規模敵軍進犯。」

  她微微停頓了一下。

  楊寧囑咐過她,如遇突然情況,封閉土星堡壘,不要輕舉妄動……

  指揮部算上她,總共有三個A級,還有一個特種部隊的葉文林,具有指揮巨艦及其從屬艦隊的資格,並在長官無法出席的時候,可以代為指揮戰鬥。

  如果黑暗中窺伺著他們的是可怕的他星系部隊,不是一盤散沙的星際海盜,她能協調好其他人,正面對抗嗎?

  封閉堡壘,能躲多長時間?

  如果躲不過去呢?

  或者說,如果楊寧已經……

  「請問長官,封閉土星堡壘嗎?」

  通訊器裡隨著這聲發問,出現短暫的沉默。

  「不,」傅落的眼皮輕輕地顫動了一下,終於做了決定,「進入S級戰備狀態,打開最高防禦範圍,堡壘安全界限設在一百五十個射程單位以外,偵緝艦密集巡航,安全範圍內一旦發現敵情,不予通話、不予警告,直接殲滅!」

  王岩笙一直聽完她的全部命令,才微微點了點頭,彷彿是認可了二部可以暫時交給她,他默無聲息地切斷了視頻通訊,奔赴自己的戰鬥去了。

  就是從這一刻開始,傅落終於成了一名可以獨當一面的指揮官。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2 10:23 AM

第四卷 黎明 第六十九章

  「我問你,如果你們地球人的軍方和政府同意和談,怎麼辦,」

  會議室裡,傅落把楊寧的位置留了出來,自己依然坐自己的位置。

  堡壘潰散後,漂泊星際一年多,過得是工資得靠自己賺的倒霉日子,她原本量身做的制服已經明顯鬆垮了下來,腰帶縮了一個扣還要多。

  此刻,總參所有成員、葉文林、還有耶西都列席在指揮中心隔壁的會議室裡,別人尚且會給她留面子,耶西卻不留情面地當場質問起來。

  「別國的情況我不瞭解,不敢亂說,但是就我國目前而言,軍政上層在這方面的意識形態還是相對比較統一的。」傅落說。

  她這話說得略微官方了些,以至於一輩子只在地球上待過不到兩個月的耶西沒太聽懂,一看他直皺眉,傅落只好換成了比較不那麼正式的說法,專門為他解釋了一下。

  「就是說在這種節骨眼上,誰搞破壞大家就宰了誰的意思。」

  這樣通俗易懂多了,耶西恍然大悟。

  不過隨即,他又提出了新的疑問:「也許你說得對,這種時候,但凡一個國家的實權人物有一個不缺心眼,就不會任由對方主導和談,但是民間呢?」

  傅落猶豫了一下,慎重地說:「我相信地球民眾的普遍受教育水平,在大是大非面前,總會有一定的榮辱觀。」

  「我知道你們地球人都很有思想,可是你要知道,民間力量,哪怕一開始是有信念的,一個人光靠信念能活下去的嗎?你信不信,那些開始最堅定的人,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困難的加劇,一旦反水,反水得會越徹底,因為他們必須向自己證明自己是對的。你們有那個什麼……什麼愚蠢的聯合國人權憲章,到時候他們可以以此為憑據,隨意倒戈,你們要怎麼控制?」

  傅落抬起頭,看著耶西,一字一頓地說:「聯合國憲章並不愚蠢。」

  耶西這個人當海盜當慣了,思想覺悟偏低,道德水準堪憂,聽了傅落的話,他十分不以為然,怠慢地聳了聳肩。

  「好吧,就算它不愚蠢——傅落我問你,需求層次理論是你們人類自己的經典吧?從低到高,當一個人生存的基本需求都無法得到滿足的時候,他能去追求什麼『尊嚴』、什麼『自我實現』嗎?那不是有病嗎?」

  傅落張嘴欲反駁。

  耶西抬手往下一壓,止住了她的話頭:「你也可以說,這種古典理論有侷限性,需求層次在一些情況下是可以被調換的,但那始終是特例,這個你得承認吧?十分之一,我相信這個比例已經很高了,我們假設人群中十分之九是普通人,十分之一是特例人,那麼你告訴我,十分之一的特例人能對抗十分之九的普通人嗎?可以改變總體趨勢嗎?」

  傅落無從反駁,說不出話來,她從未像現在這樣過,全身心地渴望能拔出槍來,在會議桌上把耶西的頭打成一隻爛西瓜。

  「這根本就是一個不平衡的槓桿,你們一方還不斷的坍塌。」耶西尖銳地說,「小子——小丫頭,你不要在宇宙上對地面上的事站著說話不腰疼。」

  葉文林本能地想接過耶西的話茬,卻突然想起了什麼,又住了嘴。

  他環顧整個會議室,意識到這裡不是特種部隊,而是二部的總參處,一年多以來,傅落簡直成了一個專業的海盜殺手,她一個人端過的星際海盜能趕上一個巨艦及其隨從艦隊的成績,所以給她破格提升,眾人都毫無異議。

  但相應地,她多數時間都在外面巡邏或者打海盜,在指揮中心裡存在感並不高,縱然回來,也是沉默寡言的時候居多,並沒有太多領導力方面的威信。

  葉文林知道,如果這個時候自己替她出頭,那麼這個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中校將會徹底喪失她對二部的控制權。

  那可就是災難了。

  葉文林憂慮地保持了緘默,一言不發地坐在一邊,臉上不動聲色,心裡卻想:師妹,你可不能掉鏈子啊。

  耶西自認佔盡上風,也覺得自己有點以大欺小,痛打落水狗也沒有對著熟人的道理,於是他微微緩和了臉色:「說了這麼多,我是想告訴你,你方才的命令是小孩子過家家的玩法,是不明智的,你現在應該做的,就是徹底封閉土星堡壘,最大限度地在情況不明朗的時候保存自己的實力,而不是貿然衝出去,把水攪得更渾。」

  傅落低頭斂目,沒有吭聲,臉上面無表情,所有人都在看著她。

  她啞口無言,哪怕耶西的話裡的漏洞都能打漁了,傅落也抓不住點,她既不是社會學家,也不是政治家,更沒有從小接觸國計民生或者爭權奪利的成長背景。

  甚至幾分鐘以前,她還不知道自己的決定是對是錯。

  「傅中校,」總參有人開了口,「雖然朝令夕改不好,但是緊急情況下,這種情況也還是很普遍的,像耶西先生說的,我們封閉土星堡壘吧?」

  「我同意。」

  「我也同意……」

  「暫時的謹慎不代表我們不作為。」

  「那我也……」

  其他兩位A級兵倒是一時沒出聲,他們的意見表達出來,事情就一鎚定音了,因此不得不更謹慎些,但是兩人不約而同地看向傅落,神色隱約動搖,顯然是屁股坐不穩立場了。

  耶西似乎認定了傅落已經是個六神無主的小孩,他失去了耐心,轉向葉文林:「你是趙佑軒的嫡系,你的意見呢?」

  葉文林沒有回答。

  他忽然端過傅落面前的空杯子——這是會議桌自動擺的,而後起身走到一邊,在飲水機下接了一杯溫度適宜的水。

  葉文林把水杯放在傅落面前,而後變戲法一樣地從兜裡摸出一塊「石頭糖」。

  二部自從走上了打劫的不歸路,日常物資中就開始有了各種千奇百怪的東西。

  比如這種石頭糖,這是用一種特殊材料製成的假糖,含在嘴裡能刺激味蕾,讓人品嚐到經久不散的甜味,但是不會化,也不含有真正的糖,既可以解饞又可以保護牙齒。

  葉文林撕開包裝,把假糖丟進了傅落的水杯裡,它就像一塊晶瑩剔透的石頭一樣沉到了杯底。

  而清水永遠是那杯清水,不會因此帶有一絲一毫的甜味。

  你的心要像石頭一樣。

  傅落驚愕地抬起頭來,對上葉文林的目光,看見尖刀隊長對她擠了擠眼睛,像那一天,他獨自一人被他們從無數敵艦中拖出來時一樣,眼皮輕輕一斂,萬語千言,就一絲不露,依稀是他數年如一日的、舉重若輕的沒正經樣。

  「尖刀沒有意見。」葉文林坐了回去,義正言辭地說,「尖刀是我軍絕對先鋒,一切服從組織安排。」

  眾人:「……」

  狗屁好麼?

  地球人都知道,特種部隊的前頭頭趙佑軒同志,他生前的專業就是從事各種「臨陣抗命」活動啊!

  突然,又有人插了一句:「對不起,我想說遠一點——耶西先生方才說的假設,是建立在他星系敵人能為地球居民提供庇護的基礎上的,如果他星系人讓我們的老百姓能不受星際海盜團的侵擾,能配給他們生活物資,保證他們的生存安全……當然,那原本就是屬於地球的,但是對老百姓來說,屬於誰又有什麼關係呢?」

  剛從小黑屋被放出來的張立平冷冷地問:「你什麼意思?」

  「就是說,其實歸根到底,我們方才討論的是如何維護地球的『政權』,而不是『民權』,誰當政有那麼重要嗎,地球上各國不是也每隔幾年就大選一次,執政黨在野黨一直交替嗎?如果他星系人接管了地球,能平息戰禍,為什麼我們執意抵抗,不還地球一個清靜呢?」

  張立平狠狠地一砸桌子,臉紅脖子粗地站了起來:「那我們就他娘的應該投降是嗎?」

  傅落:「坐下!」

  她聲音突然抬高,眾人都是一愣。

  「我說坐下,聾了?別讓我再重複。」那一瞬間,她簡直就像無數次被包圍在海盜艦艇中無往不利地殺出來時一樣,一直可以壓抑收斂的硝煙味道驀地爆發出來。

  傅落在一片鴉雀無聲裡轉向方才說話的人:「我來告訴你為什麼,因為外星人是外星人,我們是我們,我們身體裡沒有第二十四對染色體,他星系人也沒有理由對地球人像對待他們自己人一樣平等。像狗一樣活著也是活著,你問我們為什麼不還地球一個清靜——那從今天開始,你願意趴在桌子底下用狗食盆吃飯嗎?」

  傅落幾乎咆哮了起來:「和平,就你想要和平,別人都是吃飽了撐的沒事愛打仗玩的殺人狂嗎?如果和平就是投降,國家養你這個太空精英到如今有個屁用!」

  「還有你,耶西先生。」傅落神情漠然地轉向耶西,言辭如刀,「我理解你作為一個服刑人員,沒有義務為地球付出什麼,但是你沒有義務,我們有義務,哪個軍隊被人劫道攔路威脅到家門口,還『謹慎起見』地關門觀望?」

  大概傅落時常被耶西變著法損,這一刻,她終於耳濡目染,超水平發揮地提前出師了:「你還想等東南西北風湊個槓子胡一把大的嗎?我告訴你我為什麼要出兵,我沒有什麼社會學行為學的理論支持,但是這就是我該做的事,沒有理由——我們現在在土星,耶西先生,地球上投降不投降關你屁事!就算今天,地球真的投降了,太空這塊戰場上,我們也要打到最後一個人。」

  「另外,」傅落喘了一口氣,以更加冰冷的語氣說,「我知道自己資歷不足,水平有限,也十分尊重像您這樣厲害的前輩,臨陣時十分歡迎您來指導我怎麼打,但這裡是我軍下一步戰略方向會議,什麼時候輪到外人來指手畫腳了?」

  耶西先是錯愕,隨後是震驚,最後他整個面部肌肉難以抑制地抽搐起來。

  打破他的頭也想不出來,一隻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小綿羊,到底是怎麼突然給了他一口的?

  耶西體壯如牛,傅落才不擔心把他氣出心肌梗塞來,說完看也不看他一眼,目光一掃全場:「我話說完了,我不是楊寧大校,沒有權力全權決定堡壘是戰是關,理由如上,依然不同意想封閉堡壘的人舉手。」

  整個會議室寂靜了三秒鐘,耶西氣得奪門而出。

  傅落眼皮都不抬,把手一揮:「都不反對是吧?好,戰艦曲率驅動器預熱,清點戰艦與武器狀態,編隊,偵緝艦隊開啟隱形狀態,立即出發,信息統一反饋到指揮中心,我們去會會這些大言不慚不見外、以主人自居的他星系狗日的——散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2 10:31 AM

第四卷 黎明 第七十章

  傅落發現讓自己的腦子繁忙起來,真是一件非常虐的事,她來來去去地自導自演著各種即將面對的可能情況,唯恐遺漏一個,挨個推演,有時候琢磨到一半,生怕自己記不住,還會在隨身的閱讀器上記兩筆。

  不從實際中來,再到實際中去,一個人就永遠也不會明白自己曾經的夢想一旦實現,將會是多麼的苦逼。

  世界上還有比星際指揮官更加「錢少事多還離家遠」的工作嗎?

  直到坐在這個位置上,傅落才明白,有些人可能確實天生比別人多幾分急智,但是那種遇泰山崩於前神色不動、始終應對得當的人,卻絕對不是只有「急智」的,他必然是在別人之前思考推敲過無數回,才能有一時片刻的厚積薄發。

  傅落有些恨自己思考得太晚了。

  那麼……突然失去聯絡的楊寧會死嗎?

  這個念頭突然在她忙亂的精神世界中橫空出世地插了個隊,隨即展現出驚人的破壞力,橫掃千軍地把她方才條分縷析的思路衝撞得七零八落。

  她想起很多事——楊夫人的生日宴上,他眼皮也不眨地一槍打下刺客。

  第一天去地勤處報導,他連招呼都不打一聲,衝進來就開槍殺人。

  他還私藏近地機甲,甫一照面就掀翻了陸軍與安全部隊兩方面的人馬,不留情面地搶來了二十三號信號站。

  還有……聯軍大敗,堡壘崩潰,流落在太空的二部如失怙幼童,也是他一點一點帶著眾人,一路磕磕絆絆地建成如今的土星堡壘。

  傅落曾經質疑過他、忌憚過他、甚至怕過他,到最後,她像二部的每個人一樣依賴他,總有一種楊寧是無所不能的錯覺。

  好像當年她剛入伍的時候,曾覺得楊靖和將軍、陳仲將軍、趙佑軒將軍他們都是無所不能的一樣,而後他們一個一個地離開了這個世界,快得就像來不及燃燒的流星。

  這時,傅落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她發覺好像自從堡壘崩潰之後,楊寧出現的地點就十分單一,只要他不親自上陣前,總歸不是在會議室裡,就是在指揮中心。

  緊急情況的時候、有什麼事需要總參集體開會討論的時候,傅落再也沒有像當年在地球太空堡壘裡那樣,能第一個趕到會議室了。

  不管她的動作多麼迅捷,推開門的時候,卻總是發現楊寧已經在那裡了。

  印象裡,楊寧是個有點潔癖,私下裡頗為窮講究的人,是有多大的壓力把他變成一個一天到晚不離開指揮中心的宅男的?

  「報告,曲率驅動器預熱結束,戰艦修正程序完畢,戰艦狀態良好,隨時可以出發。」軍需官董嘉陵的話讓默默枯坐的傅落回過神來。

  傅落激靈了一下,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十分篤定,穩重地對軍需官點點頭:「好,我知道了。」

  董嘉陵卻在門口沉默了片刻,沒有離開,她走進來,在傅落錯愕的目光中拉起她的手。

  傅落覺得手腕一涼,她低頭一看,詫異地發現軍需官在她的手腕上扣上了一個手環,半寸寬,白金的,表面光潔華貴,還有一朵彩色寶石鑲嵌的花,每一個花瓣都精雕細琢,傅落懷疑是軍中寂寞,嘉陵姐姐把她當成娃娃玩了。

  「哎,這個……這個……」

  「放心,楊寧不在你最大,沒人敢說你違紀。」董嘉陵悄悄地衝她擠擠眼睛,笑了起來,「這是我的吉祥物之一,能給你帶來好運。」

  「不不不,那個……」傅落有點手足無措,支支吾吾地說,「這個……我的意思是這個……這個有點太貴重了。」

  雖然除了羅賓老師的產品,傅落對飾品的瞭解不多,但她好歹眼睛不瘸,能從做工和用料上分辨出這個貌不驚人的手環的價值。

  「如果再是個什麼名牌,」傅落又想起自己錢少事多的辛酸事,默默地想,「說不定一年的工資不吃不喝都買不起。」

  她一瞬間對摳摳索索的葉文林產生了某種階級同伴的共鳴,一邊認識到自己是個死窮鬼的事實,一邊要要把這金貴的東西脫下來。

  董嘉陵按住了她:「給你了就是你的。」

  傅落:「雖然我知道最近大家都很忙,但是你這麼明目張膽地包養我,將來停戰以後被紀委調查怎麼辦?」

  董嘉陵伸出雖然沒有指甲,但是顯得很尖的手指,點著她的腦門說:「地球都快淪陷了,還不明白錢乃身外之物的道理,你覺得變成葉文林那樣的鐵公雞猥瑣男很光榮是嗎?不學好。」

  傅落:「……」

  她看見「猥瑣男」葉文林的身影在門口閃過,還沒等站穩就中了一箭,然後他沒有打招呼,捂著胸口默默扶牆走了。

  傅落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腕看了看,頗有被迫害妄想症地說:「馬上等收到第一波偵緝艦傳信定位,我就得出發,要是打起來,不當心把花瓣碰掉了怎麼辦?

  軍需官放開她,忽然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問:「開會的時候,你對耶西說聯合國人權憲章並不愚蠢,是怎麼想的呢?」

  傅落雖然沒明白她是什麼意思,卻還是猶豫了一下後,認真地回答說:「就是覺得人從拿著木棒互相毆打的猴子時期走到現在,非常不容易,雖然在地球上,手機裡還是時常能收到詐騙信息,區域間還是偶爾發生衝突,但是聯合國人權憲章已經是過去千萬年戰鬥成果的濃縮了,怎麼能隨便否定呢?反而是他星系那種洗腦式的千人一面,讓人覺得是一種進化的倒退。」

  「自由,」董嘉陵輕輕地說,「平等、秩序、保障、道德、尊嚴。」

  不知為什麼,那一刻,傅落從軍需官身上感覺到了某種極其厚重的滄桑——即使她看起來還那麼漂亮得青春逼人。

  「耶西覺得憲章很愚蠢,因為它的掣肘,使我軍地面戰場陷入被動,還有人認為花也很愚蠢,因為植物那華而不實的生殖器無法堵住殺戮的槍口。」董嘉陵說,「但是古往今來,我們保護那朵花的戰鬥雖然偶爾陷入危局、偶爾暫時性地倒退,卻從未輸過,你相不相信,它真的會給你帶來好運?」

  傅落呆呆地說不出話來,董嘉陵伸出一隻手,拉平了她的制服領子:「以後不要和他們學得滿口髒話,打不打得贏仗和那個沒關係,你看楊大校,平時就總是一副賢良淑德的文藝樣子,並不影響他的權威。」

  傅落:「……」

  賢良淑德的楊文藝,一毛不拔的葉猥瑣……

  那個,聯軍的未來是多麼的讓人憂慮啊。

  片刻後,兩個人背後編排長官的人忍不住同時笑了出來。

  這時,指揮中心響起偵緝隊長的聲音:「報告,安全範圍內確認無異常,擴大搜查距離到雙倍安全範圍,再次確認無異常,但意外捕捉到了引力炸彈的衰減波,初步估測,引爆點距離我軍堡壘相對較遠,不在一千倍射程範圍之內。」

  傅落:「能估測行程時間嗎?」

  偵緝隊長停頓了片刻:「難以得到準確值,但我個人認為,在曲率驅動器開啟情況下,至少四個行程時的距離。」

  傅落心裡一轉念,立刻就明白了,那大約就是楊寧和指揮中心失去聯絡的地方,他們肯定是遭到了敵人的伏擊。

  但楊寧是出於什麼原因沒有發送任何求援信息的呢?

  傅落皺了皺眉,下一刻,她猛地醒悟過來,想起楊寧臨走之前讓她在突發情況下封閉土星堡壘的囑咐,心裡頓時閃過一個念頭——恐怕當時雙方的聯繫是楊寧自己下令切斷的。

  事實證明,她這一次猜了個正中,將來回地球可以去賭色子了。

  發自內心的,楊大校其實一點也不想去救曹錕那個賠錢貨,哪怕他嘴上說得再冠冕堂皇。

  曹錕這個人,楊寧是接觸過並且熟悉的,於公於私,他都認為此人是個貨真價實的飯桶。

  然而無論曹錕背後盤根錯節的關係也好,二部和三部必須友好和睦也罷,楊寧都心知肚明,如果他怠慢對方的求救信息,不但對他本人而言是個無法抹去的黑點,道理上也說不過去。既然只能接受,楊寧只好讓自己接受得漂亮些,儘量看起來大義凜然。

  然而他並不是算無遺策的,楊寧沒有料到地面居然已經到了這步田地。

  直到那條特殊的「龍吸線」出現的時候。

  楊寧頭皮一炸,慎重地像傅落那天做的一樣,過濾處理了其他信息後仔細地觀察。

  代表巨艦潛伏的「龍吸線」不止一條,兩條綿延的能量線彼此糾纏,也就是說,至少在射程範圍內,有兩個方向潛伏著大型巨艦艦隊。

  從對方這個噴雲吐霧的架勢,楊寧判斷出,任何一個方向潛伏的,都很可能是具有十艘以上巨艦的龐然大物。

  二十艘巨艦及其全部隨從艦隊,這是個什麼概念呢?

  說明白一點,基本是整個土星堡壘的可戰鬥兵力——沒錯,包括這一年多從海盜那裡打劫的小艦艇。

  這可不是什麼「一小撮」人馬了,一般而言,大家給它起了個名,叫做「重兵壓境」。

  這樣大的一支艦隊絕不可能是針對三部殘餘兵力的,因為世界上除了停藥的神經病,沒人會用鍘刀給螞蟻斬首,甚至不大可能是針對他們這支比螞蟻大一點有限的蟑螂救援艦隊,而是……

  「各艦注意,」楊寧鎮定到近乎輕柔的聲音響起,「切斷與總部的一切聯繫,立刻,馬上,現在。」

  他來不及聯繫王岩笙,來不及囑咐傅落,那電光石火間,楊寧已經明白了眼下的情況。

  顯然,他和王岩笙之間的私下往來已經洩密,而三部恐怕早就被敵人盯上了。

  敵軍一直沒把他們趕盡殺絕,恐怕就是為了追蹤到其他聯軍殘部。

  但他星系人可能沒想到,三部與二部之間短暫的聯繫是通過地面虛擬網絡的中轉系統的,對方很可能用了種種方法追蹤不到,所以乾脆偽裝成了星際海盜,在他和王岩笙密謀的這個節骨眼上,利用三部的求救信號,把二部釣出來。

  為了王岩笙他們密謀的行動順利,二部一定會切斷和地面虛擬網絡的聯繫,轉而啟用遠地通訊系統,那將會被他星系的通訊追蹤技術逮個正著。

  他星系正規軍蟄伏已久,而這一次再次在太空中出現,恐怕是地面戰場已經陷入了最危險的局面。

  楊寧知道,只有當他星系敵人勝券在握的時候,他們才會重新轉向太空。

  只要把他們這群不安定因素斬草除根,被控制住的地球人將永遠止步於太空,地球就是他星系人的囊中之物。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2 10:49 AM

第四卷 黎明 第七十一章

  如果這是一場提前預知的戰役,只有腦積水達到一定深度的人才會悶頭上,然而猝不及防地遭遇了,卻也沒有抱頭鼠竄的道理。

  兩軍狹路相逢大凡是這樣,只要還有一拼之力和勇氣,就不會毫無轉機。

  如果是傅落在這裡,她多半會一言不發,直接調兵列陣。

  如果是耶西在這裡,他可能會吆喝一聲,「怕的人回家吃奶,其他的都跟我上,幹他奶奶的!」

  如果是葉文林在這裡,他應該是讓眾人準備好漂流瓶,然後把他自己最關心的事廣而告之:「導彈和棺材費用二部全權報銷,大家都放心打吧。」

  楊寧:「曲率驅動預熱,監控異常電磁波,注意防備對方引力炸彈,各艦艦長與副艦長檢查所有人私人通訊設備——注意,我們的第一目標是將敵人引開,第二目標是儘可能多地殲滅敵軍有生力量。」

  他似乎不著急,只要不是高能炮逼到了眼前,楊寧就彷彿永遠都不會著急。

  在確認命令傳達到每一艘戰艦的時候,他又淡淡地補充了一句:「保住我軍太空兵力和能殺多少殺多少是我們的長期目標,我請諸位騰出十秒鐘的時間,回憶一下當初堡壘被星際海盜團包圍時,將軍們是怎麼做的。」

  十秒鐘後,他數著秒針般地再次開了口:「回憶完了嗎?來吧,這種日子我們要過到死了。」

  比起他的父親,楊寧本人更像是一個政治家,他心理素質極佳,能在最後的時間,掐著最後的秒數把該說的話、該作的秀一一到位,語氣節奏無不拿捏精準,簡直像是千錘百煉過的一段即興演講。

  「發揮得這麼好,也沒什麼用。」楊寧獨自低頭苦笑了一下,知道這一戰是不能善了。

  楊靖和身上可沒有慈祥的優點,或許看見別人家的孩子,他還能自持風度,勉強做到「春天一樣溫暖」,到了自己兒子這裡,就變成「像嚴冬一樣殘酷」了。

  他從不考慮楊寧的接受能力,彷彿總是覺得兒子跟自己是一脈相承的,是自己的延伸和附庸,因此對待他就像對待自己一樣嚴苛,有時候甚至不怎麼把他當人看。

  像傅落那樣膽敢跟汪儀正嗆聲、當面背後直呼汪儀正的名字,在楊寧看來,簡直是不可想像的。

  楊寧不是受虐狂,幾十年如一日地生活在這樣的重壓下,他和楊靖和之間自然沒什麼溫情,大多數時間,他都是靠著憎恨這個位高權重的父親,逼著自己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的。

  此時,他鬼使神差地想起指揮艦陷落前楊靖和的那通電話,恍然大悟,不管生前身後,反正只在那一瞬間,他是楊將軍唯一的牽掛了。

  這一點牽掛,讓楊寧承認,父親對他是有愛的,可他愛得不止是含蓄,那方式還近乎是晦澀隱蔽的,非得用顯微鏡才能看清前因後果,似乎只有這樣,他才能在家、在外面都端住自己無可辯駁的權威。

  他覺得他父親……不,他爸,有點可憐。

  「大校,發現敵情,坐標已發送。」

  楊寧神色不變,好像從未走過神,鎮定自若地下令說:「變幻尖刀隊形,兩翼近程導彈準備,全速,我們從中間衝過去。」

  短促而尖銳,就像身無寸甲的絕代劍客手中的那把刀,遊走在懸崖峭壁邊上。

  如今,楊寧畢竟有了這樣的底氣——他手裡的這支隊伍,是被數以千計萬計的星際海盜活生生地磨練出來的。

  「巨艦開道,他們不怕死直接來撞,遼寧號3號艦6號艦準備引力炸彈,給讓客人們端上來嘗嘗。」

  引力炸彈的資料來源於特種部隊帶回來的珍貴資料,高端通訊技術還在模仿的路上,需要借助地面的硬件設備,引力炸彈卻走得更遠,而眼下裝備的引力炸彈,已經是改良過的第三批了。

  「報告,引力炸彈預熱完畢,蛋波及我方可能性高達30%,請問是否執行。」

  楊寧:「執行——我們準備躍遷!」

  空間曲率技術是引力炸彈的剋星。

  楊寧完美地模仿了聯軍和他星系艦隊第一次短兵相接的時候,趙佑軒帶著尖刀長驅直入的那場戰役。

  他星系的機動性拍馬也趕不上二部升級幾次的戰艦,當場被陣前近距離的引力炸彈攪了個人仰馬翻,下一刻,鬼魅般的地球戰艦完成了極短的躍遷,最近的A級大艦與敵艦相距不過幾十米,幾乎是擦肩而過了。

  同一時間,高能炮像節慶的禮花一樣漫天綻放,掩住短距離精度極高的導彈。

  楊寧:「準備二次躍遷。」

  一連串的他星系戰艦就好像跳貼面的時候被人往懷裡揣了一枚手榴彈,炸成了一串萬和河山大地紅。

  殺傷力極大的碎片甚至能撕開近距離的防護罩,連環反應後,整個兩支他星系大型戰團的陣型竟然散了!

  楊寧有些遺憾,因為感覺對手的指揮官不是格拉芙那個老妖怪,雖然很痛快,但打起來不夠過癮——這很可能是他有生以來的最後一戰,儘管看似佔盡上風,但是楊寧心知肚明,照這樣不要命地衝殺下去,他們這支規模有限的艦隊很快會耗盡能源和武器裝備,所以多少有些不甘心,因為如果不是實力相差太遠,對手實在不配跟他對陣。

  什麼時候能把曲率驅動器技術的能耗問題與經費問題解決了,那就好了。

  「各部門報告二次躍遷損傷情況。」

  「報告,左翼東海號四艘大艦動力系統均有損傷,少量B級中型艦艇防禦外殼擦傷嚴重,能源洩露情況無法修復,損失小戰艦六艘。」

  損傷不嚴重,但是暴露出了曲率驅動器預熱慢和中小型艦艇防禦系統需要改進的短板。

  楊寧拿出了閱讀器,記錄了下來。

  漂流瓶就在他的褲兜裡,楊寧的漂流瓶裡一分錢也沒有——很少有人知道,他是個披著公子哥皮的窮鬼,私下裡物質上過得算是清苦的,當年挖空心思弄來的錢都養私兵密謀造反用了。

  再者……他現在無妻無子,無親無故,縱然留下遺產,留給誰……大概也都是冒犯。

  他打算等走到最後一步,就把他的閱讀器捲成一卷塞進漂流瓶,如果幸運地被自己人撿到,就當做留給全軍的遺產,那他這一生可就真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了。

  他寫完,文檔在無人操作的時候自動縮到一邊的角落裡排好,露出了閱讀器上的背景。

  眾所周知,楊大校和楊將軍一樣是個十分無趣的人,所有電子產品的主題與背景全都是自動的默認設置,然而不知什麼時候,他從來不離手的閱讀器背景變成了一張時裝廣告。

  唔……羅賓老師「將軍」女裝系列的。

  和那張廣為流傳的「掃墓照」不一樣,照片上的人雖然在立正敬禮,禮卻不怎麼端正,好像是她已經準備要把手放下來的那一刻攝影師的抓拍,模特微微頷首,清晰地勾勒出來的眼皮微垂,睫毛蓋住一半的目光,含著些……彷彿是有點不好意思的笑意。

  清冽得近乎是甜美了。

  楊寧目光一凝,繼而捲了閱讀器,移開了視線,望向指揮中心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坐標。

  他發現自己可憐楊將軍可憐得有點早,好歹那時候楊靖和還能打個電話,他卻第一時間親手把通訊切斷了。

  眼下只能在心裡想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2 01:47 PM

第四卷 黎明 第七十二章

  「大校,太陽能電池板是無法支撐曲率系統能量供給的,現在我方能源存量已經接近警報線。」

  楊寧破釜沉舟,因此沒有搭理能源警報,事到如今,他只能一戰到底,「把完整坐標傳給我。」

  整套空間坐標傳到指揮艦面前的屏幕上。

  楊寧飛快地掃了一眼,設身處地地說,「但凡對方的幾個指揮官腦細胞沒壞死完全,就會集中優勢力量,把三部驅趕到附近,然後與他們的兵力匯合,把我們一鍋端了。」

  這前途聽起來不怎麼美妙,通訊器那頭的年輕戰士愣了一下,「首長,那怎麼辦?」

  楊寧輕鬆愉快地說:「不用擔心,他們這一次的任務已經相當於失敗了。」

  ……就算對方想要釣魚主力部隊的陰謀破產了,還被一小撮救援艦隊收拾得灰頭土臉,頗為沒面子,但兩方一會合,碾壓他們也不是什麼特別困難的事吧?

  敵人的任務失敗,不代表他們的小命能保住啊!

  「大校,前方能量反應劇烈。」

  楊寧一掐眉心,有回發現自己還有烏鴉嘴的潛質,說什麼來什麼。

  他低低地嘆了口氣:「我就知道——大家注意閃避。」

  他話音剛落,一道能耗水平極高的高能炮炫酷地橫空出世。

  救援艦隊的反應不可說是不快,從正中間整齊劃一地劈開,大艦在兩側,平推的火力掃清路徑,巨艦在中央,撐起厚實的防護罩。

  只見流星般的高能炮從豁口處漏了出去,隨後,一波如抱頭鼠竄的殘兵敗將出現在望遠鏡的視野範圍內,艦艇外殼他們依稀還認識,就是偉大的太空三部。

  丟人哪……

  一時間,二部救援部隊上下一心地發出感嘆。

  三部殘部已經不成隊列,跑得東一鎯頭西一槓子,被敵軍追在後面,放羊一樣。

  問題是比起羊咩咩本身,三部殘部更像羊那種離散度極高的排泄物。

  楊寧雖然知道曹錕是個飯桶,可著實沒有想到他竟能飯桶到這步田地,幾乎有些歎為觀止了,他腦子裡突然閃過了一系列圈子裡流傳的八卦——

  比如「你們聽說過沒有,當年咱們學校最牛的一個學生,是個連正經大學都考不上的人。在開學半學期後離奇地轉入了軍委直屬的軍校太空系」啦。

  再比如,「咱們學校要求很嚴,核心科目掛一科直接退學,當然也有例外,像原來有個曹姓青年,三門核心課,分別重修了兩到四次,依然成績不及格,還是順利從我校畢業了,不知道家長怎麼給他擺平的」。

  還有「江湖謠言,此曹姓青年在校期間,竟能從每一屆稀缺的女生資源裡挑出一個鶴立雞群的「校花」,換女朋友比換襪子還勤快」。

  之類的……不一而足。

  以楊寧的為人,總是不好和一群碎嘴小夥子湊在一起,夜談這些張家長李家短的事。

  因此他只好每次一邊裝作認真看書認真做功課,一邊暗搓搓地關注著,聽得一字不漏,還不時在心裡品評一番。

  誰也看不出他穩重的表面下有這麼一個頗為繁忙的內心世界,楊寧自己沒想到,多年後學校老師的音容笑貌都已經模糊,對這些碎嘴八卦卻依然印象深刻,並在此時此地不合時宜地一一回憶了起來。

  可見楊寧其人,本質上是不怎麼君子的,因為君子慎獨,非禮勿聽。

  楊寧保持著一心二用,依然有條不紊:「把三部的人放過去,合圍,扛住對方火力,這個距離可以構建聯繫了,表明身份,讓……咳,請曹少將整隊。」

  「大校,對方這個火力我們恐怕扛不住。」

  楊寧想也不想地說:「用引力炸彈。」

  引力炸彈是他星系人類親生的,然而敵軍在近戰中卻還是不敢隨意使用,因為一個弄不好,會把自己也碾進去。

  相比起來,人類這邊則還加肆無忌憚一些,因為可以配合高速曲率系統。

  只是兩廂加在一起,能耗擔不住。

  通訊器裡頓了頓,低聲提示他說:「再來這麼一次,恐怕我們真就走不了了。」

  楊寧面不改色,充耳不聞:「請各部門再次做好躍遷準備。」

  彷彿是走得了最好,走不了不虧,這都只是「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的一個小小賭博,哪一種結果,他都能一哂置之。

  誰也不知道他心裡是有底還是沒底,誰也不知道,如果死到臨頭,楊寧大校會不會也如凡夫俗子一樣,內心充滿恐懼。

  就好比他讀書的時候偷聽別人說八卦從來沒有被發現過一樣,楊寧就是一個「好看」的人——他寧可把自己憋死,也不在他人、尤其下屬面前顯示出一丁點的「不體面」來。

  於是內心世界種種波瀾起伏,對於別人,都是無從考證的。

  追著三部的敵艦正面衝來的,是偽裝成星際海盜團的他星系戰艦。

  對方偽裝得十分不高明,大概就是在艦艇外面稍微畫了個星際海盜團的圖案,如果是傅落在這,她連眼都不用睜,光聽著能量警報器裡發聲的頻率就知道對方屬於哪一個團夥的勢力。

  也就夠糊弄糊弄曹錕的。

  楊寧心裡一直有疑慮,他想,哪怕三部格外倒霉,那次躍遷後遇到的敵軍格外多,以當時艦隊的實力,總歸不至於變成這幅熊樣,如今算是得到了一個合理的解釋。

  像曹錕這樣,臨陣連起碼的判斷能力都沒有,除了說明他們的指揮官是個蠢材之外,還說明他們沒有對敵經驗,也就是說,自從堡壘潰散,三部就一直在認認真真地逃亡——遇到敵人不戰、望風而逃,連打劫個落單的零散海盜團之類的兼職都沒有做過。

  楊寧幾乎能想像出他們「北風吹雪花飄」的日子——能源與物資只進不出,摳摳索索地用太陽能電池板攢一點能源,說不定滿太陽系亂竄的星際海盜團又來光顧,只好再次潰逃。

  如果不是曹錕家世顯赫,並顯赫得眾所周知,楊寧幾乎要懷疑他是敵軍派來內耗我軍寶貴兵力的。

  引力炸彈已經上膛,發射命令就在嘴邊,就在這時,通訊器裡突然傳來通訊兵的聲音:「報告,大校,曹少將說他們僅存的能源支撐不了一次躍遷。」

  楊寧:「……」

  砲兵弱弱地問:「首長,引力炸彈準備發射。」

  「撤回來,嗯……撤回來吧,」楊寧輕聲說,那一刻,他幾乎有些語無倫次,反應空白了一秒,才接上自己的話茬,「嘗試導彈攔截,讓三部在十五秒之內整隊完畢,撤退,快。」

  其實特殊緊急戰備情況下,一聲令下,只要十秒鐘,足夠當時二部建立的整個土星堡壘中所有戰艦整隊完畢、傾巢而動的。

  楊寧堅信曹錕的能力就是搗亂,不敢給他太大壓力,所以說了一個相對寬裕的時間,免得他焦頭爛額起來自己左腳絆右腳。

  這一仗看來是不能打了,且行且撤退吧。

  這本應是一場以少戰多的傳奇戰役,不同於跟星際海盜團那種不成章法的戰鬥,這是正規軍與正規軍之間的碰撞,連楊寧本人也收穫良多,他腦子裡有針對整個地球與他星系之戰的章程,隨著戰局的愈加激烈而愈加清明,像一盞暗夜間緩緩亮起來的燈。

  可惜,還沒來得及照亮他的路,就被豬一樣的隊友攪合了。

  太空三部是地球聯軍、是中國太空部隊不可放棄的一部分,他雖然恨不得把槍當場斃了曹錕,卻不能把曾經並肩作戰的兄弟們扔在茫茫宇宙。

  導彈成雨,炮火轟鳴,一時間讓人連眼都睜不開。

  遼寧艦紅燈報告:「大校,遼寧艦上導彈打空了。」

  楊寧:「巨艦後撤,隨從艦先頂上,把撤退路線坐標發給曹錕,讓他們整隊完畢後順路先撤。」

  「……大校。」

  沉痛的口氣說得楊寧心裡一沉。

  「三部指揮艦在整隊過程中由於指揮不當,被自己的隨從艦撞歪了一側的太陽能電池板,正在排除故障。」

  楊寧心裡想:「操他祖宗。」

  面上卻不含糊地下令:「蓬萊號報告導彈存量。」

  「報告,已經低於警戒值。」

  「好,後撤,隨從艦隊暫時頂上,蓬萊號與遼寧號對三部指揮艦實施抓取,屏蔽三部指揮艦指揮權限,蓬萊號艦長暫時接管太空三部,膽敢抗命的一律打下來!」

  「兩翼收縮。」楊寧邊說邊拖出指揮艦的操控板,手動接管了整個指揮艦的權限,「後方小艦艇勻一些備用能源給三部,前陣近距離導彈全部推入發射器,艦載顯示命中率低於70%的艦長全部撤職降級。」

  楊寧一口氣說下來,頓了頓:「後隊變前隊,按坐標方向撤退,艦與艦之間距離保持在一百到一百二十米之間,導彈打完之前撤退到十個射程單位以外,勻速,強調一遍,不准加速,勻速前進,無論發生什麼事,不准回航,不准掉頭。」

  瘋狂的最後一波導彈以極高的命中率,像一片海浪一樣橫掃了出去,他星系主力部隊猝不及防,掉頭已經來不及,只能用火力硬抗,只一瞬間的猶豫,防線就像是被插進了一把如鯁在喉的匕首,竟隱約呈割喉之勢。

  楊寧:「鎮海號極其隨從艦,撤,跟上前隊,天龍號隨後,自兩翼往中間,指揮艦斷後。」

  「大校!」

  「打開廣譜通訊。」

  這是……要向敵人喊話?

  指揮艦上的廣譜提示燈很快亮了起來,一隻信號轉換話筒從桌案下伸了出來,楊寧清了清嗓子,下一刻,男人好聽的、帶著微許笑意的聲音同時傳導到敵艦和我方戰艦之中。

  「地球聯軍,中華人民共和國太空第二作戰部指揮官楊寧,向格拉芙將軍問好。」

  說完,指揮艦大搖大擺地熄了火,不慌不忙地跟著艦隊撤退,每隔一個射程單位,就放一枚導彈,彷彿在歡送自己。

  這一支兇殘的救援艦隊從頭到尾表現出了難以想像的戰鬥力,最後橫掃一把,撤退快而不亂……不,甚至是整齊有素的。

  挑釁的指揮艦就像引導他們追上去。

  又一次再現趙佑軒孤身闖入重兵之中撤退的那一幕。

  當年的格拉芙沒敢下令追擊,如今的他星系艦隊指揮官本該有能力追上去,而他們的任務也是釣出敵軍主力,但是最後一波兇殘的導彈海過去,他們的戰艦損毀過半,他星系指揮官一瞬間膽怯了。

  他們引出二部是個陰謀,那麼狡猾的地球人迎戰,會不會……是另一個陰謀?

  眼看地球救援艦隊指揮艦撤出三個射程單位,他星系主力司令官終於回過味來,下令用中短程導彈直接打擊對方指揮艦。

  這個距離,這個速度,不可能打不中。

  指揮艦雖然閃避及時,但依然巨震,整個艦身沒了一半。

  楊寧整個被甩了出去,一頭撞在一側的艦艙上,險些當場被撞暈過去。

  通訊設備裡亂成了一團,指揮艦上信號干擾嚴重,然而所有的戰艦全部保持著之前的隊形,外人卻看不出一點裡面已經混亂的端倪。

  楊寧的二部,哪怕指揮官死了,他的命令也會被貫徹到底。

  當然……有膽子抗命的那幾位全都被他留在土星堡壘了。

  右臂傳來尖銳的刺痛,楊寧眼前一陣一陣發黑,耳邊的警報器忽遠忽近,他用最後一點力氣切換語音命令。

  「武器艙脫離……不,不倒數,立刻強制脫離,斬斷鏈接。」

  暴力損壞的武器艙炸膛的概率極高,到時候十個指揮艦也灰飛煙滅了。

  楊寧學了趙佑軒的打法,不打算也學他的死法。

  他艱難地喘了口氣,換了個姿勢,摸索著重新用安全帶綁住自己,感覺呼吸有點困難,不知道是氧氣洩露還是他本人的肺部受了傷。

  武器艙應聲脫落,楊寧急喘了幾口氣,五臟六腑一陣麻木,用蚊子似的聲音繼續說:「打開艦艙外殼燈光。」

  半截的指揮艦的外觀緩緩發生變化,依然是國旗的圖案,只可惜被炸了一半,成了半面國旗。

  而就在武器艙剛剛離開指揮艦的一瞬間,它炸了。

  指揮艦再一次受到劇烈的衝擊,遠遠望去,「國旗艦」好像一尾漩渦中的小魚,劇烈地抖動了一下,之後,卻依然是不慌不忙不躲不閃地朝著既定的坐標方向行進。

  ……好像那艘艦艇上是沒有人的。

  而救援艦隊的隊形紋絲不動,跟著半尾國旗,閒庭信步一樣地緩緩溜躂著走,虛實不辨。

  他星系指揮官猶豫良久,隨行所有偵緝艦傾巢而出,追了上去。

  只有二部的人自己知道自己在虛張聲勢,每個人都在等指揮艦的命令,可是指揮艦裡悄無聲息。

  他們看似成竹在胸,其實早已經山窮水盡了。

  沒有大部隊,沒有援軍,而指揮官生死不明,能量和武器幾乎全空,一旦騙局暴露,他們只好全軍覆沒。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2 01:57 PM

第四卷 黎明 第七十三章

  一隊星際海盜突如其來,猶如無中生有、從天而降。

  這一次來的,可絕不同於他星系艦隊隨便改改戰艦外觀就來冒充的敷衍,這是真格的。

  專櫃貨和山寨貨往一起一擺,差別大得簡直能閃瞎人眼。

  這些浪跡宇宙的亡命之徒們一水的中小型艦艇,艦身毫無花哨細巧,醜陋而直白的武器裝備大喇喇地暴露在外。

  他們悄然無聲,等有人察覺的時候,竟然已經在近前了,他們突然而來,突然而去,行蹤飄渺,幾無徵兆,行軍速度快得讓人後脊發寒。

  沉默、肅殺,骨子裡透著一股森冷而又狡詐的匪氣。

  像幽空中的鬼魅,又像曠野中的禿鷲群。

  當時,二部所有人的心聲都是:來之前他們不是忘了看黃曆就是忘了燒香,有這麼屋漏偏逢連夜雨的嗎?

  同時,他星系方面也心懷疑慮,因為星際海盜團是一群不按牌理出牌的友軍,他們一時間摸不清友軍的路數。

  事先準備好的劇本裡,似乎也並沒有這一群不速之客一樣的友軍角色。

  海盜軍團筆直地從遠方開將過來,姿態囂張至極,看見前方戰場,連個彎也不拐,似乎打算橫截地球二部,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剛好攔下了已經列隊散開的他星系偵緝艦隊。

  他星系指揮官連忙命令偵緝艦隊停下,向這支行事顛倒的友軍發送一次通訊請求。

  通訊請求石沉大海。

  對方拽得二五八萬似的,鳥都不鳥他們一下。

  然而就在這支高速推進的海盜團將要穿入地球軍隊伍時,他們突然毫無預兆地停了下來。

  要知道,縱然是小艦艇,也只是相對於宇宙來說很「小」,其質量與規模,是地面上任何一種工具都無法比擬的,無論是艦艇高速下的慣性還是宇宙環境,都使得這種「急剎車」除了需要技術設備上的精良之外,還需要駕駛員——至少是領頭的哪個駕駛員,具備難以想像的精確操作與戰艦駕駛經驗。

  這一手炫技簡直近乎示威。

  對戰雙方心裡都毛毛的,因為全都忍不住自作多情,覺得這是在對自己示威。

  他星系指揮官再次下令,發送了第二個顫顫巍巍的通訊請求,再次被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地忽視了。

  而地球軍方面在幾次呼叫指揮艦得不到回應之後,面向海盜團的一側終於不淡定了,忍不住把高能炮口調轉了過去,只待對方一有異動,立刻先下手為強。

  冒出來的太空海盜越來越多,密密麻麻,汪洋一片,所有駕駛員大概是統一了戰艦操作程序,動作整齊劃一,並且全都沒有開任何信號燈和照明設備。

  只有領頭的那艘中型指揮艦裡亮著孤獨的信號發射器,往四面八方散著微弱的光信號,像一朵行至暗夜的冥火。

  如果是沒有和二部救援部隊交過手,那麼以他星系艦隊的實力,哪怕這群神出鬼沒的海盜行為再詭異,也是不必害怕的,可在眼下元氣大傷的時候就不一定了——當然,二部救援部隊也是同理。

  一時間,場中簡直靜默了。

  地球軍救援部隊在慣性下勻速直線地往既定坐標方向走,他星系偵緝艦被來意不明的太空海盜阻擋住,一時間不敢輕舉妄動,只好在一邊眼睜睜地看著。

  而海盜們也不知是在擺造型,還是在表演「首長閱兵」,居然凝滯不動地任憑緊張的地球救援部隊從他們眼皮底下走過。

  時間一定是卡帶了。

  終於,眼看著地球軍就快要離開視野,他星系軍忍無可忍,由指揮官下令,向不怎麼正常的「友軍」發起了嚴厲的警告——星際慣例,警告三次後,如果對方置之不理,無論是敵是友,都可以發動打擊。

  眼下,他星系和星際海盜團雖然同床異夢,但還沒到同室操戈的地步,他星系指揮官這種處理其實是十分過火的,可見實在是對海盜團這幫神經病們忍無可忍了。

  然而一聲警告後,可怕的事情發生了。

  原本把他們當空氣的太空海盜們突然集體轉向,從面對地球軍轉向了面向他星系,一排排黑壓壓、暗淡無光的炮口簡直能激發人的密集恐懼症,異常的壓迫感強得讓人窒息。

  這時,地球軍最後的尾巴尖離開了海盜團所在的區域,短短幾分鐘,已經夠地球救援部隊退至五個射程單位外了。

  海盜團從始至終沒有理會他們,並在地球軍撤離之後動了,整個海盜團列隊張開兩翼,像一隻意欲撲兔的猛禽,截斷了地球軍和他星系艦隊,成了一條人為的楚河漢界。

  他星系指揮官迅速和參謀們飛快地交換光信號,彼此都是驚疑不定——這群該死的海盜是吃錯藥了嗎?

  還沒等他們交流出個所以然來,吃錯藥的海盜團突然整體往前推進。

  到了這個地步,再怎麼友軍也明白了,這群海盜絕對是來者不善!

  方才還是捕獵者的他星系艦隊迅速整隊,集結殘存精銳,收縮兵力,做好了攻擊的準備,同時發了第二次更加嚴厲的警告。

  一排巨艦和大艦在前,撐起了嚴密的防護罩,以防對方偷襲——再怎麼樣,這也是一群中小型艦艇吧?

  畢竟量級的差別在那裡擺著,就算螞蟻真的能咬死大象,也要螞蟻足夠多、品種足夠兇殘才行。

  可是大象們這次沒想到,他們真的遇見了百年難遇的食肉蟻,就在第二次警報發送過後沒有多久,整個海盜團突然動了……不,它們突然消失了。

  他星系指揮官當場一愣,隨即,他接到了艦艇遇襲爆炸的示警。

  對方沒有發送導彈,而是利用大艦艇和巨艦之間堵不上的空隙,直接把艦身穿了過去,一瞬間,海盜團集體出現在他星系陣營內部。

  這是……躍遷!

  不、不可能!

  星際海盜團怎麼可能會有曲率驅動技術?!

  然而海盜用了地球的技術,打法卻是海盜的傳統打法,兩到三艘小艦為一組,機動性極高、默契感極強,盯準目標後快速轉移、包圍、殲滅,兔起鶻落間完成,而後不等事情有變,立刻轉向下一個目標。

  誠然,小艦艇和少量的中型艦啃起巨艦與大艦有些困難,但是卻牢牢地牽絆住了他們。

  如果大艦追著打,他們就蒼蠅一樣地一哄而散,目標小速度快,還會藉著他星系戰艦掩護,一旦他星系戰艦膽敢發射導彈,十之八九會命中自己人。

  撞擊更是不可行,因為他們至今沒有得到完整的曲率系統技術,跑不過人家。

  他星系人簡直瘋了,這到底是冒充海盜的地球人,還是得到了地球技術的海盜?

  到底是扮演海盜的地球人該拿奧斯卡獎,還是友軍星際海盜團已經倒戈到地球方面了?

  眼看地球救援部隊已經跑沒影了,他星系總司令終於火大了,豁出去中小型艦艇讓海盜團們可勁糟蹋,調集了所有的巨艦和大艦,氣勢洶洶地組成合圍之勢,發誓要把這支攪屎棍一樣的海盜團掐死在這裡。

  然而海盜團的指揮官臨陣明察秋毫,就像慣於在草原上打獵的狼王一樣,殺是酣暢淋漓地殺,一有風吹草動,卻又能第一時間千變萬化。他星系艦隊一要變隊,海盜團立刻放棄了對中小艦艇的捕殺,以某種奇異的韻律緩緩靠攏成某種形象,而指揮艦衝入陣營時就熄滅的信號燈重新亮了起來。

  他星系指揮官立刻下命令:打下那艘指揮艦!

  可還沒等他星系艦隊應聲而動,熟悉的四節炸彈暴露在所有監控系統的視線中。

  他星系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引力炸彈!

  對方在被包圍的時候,居然在漸漸縮小的包圍圈裡投擲了一枚引力炸彈,聽說地球古代恐怖分子們用過一種武器,叫做有自殺式人體炸彈,這個光榮傳統還被保存下來了嗎?

  瘋狂的警報響起,他星系三方面艦隊指揮官同時發出了歇斯底里的指令——跑!

  而「海盜團」顯然是不準備當人體炸彈的,四節引力炸彈沒有脫落的時候,他們一同發動了第二次躍遷。

  早在地球與他星系戰爭未打響之前,他星系學術界中就針對引力炸彈有過激烈的爭議,後來被格拉芙將軍以一己之力壓下,所有提出質疑的學者全被封口,這才被引入了雙方的太空戰場。

  而今,縱然技術不成熟,但是他們已經看到了,當年無辜冤死的學者們是對的。

  引力炸彈像一隻被放出了籠子的老虎,而地球人的曲率技術給這隻老虎裝上了無堅不摧的獠牙,讓它反咬了他星系軍自己一口。

  任何一種危險的技術,都是雙刃劍。

  巨大的漩渦爆發在包圍圈中心,無數戰艦不及撤退,被吞噬了正著,轉眼被消化成一團鋼鐵廢渣。

  躍遷成功的「海盜們」怡然撤退,幾個起落,就融入了無邊的黑暗中。

  坑爹的是,這幫人從頭到尾一聲不吭,來了就打,打了就跑,到最後,他星系人也沒弄清他們究竟是海盜團還是地球人。

  這他媽的,莫名其妙,損失慘重!

  地球救援部隊成功逃離,一口氣跑出了三百個射程單位,依然檢測到了那一簇狂暴的引力波,然而他們已經無暇他顧,蓬萊號的艦長終於自作主張地對斷後的指揮艦實施了捕撈,隨行醫務兵不多,全部被調集到了蓬萊號上。

  這時,尖銳的警報再次響起——方才那支海盜團追上來了。

  蓬萊號艦長頭皮一炸,剛要組織防禦,已經破破爛爛的指揮艦上就接到了一個通訊請求,指揮艦的通訊系統已經損傷過半,基本上聽不清音了,只好臨時把蓬萊號的通訊系統對接了上去,然後所有人聽到了傅落猶如天籟的聲音。

  「哎哎,別防了,自己人——我剛看到指揮艦似乎受損嚴重,裡面有人嗎?楊大校?楊大校還好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2 02:12 PM

第四卷 黎明 第七十四章

  楊寧楊大校,他能把面子活做到舉世無雙的地步——潔癖,衣袖不卷,衣領不皺,靴子從未落過塵土,下巴上從未露過亂糟糟的鬍茬。

  他彷彿隨時可以開拍太空軍招新廣告。

  而當他被從指揮艙裡抬出來的時候,大概是這個人這輩子最不成人形的一刻。

  楊寧半邊臉都是已經乾涸的血跡,胳膊掛在身邊,制服有多處扯破,髮絲凌亂,氣息微弱。

  是一副隨時要蓋上國旗的模樣。

  這不是假不行,是真的快要吹燈拔蠟了——但凡他還有抬手的力氣,就算是拚命,他也肯定會把臉擦乾淨的。

  剛開始都沒人敢動他,唯恐自己成為那最後一根稻草,讓他們二部的總指揮官就這麼英年早逝,最後是醫務隊長大汗淋漓地前來,親自大呼小叫一番,指揮醫務兵們把他抬上擔架。

  就這時,艙門打開,趕到的傅落把中型指揮艦停靠進了蓬萊號的隨從港裡,匆匆走進來,想看一眼傳說中「好像是受傷了」的長官。

  沒想到甫一照面,就見了此情此景,傅落當場感覺自己被重物迎面撞了一下,心口一陣發麻,懵了。

  她臉上還帶著剛才披甲執銳的冷漠表情,而茫然與錯愕只來得及從眼睛裡透出些許,腳跟牢牢地紮在了地上。

  有那麼片刻光景,傅落整個人一空,她並沒有想楊寧是不是死了,因為這個念頭甫一冒出,她的思緒就如同被大風捲過的蒲公英,天崩地裂地散了個乾淨,只剩下一根棒槌一樣空蕩蕩的桿,堪堪是撐住了她的頭,讓她保持了一個支棱著脖子的模樣。

  直到她由遠及近地聽清了醫療隊長的呼喝,傅落心裡的理智才艱難地破土而出,重新成長起來,而胸口一小把的熱氣緩緩上浮,她這才續上了方才斷在喉嚨裡的那口氣。

  「中校,中校?」

  傅落衝著聲音的方向木然而沉默地偏過頭去,看起來就像她正神色深沉地洗耳恭聽。

  「楊大校重傷,可能需要立刻手術,現在我們怎麼辦?是直接回航還是怎樣?」

  是了,這一戰中,救援戰隊雖然悍不畏死,進退都是精彩,保住了面子,裡子卻是打得彈盡糧絕,戰艦五之去三,指揮官重傷。

  傅落假裝沉思了片刻,掩飾住她現在腦子裡其實都是空白一片的事實,好一會,她才算是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依稀憑藉著些許本能開了口:「醫療隊長去安排,其他人全力配合。全軍……」

  她再次停頓了一下,用分筋錯骨手使勁地把自己的思路捋順了,才繼續說:「全軍修復航線,減速,開啟隱形狀態,回航。尤其假海盜注意一點,斷後斷得低調些,防禦警報級別不變,執行最高密度輪崗巡航,兩翼為主力,立刻補充武器裝備和能源。如遭遇不明勢力靠近,叫假海盜們出面迎敵,不聯絡不溝通直接打,打完不許戀戰,掩護主力撤退後立刻跟上。」

  「是。」

  傅落回想了一下,暫時沒想起有什麼遺漏,於是微垂眼皮,用下巴尖矜持而飛快地微微一點頭,板著一張面癱臉,不再言語了。

  醫務兵們推著楊寧飛快地從她面前走過,帶起了她額前一縷頭髮。傅落就像個泥塑的假人,直挺挺地戳在那裡,僵立得彷彿是無動於衷。

  讓人幾乎覺得,她流露出了某種如渾然天成的、冷眼旁觀的大將風度。

  只有傅落自己知道,一動不動,是因為當時她肌肉收縮得太緊張,小腿居然在一陣劇痛中抽筋了。

  傅落被抽筋的小腿困在原地許久,才夢遊一樣地回過神來,微微活動了一下發麻的手腳。

  這時,檢修那「半個指揮艦」的技術人員從被抓取在一邊的指揮艦上回來了——沒什麼好檢修的,比殘骸稍微好一點,拯救是拯救不了了,只有把有用的零件卸下來,然後給它準備後事了。

  「有用」的零件中,也包含了楊大校的漂流瓶。

  蓋子沒合上,大概是倉促間從他手中滑出去的,裡面捲成薄薄一卷的閱讀器掉出了一半,它質量顯然過硬,柔軟的屏幕損壞了一角,其他地方卻依然亮著,顯示著還算充足的電量。

  傅落從露出來的半個閱讀器上,看見了「致土星堡壘」的字樣。

  主人還活著,傅落出於尊重,本不想看他的漂流瓶,然而不小心瞥見這一行字,又擔心楊寧留下了什麼緊急命令,於是猶豫了一下後,還是抽了出來。

  楊寧的留言並非手寫或者手打,而是語音轉錄成的文字。

  應用於軍事領域的語音系統本就是緊急情況下使用的,因此製作精良,反應靈敏,識別能力非常高,甚至能「聽懂」眾人南腔北調的各地方言。

  可這段不長的話裡卻充滿了無法識別的亂碼,時時打斷前後內容,可見錄音的人當時一定已經連話也說不清楚了。

  傅落斷斷續續地看了下去。

  「致土星堡壘:

   如有幸被捕撈,讓它代我重回故里,請聽我說完這幾句話。」

  傅落猛地意識到,這可能是一封遺書,然而開都打開了,她來不及塞回去了。

  一般人遺書多半是先說此時感受,再回憶生平,做個簡短的總結後,再提及一兩句牽掛,但此時的二部指揮官卻遠沒有那麼多時間可以傷春悲秋。

  「第一,如果土星堡壘群龍無首,請以耶西先生命令為準。」

  傅落一愣,她倒是沒想到自己身上,只是還有尖刀,還有葉文林,而總參除她以外,也還有兩個根正苗紅的中校。

  耶西這個人身份特殊,用他自己的話說,他就是個人形遺產,服刑期間,沒有人身自由的,所以無品無級,關鍵時刻胳膊肘是不是往他們這頭拐還不一定。

  為什麼要把土星堡壘的最高權力交給他?

  傅落按捺下心思,打算一會去詳細瞭解一下剛剛那一戰是怎麼打的,到底是什麼導致了楊寧倉促之下做出這樣的決定。

  「第二,格拉芙策動民眾投奔他只是第一步,相信以多數民眾的謹慎程度,一時不會造成太大的危機,第二步才需諸……(難以識別)視,聯合國資源分配不均,國際形勢微妙,各國博弈長達數個世紀,如……(難以識別)芙,必定會分化諸國,先是打破洲內小聯盟,隨後挑撥洲際關係,策反一部分國家,使聯盟土崩瓦解。」

  「第三,太空站場上,聯軍雖然四分五裂、元氣大傷,在數量級上無法與敵軍抗衡,但就目前來看,我方優勢明顯,科技決定太空站場上的命運,不要因為格拉芙的心理戰和聯軍的一時崩潰而忘記這一點。而一個崇尚自由與人權的星球,永遠比只會用刀兵說話的野蠻人擁有更多的技術爆炸可能性。」

  這一段話中間,閱讀器上幾乎沒有停頓,可見其主人說到這裡的時候,已近強弩之末的精神短暫地振奮了片刻。

  然而也僅僅是片刻,下一段顯得有些胡言亂語了。

  「第四,應優先保護科研人員及工程人員的安全,並為其提供一切……(難以識別)可以共享,但……(難以識別)不可……(難以識別)……」

  之後再看不清了,大段的亂碼,沒人讀得懂他是什麼意思,傅落只能從末尾分辨出了「聯軍必」三個字。

  「必」什麼?後面沒了,不過以楊寧這樣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節奏,說得總該是個「必勝」的吧。

  傅落輕輕地嘆了口氣。

  她的腳終於能活動了,於是像殭屍一樣原地踱了幾步,看見地上幾點不怎麼明顯的血跡,又回頭張望了一下手術室的方向。

  傅落知道自己幫不上什麼忙,只好在手術室外無所事事地溜躂。

  她招來一個艦艇上的小戰士,詳細地問明了方才的來龍去脈,從手術室外的艦艇牆壁上掰下一個便捷式的椅子,坐了下來,這時,心裡算是隱約明白了為什麼楊寧要把權力傳遞給耶西。

  她的大腦活絡起來,試著往前推算——大概救援艦隊遇襲的時候,地面發生了什麼事,堡壘發生了什麼事,楊寧心裡就已經有數了。

  他知道,如果戰事緊張,王岩笙一定做不出「攘外先安內」的事,計劃只好暫時擱置,那麼意味著曹錕明面上還是不能動。

  土星堡壘現在是整個太空地球聯軍基石一樣的存在,以楊寧的脾氣,不可能任憑這麼一個人在眼皮底下礙事——哪怕他當時做好了要死的準備,後事安排的第一項,也是把曹錕送下來當添頭。

  而這樣的事,葉文林不方便動手,其他人更不方便動手,因為紀律和級別在那裡壓著。

  「臨時指揮官」幾分鐘就可以變成「不是指揮官」。而臨陣抗命雖然時有發生,但是長期抗命,那是準備叛國的節奏。

  不管地面給不給補給,不管他們是不是自力更生狀態,不管他們現在是不是能「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正規軍一旦長期上背著叛國的罪名,縱然他們戰力依然雄厚,一段時間後,精神支柱卻非塌不可。

  何況戰場並不只有太空一處。

  這個時候,只有把耶西這個無親無故、不通人情世故的星際海盜推出來頂缸。

  他一個編外服刑人員,哪怕真的殺人放火,土星堡壘也不擔責任。

  傅落想明白了些彎彎繞繞,心情忽然很沉重。

  楊寧在最後一刻盡人事聽天命地安排下這些生前身後事,她卻並不覺得有悲壯,只是莫名地有些憐惜他。

  「如果是我,我會寫什麼呢?」她默默地想著,「反正總不會是這些東西吧。」

  她還有親人,還有朋友,還有數不清的牽掛,人世千絲萬縷的往來纏在她身上,傅落覺得自己一定會絮絮叨叨地把能囑咐地都囑咐到了才肯閉眼。

  縱然她活著的時候肯一生一世的守在這片暗無天日的戰場上,死到臨頭,卻怎麼會沒有私心呢?

  如果一個戰士沒有私心,那麼他們此時這樣堅定,又算是為誰而戰呢?

  可楊寧就沒有。

  此時,她彷彿觸摸到了那個人不為人知的孤苦——那種戰無不勝的、肉體凡胎的孤苦。

  傅落低頭擺弄著楊寧的閱讀器,發現「遺書」的頁面是鎖住的,可能是為了打撈到它的人第一時間看見,後綴了一個小小的隱藏起來的標題,窗口也是打開的,只是大概考慮到重要性問題,於是被覆蓋在後面。

  傅落一看,題目是「聯軍戰艦實戰中需解決的技術問題」。

  這貨真是把心都操碎了,寫完內部鬥爭寫全局戰略,寫完全局戰略又寫技術問題,簡直是事無鉅細。

  傅落解鎖了屏幕,想看看技術上都有什麼問題,卻沒想到那份文件窗口是最小化狀態,她一時手滑切換頁面,楊寧的隨身閱讀器桌面躍然眼前。

  傅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2 02:23 PM

第四卷 黎明 第七十五章

  如果非要用一句話來形容傅落心情的話,就是她整個人都凌亂了。

  手滑是病,藥不能停啊。

  要說起來,這次的救援任務在她自己看來,其實是沒什麼亮點,核心只是借鑑了葉文林一個人闖他星系包圍圈的經驗,除了比較考驗演技之外,都是乏善可陳——她整天跟各種海盜混在一起,再要是學不像一幫流氓,那差不多可以回地面找個醫院測一下智商了。

  然而這又是注定讓她印象深刻的一戰,因為她的精神世界經歷了一番大浪淘沙般的沖刷和洗禮,讓傅落有點找不著北了。

  傅落抓狂地想,「我又不是技術人員,沒事看什麼技術問題?又看不懂,這不是找事嗎?」

  她做賊心虛地往周圍掃了一眼,暗搓搓地把寫成了遺書格式的那篇戰略要點給調了回來,順便重新鎖上屏幕,恢復原狀,捲成一卷塞回了漂流瓶裡……末了,還偷偷地用袖口擦了擦閱讀器上明顯的指紋。

  彷彿這樣就能毀屍滅跡一樣。

  在傅落貧瘠的生命中,除了比現在更加幼稚地歲月裡有過一場剛剛萌芽就被自己捂餿了的暗戀之外,她是再沒有處理過這樣的事的。她比第一天到二部報導那時還要緊張,因為那個好歹還有過一個學校培訓過她六年相關課程。

  回航幾個小時,傅落一直靠在冰冷的艦艇壁上,她如坐針氈,魂飛天外,是結結實實地開了一會小差。

  然而胡思亂想了一路,她愣是沒能想出個所以然來。

  終於,負責接管三部的蓬萊號艦長忍不住了,跑來請示神兒不在家的傅落:「曹將軍他們的指揮權還被封鎖著呢,中校你看怎麼辦?」

  這種說得好聽,是臨陣時為了保護長官的安全,不客氣一點,算得上是軟禁了。

  傅落抬起頭,十分認真地與蓬萊號艦長大眼瞪小眼了一陣子,莫名其妙地反問:「我怎麼會知道?」

  艦長:「……」

  這位艦長年紀稍長,為人沉穩,閉了嘴沒說話,眼神中卻流露出「姑娘,你可以不要逗我嗎」的哀哀懇求來。

  傅落瞪著她無知的大眼睛,顯出十二分的不靠譜:「我不知道啊,楊大校沒有吩咐嗎?我我我我是今年才升A級兵,這輩子都沒跟少將說過幾句話,這種事你不要來問我啊!」

  艦長繼續默默地用眼神譴責她。

  終於,傅落想了想,出了個餿主意:「我做不了主,你也做不了主,做主的起不來床呢,我看不如這樣,我們都假裝忘了這事吧?」

  艦長的苦瓜臉先是拉長了一寸,隨即又縮了回去,他領悟到了傅落的言外之意。

  艦長看了傅落一眼,又謹慎地問:「那麼如果曹少將抗議,我們怎麼說呢?」

  傅落想也不想:「緊急情況。」

  艦長窮追不捨:「怎麼個緊急法?」

  傅落理直氣壯:「我們身後不是追著一屁股太空海盜呢嗎?」

  她的表情真誠而帶有天然的緊迫感,彷彿真有那麼回事一樣。

  她在無數次被坑與坑人的經歷中,淺嚐輒止地領會了一番,就奇蹟般地領悟到了一個「千招會不如一招鮮」的道理,傅落認為,既然自己的智商不足以支撐千變萬化,不如以不變應萬變,以一招「裝傻充愣」踏平所有的陰謀詭計。

  她給自己的人生定位十分獨樹一幟——要做一個默默無聞、但儘量心裡有數的老實人。

  那廂的艦長切身領教了她另類的無恥,依言離開了,假裝身後真的追著一大群來歷不明的太空海盜。

  楊寧真正再次醒過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回到土星堡壘了。

  傅落在翻閱地面的新聞,不求理出個頭緒來,她希望自己至少不要兩眼一抹黑,一問三不知。

  楊寧沒有動,微微眯了眯眼,彷彿被她手腕上董嘉陵扣的寶石花閃了一下眼睛。

  「又是哪弄來的?」楊寧剛醒來的時候,心裡是很安靜的,他默默地注視了片刻,想,「好看。」

  欣賞了片刻,他終於緩緩回過神來,心裡的寧靜被打破了,於是十分倦怠起來。

  「看來是沒死成。」楊寧心說。

  人在重傷時精氣神不足,精氣神不足,心就累,而土星堡壘以及整個太空戰場就像一個巨大的、沉重的包袱,壓得他幾乎透不過氣來,一時生出了撂挑子的念想。

  楊寧漫無邊際地斂了目光,容許給自己半分鐘,想如果世界上沒有戰爭,他不是楊靖和的兒子,也不是什麼見鬼的太空戰地指揮官……那麼應該會去市中心當個人模狗樣的白領吧?

  大概如果早年,他心裡沒有那麼多無謂的怨恨,就不會活得那麼用力,也許每年只需要用上一點小聰明,就能不上不下地賺點錢夠花,從早到晚毫無壓力地混日子。

  半分鐘過去,楊大校掐著時間,把自己的思緒呼喚回了險惡的宇宙中,用冰冷的理智把剛才的幻想無情地逐出腦外——這個短暫的假期,就算是過完了。

  楊寧這才輕輕地咳嗽了一聲,終於驚動了傅落……不,應該說是驚嚇了傅落比較準確。

  她原本筆桿條直地靜坐如石像,一下被楊寧的動靜驚得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在這個過程中,閱讀器脫手而出,她慌慌張張地伸手撈了回來,不知想起了什麼,沒頭沒腦地把閱讀器往身後一背……其手忙攪亂的繁忙程度如一尊正在經歷地震地石像。

  繼而,在楊寧疑惑的目光中,傅落想起來,她方才拿的分明是自己的閱讀器啊,心虛個鎚子!

  意識到自己做了蠢事的傅落覺得耳根有些發燙,幸好頭髮長了蓋住了,她儘可能地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木著表情問:「你感覺怎麼樣了?」

  楊寧先是十分溫柔地對她微笑了。

  傅落手心冒汗,感覺自己是更緊張了。

  好在楊大校並不因私廢公,下一刻,他就收了笑容,用極虛弱的聲音,細如蚊蟻地嚴厲責問:「我不是讓你封閉堡壘,誰讓你私自下令發援兵的?」

  他這一句責問,立刻治好了傅落的手心多汗症,她頓時給訓得神清氣爽,舌頭也不打結了,利利索索地報告說:「我封閉了堡壘,帶的絕大多數是從星際海盜團繳獲的中小型戰艦,少量不夠的,也都是用我軍戰艦改裝過的,所有曲率驅動器都裝好了自動爆破程序,一旦曲率驅動器被捕獲,立刻自爆,不會落到對方手上。」

  說完,她還補充了一句,並不居功:「冒充星際海盜的主意是葉隊長出的,改裝是耶西指導的。」

  「你一輛大型以上的艦艇都沒有,直接往有巨艦的艦隊裡闖,」楊寧氣息有點跟不上,停頓了片刻,才繼續說,「是還覺得自己挺好漢嗎?」

  傅落甘之如飴地聽挨訓,恨不能他多訓幾句,彷彿這樣才正常。

  可惜楊寧說了兩句,就有點訓不動了。

  他休息了好一會,才有氣無力地要求傅落匯報整個過程。傅落從頭到尾沒有卡殼,事無鉅細——包括她是怎麼「遺忘」曹錕的,全都說了,最後語氣卻微妙地頓了一下,指著病床床頭的漂流瓶說:「對了,你的指揮艦報廢了,他們從裡面找出了你的漂流瓶。」

  楊寧抬起眼皮,掃了一眼那封口嚴嚴實實的小瓶子。

  隨後,他就聽見傅落說了她這天說出的最蠢的一句話,她欲蓋彌彰地說:「我沒看你的閱讀器。」

  楊寧:「……」

  「見鬼了,沒看你怎麼知道裡面是閱讀器的?楊寧難道已經老糊塗到忘了自己的漂流瓶封沒封口嗎?」傅落慢半拍地回過神來,狠狠地咬了自己的舌頭,在心裡死命唾棄了自己一番,「這怎麼收場呢?」

  她那已經被訓好的無名緊張再一次顫顫巍巍的露出頭來。

  誰知片刻後,楊寧卻突然笑了起來。

  他的頭微微偏到一邊,笑出聲,卻因為怕牽動傷口,而只能把笑聲壓制在一個非常克制的狀態下。

  傅落低頭看自己的靴子尖,心裡檢討自己的「裝傻」戰略似乎有一個致命的缺陷,比如裝得時間長了,萬一她定力不足,變成了真傻怎麼辦?

  眼看著就有這種趨勢了,愁人。

  「看就看了吧。」楊寧用嘆息一樣輕的聲音說,意味深長地看了傅落一眼後,又在她無措中坦然收回了視線,說了一句更加意味深長的話。

  他說:「你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吧。」

  是了,他不為人知的半分鐘假期已經結束了。

  此時,嚴陣以待的地球。

  汪亞城正貓著腰,後背彎成了一個句號,快要鑽到電腦屏幕上了,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對著聯絡器說:「剛才那孫子臨死前發信號了,最近的他星系崗哨會在一分鐘之內趕到,快收工!」

  上一次,汪亞城從淪陷區的下水道逃回來,就是為了盜取淪陷區內物流運輸路線圖和時間表,他們打算在對方經過非淪陷區的時候,抓住那麼一點時間實施搶劫。

  汪亞城作為一個全程重要外援,任務很重,及至說出撤退的時候,他已經趴在這裡盯著屏幕超過四十八小時了。

  他明顯感覺自己的視力下降得厲害,都快要成真正的近視眼了。

  儘管這個時代,視力矯正早就已經像補個牙一樣稀鬆平常,眼鏡成了一種裝飾品,可眼下是兵荒馬亂,誰還顧得上這些細枝末節的東西?他只好艱難地蒐羅出一副眼鏡先帶著,看起來顯得更小,簡直是個傻乎乎的初中生。

  汪亞城麻利地把現場收拾好,拉下帽簷,從他藏身地這個不起眼的小賓館裡離開了。

  據說他星系那邊已經把他們定位成了恐怖組織,這個正常人看起來是個屎盆子的名號,卻莫名地戳中了汪亞城的萌點——想想,一個代號為二狗的恐怖分子,多帶感的設定?

  這個中二少年以為自己充其量會成為一代大流氓,沒料到竟然中途意外升職,成了個威武的恐怖分子。

  他心情良好,飢腸轆轆,從背包裡拿出一塊充飢的麵包,張大了嘴,準備英雄氣概十足地一口咬下一半來。

  然而經過路口的時候,他看見了一個流浪漢。

  流浪漢並不少見,亂離人不及太平犬,不知有多少人,畢生積蓄被某個海盜喝高了一炮炸飛,僥倖活下來,卻無家可歸,戰時崩潰地經濟讓他們失去了生活來源,政府的救濟也是捉襟見肘,這樣的流浪漢四處都是。

  流浪漢不是一個人,還抱著個小孩,說不準有多大年紀,也說不準是男是女,反正是剛剛學會走路、還走不大穩當的模樣。

  一大一小聽見腳步聲,如出一轍地抬起頭來,死死地盯著少年張大的嘴和那塊看起來不怎麼柔軟的麵包,眼睛都是綠的。

  汪亞城熟視無睹地走過去,他們就一直充滿渴望地目送著他的背影。

  片刻,少年又罵罵咧咧地退了回來,把麵包丟在流浪漢的懷裡:「這可是過期的,吃壞肚子別怪我沒提醒你。」

  可他兇殘的警告沒有發生作用,一瞬間,他在流浪漢的眼睛裡看見了爆發的光亮,就像黑夜中乍然摧殘的煙火一樣。

  汪亞城怔了一下,隨後怒氣衝衝地走了。

  在他扭曲而詭異的內心中,認為這樣的行為十分掉價,不符合他新上任的「恐怖分子」身份。

  然而他走到街角,卻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回頭看了一眼。

  他看見那男人把麵包嚼碎了,再吐到手上,餵給牙沒長全的小孩,小孩扒著他的手,努力地伸長脖子,同時盯著整塊的麵包,吃相眼巴巴的。

  「真惡習。」汪亞城冷漠地對這樣的不良衛生習慣做出了點評。

  他抬腳要走,突然,一道極亮的光閃過他的眼角,汪亞城不及細想,身體已經做出了本能的反應,他猛地躥到了街角破破爛爛的建築物後,機警地掩護住自己。

  巨響傳來,地面劇烈震顫,半晌方才平息,汪亞城謹慎地等著爆炸地餘韻全部過去,才小心地冒頭查看。

  而後他愣住了。

  方才走過的小巷子一邊的牆體已經坍了,上面是黑洞洞的一圈硝煙與炮火的痕跡,小孩被遠遠地扔在了不遠處地一個地下水井井蓋上,四肢和額頭上都是擦破的皮,但他彷彿是嚇呆了,連哭都忘了。

  而男人則被徹底壓在了廢墟下,依稀露出了一條在高能炮中被燒焦的腿。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2 03:04 PM

第四卷 黎明 第七十六章

  土星堡壘。

  傅落裹挾著全世界的嘲諷,風風火火地逃出了楊寧的病房。

  她帶著一腦門的官司,滿心的不知所措,覺得自己應該去找一根樹洞傾訴一下。

  於是傅落首先想到了軍需官嘉陵姐姐,嘉陵姐姐邀請她吃了一碗手工打的奶油,據說是軍需官的新試驗品,試驗品還不算完全成功,又甜又膩,把小白鼠傅落從嘴到腦子都糊住了,吃得她肝膽俱裂。

  她從頭到尾沒撈著傾訴的機會,只好默默回自己那裡灌涼水,好把堵在胸口難以下嚥的奶油衝下去。

  第二個想到了葉文林,結果她還沒來得及開口,葉文林一見她那愁眉苦臉的表情,就不分青紅皂白地笑開了。

  傅落木然地問:「你笑什麼?」

  葉文林十分開心地說:「我也不知道啊,不過看見你很苦逼的樣子,我就很歡樂啊,你說這莫名其妙的。」

  傅落聽明白了——聽說冷笑話常以「小明」開頭的原因是,有些笑點低的人聽見「小明」倆字就笑了。而對於葉文林而言,她自己大概就是那個「小明」。

  她有心想一槍爆葉某人的頭,然而想起整個太空堡壘只有這麼一個根正苗紅的特種兵,是絕版物件,打死就沒了,所以只好很內傷地走了。

  「我還暗戀過這貨?」事到如今,傅落終於坦然地回想起自己少女時期隱秘地心情,並客觀地做出了評價,「真是黑歷史。」

  可是當她獨自一人坐在窄小的宿舍裡,聽著日復一日來自宇宙的各種雜音時,回想楊寧那句話,卻感覺到了一種茫然的恍然。

  他們是滄海中葉片大的小島上,一群漂泊無依、抵死掙扎的螻蟻。

  這裡有億萬年的星星成片的老死,有飛螢般的流星成錯眼過客,巍峨的軍艦朝生暮死,而凡人一生的愛恨情仇,其實也就只是包在一粒看不見的沙塵中、無人掛懷的隱情罷了。

  既然楊寧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不願意多說,那麼她在這裡刨根問題,有什麼意義嗎?傅落負氣一樣地爬上床,拉上被子,惡狠狠地想:「睡覺,四個小時以後還得巡航執勤呢,想個屁,累都累成狗了。」

  四個小時以後,土星堡壘的氣氛陡然變了。

  傅落如常整頓好內勤,調試好通訊設備,裝配好武器,走向交接點集合她的隊伍,隊伍裡混雜了好幾個她不認識的新兵,向她敬禮致意。

  三部的人?

  傅落點了點頭,不動聲色。

  曹錕他們剛剛經歷了那場慘無人道的追殺,就算在二部當一陣子閒人,也沒人會說什麼,可如果他是個工作狂,抵達堡壘第二天就要求上進,要求參加巡航,那也是情理之中。

  因為戰事緊張,不缺胳膊不短腿的人要求出一份力,於情於理都不好潑他的冷水。

  特別是他們頭天以安全為名義,明目張膽地軟禁對方長官的行為。

  就怕是曹錕眼下地頭還沒踩熟,就迫不及待地打散三部編制,想把自己的人安插得到處都是。

  傅落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地吐了出去,真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戰艦艦群驅動預熱……」傅落一句話還沒說完,突然被人打斷。

  「中校,」那個陌生面孔說,「眼下敵情未名,附近區域海盜猖獗,少將建議我們暫時不要打開堡壘封閉,只在安全範圍內派隱形偵緝艦巡航。」

  傅落轉過頭,定定地看著他,對方被她看得臉先是紅了,片刻,又由紅轉白。

  「少將?三部曹錕少將?」傅落這才不慌不忙地說,「建議?」

  「是!」

  「唔,」她反應平淡,又反問了一句,「你是什麼級別?」

  「隨從艦隊總聯絡官,相當於總部B級……」

  「哦,B級。」傅落冷冷地一笑,「你們三部的規矩,就是隨便打斷上級說話?真讓人長見識。」

  那人顯然做好了面對發難的準備,淡定地原地敬禮:「對不起,長官。」

  傅落低頭沉默了片刻:「準備偵緝艦。」

  三部的聯絡官看起來鬆了口氣,他旁敲側擊過,知道傅落這位「海盜殺手」不是什麼難對付的角色,她年輕,話不多——是不善言辭,而不是城府深沉的那種沉默,脾氣溫和,性格也是二部高層中最正常的。

  下一刻,他卻吃驚地看見傅落原地脫下了手套,摘下了掛耳式的瞄準鏡,然後鬆了鬆領口:「叫偵緝一隊立刻到這裡集合,曹少將令他們在安全範圍內巡航。」

  三部聯絡官目瞪口呆地說:「但是中校……」

  傅落停下往回走的腳步,回過頭來,耐心十足地看著他。

  聯絡官定了定神:「我以為這一次的巡航任務是中校帶隊,我們都聽說了傅中校帶兵救援的事蹟,想要多向您學習……」

  傅落給了他一個微笑。

  「不好意思,我不負責教課,也不負責偵緝,我們有內部教員和偵緝部隊,」她禮貌而和煦地說,「我只會殺人。」

  地球。

  汪二狗拎著個孩子回來的時候,所有人都被驚呆了。

  少年把那倒霉孩子夾在了胳肢窩下面,別彆扭扭地走進來,又無辜又不耐煩地對春姨說:「這玩意怎麼一直在哭?」

  「……」春姨問,「哪來的?」

  汪亞城:「撿的。」

  相處良久,春姨已經知道了汪亞城是個什麼貨色,她拿出自己最大的耐心,認認真真地對汪亞城說:「孩子是不能亂撿的你知道嗎?給人家還回去。」

  汪亞城聳聳肩:「沒地方還,他爸死了。」

  說著,汪亞城瞥見了鑲在牆上的電視,他們這個駐紮點可謂是個燈下黑,跟淪陷區住隔壁,只隔著三百米,用個普通的玩具望遠鏡,就能看清淪陷區地人民配給的早飯吃什麼,能收到淪陷區內所有媒體的信息。

  上面正在播放一段新聞,說來也巧,正是下午爆炸發生的地方。

  鏡頭沒有拍到無辜被牽連的流浪漢和這個眼下正在嚎啕大哭的小崽子,鏡頭對著倒塌的牆體的另一面,汪亞城從旁觀者的角度看了一回,覺得自己命有點大。

  「就在這。」汪亞城說,「看見那個堵牆了嗎?他爸在那堵牆後面,臨死把他扔出去,自己炸熟了。」

  春姨皺了皺眉,沒有回答,因為新聞後續來了。

  他星系的新聞主播延續他星系一貫的光信號聯絡方式,並不說話,只是面朝著鏡頭的方向,跟鏡頭大眼瞪小眼,發射著長長短短的光信號,再由機械翻譯後,用平板木然的口氣念出來,給地球人聽。

  「根據可靠消息,這是一起恐怖事件,發生在安全區外,嫌犯疑為地球本土恐怖分子,目前還沒有相關組織承認對此負責……」

  汪亞城先是愣了片刻,隨後一蹦三尺高:「這他媽是說,這是我們炸的?!」

  「噓,」春姨豎起一根食指,「好好看,你淡定點。」

  汪亞城淡定不能,整個人變成了一個炮仗,他認為「恐怖分子」的名號很酷,可是不認為無恥的敵人把這種污名潑到他們身上這件事很酷。

  「這不可能,所有人都知道這不可能是我們做的,不是他星系的陰謀,就是那幫該死的海盜!」

  見春姨不理他,汪亞城再一次提高了嗓門:「我們怎麼會去炸自己的地方,怎麼會去炸自己人?我們有病嗎?傻子才會相信!」

  春姨默默地把目光移到了他身上,色厲內荏的汪亞城自動閉了嘴。

  春姨彎下腰抱起了哭鬧不止的小孩,不怎麼熟練地哄著,指使著手下的小兄弟去給他找點藥,稀釋好回來塗在孩子身上的傷口上。

  而後,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有人換了台,地球非淪陷區的媒體沒剩下幾家了,大部分頻道已經關閉了,碩果僅存的只有宣傳部直屬的幾個台,還在兢兢業業地盡忠職守。

  有政治嚴肅地廣播中央第n號文件的,有戰局戰略分析,還有太空戰爭和地面戰場實報,甚至有一個台弄來了一幫不怕死的社會學家,在露天的演播室裡搞了一個巨大的沙盤,模擬「高智商的不同物種被困在同一個小島上,被迫分享一個地方的生存資源時候會發生什麼樣的情景。」

  最後他們引經據典,唾沫橫飛地得出了一個結論——如果是基因能夠融合的物種,將會在漫長的動亂之後,形成新的物種,文化與文化將互相吞噬,文化屬性偏向陽剛的一方短時間之內將取得壓倒性勝利,而長期下來,文化屬性偏向陰柔的一方卻會緩緩顯露優勢,直到最終吞噬掉另一方。

  但是如果是基因不能融合的物種,情況就不一樣了。

  他們中間將會有一方淪為劣勢物種。

  同一個星球上不可能存在兩種「人」,如果存在了兩種「人」,那麼其中必定有一方是可供飼養、馴化乃至於捕殺食用的「動物」。

  那廂拚命灌輸著「你們的生命始終被星際海盜乃至本土的恐怖分子威脅著,不想死的麻利的歸順才是硬道理」,這邊又在煽動「歸順你就不是人了」。

  隨著地面一場一場邊境爭奪戰的戰爭白熱化,輿論戰場更是硝煙瀰漫。

  春姨抱著孩子去了廚房,想給他弄點什麼吃的,汪亞城想了想,不知怎麼的,也跟了進去,還回手關上了門。

  春姨並無驚詫,把孩子塞進了汪亞城僵硬的雙手中,開始動手沖泡一碗奶糊糊。

  「其實我就是一直想問,」汪亞城說,「春姨,你其實是政府的人吧?」

  春姨直言不諱:「沒錯,我是安全部的,王局嫡系。」

  汪亞城沒料到她這樣坦白,頓時卡了一下殼。

  「我知道你肯定看得出來,因為你爸是汪儀正,你從小見過形形色色的軍人。」春姨試了試奶糊的溫度,走過來,讓汪亞城拎著小孩的兩條胳膊,把小東西面朝自己吊了起來,然後混不吝地挖了一勺奶糊,送進了小孩嘴裡,「知道我為什麼會找上你嗎?」

  汪亞城搖搖頭。

  「我聽說你爸從小到大一直試圖關你的禁閉,結果你們倆鬥智鬥勇了這麼多年,你還是無數次地能從專家那裡逃走,我就知道你肯定學了幾手。」

  汪亞城愣愣地聽著。

  春姨伸出一根手指頭,點了點他的胸口:「我告訴你小子,就算我們腦袋上被扣了一百零八個屎盆子,這也和我們的任務無關,抹黑誰或者洗白誰,讓老百姓相信什麼,那都是中宣部的工作,我們的戰場在別的地方。」

  她說完,從兜裡摸出一個地址,遞給汪亞城,湊在他耳邊,耳語說:「這才是你應該關注的。」

  十天之後,汪亞城身後背著一個一直抱著他的腦袋啃的熊孩子,頂著一張少年犯的臉,一臉仇視社會的表情走上了蕭條的大街。

  他熟練地切換交通工具,防止別人跟蹤,最後機警地抵達了目的地,一個地點隱蔽的幼兒園。

  沒有人注意他,那崽子就是他掩人耳目的道具,汪亞城擦了一把耳朵上濕噠噠的口水,與門衛對了一下目光,特殊的身份卡信息在讀卡器上一閃而過,對方把他帶了進去,穿過小院,徑直來到了後廚。

  這原本是安全部的事,但最近一次網絡信息戰中,一部分安全部人員名單洩露,暫時不知道洩露了多少,大批人員急需轉移。

  王岩笙只好動用了他暗中儲備了良久的「恐怖分子軍團」。

  這一次,汪亞城他們的任務是掩護一群人到安全部指定地點。

  然而當他推門進去,見到了任務對象的那一刻,汪亞城感覺就算外星人再登陸一次地球,他也不可能更震驚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2 03:28 PM

第四卷 黎明 第七十七章

  那是個把自己打扮得彷彿剛打劫完珠寶行的中年人。

  他穿著一身造型犀利的衣服,光看材料,就覺得表面充滿了不明輻射物,胸口有一個一閃一閃的黃燈,黃燈的個頭頗為豪爽,約莫是半夜站在路邊能充當減速慢行燈的尺寸,腦袋上還罩著個和女士絲襪長得很像的頭套,被擼到了嘴上,露出一下巴中東大叔般的鬍茬。

  可這人打扮得這麼別出心裁,汪亞城還是一眼就把他認了出來。

  他化成灰汪亞城都能認出來,因為這個爹是親生的。

  汪儀正也愣住了,兩個人在門口面面相覷了良久,沒成想會在這種情況下猝不及防地相遇,他簡直想要膜拜這鬼斧神工的命運了。

  汪儀正看著呆若木雞的小兒子,看著少年那越發縮水的小臉,凹陷下去的皮膚,因為疲憊而沾染了血絲的眼睛,禁不住悲從中來。

  不是為了無止無休的戰亂,不是為了汪亞城身後背著的來歷不明的小崽子,也不是為了一不留神間,他的少年居然做起了這樣危險的勾當,而是——他這寶貝兒子轉眼就快十九週歲了,怎麼能依然是個堅如磐石的矮冬瓜呢?

  「兒子能在發育的最後關頭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的幻想終於破滅,汪儀正熱淚盈眶,滿心痛恨地想:「他姐為什麼就不能勻給他一點呢?」

  汪亞城一聲不吭地輕輕一推汪儀正的肩膀,示意他進屋,然後細心地關好門,側身靠在門邊,觀察了一下外面,確定附近沒有人,這才老練地合上了防竊聽的隔離門,轉身把背上背地熊孩子丟在一邊。

  他清了清嗓子,毫無徵兆地發作,衝著他爸地耳朵咆哮了起來。

  「我以為你死了!我以為你被炸成了一支二踢腳!你他媽就不能說一聲嗎?你就不能在家裡給我留個念想、留個線索嗎?」

  汪儀正:「……」

  ……等等,這些離家出走的貨為什麼全都會惡人先告狀?

  屋裡坐了十來位著名科學家,全都是業內泰斗,注定是個不怎麼年輕的群體,組成了一支中老年圍觀團,在週遭灰色而緊張的戰爭氣氛中,排排坐好,共同欣賞著這嗓門頗大的特派員發飆。

  汪亞城絲毫不顧忌外人,王子病與中二病接連下了病危通知單,他長篇大論、用幾不重複的詞彙,喪心病狂地整整咆哮了一刻鐘。

  一個老專家被他的音波震懾,默不作聲地從兜裡摸出一盒速效救心丸,吃了。

  而在一刻鐘之後,汪亞城的叫罵戛然而止,他抬手腕看了一眼表,神情漠然地閉了嘴,端起桌上也不知道誰喝剩下的半瓶礦泉水一飲而盡,面無表情地轉向其他科學家:「都準備好了嗎?車差不多到了,我們要盡快離開這裡。」

  沒有人敢反駁他的意見,生怕自己也遭受一番唾沫星子的洗禮。

  老專家們飛快地拿出已經打包好的東西,示意自己抬腿就能走。只有汪儀正不識相,拽住汪亞城的袖子,皺著眉,不放心地問:「就你一個人?你怎麼能把我們這麼多人帶走?安全嗎?你阿姨和你姐有消息嗎?」

  汪亞城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撥開他的手指,背起喜歡啃人耳朵的熊孩子,率先推門往外走去,用實際行動向汪儀正表明,他根本不屑於回答這些愚蠢的問題。

  一眾專家們在汪亞城的帶領下,七扭八歪地轉來轉去,最終從一個側門走了出去。

  汪亞城的時間果然掐得極準,剛才那場爆發簡直就像上了鬧鈴,他們剛一推開門,就聽見一聲略微有些尖銳的剎車響,一排近地機甲接連停在了那。

  雙方全無停頓,銜接緊密,幾乎是誰也沒等誰,汪亞城用了一分鐘,就把這些中老年們一個一個地推上了機甲。

  他自己斷後,才坐定,剛往外一探頭,一梭子子彈就打了過來,汪亞城急忙縮頭鎖住窗口,對駕駛員說:「走!」

  「剛、剛才那是什麼?我們的行蹤別發現了是嗎?」機甲後座上,一個鶴髮童顏的老太太坐在汪儀正身邊,有些驚慌地問。

  「不是,像這種不是激光也不是高能炮的實體子彈,說明他們就是看見機甲,例行公事地想挑釁一下,我估計是海盜——我們要真追過去,還不一定誰把誰揍趴下呢。」汪亞城已經把亡命徒當成了一種職業,對各種突發情況門清。

  後面汪儀正面色複雜地看著他。

  汪亞城無暇理會,從副駕駛地座位上打開控制板,熟練地插上聯絡器:「前面那個路口我們分兵,途徑序號訊息已經發到你們的導航器上了,一旦路上被敵人盯上,則啟動B計劃逃離,不要戀戰,隨時聯繫。」

  說完,他轉向駕駛員,提示說:「我們直走。」

  如果說誰是對附近地形、不同方面的人每天出沒時間地點最熟悉的,首屈一指的當然是下水道裡的蟑螂,第二名就是汪亞城。

  他歷練出了一身非主流的冷酷表情,每一塊地圖詳細攻略全都如他慣常玩的網絡遊戲,精通到了閉著眼睛都能操作的地步,乍一看,幾乎有種生死等閒看的凜冽風度,指揮著近地機甲繞開所有障礙物,有驚無險地在城市的邊角間亂竄。

  最後,他順利地完成了這一次神走位,把科學家們送到了安全部指定地點。

  而他與汪儀正短暫的會面也到此為止了。

  聯合國成立了科學家聯盟,經過漫長的安全與風險分析論證,在地球上建了幾個秘密安置點,要把這些聯合國的大腦逐漸分批集中起來,汪亞城他們護送的是其中一批人。

  這些專家中間,還有一些年富力強,並且受過一定期限太空環境訓練的人,會被送往宇宙戰場。

  臨時安置點裡,安全部的登記、行程說明等等各項工作正在有條不紊地進行,汪亞城百無聊賴,在因無人打理而顯得荒草叢生的路邊揪了一根狗尾巴草,逗著麵包玩——「麵包」就是他撿回來的倒霉孩子。

  汪儀正走過來,彎下腰,試圖和兒子心平氣和地說幾句人話。

  「這個……」他指著小孩問。

  汪亞城頭也不抬:「叫麵包。」

  汪儀正:「是誰家的孩子?你這麼弄來,合法嗎?」

  汪亞城:「合法,他們家沒人了,你想帶走他嗎?」

  汪儀正抱過麵包,嘆了口氣:「兒童總是讓人感覺到明天的希望。」

  「哦,」汪亞城揉了揉鼻子,毫不留戀地說,「那送給你了,反正我也養不活。」

  汪儀正一愣,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轉過頭,有些手足無措地看著他的小兒子:「你不和我一起走嗎?」

  汪亞城面色冷淡:「我什麼時候說要和你一起走了?我還有正事呢。」

  兩人同時沉默了下來,細想起來,就像大多數叛逆的兒子和手足無措的父親一樣,他們倆情深卻尷尬,一邊相依為命,一邊又好像除了吵架,總是沒什麼話說。

  汪亞城表現得冷酷無情,心裡卻遠不那麼平靜,恍然間想起來,當年彷彿是炸飛的空間科學院讓他走上的這條亡命徒之路,這麼長時間以來,也一直是一口仇恨撐著他胸中一口氣,撐著他一步一步地往前爬。

  午夜夢迴,他總是幻想,說不定汪儀正還活著呢,如果沒有入侵者,沒有戰爭,如果他沒有離家出走,現在依然過著自己看來乏善可陳的校園生活,那該有多好呢?

  如今幻想成真了一半,他可以以青少年的身份回到父親身邊,從一個陰溝裡的恐怖分子,變回受父母庇護的孩子,汪亞城卻發現,自己已經回不去了。

  在他眼皮底下爆炸的大樓、滿頭白髮的老兵、廢墟下的男人……他們像一個又一個的烙印,已經打在了他的骨子裡。

  汪亞城看了汪儀正一眼,站起來拍拍褲子上的土,一聲不吭地走了,他邊走邊後悔,總覺得自己應該轉過頭去說點什麼,末了想不出來,只好就這樣帶著後悔、在汪儀正的目光中上了近地機甲機甲,走了。

  土星堡壘上,傅落扔下一群人大眼瞪小眼後,揚長而去,徑直到了楊寧的病房。

  楊寧這個人,不躺下,別人就不明白他有多重要。

  才不過一兩天的光景,他病房的門都快被踩漏了,土星堡壘大事小情彷彿沒了主心骨,一幫人排隊組團地來刷他們重傷的長官,時常七嘴八舌地把病房弄成第二個會議室,終於在醫務長忍無可忍下,一併給轟了出去。

  傅落是趁醫務兵換班的時候溜進去的,楊寧正對著窗外發呆,聽見動靜,轉過頭望著她一笑,還不等她說話,就先善解人意地開了腔:「告狀來了?」

  傅落:「……」

  她忽然又想順著牆根怎麼進來的怎麼出去了。

  「自己找地方坐——讓他先蹦跶兩天吧,」楊寧看起來十分的輕鬆愉快,「我們的人他調不動。」

  傅落原本正在氣頭上,坐下來仔細一想,好像也是那麼回事。厲害的牧人能放羊放牛放馬,可他再厲害,能放狼群嗎?

  當年高端大氣上檔次的精英部隊早在摔打和流亡中面目全非,彷彿一個決鬥打架之前都要摔一摔白手套的貴族騎士,被歲月這把殺豬刀給消磨成了一個黑虎掏心、猴子偷桃的大流氓。

  眼下,他們是爪帶風,牙帶刃,餐肉飲血,野得沒了邊,除了楊寧,別人根本駕馭不來。

  「趁堡壘現在還沒有解封,我的意思也是緩一緩。」楊寧用依然有些虛弱的音量說,「你知道嗎,上次聯繫到的那些流亡的小部分聯軍最近數量翻了一倍,很多零散的聯軍部隊聚集過去了,而且最近地面傳來消息,據說可能找到了當時木星北美主力的蹤跡,正在嘗試建立穩定聯繫。」

  傅落目瞪口呆——什麼叫居一隅而知天下?

  他不是重傷養病不許別人打擾嗎?都是從哪更新的信息?

  「還有可靠消息,說地球各國現在正準備建立一個空間系統聯盟,彙總與信息不全,但基本可以肯定,一場可預期的科技革命已經呼之欲出。」楊寧低低地咳嗽了幾聲,「土星堡壘物資充裕,你們偽裝成太空海盜的那一戰打得漂亮,一定給他星系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現在與其出去惹眼,變成個活靶子,不如收斂一陣子,時間越長,敵人就越不安。」

  楊寧說著,打開了網絡,多媒體投射到了病房的牆上,那是一段視頻錄像。

  聯合國一百多個元首分別站在自己的國旗下,用不同的語言發出了同一種聲音——關於地球絕不投降聯合宣言。

  面朝亡魂歸去的方向,面朝千里淪陷的山河,面朝太空中背立星辰、肅然凝神的戰艦群——

  傅落想了想,覺得自己確實是有點急躁了。

  「嗯,對了。」楊寧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費力地撐起半邊身體,從病號服裝飾一樣的胸口口袋裡摸出了一個小小的領針,設計極簡,好像就只是一顆天青色的小珠子,和制服的顏色混在一起,可能都分不出彼此,「你喜歡這個嗎?」

  傅落:「……」

  她既不知道正直嚴肅的話題是怎麼跳過來的,也不知道這個坑爹的問題該怎麼回答。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2 04:02 PM

第四卷 黎明 第七十八章

  傅落覺得自己說「喜歡」似乎不是很合適,因為按照約定俗成的禮節,她這麼說了,楊寧大概就會把這玩意送給她。

  說「不喜歡」似乎也不是很合適,感覺好像態度太不客氣了,有點沒禮貌。

  儘管漫長的磨礪足以把傅落揠苗助長成一個學會了狡猾、學會了兇狠的海盜殺手,但本質上,她卻依然是厚道又溫和的。

  她那不合時宜的厚道和溫和就在這個時候發作了,傅落無話可說,只好保持著方才認真想事的深思熟慮表情,尷尬地枯坐。

  楊寧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把她問呆了,但他作為一個新世紀合格的偽君子,仍然認認真真地假裝自己不是故意的。

  他純良又顯得有些靦腆地把領針放在了傅落手邊。

  「也不知道你喜歡什麼,」楊寧說,「我看到你和羅賓很熟,那應該私下裡還是很講究的。」

  這真是一個天大的誤會,世界上偶爾也會有「近朱者不赤,近墨者不黑」的存在。

  楊寧又順著自己的話音,哪壺不開提哪壺地說:「你給他拍的那組照片也很漂亮,非常有神韻,我已經是粉絲了。」

  說完,他還似有意似無意地瞥了一眼床頭上的閱讀器。

  傅落目光錯亂地飄在牆角地面,似乎打算找個縫鑽進去。

  楊寧露出一個蒼白得顯得有些柔弱的表情:「我其實是想送你點什麼,但是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東西,現在這種情況,有錢都買不到,想破了腦袋,就找到了這麼一個。不過我估計,你們這種年紀的女孩子可能不是很喜歡顏色這麼不起眼的小東西。」

  這句話她會接!

  傅落精神一震,按照她的經驗,這時候只要說句「哪裡」,然後旁敲側擊地拍個馬屁,表揚一下對方的品味就可以了。

  她鬆了口氣,自認為自己終於有了一個說話的機會,才要開口,就聽到了楊大校話音一轉。

  「不過這是我媽留給我的不多的紀念品了,」他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我指的不是季桃。」

  傅落好懸沒給噎死。

  她慌忙尋找著一些蒼白的說辭:「這個……」

  傅落想說「這個東西太有紀念意義,太貴重了,我不能拿」,然而不知是緊張還是怎樣,一瞬間她有點結巴,話說到這裡卡了殼。

  楊寧:「雖然不好看也不值錢,但是……我這個想法可能有點沒道理吧,我還是希望你喜歡它。」

  與此同時,他說著這樣的話,卻偏不把東西塞進傅落手裡,而是含蓄的隔了那麼半個巴掌的距離放在了她身邊,似笑非笑地等著讓她自己動手拿。

  傅落:「……」

  不拿,就是承認這個東西真的不好看也不值錢,她一點也不喜歡。

  此時此刻,傅落多麼希望自己面前的是一個不長眼色的三部聯絡官啊,她當時扔下手套和瞄準鏡的反應是多麼的炫酷又機智啊!

  可她現在覺得自己渾身的汗毛都快被熱氣衝開了,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對付楊寧這種風輕雲淡的路數。

  楊寧是個奇蹟一樣的人物,比如他能在兜裡一分錢也沒有的情況下,愣是有底氣端著這樣標配的男神範兒。

  他像個病西施一樣往床頭一靠,眉間一點溫柔的期待就像一把灑下來的花瓣,彷彿別人不趕緊三跪九叩謝主隆恩地伸手接住,他就要黯然傷神地隨著流水飄走了。

  傅落完敗,就地化成了一尊石像,幾乎能聽得見自己身上寸寸風乾皸裂的聲音。

  終於,她認了輸,低頭含胸,做賊一樣地拈起了那枚小而精緻的領針,蚊子一樣地嗡了一聲「謝謝」,馬不停蹄地站起來跑了。

  傅中校那橫刀立馬的霸氣,在這一刻側漏成了一江春水,東流一去不復還了。

  之後的整整半個多月,明面上,土星堡壘沒有人踏出安全區域一步。

  當然,明面上是這樣,實際上怎麼樣就不好說了,反正傅落一點沒慌,因為附近至少半個小時航行距離之內的情況,她這個層面上還都是瞭如指掌的。

  二部有多少非法所得,沒有人知道,每天有多少艘隱形的海盜船進進出出,也沒有人說得清楚,以曹錕那有限的眼線,如果能防得住她神出鬼沒的「高仿海盜團」,早就不至於被滿太陽系地追著打了。

  這期間還發生了一件大事,北美聯軍和地面的通訊徹底恢復了!

  這也就意味著,通過地面虛擬服務器,地球聯軍的堡壘雖然散了,但是當年的主力部隊重新聚合在了一起。

  地球淪陷的時候,傅落和耶西借助了一位名叫「陳曦」的女公民的私人通訊系統,通過暫時的「晨曦一號」系統連入地球網絡時,聽到過他星系總司令格拉芙將軍的雙語隔空對話,從那時候開始,所有人就一直期待著美軍戰友的出現。

  北美聯軍的情況,就連當年增援木星的葉文林也不清楚,因為當時分散得實在太早。

  有好幾天,土星堡壘的氣氛都和過年一樣歡快,連曹錕的存在都不能影響眾人的好心情。

  這半個月中,楊寧一直養病,沒有出來說過一句話,而也真如他安排,第一指揮官的角色交給了海盜耶西。

  耶西不辱使命,淋漓盡致地給曹少將免費表演了一回什麼叫做「絕世大混蛋」,混得香飄十里、驚世駭俗,別說曹錕,連傅落都躲著他走。

  一來,傅落怕被耶西即興演出殃及池魚,二來……也是那天她把人家氣得甩門而去後,還沒來得及和解。

  可惜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傅落躲躲藏藏好幾天之後,這一天,還是猝不及防地在戰艦總調度處碰見了耶西。

  傅落一推門已經後悔,可惜不能退回去了,只有硬著頭皮進去。

  耶西正抬頭看著指揮艦的監控屏幕,屏幕右下角留出了一個角落,顯示的是北美聯軍和土星堡壘第一天建立聯繫,對方試信號時發過來的一條簡訊——一句簡短的問候「你們好嗎」。

  每次看見這句英文,眾人都有種自己不是孤獨地戰鬥的感覺,因此經過一致決定,大家把它常年掛在了指揮艦的主屏上。

  耶西背著手,沒回頭,卻彷彿身後長了眼睛,自顧自地說:「以當年北美聯軍的武器儲備,只要他們還能剩下一半的戰力,加上土星的你們和已經壯大了一倍的小聯軍團,那麼太空戰場上,地球就至少還有一戰之力。」

  傅落忍不住問:「地面呢?」

  「地面?」耶西恢復了他冷嘲熱諷的語氣,「你覺得,為什麼地面的政客們突然集體跳出來發表絕不投降的宣言?他們難道不怕風大閃了舌頭?當然是逐漸恢復的地對空聯繫讓他們看到了希望,按著這個節奏,中國大概會吃點虧,因為下一步,其他國家會要求你們交出現有的引力炸彈和曲率驅動器的核心技術專利。」

  傅落皺了皺眉。

  這種情況下,技術共享也是理所當然的。

  唯一的問題就是,以前這兩項技術是中國……不,是以前的二部、現在的土星堡壘專利的技術,土星堡壘始終是一個相對封閉的環境,而他們的保密工作也相當容易,每一個驅動器上都裝有自爆程序,即使被俘,頂多玉石俱焚,技術不會外洩。

  但是一旦相關重要內容擴散到整個聯軍——甚至是擴散到諜戰已經進行到了白熱化的地面,一切的秘密可都是紙裡包不住火的,技術洩密是時間長短的事。

  不過傅落想了一陣,很快又釋然了——這種已經上升到了國家層面上的事是不用她鹹吃蘿蔔淡操心的

  兩人沉默了一會,傅落終於忍不住說:「那天會議室裡……」

  「你也就那天還能讓人看出一點希望。」耶西聽出了她的意思,遂冷冷地打斷了她,「不然以你的麵糰脾氣,也就只有家庭婦女這個職業比較適合你了。」

  傅落完全沒有料到自己會聽見這麼一個新奇的評價。

  然而耶西卻是一副懶得和她多說的模樣,冷哼了一聲,語氣十分不客氣地說:「我正想找你,過幾天我要去一趟地面。」

  傅落沒反應過來:「啊?」

  耶西臉色很臭:「奉命去接你們空間科學聯盟的專家到土星堡壘,你們最好準備好高香,好等我把人接回來供著。」

  傅落先是一驚——這麼快?

  而後又是一喜——所以說汪儀正是不是有可能還活著?那麼以他的軍旅資歷會不會到土星堡壘來。

  最後理智終於回籠。

  「不對啊,」她想,「為什麼要耶西去接?」

  「其實我去也行。」傅落謹慎地開口說,「因為我爸工作原因,空間科學院的人我認識幾個……」

  耶西譏誚地看著她:「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

  耶西說「奉命」,誰能命令得動他?

  除了楊寧,想必也就只剩下曹錕曹少將了。大概曹錕也看明白了,二部對他是畢恭畢敬,陽奉陰違,楊寧在的時候聽楊寧的,楊寧缺席又聽一個莫名其妙的服刑海盜的。

  如果說,以楊寧的資歷和家世背景,還能讓曹錕有些忌憚,那麼耶西在他眼裡就完全不是個東西了。

  說得好聽點是顧問,其實不就是個勞改犯嗎?

  連續十幾天,曹少將發現自己說話越來越不好使,他大概終於按耐不住了,看起來,是想利用職權把耶西這個討厭的絆腳石給踢走。

  「葉文林是個光桿司令,你是個剛斷奶的小丫頭,」耶西陰陰地笑著說,「到時候,土星堡壘還不理所當然是他曹錕的天下嗎?」

  有那麼一時片刻,傅落覺得偶爾搞一搞政變,折騰出一兩個小範圍內的造反,似乎也挺帶感的。

  「雖然我還是不大喜歡你們長官,」耶西說,「並且我一點也不想加入這種愚蠢的爭鬥,可我現在無限希望在我把那些書呆子接回來之前,你們楊寧大校能高抬尊臀,從病房裡滾出來,讓姓曹的鞋拔子臉死得遠一點,你領會完了替我傳達一下精神。」

  傳訊兵傅落:「……」

  耶西掃了她一眼,趾高氣揚地準備拂袖而去,傅落卻忽然出聲叫住了他:「哎。」

  耶西不耐煩地一回頭。

  傅落:「咱倆算和解了吧?」

  耶西拽兮兮地哼了一聲:「說得都是屁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2 04:11 PM

第四卷 黎明 第七十九章

  地球,半夜。

  王岩笙穿著一件灰撲撲的半袖襯衫,腳踩一雙皮涼鞋,露著腳趾,嘴裡叼著根劣質的煙,像個修機器人工一樣緩緩地踱步過去,刷卡、過無數道安檢進門。

  他是來見主席的。

  裡面是設施簡陋而燈火通明的,主席最近越發地神出鬼沒、惜字如金了。

  見了王岩笙,他微微一抬下巴,示意王岩笙坐下,連開場白都沒有,直接開口說,「第一,聯合國要求我們的太空二部共享成熟的曲率驅動和引力炸彈技術,不給是不可能的,但什麼時候給,以什麼方式給,給什麼,我需要安全部在明天早晨七點鐘以前給我一份章程。」

  王岩笙沉默地坐在黑暗的角落裡,就像一隻見不得光的老鼠,背靠牆角,兩鬢如霜。

  主席接著說:「第二,我們決定啟動的『星塵計劃』。」

  王岩笙一震,他終於動了,上身緩緩地前傾了一些,微微有些鬍茬的下巴暴露在昏黃的落地燈下,他慎重地開了口:「都已經到了開箱拿家底的時候了嗎?」

  主席上了年紀,眼睛顯得很渾濁,在燈光暗淡的地方,乍一看,彷彿是老眼昏花的模樣。

  「太空力量的復甦,大大阻礙了他星系人的誘降進程,民眾的信心依然堅定,各國政府也還能趁此機會苟延殘喘,這可能是我們最後一次機會。」

  王岩笙沉默了片刻,點了個頭:「是。」

  主席垂下了眼皮,看上去就像是睡著了,王岩笙知道他已經沒話好說,悄無聲息地站了起來,像來時一樣沉默地走了出去。

  半個小時候,中國南方人煙稀少的邊陲小鎮。

  這裡山清水秀,是個度假療養的好地方,但沒什麼實體產業,所以遠離戰火,彷彿一片亂世裡的世外桃源。

  療養院裡安靜極了,溫度調節器發出柔和的白噪音,一個消瘦的男人躺在病床上,似乎睡得並不安穩。

  床尾豎著一小塊螢光牌,上面寫著男人的名字:葉維。

  突然他毫無預兆地睜開了眼睛,在一片黑暗中坐了起來,他似乎聽見了什麼,僵直了片刻,緩緩地伸手扶住額頭:「星塵……」

  土星堡壘。

  太空中感覺不到時光的流逝,也感覺不到四季的更迭,只能感覺到作為軍需官的董嘉陵的情調——入夏以來,指揮艦的走廊上總是花團錦簇。

  她把經緯度調到了中國北京,一切植物都取材於當地的時令植物,顯出了一片短暫而彌足珍貴的鬱鬱蔥蔥。

  空間科學聯盟的存在以最快的速度顯示出了他們的能量,來自地面的科技支援極大地改善了土星堡壘的生活環境,其中最明顯的,還是最新升級的通訊系統。

  要知道,剛開戰的時候,連遠地信號都覆蓋不到土星這麼遙遠的區域,更不用說保持穩定聯繫。

  一般來說,文明和科技就像最嬌嫩的花,只生長在肥沃的土壤上。

  它們需要穩定的社會環境、寬鬆自由的社會風氣、雄厚的資金支撐……而哪怕被當成了祖宗伺候,它們還要因為「市場」這種食人間煙火的庸俗之物干擾,時不常地來一次退化。

  但是奇怪得很,如今要環境沒環境,要錢沒錢,所有人都活得櫛風沐雨、岌岌可危,地球的文明與科技卻又自動變成了兩條賤命,在冰冷的懸崖上鍥而不捨地長出了柔弱卻堅不可摧的苗,繼而破土成了一棵參天大樹。

  夾縫裡的文藝宛如中世紀文藝復興的再版,繁榮到了無法想像的地步。

  無數後世拍到天價的藝術品在幽深黑暗的地下室裡產生,無數後世封神的鴻篇巨製,被分別印在過去宣傳保護環境的那種小冊子上,在街頭巷尾裡蔓延著晨光一樣的思想觸角,無數的詩歌、音樂、劇作,或是色情片一樣地在虛擬服務器上放一個簡陋又山寨的種子鏈接,或是在人們口耳相傳中源遠流長。

  這個時候,科技爆炸程度與更新速度,已經在不完全統計下超過了第四次工業革命。

  幾乎到了可怕的地步。

  也許只有在最黑暗的夜色中,才能看見最明亮的群星。

  葉文林走進來的時候,臉上還帶著掛耳式的瞄準鏡,正在打一通電話。

  他眉目帶笑,是偏文靜的笑容,文靜得近乎有些悲苦了。葉文林愛說愛笑,有專門撿人家不愛聽的話說的絕技,嘴很貧,而這一通電話,他卻是聽得多說得少。

  如果不是他偶爾輕聲應和一兩聲,別人幾乎要以為他是在聽廣播而不是打電話了。

  傅落迎面遇上他的時候,聽見他淺淺地吐出一口氣,對著電話那頭的人溫聲說:「有這麼一天,也是遲早的事……不,我沒有怪你——嗯,你自己小心一點,平時沒事少出門,離大街遠一點。」

  他邊說,邊把胳膊下面夾著的文件遞給了傅落,那是一個閱讀器,角落裡顯示的文件大得驚人,傅落定睛一看題目:安全通道航線及護航辦法。

  就知道這最後是要交給楊寧審批的。

  葉文林對著電話那一頭叮囑了幾聲,最後溫柔而不容拒絕地把電話掛了,他似乎有些煩躁,不怎麼客氣地對傅落一攤手:「有吃的嗎?」

  傅落猶豫了一下,隨後磨磨蹭蹭像個守財奴一樣,在他修長地手掌中間放了一個直徑一釐米的薄荷糖。

  葉文林不滿意地「嘖」了一聲。

  傅落:「欣然?」

  葉文林似乎不想多提,飛快地點了個頭。

  傅落:「都到了這份上,我估計她家裡人也應該想開了吧。」

  「想開了又怎麼樣,」葉文林衝她露出一個微笑,倉促極了,只是彎起了眼睛,連嘴角都沒來得及展開,就僵直地消失了,他的眼神深邃得諱莫如深,半晌,輕聲說,「算了吧。」

  傅落從他短短的三個字裡聽出了萬語千言的頹然,她忍不住吃了一驚:「怎麼能算了?你這是什麼意思?」

  葉文林伸手在她的肩膀上按了一下,一臉滿不在乎的人渣樣,大言不慚地宣佈說:「天涯何處無芳草,算了就是算了唄。等將來衣錦還鄉,我打算換一個更漂亮的,要我這麼一伸手就能揉到她的頭頂那麼高的,大眼睛小圓臉,得長得像個娃娃……」

  傅落毫不留情地指出:「你還是在說欣然。」

  葉文林抿起嘴,打量了傅落片刻,抬手一指前方:「你快滾吧。」

  傅落一瞬間覺得他們倆平時的角色反過來了,她在略帶幸災樂禍的同情中感受到了一絲詭異的揚眉吐氣,不但沒有滾,還優哉游哉地跟在葉文林身後說:「我難得看你一回笑話,你能讓我回個票價碼?」

  葉文林含著沒化開的薄荷糖,低著頭沒吱聲,他的側臉有些清瘦,鼻樑很高,嘴唇單薄,不笑的時候,目光和下頜一樣尖銳,相貌絕不難看,甚至說得上是英俊的,卻不是很正統的英俊,他彷彿是天生帶著某種孤絕的薄命相。

  「沒有說欣然,」他忽然正色了起來,「真的沒有……唔,我就是偏好那種模樣的姑娘,正好遇上她。現在時機不對了,當然也就算了,不是非她不可——我就是……自己也能過,有合適的就在一起,沒有就算了,其實都沒什麼分別,再說最近看似一片平順,我還是有不祥的預感,就算給人家承諾,也要先活到雙腳回到地面的那天吧?」

  傅落忽然想起那次亂鬨哄的會議室,葉文林靠在牆角對她說過的那番話「有些事,你覺得舉步維艱的時候,雖然痛苦得要命,但是不怎麼危險,反而是你開始覺得順風順水,舒坦是舒坦了,危險也跟著來了」。

  每次形勢稍好,他都會滿懷憂慮。

  傅落問:「你為什麼要當兵?」

  葉文林:「特種兵工資高,我窮。」

  「別扯淡,」傅落已經不那麼容易被他糊弄了,「像你這樣的人,幹點什麼不比當兵賺錢多?」

  葉文林卻不肯再說了。

  這個孤獨的天才,帶著他固有的冷漠,嬉笑怒罵都擺在明面上淺淺的一層,鮮少遇到能理解他的人,也鮮少與人深交,更遑論什麼刻骨銘心的愛情。

  也許生死一線的時候,那並肩作戰的熱血曾經打破過他冷眼旁觀的外殼,然而那光陰似乎只有尺寸長,吞噬一切的戰火終於下了釘,給了他一個形單影隻的蓋棺定論。

  葉文林自嘲地一笑,覺得自己那隻言片語的幾句心裡話很多餘,不該說。

  他正準備來一個不怎麼正經的總結陳詞,就看見曹錕氣勢洶洶地帶人走了過來。

  曹錕果真長了一張瀟灑的鞋拔子臉,眼下鞋拔子顯得非常不滿意,陰陽怪氣地開口說:「葉隊長,我需要你解釋一下自己無故失蹤幾天的行蹤。」

  葉文林十分無辜地停下了腳步:「探路去了。」

  曹錕:「探路?探什麼路?誰讓你去的?」

  「偵緝檢查我軍堡壘兩天行程區間內的安全情況,收集數據和材料,為土星堡壘與小聯軍團乃至北美聯盟的往來的安全部署做些基礎工作,曹少將還有什麼問題?」

  葉文林說這話的時候,眼皮也沒抬,在曹錕橫眉立目地倒抽了一口氣之後,他微微垂了眼睛,旁若無人地對傅落說:「對了,我聽人說耶西已經順利到達地面,和安全部隊接洽上了,他還把隨軍空間科學家名單傳回來了,當中有個姓汪的,好像是你爸,你要不要確認一下?」

  傅落原本還想說點什麼,緩和一下氣氛,在師兄在曹錕之間打個圓場,猝不及防地聽了這話,頓時把什麼「草錕花錕」的都扔到了腦後:「什麼?真的假的?」

  葉文林做了個鬼臉,目送著傅落就這樣無視了曹錕,轉身就跑,徒留三部長官面色鐵青。

  他免費贈送了長官一個假笑:「借過。」

  揚長而去。

  楊寧才剛被允許離開病房,傅落沒頭沒腦地闖進指揮中心時,他正在和耶西遠程視頻:「也就是說,美國人現在確實是迫不及待地向我們要了引力炸彈和升級後曲率驅動器的材料嗎?外交部怎麼說?」

  傅落連忙把邁進去的腳步縮了回去:「報告。」

  楊寧微笑著示意她進來,並且自發地停下了方才的話題,彷彿知道傅落是為何而來的,他體貼地開了口:「正想派人去叫你呢,想不想先和汪政委說幾句話?」

  傅落勉強忍住了自己的心急火燎,十分有分寸地說:「不不,你們先說正事,私下的事私下再說。」

  楊寧顯得十分正經誠懇,說出來的話卻顯得不那麼正派:「偶爾給你以權謀上幾分鐘的私無傷大雅,也顯得我有些用處。」

  傅落:「……」

  她頂著耶西饒有興致的目光,感覺自己的耳朵有些發燙。

  「順便——那份文件是給我的嗎?」楊寧不慌不忙地問,等到傅落半身不遂地把葉文林的報告交給他,他才對耶西一點頭,深深地看了傅落一眼,「我去隔壁會議室看這篇報告,五分鐘。」

  傅落十分想說聲謝謝,可是楊大校已經來無影去無蹤地出去了。

  耶西陰陽怪氣地嬉笑了一聲,拿起一個對講機似的東西,對著裡面說:「叫汪教授來一下。」

  說完,他也哼著陌生地曲調,走出了傅落的視野。

  那首歌大概是地面的新作,曲調柔和動聽,讓人過耳不忘,很久以後,傅落知道了那首歌的名字——《南園》。

  「十里的魏塘紗,半丈的三林白,看不完的楓橋晚風屋角霞,聽一耳三梁夜月的曉鐘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2 04:21 PM

第四卷 黎明 第八十章

  汪儀正是個注定應該和導彈結婚的男人,拙嘴笨舌。

  對外人的時候,他心裡沒有那麼多的感情,尚能保持住有條有理的翩翩風度,卻總是難以用平常心面對他的兩個孩子——尤其是久別重逢、百感交集的時候。

  好在傅落是個好孩子。

  汪儀正一直覺得付小馨比他會帶孩子,因為比起汪亞城那個奇形怪狀的性格,傅落顯得溫暖太多了。

  一些話,即使她不願意聽,最多也只是沉默不語,做出「我雖然不同意,但是你說你的,我姑且一聽,興許你說得也有些道理」這樣寬和的姿態來。

  不像汪亞城。

  汪儀正不知道自己在兒子心裡是怎麼個形象,反正每次他說話的時候那小子都吊著眼,滿臉「今天不幸又邂逅了一個傻逼」的胃疼表情。

  從頭到尾,傅落就只叫了一聲「爸爸」,全程幾乎都是汪儀正一個人說下來的。

  他先報了一圈平安——當然,只說還活著的,已經死了的大家就都心照不宣,不用提起了。

  「你弟弟還救回了一個小朋友,叫麵包,才這麼大。」他比比劃劃地說,「他那邊太忙,照顧不了,就放在我那,這幾天我接到太空調令,不能帶著他,所以昨天我把他送到你媽那了。」

  汪儀正見傅落面不改色,就知道她雖然和付小馨常聯繫,但是什麼都不知道,於是也沒有提付小馨的情況,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他們那雖然也挺忙,但是大家都生活在一起,總有人能搭把手照應一下。」

  接著,他又舊病復發,喋喋不休地嘮叨起了他們這一次要帶上太空的種種技術。

  「很多,」汪儀正說起這些就兩眼發亮,「真的很多,我相信有一些是超出了你們的想像力的,最近還在整理資料,恐怕要過些日子才能正式出發——你不知道它們都是怎麼來的,我們當時躲在地下居民區裡,每天派兩個人出門巡視,想方設法蒐集物資,兩個人就經常一邊走一邊爭論,外出一整天,回來第一件事就是迫不及待地把計算機找出來,對各種場景進行模擬實驗。」

  「也有時候,一個人走在路上,忽然就被打死了,討論戛然而止,另一個人就會把他的想法寫在手上、袖子上,帶回來給大家看。」

  汪儀正彷彿是在陳述思想與思想是如何碰撞出火花來的,傅落卻不可抑制地想:一個人好好地走在路上,怎麼會……突然就被打死了呢?

  「你那邊呢?」汪儀正突然問,「你在太空苦不苦?過得好不好?」

  傅落仔細地回憶了一下,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好不善言辭地說:「還行吧。」

  片刻後,她又覺得這許多的驚心動魄,不能一言以蔽之,於是微微低了頭,冥思苦想了好一會,又補充了一句:「死了很多人。太空軍裡,少將以上……現在不剩什麼人了。」

  嗯,曹錕不算數。

  說這話的時候,傅落突然之間覺得茫然無措。

  「我們真的能勝利嗎?」

  他們真能像理想中那樣打敗那個可怕的敵人嗎?

  傅落想不出這個問題的關鍵點在哪裡,她無法說服自己,也看不出地球究竟憑藉什麼能取得勝利。

  沒有客觀的證據和理智的論證,再堅定的信念也只是瘋狂的迷信而已,能自欺欺人,卻難以從中攫取什麼力量。

  而如果他們失敗了,會怎麼樣呢?

  傅落平時強迫自己不想這些事——她忙得要命,分內的事尚且做不完,哪還有資格和閒暇去操心那麼高屋建瓴的問題呢?

  可是此時,面對汪儀正的一句簡單的問候,不知怎麼的,她封鎖許久的疑惑和迷惘就這樣突如其來地傾巢而出了,她委屈而無助,焦慮又恐懼,隱而不發的負面情緒忽如潮水,滅頂般地淹沒過來。

  汪儀正卻愣住了。

  因為傅落是很省心的孩子,從小成績很好,不怎麼惹事——其實也是惹的,誰都有年幼無知的階段,打架鬥毆的事難免做上幾件,但是她都一人做事一人當地擺平了,沒有上升到需要請家長的程度。

  她連正牌監護人付小馨都不願意驚動,更別說整天和導彈痴纏在一起的汪儀正了。

  汪儀正從未在她身上體會過當父親的感覺,好像僅僅是一錯眼,她就長大了,甚至長成了讓他錯愕的頂天立地。

  他注視著遠程通訊中,低著頭的年輕軍官,能看清她頭頂小小的髮旋,一時間心裡冒出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柔軟。

  汪儀正聲氣緩和地對傅落說:「你知道《左傳》中隱公元年第一篇的《鄭伯克段於鄢》嗎?」

  傅落隱約知道這麼個著名的手足相殘的故事,但是並沒有太深刻的體會,因此她有些迷茫地抬起頭,心想:我又不會對汪二狗怎麼樣的。

  汪儀正:「太叔段不斷地擴大自己的地盤時候,莊公的臣子都有了危機感,但是他本人是怎麼說的呢?他說『不義不暱,厚將崩』,意思是……」

  傅落打斷了他滿心洶湧澎湃的慈祥和喋喋不休的說教癖:「我知道是什麼意思,但是他要是偏偏不崩呢?」

  似乎有人在呼叫汪儀正,他做了一個側耳聽的動作,對另一邊說:「好,就到。」

  隨後,他轉向傅落,平靜地說:「只要敵人現在還不能讓地球停止自轉,那麼歷史就是不可阻擋、也不可逆轉的。」

  傅落一怔,隱約覺得自己聽過差不多的話。

  「我得走了,」汪儀正說,隨即,他動作一頓,顯得有些拘謹,遲疑了片刻,他有些赧然、近乎低三下四地詢問說,「如果……嗯,可能是很久以後的事了,如果說下一次我回到地面的時候,想和你媽媽復婚,你能同意嗎?」

  傅落一怔之後,笑出了聲:「你們隨便啊,幹嘛問我?我又不是封建兒女——擺平汪二狗才是最麻煩的吧?」

  「哎,也是。」汪儀正低下頭,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他深深地看了傅落一眼,覺得她的五官比以前長開了一點,似乎是變漂亮了些——不過這句由衷的稱讚汪儀正沒有說出來,他覺得沒必要,因為哪怕傅落醜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也是他最喜歡的小姑娘。

  他只是默不作聲地欣慰一下。

  傅落結束了這次短暫的通話,收拾好心情出來的時候,就再一次撞見了憤怒的曹少將。

  曹錕紮著翅膀……不,膀子氣勢洶洶地奔將過來,是專程跑來告狀的。

  同時,他嚴肅地點名批評了楊寧軍紀不嚴,乃至於隊伍人心散漫、不服命令——從級別上來說,他還真有權利做出這樣的批評。

  楊寧微笑得四平八穩,用了一句話總結陳詞,堵回了曹錕的長篇大論。

  他說:「對不起長官,我剛出院,以前他們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可能一時間不適應,我會立刻著手整治的。」

  曹錕:「……」

  楊寧確實一直在住院,而曹少將也沒有老糊塗到忘了他為什麼住院的地步,他僅存的廉恥心終於灰溜溜地出來晃悠了一圈,噎得臉紅脖子粗地走了。

  傅落十分不解地問:「為什麼還留著這個人?」

  楊寧:「與天鬥與人鬥,其樂無窮——你不覺得作為一個吉祥物,他很減壓嗎?」

  他的話慢條斯理、輕聲細語,但傅落愣是從中聽出了陰慘慘的變態腔,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當然,是開玩笑的。」楊寧衝她一笑,正色下來,像個真正的正人君子一樣,一板一眼地說,「太空三部雖然損失慘重,但仍然是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現在二部和三部名義上在一起,實際上還有些隔閡,我們現在原地待命,正好可以利用這段時間重新整合隊伍……」

  也就是說,曹錕野心不小,總想他的人往二部的隊伍裡插,藉以佈置他自己的勢力,楊寧任憑他插眼線,因為不在乎——不但不在乎,他還想潛移默化地把這些三部的人變成自己的人,他們不缺物資和武器,但是缺人。

  傅落不知道他哪句話是真心的,反正從他的眼神和語氣裡,她真誠地認為楊大校在拿曹錕取樂。

  楊寧也許該去當一個政客,偏偏陰差陽錯地成了個亂世的將軍,也真是生不逢時。

  之後的一段日子,太空是很「平靜」的,除了楊大校貫徹了他承諾的「整頓」——第二天,他就當著曹錕的面宣佈打開土星堡壘封閉,開始了如練兵一樣大張旗鼓的「海盜清剿行動」。

  蟄伏的土星堡壘亮出了磨得鋒銳的獠牙,群艦的身影在監控系統中閃過剪影,其聲勢浩大,讓沒來得及拍桌子的曹錕當場瞠目結舌。

  據不完全統計,總參處有一半以上的人都偷偷拍照留念了曹少將的表情。

  三部也是堂堂的太空精英,一直在曹錕的帶領下被敵人喪家之犬一般地追著打,幾乎被打出了抑鬱症,怎麼能不憋屈呢?

  混在土星堡壘中,他們卻結結實實地體會了一把什麼叫做「翻身農奴把歌唱」,追著海盜打的感覺別提多痛快了。

  三部眾人壓抑的、對曹錕及其狗腿子的不滿被緩緩地勾出來。

  每天起床的時候都能看見楊大校春風拂面地架空著曹少將的權力。

  在這樣和諧的氣氛中,指揮艦的牆壁上,鬱鬱蔥蔥的「夏天」愉快地過度成了「層林盡染」的昏黃,眼看又是寒來暑往的一年。

  而地球上卻是發生了兩件大事的。

  頭一件,沉寂了良久的聯合國發佈了全球一體化宣言,宣佈從此各項軍用民用物資將實現無摩擦流動,同時,各國成立地球聯合空間科學院,共享所有前沿科技。

  包括引力炸彈和曲率驅動技術,這回「中國的」是真的要變成了「世界的」。

  第二件,經過了幾個月的緊張籌備,載有首批赴太空技術支援專家的艦隊終於從地球上出發了。

  耶西帶隊,先由近地機甲護送,而後集體實現躍遷的三連跳,直接抵達北美聯軍坐標方向——艦隊的曲率系統在這期間經過地面專家的第三次升級,已經是鳥槍換炮、今非昔比了,無論是能耗還是精準度,都幾乎能說得上是成熟了。

  到了友軍那,由北美聯軍親自護送一段路程,艦隊卸下地面帶給美軍的補給後,再一次發動大規模、遠距離躍遷,以小聯軍團作為第二個落腳點,做好直接躍遷回土星堡壘的準備,只要躍遷不出問題,整個行程萬無一失。

  退一萬步說,就算躍遷出了問題,他們戰艦上那一大幫專家也不是帶來吃乾飯的。

  聽地球方面的例行報告說,經過了第三次調整升級後,現在的曲率驅動系統理論上已經具備了光速的可能性,雖然實際上還有很多工作要完成,但是緊急情況下,一天之內,是可以從地球到土星的。

  這一番行程經過地球聯軍兩個駐軍點分別停留,也不過就是五天的時間。

  傅落偷偷地在宿舍的床頭櫃上放了倒計時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2 04:32 PM

第四卷 黎明 第八十一章

  那天是農曆的八月十一,也是耶西他們完成第一次遠程躍遷的日子。

  北美聯盟非常神秘,在太空中流竄得比海盜還要神出鬼沒,對友軍和對敵人一樣謹慎,一直也都只是單向聯繫,並不洩露自己的坐標——其實算起來,小聯軍堡壘也沒有固定的坐標,他們撤得更遠,已經快要到太陽系邊緣了,時常是聞風而動,只有個大概的活動範圍。

  只有土星這一支中國人,完完整整地佔住了整個土星系統,他們在巨大的土星系統中時而流竄,把幾大衛星區域分別設了無數層伏兵和關卡。

  頗有些佔山為王的架勢,而且這「山頭」比他們原來的地球大了不知多少倍。

  真來人圍剿,他們是打也不怵,他星系膽敢包圍,他們就敢上演第二次木星爭奪戰。

  當年的少爺兵們如今已經百煉成鋼了。

  而他星系雖然全民皆兵,但畢竟人口稀少,傅落那天從突如其來的無助中冷靜下來後,仔細回想過汪儀正說的那一番話,認為他說得很有道理。

  自從佔領了地球以後,格拉芙就一直在玩心眼,無論是已經變得零碎的太空戰場,還是膠著的地面爭奪戰,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星系人彷彿都不再佔有絕對優勢。

  這個時代的戰爭,如果一方佔有絕對優勢,那麼滅掉另一方是一兩分鐘的事,根本就不用什麼戰術戰略。

  他星系人是眼大肚子小地以蛇吞象,眼下這個時刻,誰比較危險還難說——說不定真如汪儀正所說,是「厚將崩」的先兆。

  無論如何,這一次,耶西他們將會成為地球堡壘被攻破之後第一個見到美軍主力的人,他們將在那逗留個一兩天,為對方維護艦艇、補充物資、升級裝備等等,由美國人負責清掃路障,好再次上路到小聯軍那邊。

  不知道是誰故意安排的,按著傅落的倒計時牌子,耶西他們到達土星的時間,應該正好是地球上的中秋之夜。

  「其實我覺得這個事真的是很神奇。」葉文林說。

  他們——楊寧,傅落,葉文林和董嘉陵四個人,正在指揮使隔壁的會議室裡,藉著圓桌吃一頓簡短的工作餐。

  按著東八區的時間,這一頓應該是晚飯。自從耶西他們正式從地面出發後,指揮室就開始了保證二十四小時有人值班的狀態,隨時和那一頭保持密切聯繫。

  傅落問:「什麼很神奇?」

  「我在想中國農曆,」葉文林邊吃邊說,不但不顯得粗魯,吃得竟然也不比誰慢,可見是在特種部隊的時候給訓練成了搶飯專業戶,「你看,在中國古代,因為長江流域和黃河流域是文明起源的重要組成部分,大家普遍靠種地為生,所以催生了特別注重節氣的農曆。但是後來,隨著我們國家開始進入工業社會,傳統的小農經濟沒落,不需要看天的臉色,也不需要知道節氣,這時,更符合需求的公曆就代替了舊曆,大家漸漸地不關心每天是幾月初幾了,可神奇的是,這種古老的曆法竟然也並沒有消失——因為我們所有重要的節日還都是用舊曆計算的。」

  「你看,我們的身體裡就像有個鬧鐘。」葉文林說,「平時誰也不知道過到哪天了,每到臨近節日的時候卻又都會自發地會醒悟過來,你說神奇不神奇?」

  四次工業革命……甚至有種種跡象表明,他們很可能已經步入了第五次工業革命,而這一次翻天覆地的起點,居然一是古老農曆的中秋節。

  大概所謂傳承就是這樣的,隨著年代越來越久,有些東西也越來越淺淡,好像已經過了時,淡出了人們的視野,可越是到了關鍵時刻,這些本應已經沉浸在故紙堆裡的東西,越又總是會冒出頭來。

  大概只有這時,人們才會意識到,哦,原來它們不是死了,而是已經隨著一代一代的人,沉浸到民族的骨血裡了。

  「所以你還是不相信短短一兩百年的時間,他星系人類就會變成一個不同的物種。」楊寧沒跟著產生一分錢的感慨,可見也沒什麼浪漫細胞,立刻把話題轉向了當務之急的方面,「你認為他們的行為是可預測的。」

  「忽略他們的第二十四對染色體,忽略他們刻意改變的生活習慣和社會結構,他們最本質的內在,一定還是人,」葉文林風度翩翩地抹了抹嘴,做了個手勢,「還記得人類歷史上上一個獨裁者的下場嗎?格拉芙縱然是個妖怪,也是個一百多歲的老妖怪了,他這個年齡,蹦跶不了幾年了。」

  軍需官笑了起來:「看在你這麼樂觀的份上,後勤處今年節前多加班幾天,看能不能在現有的條件下,能把鮮肉的酥皮月餅超常發揮出來。」

  「我保持長期的樂觀。」葉文林聳了聳肩,「不過長期嘛……長期的事就說不定了,到時候說不定我們都死了。」

  這時,通訊器響了,一個做行程匯報的士兵的頭像出現在屏幕上,先是筆桿條直地敬了個禮:「報告長官,我部隊勝利完成第一次遠距離躍遷,已經到達聯軍駐紮點坐標安全距離之內!」

  士兵做匯報的時候,耶西就像個大尾巴狼一樣,叼著根牙籤在後面聽著,確保沒什麼差錯。

  他是絕對不肯親身上陣作報告的,也很少插話,基本都是聽聽就算完成了義務。

  然而這一天,他不知是心情好還是怎麼的,在士兵匯報完以後忍不住多插了一句:「你說的那個……嗯,酥皮有肉的月餅,好吃嗎?」

  士兵的臉「刷」一下紅了,覺得自己這位長官就像八輩子沒吃過飯一樣,丟死人了。

  地面的日子雖不至於吃糠咽菜,可褲腰帶還要勒緊的,日子過得還不如土星堡壘鬆快,耶西吃了幾個月的「營養餐」,嘴裡都快要淡出鳥來了,聽見一個肉字,幾乎感覺自己的人生看到了曙光。

  指揮室裡的幾個人不同程度地被他逗笑了。

  耶西也樂了,他們在一起風雨同舟了那麼久,縱然耶西是個真正的混蛋,也不是毫無感情的。他這回回地面接人,一走走了幾個月,頗有些久別重逢的意思,所以連面部表情都變得柔和了一些。

  耶西揮揮手:「不扯淡了,馬上進港了,嗯……該說什麼來著?哦,對,匯報完畢。」

  說完,那頭乾淨俐落地關閉了通訊,最後一個留在屏幕上的短暫剪影,是個羞憤欲絕的年輕士兵的側臉。

  會議室裡方才嚴肅正經的戰略話題被突如其來的匯報打斷了一下,莫明地進行不下去了,有人說,明明好幾個人在一起,卻在同一時間一起冷場,一定是那一瞬間有什麼東西飛過去了。

  會議室裡呈現出短暫而尷尬的寂靜,董嘉陵抬起頭,正要說什麼,突然,尖銳的警報聲全艦響了起來。

  四個人同時站了起來,楊寧打開通訊中斷,直接接入艦艇上所有人的內置通訊器:「請各部門負責警戒的人員迅速報告你方情況。」

  堡壘這一陣子外鬆內緊,所有崗哨防衛嚴密、反應迅捷,楊寧話音才落,一片彈屏一樣的報告「正常」閃現在了屏幕上,把整個防衛屏幕刷得一片碧綠。

  「不對,」葉文林突然說,「不是內部警報,內部警報器會自動報方位和崗哨名稱。」

  楊寧轉過頭:「防衛系統被入侵了?」

  這時,一個高級技術人員接進來:「報告,我方防禦警報系統遭到遠程入侵。」

  傅落:「等等,剛才接入的遠程通訊不是只有內部匯報嗎?他們為什麼要出發內警?」

  「稍等……」技術人員停頓了一下,繼而有些疑惑地說,「奇怪,入侵者來自兩個終端,其中有一方應該是故意觸碰了內部警報。」

  傅落原地呆立了幾秒鐘,突然,整個人像是被迎面潑了一盆冷水——

  等等,兩個終端,那麼如果是某一方藉著例行匯報的時間入侵了堡壘的通訊系統,另一方發現不對,立刻切入觸碰了警報器,那麼……

  耶西他們遇到了什麼人?發生了什麼事?

  她猛地轉身往外走去,感覺到一股森冷的寒意止不住地從心窩往外冒。

  突然,一個人用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傅落猝不及防間被他扯得一個趔趄,楊寧臉上已經沒有一點笑意。

  他語氣依然輕柔,卻不容置疑:「待在這別動,中校,這是命令——技術部給我追蹤他們的坐標,堡壘內所有戰艦做好隨時出艙的預熱準備,向耶西發送通訊請求,快!」

  「通訊請求已發送——報告,請求中斷,對方通訊系統硬件損壞!」

  楊寧一隻手攥著傅落的手腕,手指像是個鐵鑄的鐐銬,攥得她生疼,楊寧深吸了一口氣,抬起另一隻手,掐了掐自己的眉心。

  「打開地對空連接,向上級匯報……」

  他的目光顯得陰鬱深沉如鷹隼,在所有人毛骨悚然中,楊寧近乎一字一頓地說:「就說,北美聯軍可能已經叛變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2 04:40 PM

第四卷 黎明 第八十二章

  「我個人認為北美聯軍沒有叛變的理由。」葉文林說。

  他依然平靜,依然冷漠,連語速也沒有加快,就好像哪怕是當即兵敗如山倒,他也依然能等閒視之。

  葉文林不管他人的反應,自顧自地說,「第一,戰事雖然吃緊,但沒有到樹倒猢猻散的那一步,引力炸彈和曲率驅動系統技術地面應該已經傳過去了,這個時候北美聯軍應該是看到了希望的一刻,哪怕是長官投降,下面的兵也一定會嘩變,不可能輕易叛變。」

  「第二,耶西他們走之前已經溝通好了,眾所周知,他們帶了物資和裝備,如果北美聯盟真的早就密謀叛變,他們的指揮官一定不會在對方港進港的時候就攻擊——好歹要把他們騙進港,等他們把物資卸下來再撕破臉。」

  「還有第三,北美聯盟可不是什麼隨隨便便的小國家,他們在國際上的話語權極大,我相信他星系人類或許能說動一兩個野心勃勃的小國家倒向他們,但不可能說服北美聯盟,因為投降對於北美聯盟而言百害無一利——說個不恰當的比喻,古代時候敵人重兵壓境,老百姓看風頭不對會投降,臣子將軍也沒准,但是皇帝不會,除非面臨屠城,或者敵人把刀壓在了他的脖子上,不然他寧可死也不會投降,因為降了,這個江山就不是他當家了。」

  楊寧一字不漏地聽了進去,而後,他彷彿省力氣一樣低聲地開口說:「我相信美國人不會投降,可你有沒有想過一件事——所謂的『北美聯盟』,是真實存在的嗎?」

  葉文林目光轉動,驀地悚然一驚。

  ……排除了所有不可能的,剩下的就是真相。

  憑什麼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認為,太陽系裡還有這樣一支地球聯軍主力部隊?

  因為第一次耶西面向太空的時候,格拉芙就使用了美式英語和中文,此後每一次面向台空軍的公開講話都是一樣,時間長了,眾人潛意識裡就覺得當年木星爭奪戰的北美聯軍還在。

  「各國部隊與其本國之間,都有嚴密的安全系統,多重身份識別手段,儘管在地面戰備緊張到這種程度的時候,加密與安全系統一定會更龐大繁雜,但並不是不可破解的……」楊寧輕聲說,「只要是人為製作的東西,就沒有不可破解的,只不過工夫長短的問題罷了——這也解釋了為什麼這支主力部隊會這麼神秘、這麼長時間之後才出現。」

  他們倆短暫地交換意見的時候,傅落耳鳴得厲害,她一時間有一點喘不上氣來,方才吃的東西就像一塊大冰碴,沉甸甸地墜在她的胃裡,弄得她有一點想吐,有至少半分鐘的時間,她是靈魂出竅、六神無主的。

  不過也只有半分鐘,半分鐘後,她手腳冰冷地回過神來,竭盡全力地把她所不敢面對的後果推進了暫時不去想的區域,艱難地回歸她作為中校的職責。

  傅落聽見自己的聲音低啞地說:「空間聯盟支援艦上攜帶了很多重要資料,如果可以的話,對方肯定不會想打草驚蛇。」

  楊寧乍一聽見她的聲音,愣怔了一下,回頭看了她一眼,他的聲音忽然變得十分輕柔:「嗯?」

  「所以一定是支援艦上的人通過某種方法察覺懂了什麼,才會突然警覺查看遠程通訊系統,發現了敵人的網絡入侵,」傅落的話彷彿順溜了一點,「按著現階段最新的聯合國國際公約規定,安全距離設在一百二十個射程單位之外,算上匯報的時間,推測當時支援艦隊距離北美聯軍的坐標應該在九十到一百個射程單位附近,是個絕對不可能被觀測,但是已經能描繪出對方艦艇上能量反應的區域,在這個區域裡,是什麼會讓支援艦隊的人判斷出對方並不是真正的北美聯軍的?」

  「是龍吸線,」葉文林解釋說,「不知是不是巧合,他星系敵軍的局艦規格和地球幾乎一模一樣——而二十幾年前,地球各國最貌合神離的時候,美國人擅自修改過自己太空巨艦的重量級,偏離了國際公約,好像因為這件事,聯合國大會時候各國元首還差點吵起來,後來北美聯軍一意孤行地沿用了自己的巨艦規格。由於重量級的差異,他們的龍吸線的波峰大約是其他巨艦的1.07倍。」

  只有巨艦被大量的隨從艦隱蔽的時候,才會出現龍吸線,可以清晰到得出準確波峰值的時候,要麼在距離對方六十個射程單位以內,要麼就是……

  對方至少有二十艘以上巨艦及其完整的隨從艦。

  「大校,坐標已發送。」

  指揮室屏幕上立刻跳出了完整的坐標、參數及周圍全息。

  「以土星堡壘現在的速度,用遠距離躍遷全速前進的話,大約需要八個小時。」董嘉陵瞄了一眼坐標距離,立刻給出了答案。

  「求助友軍小聯軍堡壘,」楊寧說,「把情況說明白,讓他們先派偵緝艦探查。」

  楊寧頓了頓,又說:「抽調二十支巨艦及其隨從艦隊,五分鐘之內準備完畢後離港出發,八小時……」

  後面的話,楊寧嚥了回去——八個小時,嘖,黃花菜都涼了。

  傅落輕輕掙動了一下一直被楊寧捏在手裡的手腕,問:「長官,我可以帶隊嗎?」

  「不行,你留在堡壘,」楊寧想也不想地說,隨即,他彷彿是覺得自己的語氣過於生硬了,又補充了一句,「是你帶隊的話,就可以在八小時之內趕到了嗎?」

  傅落的嘴唇毫無血色,她用一種慎重又冷靜的聲音說:「不能——誰也不能,我們的曲率驅動系統沒有經過升級,不能在低耗能狀態下啟動,而且至今沒有遠程躍遷的先例,就算趕到了,如果能耗見了底,那我們不是趕去救援的,是給敵人送菜的。」

  楊寧一頓。

  她……

  片刻後,他鬆了手。

  「好,」楊寧說,「你帶隊——請葉隊長尖刀隨從。」

  當年傅落臨入伍的時候,羅賓老師送給她一套定製版本的「將軍」系列服裝,傅落離家出走的時候把它帶走了,但也一直是壓箱底。

  一來在這沒什麼機會穿便裝,二來,她覺得作為一個敬業的過河小卒,穿著「將軍」招搖過市,實在很不像話。

  時至今日,潛移默化間,那一套已經被她本人遺忘的便裝,該是合身了吧。

  這冰冷的戰場如海潮般裹挾著無數人的生命,而那些親情與愛情,都迫不得已地變成了湧動的暗流,被覆蓋在漫無邊際的蒼茫之下。

  坐標「北美聯軍」。

  此時此刻,交火已經開始。

  指揮艦中,指揮室鎖著,耶西獨自一個人在裡面發號施令,把一干核心科學家擋在了門外——那些人遇事吵吵起來沒完,一個人能頂五百隻鴨子。

  而隔壁的會議室裡,包括汪儀正在內的、此次出行的幾個核心科學家也確實不負眾望,臨陣開起了熱火朝天的討論會。

  幾個中老年科學家一人綁著一根安全帶,在指揮艦海盜似的瘋狂上躥下跳中,鐵青著臉色站成了一排。

  「根本就是個騙局!」頭髮斑白的老科學家是他們這幫所謂專家裡的「青壯年組」中最年長的,因此毫無懸念地擔任了隊長一職。

  隊長一邊喘一邊大聲說:「北美聯軍從頭到尾就是敵軍的騙局,他們故意在最危急的時刻給我方一點曙光,再以退為進地展開分化聯合國計劃,一步一步地誘導我們走到這一步,北美聯盟的回歸和他星系的偽和平進程是聯合國發表絕對不投降宣言的根本原因!」

  「他們為的是曲率驅動系統。」汪儀正臉色慘白,「但是我國已經向聯合國呈交了……」

  「他星系的空間技術已經被我們甩下了,你沒看出來嗎老汪?科技決定一切,地面戰場再焦灼,空間中也是科技決定一切,他們兵敗只是時間問題!所以那個叫什麼格拉芙的千方百計要盜取我們的核心技術!」

  汪儀正心裡狠狠地一揪——如果敵軍已經通過某種方法,滲透到了北美內部,那麼這段時間聯合國共享的重要機密信息中,有多少落到了他們手裡?

  別的暫且不提,就那些轉入地下的大型軍工廠,那麼大的目標,會不會……

  付小馨他們會不會有危險?

  然而眼下,他已經沒空擔心別人危險不危險了,整個指揮艦以不可思議的加速度旋風一樣地刮了過去,耶西這頭活驢方才開啟了一次毫無預兆的躍遷,會議室為了保護其中生命體,緊急釋放了緩衝液,把所有人都給嗆了個半死。

  透過會議室裡的監控屏幕,他們看見了劇烈的引力波警報,可怕的引力漩渦就像一張黑暗中張大的嘴,要把週遭的一切都吸進去,眾人眼睜睜地看著,除了敵軍外,他們用於攜帶大型設備和物資的艦群也一艘不剩地被捲入了其中。

  不知是誰低低地說:「那裡面有幾千個最新曲率驅動器的核。」

  汪儀正乾巴巴地應了一聲:「是啊。」

  「……值幾十個億的全球通幣。」

  汪儀正再次:「是啊。」

  「這他媽的海盜頭子,殺人連放火,下手真狠啊。」老隊長心疼死了,無處發洩,被安全帶牢牢地綁在原地,在一片緩衝液裡,「嚶嚶嗡嗡」地哭了起來。

  汪儀正嘆了口氣:「張老,沒辦法了,舊的曲率系統看樣子是已經落到他們手裡了,升級的核如果再被他們得到,我們還有什麼好打的?耶西先生處理得對。」

  「我也沒說不對啊,我就……我就是心疼啊,幾十個億啊,連個響動都沒有,沒了。」老隊長哭得肝腸寸斷,涕淚齊下,平時也就算了,現在大家都被泡在緩衝液裡,鼻涕眼淚什麼的……

  所與人都在安全帶可調節的最大範圍內遠離了老隊長。

  外面是導彈橫飛的槍林彈雨,裡面還有個哭哭啼啼的老東西,汪儀正的內心充滿了無可名狀的焦慮,然而他無計可施,只好在焦慮中重重地嘆了口氣。

  「大傢伙聽著,咱們一會這麼辦。」老隊長用嚎喪的語氣說,「如果打不過了——這肯定是打不過的——我們就把資料複製幾份帶上隱形小艦艇,跑,跑到遇到我軍大部隊為止。小艦艇設定強制性自爆程序,所有秘密材料上『基因鎖』,調出我太空軍種軍官數據庫,就用楊寧的,如果開鎖的時候檢驗不到楊寧的DNA,就讓這些東西變成碎片。」

  老隊長長篇大論了這許多,最後,在一片沉鬱悲壯的氣氛中,哼哼唧唧地打了個哭嗝:「可別都死了啊,不然又幾十個億變成碎片啊……心疼死我了。」

  就在這時,耶西突然劇烈地減速,橫衝直撞的指揮艦停了。

  整個艦隊都停了——

  透過監控畫面,科學家們直面了他星系艦隊。

  巨艦如岳,巋然成片,漫無邊際的隨從艦一片黑壓壓,蔚然成海。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2 04:49 PM

第四卷 黎明 第八十三章

  「報告,」士兵冒冒失失地闖入了指揮室,「長官,我們……」

  「知道,我們被包圍了,我又不瞎。」耶西背對著他,語氣十分怠慢。

  那老男人金髮斑駁,手指間竟然還大逆不道地夾著一根不知從哪裡找來的煙。

  士兵瞳孔一縮,忍不住脫口說,「長官,在太空艦艇上抽煙是重罪……」

  「我樂意抽啊。」耶西用一種比鄉間小調還要輕柔的聲音哼哼這說話,「怎麼樣,你打算來咬我嗎?」

  長官是個無恥的悍匪,士兵只好無語凝噎。

  這一秒,整個艦隊都在一觸即發的戰局中等著這個男人的命令,他卻不慌不忙、認認真真地吸著嘴裡這根煙,同時哼著著名而古老的搖籃曲。

  「睡吧,睡吧,我親愛的寶貝——」

  那低啞、若續若斷的哼唱迴蕩在整個艦隊的頻道中,頂著重兵圍困,在極端的寧靜中,孕育出詭異的一觸即發。

  終於,煙燃到了屁股,耶西不慌不忙地把它捻滅在了雪亮的操作台上,「嘶」的一聲,士兵的臉情不自禁地抽搐了一下。

  這時,他注意到,耶西笑了,是飢餓的野狼見見了生血的那種笑法。

  「各部門注意,」他微微活動了一下手腳,「我說『預備——起』,大家就跟著我幹他們。現在,遠、中、近最大重量級導彈同時預熱,左翼所有高能炮準備放煙花,引力炸彈上自動瞄準程序……」

  士兵整個人都風中凌亂了:「長官!他們有至少二十艘以上的巨艦和無數的隨從艦,你……」

  「這我也知道啊。」耶西轉過頭來,男人臉上帶著瘋狂的笑容,渴望著什麼似的舔了舔嘴唇,「不過小寶貝,你不知道我是一條瘋狗嗎?」

  士兵在他的笑容中毛骨悚然。

  耶西突然發出一聲尖銳的口哨:「女士們先聖們,狂歡吧!」

  他話音方落,星際導彈沿著淒厲的軌跡,毫無預兆地奔向了浩浩蕩蕩的他星系群,密集的高能炮彷彿原地燒出了一顆人造太陽,刺得人眼生疼,在其掩映下,三顆引力炸彈連發,整個戰艦中引力波警報器聲嘶力竭地叫喊起來。

  「他瘋了他瘋了!」會議室裡的科學家叫喚成了一團,「引力炸彈極限是兩顆並發,三顆引力炸彈結果尚在論證中,可能會引起空間坍塌啊!」

  「連接指揮中心!連接……」

  下一秒,耶西的聲音在全體艦艇中響起,他像個西部馬仔,打了個呼哨:「喲吼——閉嘴吧書呆子們,你們見過真正的坍塌和黑洞嗎?」

  說完,他猛地把指揮艦沉了下去,直上直下中,艦上的人快把心都吐出來了。

  對方顯然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巨大的引力炸彈配合著無數導彈飛了過來。

  耶西:「躍遷!」

  無預熱、無預兆的集體躍遷,在他命令出口的一瞬間實現,升級版本的曲率驅動器發出難以忍耐的轟鳴,時空扭曲中,依稀是老隊長錐心泣血般的心疼臉。

  這支海盜血統濃重的地球正規軍,就像一群自不量力的野獸,對天張開爪牙,悍然闖入了敵陣。

  地球,全城戒嚴。

  地上與地下的住宅全都變得不再安全,手無寸鐵的平民被集中在了一個鋼鐵打造的收容所裡。

  收容所是戰爭時期的特殊產物,建設得十分倉促,外觀上自然也不可能下太多的功夫,乍一看,就像一個盤踞在那裡的大怪物。

  收容所裡的空間狹隘如蟻穴,外面有森嚴的電網,坦克和機甲的雙重重兵把守,人們迫於安全,拖家帶口地逃進來,就像是千里迢迢地主動把自己關進了監獄,以獲得一陣苟延殘喘般的短暫平靜。

  本來,住在這裡的人每天還有一個半小時的集中外出活動時間,而現在,最後的自由消失了。

  地面戰場突然變得險惡了起來,他星系人就像是已經厭倦了偽善的和談,在淪陷區邊境上開始了瘋狂的進攻。

  炮火之下,如今已經看不見藍天了。

  付小馨他們的車開得很慢、也很謹慎。

  她的傷腿已經安上了義肢,裝在長褲裡,外人不怎麼看得出端倪來,本人也好像戴上了隱形眼鏡一樣——剛開始有些不適應,時間長了,就完全可以忽略「自己的腿不是原裝的」這個事實了。

  只是陰天下雨的時候還是很疼。

  她本來是去送一批近地機甲的,地下軍工廠行事低調、但戒備森嚴,附近被安全部安插了無數的便衣,但儘管是這樣,工程師們依然謹慎得要命,每次武器出庫,都會有專人確認交到軍方手上。

  經過收容所的時候,隨行的一位研究員小張下了車,要順路去給收容所裡的家人送點錢,他們就把車子停在了街角。

  付小馨就是在這個戒嚴的時間,在街角碰見違禁的男人的。

  以她八十歲的閱歷,一時間居然看不出那個男人有多大年紀,他身上穿著病號服,坐在輪椅上,相貌不俗,只是瘦得幾乎不成人樣,露在外面的臉和手都極白,是經年不見陽光的那種白,幾乎讓人有種「他的皮膚是透明的」這樣的錯覺。

  就像個成了精的水母。

  此時的街道已經千瘡百孔,無數輪的轟炸早把光潔的地磚炸成了大花臉,再加上降雨,沒多久就和了泥,男人的輪椅被卡在了泥濘中。

  付小馨遠遠地看見他似乎幾次試圖啟動輪椅,但不知是動力不足還是怎麼的,輪子卡在裡面,死活出不來,男人卻也不著急,出不來,他就若無其事地停止了嘗試,坐在原地,愜意地曬起了太陽,好像遠處傳來炮火隆隆都只是喜慶的二踢腳。

  這時,研究院小張正好從收容所裡走出來,也發現了陷入困境的男人,出於知識分子固有的同情心,研究員小張走過去,用力推了一把,把陷進泥沼的男人推了出來。

  蒼白單薄的男人露出一個仿如一觸即碎的微笑,表達謝意。

  不遠處坐在車裡等的付小馨卻皺了皺眉,她從兜裡摸出了一副眼鏡,架在了鼻樑上——這是前不久剛剛做出來的軍用職能掃瞄眼鏡,能三秒鐘之內,在三十米範圍內,從外部掃瞄出一個人的基因情況。

  早在和平年代,就有瘋狂的科學家腦洞大開,提出了這樣一個「掃瞄基因」的構想。理由是可在人類選擇配偶時,提供重要參考,以保證後代的優良基因……當然,眾所周知,每天都在研究這玩意的傢伙們在現實生活裡,其實都是沒有「選擇配偶」這個困擾的——他們壓根找不著對象。

  後來,相關研究由於侵犯個人隱私,被政府禁止了,眼下卻被付小馨他們從故紙堆裡刨了出來。

  眼鏡的掃瞄精確度不高,只能掃瞄出染色體數量,不會涉及具體的DNA序列,用途自然不用說——是掃瞄他星系特務間諜專用的。

  「開始計量染色體數量:1、2……23……」

  付小馨鬆了口氣,按在眼鏡腿上的手剛要放下來。

  下一秒,眼鏡片上陡然跳出了一個數字:24。

  付小馨瞳孔一縮,鏡片左上角當即跳出了一個警告框——敵人!敵人!

  方才幫忙推輪椅的研究員小張正背對著那個人往車所在的方向走,付小馨滿手心的汗,緩緩地把手伸進了隨身的手提包裡。

  那裡藏著一把傻瓜式的激光槍——是的,近身武器方面,地球再一次走在了他星系前面。

  激光發射槍,還是剛開戰的時候,傅落有幸在一個骨骼變異的他星系外星人那裡見過的,要求持槍人的骨骼具有極大的變形和承受能力,當時無論是地球還是他星系,都沒有後坐力在普通人承受範圍內激光發射槍。

  而現在,這種文職人員都禁得住的激光發射槍在研究所內部幾乎人手一把。

  儘管手持先進武器,付小馨還是緊張得要命,她從來沒有殺過人。

  司機感覺出了不對,壓低了聲音:「付工……」

  付小馨:「噓。」

  就在她準備透過車窗瞄準的時候,突然,輪椅上的男人直直地向她望了過來,他的眼睛就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眼珠極黑,臉頰極白,黑白分明到了晃眼的地步,彷彿一眼能看到人的骨子裡。

  他面無表情,同時,付小馨的鏡片上驟然跳出了一條信息。

  「我不是敵人。」

  付小馨悚然一驚——眼鏡片上的網絡系統被入侵了!

  除了方才簡短的掃瞄,她確定自己沒有做任何多餘的事,眨眼間,對方是怎麼做到的?他甚至沒有任何操作,從頭到尾只是看了她一眼!

  接著,她的鏡片上跳出了第二條信息。

  「你們已經被盯上了,最好快撤。」

  研究院小張拉開車門上了車,注意到付小馨的異狀:「付工,你怎麼了?」

  付小馨一把拎過他的領子,壓低了聲音:「上車,快!走,離開這。」

  司機:「我們馬上回基地?」

  「不……不能回基地。」付小馨的臉色很難看,那男人方才傳了一張附近的平面圖給她,上面有很多小紅點,有些甚至是她們方才經過的路,走了那麼遠,竟然都沒發現自己已經被人跟蹤了。

  付小馨抬頭望向街角,輪椅緩緩啟動,神秘的男人彎起眼睛,對她露出了一個清淺的笑容,隨即,他整個人往後退去,彷彿是要沒入黑暗中。

  不,等等,你是誰?

  不知是不是通過她的表情讀出了什麼,下一秒,她的鏡片上彈出了最後一條信息。

  「星塵葉維,小姑娘。」

  付小馨:「……」

  四十年前就沒人叫她「小姑娘」了!

  然而眼下不是糾纏愚蠢的稱呼的時候,除了付小馨本人外,隨從的就剩下司機和方才下車的小張了,研究員小張還不到四十歲,是個嘴上沒毛辦事不牢的小青年,顯然是靠不住的。

  付小馨咬了咬牙:「開車,聽我的,前面路口左拐,上二環。」

  他們驟然風馳電掣起來,同時,付小馨眼鏡片上的紅點在一頓之下,也反應飛快,跟著調動起來。

  「往市中心開,」付小馨飛快地說,「市中心的中央商圈!小張,你聯繫安全部,就說我們被敵人的特務盯上了,基地很可能也不安全了,讓他們迅速想辦法轉移。」

  司機透過後視鏡,飛快地看了她一眼,不明白她是怎麼想的——市中心不是早就給炸成了一片圓明園了嗎?

  付小馨沒理會他,拿出手機,飛快地找到了一個緊急聯絡人,發送了一條簡短的信息:「有狗追我們,救命。」

  鏡片上的紅點明顯已經意識到自己的暴露,頓時發瘋一樣地加了速。

  付小馨覺得有些透不過氣來,她是個資深的工程師,一眼掃過去,立刻就知道,這個加速度不是車輛,很可能是近地機甲!

  「再快一點,要來不及了!」

  司機被她的森然的語氣影響,一腳踹進了油門裡,汽車跑得像飛機一樣。

  就在他們剛轉下高速路口,車裡驟然響起了尖銳的警報,研究員小張帶著莫大的恐懼回過頭去,只見五六輛經過隱蔽處理的近地機甲已經逼了過來。

  是肉眼可見的距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2 04:59 PM

第四卷 黎明 第八十四章

  小張,「來、來來來了!」

  付小馨,「閉嘴——能再快點嗎?」

  司機的聲音都快破碎了,「付工,您聽說過能跑得過飛機的拖拉機嗎?」

  他話音剛落,一發砲彈已經追過來了,司機,「啊啊啊啊啊啊——」

  司機被迫在空蕩蕩的二環上來了個大角度的飄移,堪堪與死亡之光擦肩而過。

  司機尖叫到了後半部分,聲音變了調子,幾乎串到了陝北民歌的頻道上,用高亢嘹喨的原生態傾情嚎叫道:「老子以前是開F1的,你們有本事來打老子啊!」

  付小馨:「……」

  聽說有的人緊張到了一定的程度,會被激發出第二重人格,敢情是真的。

  說話間,又是一炮。

  這一次的攻擊越發近了,整個車身險些被劇烈的衝擊波掀翻,付小馨和研究員小張被安全勒了個七葷八素,一口氣險些沒喘上來,司機整個人變成了一根漏水的水管,以脫水的架勢往外冒著冷汗,鬢角、襯衫、甚至外套夾克全都濕透了,他把自己泡成了一隻別開生面的落湯雞。

  同時,落湯雞嘴裡還不消停,彷彿說話能減壓一樣,沒完沒了地喋喋不休:「哎呀我操,哎呀龜兒子,完了完了,要中彈了,完了完了,老子要被龜兒子打死了……哎呀我又躲開了,我操你接著來啊龜兒子,就是打不著……」

  付小馨有心想把襪子脫下來塞進他嘴裡,奈何騰不開這個手。

  一輛近地機甲突然急劇加速,越逼越近,車裡的人已經能聽到地面戰爭之王那震耳欲聾的引擎聲,隨後,它一個高能炮打在了車前面的路面上,整個公路坍塌了,巨大的裂縫讓人絕望地往兩邊撕開。

  剎車是不可能的,這種速度下剎車,除了車毀人亡,沒有別的下場。

  司機:「哎——嘿——哎——老子他娘的飛天奔月啦——」

  只見飛天奔月的越野車速度加到了極致,速度割開了凌厲的風聲,從公路大坑上整個飛了出去。

  付小馨和小張見了此情此景,知道自己肉體凡胎、無計可施,於是對視一眼,也跟著放開喉嚨,大聲嚎叫了起來,配上司機那千回百轉的原生態小調,他們三人嚎出了高中低三聲部。

  越野車不由自主地往前扎,眼看著是一次慘烈地倒栽蔥和一次不怎麼體面的集體歇菜。

  也不知道他們三人是誰命那麼大,千鈞一髮間,一艘貌不驚人的近地機甲從天而降般地突然冒出來,底盤伸出巨大的抓取工具,準確無誤地帶起了他們的車。

  車廂內巨震,三個聲部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又是統一一致地閉嘴息聲,面面相覷。

  良久,小張:「我們被俘虜了?還是陸軍或者安全部來救我們了?」

  彷彿是為了回答他的問題,付小馨的手機響了,她用微微哆嗦的手抓起了電話,顫顫巍巍地接通:「……喂?」

  電話另一頭,熟悉的、尾音習慣性拉長總是顯得有些娘氣的聲音傳出來:「姐,姐是我,你沒事吧?」

  付小馨感覺自己是在做夢:「……羅小波?」

  「這麼說話太慢了。」羅賓老師說完掛斷了電話,緊接著,一聲巨響,車頂被當空暴力拆除,勁風襲來,頓時把車裡那三個人的頭都給吹成了「殺馬特」。

  一隻比越野車頂還要寬大地機械手垂下來,張開掌心,裡面是一個防彈玻璃打造的直升電梯。

  三個人對視一眼,付小馨拍板說:「上去!」

  兩個男人一起使勁,先把腿腳不大方便的付小馨扛起來塞了進去,而後一前一後地爬了上來,機械手以與它巨大體形不相匹配的敏捷將電梯重新抓了進去,隨後整個近地機甲猛地加速,衝天而起,直線拔高了至少十米,一個高能炮不要錢似的轟了下去。

  被收到機甲中的三個人連滾帶爬地從電梯裡出來,直面了造型更加犀利的羅賓老師。

  羅賓扶起付小馨:「我收到你給我的求救短信了,姐,你沒事吧?可嚇了我一跳。」

  付小馨:「……」

  她知道羅賓出於某種原因,一直沒有離開中央商圈區域,本想利用中央商圈地形複雜的便利甩開那些大傢伙,讓羅賓幫忙出個車、看個路線什麼地,沒想到……

  「你……」付小馨這才發現自己的嗓子破音了,她用力地清了清,「你從哪弄來的這東西?」

  「雇的。」羅賓說,「傭兵團。」

  付小馨:「傭兵團?」

  「別,這麼說太文縐縐了,我們還有個俗稱,叫通緝犯。」機架駕駛員突然插嘴,「臭名昭著地黑市通緝犯,拿錢賣命!」

  付小馨發現自己已經有點不認識這個世界了。

  羅賓衝她露出了短促地一笑,打理得一絲不亂的頭髮上還能看出軟質髮膠的痕跡,他身上穿著那套著名的「將軍」,領口極為騷包的別了一朵嬌豔欲滴的玫瑰花,還戴了一副真絲手套。

  「他們不讓我在這裡做生意。」男模一樣俊秀的中年男子平靜地說,「還有一波星際海盜亂扔炸彈……小朱,你還記得嗎?」

  付小馨呆呆地點了點頭。

  「我那個小姑娘,剛滿三十歲,還沒談過戀愛呢,多漂亮的一個丫頭,要不是我總讓她加班,肯定有好多人追……被一根炸下來的大石頭柱子壓在了下面,大石頭,四五個人抱不過來,幾噸重啊。」

  羅賓面帶微笑,他的微笑總有一點邪氣,不能說像個女的,可也不大像個男的,聲線也還是那麼單薄,彷彿是雄性激素分泌不足——說話聲音稍微高一些,就會露出乾澀的尖細來,像是碎鐵片刮過玻璃。

  付小馨胸口如遭重擊,疼得她都快哭出來了。

  「我就想,我有錢啊。」羅賓說,「我他媽有的是錢啊,姐,我羅小波窮得什麼都沒有了,就剩下錢了。」

  他形容一瞬間扭曲,又一瞬間平復,顯示出某種「悶聲作大死」的、不顯山不露水的歇斯底里來。

  一艘敵軍近地機甲追了上來,駕駛員不管不顧地把他們這艘改裝過的機甲再次拉高,甩出的高能炮就像是軌跡精確的球,一擊爆頭。

  巨大的鋼鐵怪物在空中分崩離析,發出滔天的火光。

  機甲裡的亡命徒們大聲尖叫:「全壘打!」

  羅賓含著微笑掃了一眼:「黑市違禁品,我買得起啊,傭兵也好、通緝犯也好,我都買得起嘛!這世界上什麼東西我買不起呢?我留著錢幹什麼?全球通幣不好用了,我有貨真價實的大金條!我還有鑽石,我收藏了無數的稀有礦產,我幹嘛不花?我傾家蕩產炸了這幫狗娘養的,就為了聽個響,我高興!」

  對他這番瘋言瘋語,近地機甲裡的亡命徒們轟然叫好。

  追擊的敵人似乎也沒有意識到碰到了這種情況,當即遲疑了一下,以機甲的速度,這片刻的時間差,已經足夠羅賓他們拉開距離了。

  而他還不肯只是拉開距離逃走,羅賓打開機甲兩翼,拖出了兩個大箱子,打開一看,裡面是滿滿噹噹的「新幣」。

  「新幣」的全稱是「新紀元地球通用貨幣」,是淪陷區內他星系人發行的。

  人類拋棄金本位已經很久了——哦,指的是真正的黃金本位,不是羅賓第一次見傅落時候約的那家又貴又難吃的餐廳——然而所有的信用都在戰亂年代失去了慣性,大家又開始自發地違背生產力規律,尋求貴金屬本位幣制。

  全球通幣的購買力在下降,而所謂「新幣」,在地球人眼裡,更是不如一個屁——哪怕他星系人復古地印製了製作精良的紙幣。

  羅賓雙手扛起箱子,走近機甲開口處,尖聲呼嘯:「喲——」

  成箱的紙幣就像無數迎風舉翼的蝴蝶,在氣流中翻飛出不規則的舞蹈。

  天女散花中,機甲囂張地絕塵而去。

  「老子有的是錢——」羅賓在近地的半空中對著空曠的天地、無邊的敵人喊著。

  一般來說,這樣沒有廉恥的土豪總讓人想要把他掀翻在地,再踏上一萬隻腳,而付小馨沒有一萬隻腳,原裝的腳丫子,她只剩下了光桿司令的那麼一隻。

  因此她被自己的眼淚糊了一臉。

  與此同時,暗無天日的太空,坐標偽軍。

  距離耶西他們的艦隊被敵軍重兵圍困,已經過了七個小時。

  可惜得很,這本應是人類歷史上最精彩的一場戰鬥,竟然沒有人想起把它實況拍攝下來。

  二十艘巨艦以上的大型艦隊,對……一支小小的護衛隊。

  七個小時,他星系人愣是沒能終結這場巨漢對嬰兒一般的戰爭。

  護衛隊打得只剩下一條指揮艦,三條小艦和半艘補給艦。

  半艘補給艦艇尾部中彈脫落,像一隻禿了屁股的雞,向耶西發送了請求:「長官,對不起,我支撐不住了。」

  耶西面無表情地點頭說:「好。」

  得到了他的首肯,補給艦艇切斷了一切通訊,卸下了所有防禦,把能量一股腦地推進了曲率驅動器,它變成了戰場上的一道殘影,在不大的範圍內連續進行了三次神出鬼沒的躍遷,奇蹟般地和上了耶西哼唱的小步舞曲的節拍,在幽空中走出了一段詭譎的舞步。

  補給艦最後一次消失,短距離時空躍遷。

  最後一點能量耗盡,它精準無比,一頭撞在了他星系指揮艦地武器庫上,化成了一隻炫目的大火,他星系指揮艦倉皇脫離武器艙,卻沒能躲過例行的導彈炸膛,儘管駕駛員的操作不可說不快,指揮艦卻依然被炸掉了半邊動力系統。

  堂堂他星系指揮艦,居然也成了個禿尾巴、還少了半邊翅膀的雞。

  它脫落的部分,在刻意釋放的助燃氣體中,燒成了一片煙火海。

  耶西像個孩子一樣大笑起來。

  笑完,他頭也不回地對一直跟著他、並且看他不慣的士兵說:「你去問問那幾個書呆商量好了沒有,商量好了的話,我給他們三分鐘的時間收拾行李,三分鐘以後,我就要把他們丟出去了。」

  年輕的士兵呆呆地看著耶西的側臉,彷彿明白了他的意思,腳步無論如何也挪不動。

  「兩分五十九秒。」耶西冷冷地說。

  士兵撒腿就跑。

  倒數計時兩分五十九秒。

  耶西看著他僅存的三艘小艦艇,口齒清晰地發號施令:「L206號,左翼敵軍企圖包抄,你去拖住他們。」

  L206號的駕駛員聽了,沒有回答,默不作聲地敬了個禮,手動切斷了通訊。

  他把艦艇攜帶的最後五顆導彈依次打了出去,敵軍左翼的火力立刻應激一般地圍攏過來,奈何L206號太快了,在他星系戰艦群中肆無忌憚地橫衝直撞,很快,他所在處有眾多他星系艦艇圍了過來。

  倒數計時一分五十九秒。

  L206號突然毫無徵兆地以自己為中心,啟動了自爆一般的引力炸彈,巨大的能量釋放出來,引力漩渦像一個漏斗,頃刻間攫取了週遭濃稠的「液體」。

  耶西看著倒計時牌子,面不改色:「他們要反撲,L309號,開啟最大防禦系統,擋一下。」

  第二個駕駛員切斷了聯繫,繼而卸下了全部的多餘裝置,只留下了一套動力和防禦系統,在無數敵軍中,他撐起了螢火一般的防火罩,將自己僅存的兩艘戰艦戰友包在了其中。

  倒數計時一分整。

  敵人的火力集中猛攻開始了,微弱的防禦系統所起到的作用,只是將火力延遲了百分之一秒,在這百分之一秒中,L309的駕駛員和艦艇一起變成了看不見的粉末,挫骨揚灰。

  同時,百分之一秒中,耶西的指揮艦與他的最後一艘戰艦成功躍遷。

  指揮艦和小艦艇彷彿心有靈犀,在躍遷結束的一瞬間開啟了隱形模式。

  倒數計時四十秒。

  「L112,」耶西對他最後一艘戰艦說,「我需要你掃清從我這裡到敵軍指揮艦的障礙,給你四十秒,做得到嗎?」

  L112的駕駛員是個娃娃臉的青年,顯得很年輕,他沖耶西微笑了一下,繼而切斷了通訊。

  指揮艦裡最後一面聯繫屏幕也暗了下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2 05:09 PM

第四卷 黎明 第八十五章

  耶西點燃了他的第二根煙,叼在了嘴裡。

  「長官,應急救生艦準備完畢。」

  耶西利用L112的牽制,已經解體了一多半的指揮艦憑藉著隱形模式,神出鬼沒地卡在每一秒微妙的空檔中,跟在L112身後,就像一個偷偷溜過的影子。

  老專家們全都在等待這位臨時長官發話,然而他一聲不吭,騰出一隻手,他用兩根指頭把煙從嘴裡拔出來,吐出一口圓潤的煙圈,接著,他毫無預兆地按下了自動發射艙的授權程序。

  隨著艙門解禁的聲音響起,士兵吃了一驚,「長官,可是……」

  耶西:「快滾吧,你隨從,爭取讓他們慢點死。」

  年輕的士兵初生牛犢不怕虎,向總部匯報行程的時候,他都敢明目張膽地鄙視半路長官是吃貨,這會更是不顧已經死到臨頭,直言不諱地提出了質疑:「報告長官,我們身陷重圍,救生艙在這裡被放出去,絕對沒有跑出去的可能性,只是換個地方自爆而已,根本沒有意義!你能負點責任、有點好主意嗎?」

  耶西目光沒有離開瞄準鏡和路徑校準器,輕聲說:「我有義務向你匯報?」

  士兵:「……」

  耶西:「那你管他媽那麼寬幹什麼?那群書呆愛炸不炸,跟我有關係嗎?」

  說話間,艦艙巨震, L112號就在眼前不到百米的地方爆炸了,碎片像是帶著腥風的小刀子群,山呼海嘯地捲過來。耶西精準不差地從三艘他星系艦艇的縫隙中穿過,撞擊警報顯示,他幾乎是與其中一架擦肩而過。

  倒數計時十五秒。

  發射艙的牆壁上突然冒出了十來架激光發射槍,冰冷的槍桿不時被火光映出一片暖色,細窄地槍口就像毒蛇的信,藏的是致命的黑暗。

  對準了幾個老專家。

  激光發射槍上面打出了鮮紅的倒計時——十四、十三……

  「不走?那就等著被打成篩子吧。」這混賬無情的海盜冰冷地說。

  年輕的士兵滿懷悲憤,原地呆愣了兩秒鐘之後,他突然跳上了另一艘救生艇,第一個打開艙門,順著發射通道滑了下去。

  「操你大爺——走就走!」

  幾艘救生艇立刻緊隨其後,魚貫而出,他們就像一小撮柔弱的米蟲,在險惡的風刀霜劍中沒有任何依仗,這樣瑟瑟發抖地飛了出去。

  倒數計時十秒。

  艙門轟然關閉,引擎劇烈呼嘯,無預熱、高負荷,功率加到最大,艦艙裡壓強急劇變化,多項警報同時響起,不堪重負的機械火花四射。

  倒數計時六秒。

  耶西把剛抽了兩口的煙按滅在操作台上,突然打開武器庫,將整個武器庫存中的全部導彈、高能炮不要錢一樣地打了出去。

  處在隱形狀態的指揮艦如橫空出世,摧枯拉朽地推出扇葉一樣的衝擊波,巨大的後坐力將指揮艦狠狠地往後推去,在暴虐地炮火中一騎絕塵地飛掠而過。

  倒數計時三秒。

  化成殘影的指揮艦再次原地解體,脫落的機身迅雷不及掩耳地就被敵人打散了,而艦頭卻敏捷地避過攻擊,原地消失。

  時空躍遷,最後一次。

  倒數一秒。

  半個指揮艦毫無徵兆地順著方才炮火暴力破開的通道,鬼魅一樣地出現在了他星系敵軍指揮艦的右後翼。

  他星系指揮艦已經被那半艘補給艦炸過一次,炸禿了半邊,動力系統明顯失衡,一時轉不過身來。

  就是這一刻。

  零。

  耶西伸開雙臂,總是不肯扣好鈕子的制服領口露出男人骨架寬大的鎖骨,伸展至兩肩,厚實而有力,就像一隻準備沖上天空的大鳥。

  他想起自己光怪陸離、離經叛道的幾十年人生,臨到謝幕,心中竟是充滿了茫然。

  他戰而死,卻不知道是為誰而戰。

  因為無家無國無故土,無親朋也無好友,孤身前來,孓然而去,沒有人牽掛,也沒有人會牽掛他。

  他的生前身後,瀝乾淨血肉,除了幾十年似是而非的自由,也就只剩下了一個給已死之人的承諾——還是口頭的。

  故而他認為自己分毫也不悲壯。

  耶西忽然發現自己有點可憐,然而這念頭甫一出生,他就被自己給逗笑了。

  太空中,兩艘指揮艦近距離相遇。

  無遮無攔的王對王。

  而後它們轟然相撞,生出了一朵近乎巍峨的煙花。

  這樣的速度下,任何東西都會灰飛煙滅。汪儀正目睹了這一切,整個人已經傻了。

  死亡沒什麼稀奇的,只是每個人固有的結局而已,汪儀正不知道落到這步田地,自己究竟有什麼好唏噓的,然而那飛蛾撲火般義無反顧的一撞,卻彷彿發出了某種看不見的波,與所有沉默的靈魂發生了良久的共振……那些活著的,與死了的。

  汪儀正他們脫離指揮艦的時候,耶西已經把速度加起來了,因此這幾艘救生艦彼此之間都相距甚遠,好在短距離臨時通訊設備還算靈光,他們勉強能保持聯繫。

  兩艘指揮艦同時爆炸之後,他星系艦隊相當於瞬間被斬首,頓時成了一堆沒頭的蒼蠅,自己混亂了起來,而救生艦艇只比地球上的普通坦克大不了多少,加上隱形模式,在成了一鍋粥的戰場上,就像是幾隻暗夜裡的蚊子。

  有那麼一時片刻,汪儀正是不知該何去何從的。

  直到他聽見通訊器裡傳來的年輕的聲音。

  「我的編號是CST22429142F,名字王小川,服役於遼寧號隨從艦01A號,是一名基層砲兵,奉命跟耶西長官完成本次地對空任務。」他頓了頓,「現在,護衛隊只剩下我一個人了,請諸位專家配合我,圓滿完成這次任務。」

  如果有人在那艘救生艦上,就會看到,稚嫩得鬍茬都不明顯的年輕士兵的左臉是腫的,還留著清晰的巴掌印,這讓他說話的聲音有一些柔軟的含糊,聽起來就像個還沒來得及長大的少年。

  汪儀正記得那個橫衝直撞的士兵,感覺他的年紀似乎比傅落還要小一點,像個剛畢業、還沒過完實習期的半大孩子。

  「耶西長官為我們贏得了寶貴撤離時間,敵人人數眾多,在指揮系統崩潰的情況下,至少需要三到五分鐘才能重新集結,我們必須趁機盡快逃離這塊區域。」儘管稚嫩,但士兵聽起來有條不紊,「在此期間,我請諸位專家注意,由於救生艦的規模和重量級所限,我們攻擊能力基本沒有,防禦能力十分有限,所以請嚴密注意太空碎片,別讓它們暴露了自己的蹤跡,也別因此艦毀人亡。」

  王小川微微喘了口氣,不怎麼自然地停頓了下來,彷彿是一時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麼發號施令。

  好一會,他才乾咳了一聲,艱難而生硬地重新接上了自己的話茬:「我把路徑和坐標點隨時發到諸位的終端上,請大家不要掉隊,保持十個射程單位的臨時通訊距離,相信我,跟我走,好嗎?」

  汪儀正沒有提出異議,他感覺自己的心緒還在方才那一撞間,整個人正處於某種短暫的失聲狀態,他們就像一群黑暗中摸索前進的山羊,兩側都是懸崖峭壁,只有一頭年輕的頭羊,在這樣險惡的環境中,戰戰兢兢地在他們這群老弱病殘前面帶著路。

  忽然,不知是誰起了個頭,臨時通訊頻道中,有些沙啞的男中音哼起了指揮艦循環了好幾天的《南園》,調子裡充滿了復古的意味,彷彿是傳說中小橋流水的江南水鄉穿越了幾百年,憑空激起了這一段分說不清的憑弔。

  專家們音色各異,有跑調的,也有頗具功底的,合成了一支南腔北調,像是暗夜行路時給自己壯膽,在哼唱中,從混亂的敵軍眼皮底下躡手躡腳地偷偷溜走。

  正唱到「軋軋的機杼聲,聲聲入耳」時,通訊頻道裡突然「呲啦」一聲,老隊長的坐標暗了下去。

  幾個人的聲音不約而同地戛然而止,好一會,同行的李教授忽然輕輕地開口說:「老隊長斷線了,可能是位置暴露了,也可能是被流彈集中了。」

  王小川謹慎地問:「如果被抓捕呢?」

  汪儀正:「不要緊,我們安裝好了自爆程序,不會落到敵人手裡。」

  王小川輕輕地「嗯」了一聲,隨後,年輕的士兵忐忑地問:「可是我們攜帶的大批設備都沒了……」

  「所有的資料都在。」汪儀正用一種近乎柔和的聲音說,「沒事,孩子,你知道嗎——當年地球的第一個太空重兵工廠,也是在炮火紛飛中建成的。更不用說二部本來就有完整的技術系統,在堡壘上也有自成體系的小加工廠,我們有物質基礎,沒問題的,任何東西都可以重新建造。」

  王小川聽起來有了點自信,他說:「好。」

  這時,不知是誰插了一句:「可惜老隊長看不見了。」

  一時間,頻道裡寂靜如死。

  汪儀正不知是怎麼想的,突然調大了通訊音量。

  他的內心無可言說,只好自顧自地起了個頭:「那一天早晨,從夢中醒來——」

  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

  五分鐘以後,短暫混亂的他星系艦隊終於再次整隊完畢時,救生艦艇已經小心翼翼地退到了他們的包圍圈外,一道匯報的光信號傳到了地球的他星系總部駐地。

  此時,無數報告正堆積在格拉芙將軍的接收器裡,接收器明顯過載,燙得都能煎雞蛋了。

  他在焦頭爛額中,只好讓他的總參把所有戰報分出優先級,按照每一封戰報的卷頭關鍵詞,先處理標有「重大損失」或者「重大疏漏、急求支援」之類的。

  而太空中這場戰役,儘管他星系人丟人現眼地花了七個小時才幹掉這一支小小的護衛隊,儘管中途莫名地被斬首,打落了指揮艦,儘管確實是一個子都沒能從地球那裡弄回來——但他們仍然自以為全殲了地球軍。

  因此戰報卷首的關鍵詞是「基本完成任務」,理所當然地被他星系總參的人歸檔到了「不怎麼重要」的一欄裡。

  他星系的臨時指揮官重創之下犯了蠢,按理說,這一耽誤至少二十分鐘,而救生艙上雖然沒有曲率驅動系統,但是個頭小,機動性極強,有這二十分鐘,應該已經能脫離到敵軍安全距離外至少三四百個射程單位了,進入不可追蹤區域了。

  然而命運的天平並沒有向地球一方傾倒。

  因為同時,他星系總部接到了一封晴天霹靂。

  來自中國那份看似誠意滿滿的、囊括了引力炸彈技術和曲率系統技術的詳細資料中,竟然只有引力炸彈技術是實打實的正版——這本來就是尖刀從他星系偷出去的——因為確認了引力炸彈資料的真實性,所以他星系高層理所當然地認為他們一直關注的曲率技術信息也是真實的。

  那份「曲率驅動技術」由於極端複雜,他星系緊急組織專家團研究,足足用了一個多月才研究透徹。

  得出的結論是,儘管材料寫得天花亂墜、幾乎可以以假亂真,卻完全不具有可行性。

  格拉芙面色陰沉,知道自己這是被王岩笙擺了一道——特務頭子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對北美「友軍」心有懷疑,苦於暫時無法論證,所以他給了這麼個東西。

  引力炸彈技術只對地球聯軍有用,這份材料只有落在真的地球人手裡,才不是一堆廢紙。

  他星系總參覷著長官臉色不對,立刻想起了太空截殺地球專家護衛隊的戰報,連忙把那份「基本完成任務」的報告遞交上去,以期待功過相抵,改善長官不美的心情。

  格拉芙只花了三十秒,就把光信息裡的戰報瀏覽完畢,臉色不單沒緩解,反而變得更難看了。

  他發出無聲的光信息質問:「你是說最後敵軍指揮艦引爆所有導彈和高能炮,撞上了我方指揮艦?他當時那麼孤注一擲,為什麼沒有使用引力炸彈?」

  「你們險些放跑了關鍵內容——廢物!」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2 05:16 PM

第四卷 黎明 第八十六章

  格拉芙一隻手按在了自己的光信號發射器上,另一隻手按住了自己的胃部。

  隨行的軍醫見狀,立刻取出一支針管走過來,卻被格拉芙本人制止了。

  他戴著帽子的時候,讓人看不見頭頂的白髮,單看面容,他就像個削瘦的中年人——然而他畢竟不是真正的中年人。

  他星系全軍總司令羅華德․格拉芙將軍,現而今,已經是一百一十七歲的高齡了,哪怕在和平年代的地球這樣舒適又安全的環境下,他這個年紀,也是可以退休在家、頤養天年的了。

  然而他也沒有辦法,他星系就是這樣一個全民皆兵、層級分明、甚至有幾分獨裁性質的社會,和地球不一樣。

  就好比對於一個人來說,你不能同時要求他在循規蹈矩一絲不苟的同時,還擁有跳躍的創造力和離經叛道的想像力。

  對於一個社會來說也是一樣的,「民主」和「高效」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他星系在冰冷的制度下,軍隊和社會的執行力強大得讓人拜服,這樣高效的背後,最直接的緣由就是一由小撮人掌握著幾乎全部的話語權,他們全民一體,不像地球上派係爭鬥那麼紛繁複雜。

  在他星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權責範圍,而人民就像是一群訓練有素的畜生,經年日久的條件反射,讓他們習慣了這樣的生活,誰也不會脫離自己的職責做多餘的事,久而久之,社會的高度發達,理所當然地造就了個人的被閹割。

  有時候格拉芙覺得可怕,整個他星系社會不像人類社會——更像是螞蟻。

  地球上有一位瘋瘋癲癲作家曾經說過:「當你觀察一個蟻群的時候,就會發現,每一隻螞蟻都只是一個細胞,功能相似的細胞組成組織,進而組成器官——有一些螞蟻甚至沒有生殖能力,它們的生命高速代謝,是易耗品。因此一隻螞蟻並不是一個單獨的生命,一個蟻群才是。」

  這也是他星系人類的現狀,而格拉芙,就是這場戰爭中最終的大腦,他只好在風燭殘年,依然衝鋒陷陣。

  或許別人看不出來——當然,他們也不會關心,因為這不是他們的責任範圍,但格拉芙心裡已經有數了,中盤落子幾乎已經沒有餘地,一步險似一步,雙方的大龍現在膠著著攪在一起,只等一次山呼海嘯的震盪,說不定,他們就要收官了。

  成敗在此一舉,如果地球人贏了,他們將再也沒有機會回太陽系。

  如果他們贏了,地球人將會永生永世被鎖在地面上,喪失作為人類和主宰的權力,永遠不可能再翻身。

  可是格拉芙心裡突然湧上無邊的疲憊,看來第二十四對染色體也並沒有讓他比尋常人高明。

  他足足枯坐了有將近半分鐘,將每個緊張地等著聽他命令的人都曬在那半晌,才勉強收斂心神,壓下心裡突如其來的、那股自己彷彿到了強弩之末的痛苦和壓抑。

  他在桌面和地上展開了巨大標示圖。

  「七個小時,」他的光信號十分有效率地抵達了在場每個人的接收器,「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們的人會浪費這麼長的時間,所以現在的情況讓我們十分被動,因為在開戰的一瞬間,敵人必然已經發出了求救信息。其中,地球中國主力軍在土星附近,雖然目前具體坐標不詳,但他們趕到的航行時間肯定會超過八小時,暫時不考慮,我猜想,地球人會第一時間把求救信息轉往另一波地球雜牌軍。」

  太空中,螞蟻一樣的幾艘救生艦艇漸漸靠攏在一起,王小川輕輕地鬆了口氣:「我們已經到達對方包圍圈外圍,看來對方沒有發現……」

  他話沒說完,突然,通訊頻道發生劇烈的干擾,強行掐斷了幾艘救生艦艇的聯繫。

  救生艦艇裡的幾個專家雖然領域不同,但是浸淫各種空間技術多年,同一時間認出了干擾波。

  是敵軍在大範圍掃瞄定位,他們已經回過神來了!

  汪儀正就像吞了個冰塊,整個胸口冰冷而麻木,心沉了下去。

  救生艦艇沒有完整的防禦系統,即便是隱形,也只能勉強做到視覺上的隱形,不可能像正規戰艦那樣屏蔽敵軍掃瞄,而這個距離,被敵軍追上只是幾分鐘的事。

  短暫的干擾過去,救生艦艇之間脆弱的通訊恢復了,可是沒有人言語。

  在紙糊一樣的救生艦艇中,他們甚至沒有一戰之後、以身殉國的能力。

  與此同時,他星系總司令格拉芙抽出一根光信號筆,在地圖中畫出了一塊區域:「根據我們得到的消息,推斷那一支地球雜牌軍的坐標範圍應該是在這附近,考慮到他們還沒有裝配曲率驅動系統,以及成員是多國混雜、需要調配時間長等原因,我預估他們如果真的肯派兵救援,抵達時間應該就在七小時左右。」

  整個總司令部給太空站場開闢了最高優先級,這時,一條來自戰場的光信息直達:「已掃瞄到落跑的救生艦隊!」

  格拉芙鬆開了摀住胃部的手,臉上露出了他慣常的、遊刃有餘的微笑:「各部門注意,救生艇裡攜帶著至關重要的材料,具體內容我們無從得知,但我方情報部門事先聽到了一些風聲,知道其中至少包括了關於『電磁武器防禦設備』和『空地兩用飛船改造』的內容,光是這兩樣,我就必須要說一句危言聳聽的話,如果對方試驗成功,那麼我們很有可能輸掉這場戰爭,所以這支救生艦隊無論如何也要截住,如果不能活捉,那他們必須變成一堆碎片。」

  「收縮兩翼,執行捕捉任務的時候注意防衛,防止地球雜牌軍的偷襲。」格拉芙嘴角微動,「當然,如果他們不敢來,那就最好了。」

  如果東躲西藏的地球小聯軍忽視了求援信息,那麼至少說明一件事——地球人的太空聯軍中,軍心已經垮了。

  那無論他們是不是正醞釀著一次科技爆炸,無論他們有多麼精良的武器,這場戰爭也沒有懸念了。

  救生艦艇中王小川額角的冷汗緩緩地淌了下來,他不怕死,可他怕完不成任務。

  年輕的士兵突然毫無底氣地問:「老師們,要是我們的救生艦全軍覆沒在這裡,會不會丟失重要的資料?」

  汪儀正頓了頓,從方才冰冷到渾身麻痺的狀態裡回過神來,突然想起來他們的領路人還只是個孩子。

  他努力定了定神:「孩子,做你應該做的,別問這種問題。」

  可是他們山窮水盡,已經沒有任何可以做的事了。

  就在這時,救生艦隊的通訊頻道突然加進了一個陌生的請求,王小川本能地按下了接受。

  對方用口音濃重的英語開了腔,語速太快,口音太重,王小川愣了愣:「什麼?」

  專家們卻集體精神一震。

  「是歐盟的人,地球聯軍!」

  「救援來了!」

  光信號筆飛快地在格拉芙指尖轉動:「如果非常不幸,敵人援軍真的到了,那麼對方在得知我方指揮艦已經隕落的情況下,他們很有可能在中長距離範圍內就直接展開攻擊,也就是說,十分鐘之內,我方將遭遇來自敵軍援軍的第一波導彈進攻,我要求所有人立刻進入緊急狀態,展開防禦系統。但是注意,任務第一優先級仍然是抓捕殲滅救生艦隊,不管付出什麼代價,一定不能讓他們回到地球人手裡!」

  王小川先是一驚,隨後一喜,最後在專家們的歡呼中不可思議地冷靜了下來,拿出了他連耶西的冷水都敢潑的絕活。

  「別高興得太早,只是個信號,他們人還在三十個射程單位以外——請求友軍給開一個遠程防禦,聊勝於無就行,我們全速轉移,立刻散開,保持隱形模式,快!」

  他話音沒落,太空站場已經瞬息萬變。

  先是地球聯軍企圖圍魏救趙,艦艇沒到,先發動了第一波中短程導彈攻擊。

  他星系兩翼已經事先收縮,然而畢竟喪失了指揮官,尾大不掉,收縮得不夠快,左翼首當其衝,被轟掉了十來艘小艦。

  然而他星系人彷彿毫無知覺,不管不顧地用防禦罩隔開損失艦艇的碎片,悍然變隊,對救生艦隊窮追不捨。

  遠程防禦系統作用十分有限,死活甩不脫對方的追蹤,反追蹤警報器依然響個不停。

  地球小聯軍的援軍規模已經在最短時間內,已經上傳了總司令部。

  格拉芙摩挲著筆桿:「速戰速決——因為再拖一個小時,你們很可能趕上來自土星的救援艦隊。為了萬無一失,請調最近的四個師人員迅速趕往,務必要在一個小時之內趕到,對一小時之後隨時可能趕到的敵軍主力部隊援軍做好準備。」

  「四個師?」一個軍官小心翼翼地問,「將軍,萬一一小時之後,我軍四個師直面敵軍土星堡壘的主力部隊,那麼規模可能會上升為太空全面戰爭。」

  格拉芙點頭:「雖然可能性很小,但是你說得對。」

  他星系軍官問:「我們準備好了嗎?」

  「沒有,」格拉芙坦然說,「但是我相信地球人更沒有準備好……如果真的在這種情況下,太空戰局被拖入官子,我們也只好孤注一擲了——我請諸位記住,敵人科學爆炸,對我們來說是滅頂之災。」

  至此,太空事宜已經全部安排好,一群軍官敬禮,立刻就要領命離去,格拉芙卻突然一天手,止住了他們的腳步。

  「我軍準備這一次『木馬』行動,已經有一年多,經過無數人的努力,過程與細節都應該說得上是天衣無縫,但是敵人似乎還是事先聽到了什麼風聲,這說明我軍內部的信息安全出了問題。」

  整個他星系總指揮部中,一片的鴉雀無聲的寂靜。

  格拉芙面無表情,眼神冰冷:「我們內部,很快要展開一次清洗活動。」

  而直到此時,來自土星堡壘的救援戰隊,才終於帶著最壞的準備,來到了一個航程小時以外。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2 05:25 PM

第四卷 黎明 第八十七章

  傅落盯著航線,不知道在想什麼。

  葉文林的視頻通訊毫無預兆地接了進來。

  「哎,」他沒有前綴也沒有稱呼地叫了傅落一聲,既沒有像往常一樣撩閒,也沒說半句廢話,葉文林彷彿是能感受到傅落的心情,以他自己悄無聲息地方式體貼了起來,「我跟你說,趕到以後,我們可能面臨兩種情況。」

  傅落依然盯著航線,沒抬頭,卻一點也不打磕絆地接了話,「一種是人和艦都已經不在了,我們到了以後就是打掃戰場,順便看看撈不撈得到屍體,從理智上,我認為這種可能性比較大一點。」

  葉文林:「……其實也不一定。」

  傅落眨了一下眼。

  太空軍和地面上的三大軍種不一樣。

  地面的兵,特別是陸軍,一個個無論是工作還是訓練,都免不了天天的風吹日曬,那邊一個個年輕的姑娘小夥子們都黑成了一水的伊拉克砲彈,除了個別珍貴的天生麗質物種,很少能看見細皮嫩肉的。

  不像太空軍,他們一天到晚在艦艇裡活動,哪怕天生不白,時間長了也都快被捂成吸血鬼了。

  傅落的眼皮上幾乎能看見青色的血管,這讓她的目光看起來清透而澄澈。

  然而並不冰冷。

  「對,也不一定,還有耶西。」傅落說,「如果是別人帶隊,我們現在可以準備地毯式收屍步驟了,但是有他在,我覺得我們一會還有一戰。」

  「如果你是耶西,」葉文林的話音拖得很長,「你會怎麼打?」

  傅落默然片刻:「我一路都在思考這個問題,想來想去,想起古時候攻打城牆,城牆太高打不上去,攻城一方以屍體為階的傳說,如果是耶西的話……我覺得他應該會用戰艦填出一條血路來,撞翻對方指揮艦吧?」

  葉文林沒有說話,靜靜地出了會神,而後他輕聲問:「根據呢?」

  傅落:「感覺?唔,也說不上,可能我有點經驗主義吧——比如星際海盜團的機動性非常強,小規模殺傷力無敵,如果明顯有優勢的好裝備,小艦對小艦的戰役,打起來我們很吃力,但是他們很難組織起大規模襲擊,偷襲地球堡壘那一次不知道是多久才達成的協議,之後再也沒見過大規模的海盜團體。他星系正規軍相反,令行禁止,撐得起大場面,巨艦與巨艦之間,不同兵種配合之間非常高效,整體很強,但是單位艦隊卻拿不出手……就好像功能不全一樣,沒有戰鬥力,我從沒有見過他星系有落單的艦隊。」

  很久以前,葉文林於傅落而言,就像是半個老師,對她各種思想與判斷的影響甚至更甚於學校老師。而她也一直像個虛心又好學的學生,第一天上木馬一號,她甚至隨身攜帶了一個閱讀器記筆記,隨時都在緊張兮兮地盯著別人是怎麼做的。

  而今,她獨自一人坐在指揮室裡說這番話的時候,卻連眼皮也沒有抬一下。

  幾乎有了某種漠然的篤定。

  「第一步是要打亂敵軍的步調,第二步是擒賊擒王,大體思路就這樣,很簡單的。」傅落聳聳肩,「其他的還是要看臨場指揮和運氣吧。」

  葉文林聽到這裡,終於忍不住微微地笑了——她已經能分得清「臨場指揮」和「大體的感覺」都是什麼東西了。

  下一刻,兩個人同時開口。

  葉文林:「不過……」

  傅落:「不過……」

  她停頓了一下,頗有大將風度地一點頭:「嗯,你先。」

  葉文林:「不過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真的出現了你所說的情況,如果我們前方真的面臨一場戰役,敵人一定早就當前戰況向他們的總司令部匯報了,他們只要有腦子會大體掐算一下我們的航程,就會立刻增援。」

  「嗯……」傅落輕微地皺了一下眉,「我的意見是以撈人為第一要務,報仇以後再說,我們還沒有準備好,總覺得還差一口氣,不是時候。」

  葉文林沉默了片刻:「同意,可惜事實往往不以我們的希望為轉移。」

  葉文林祖上想必有烏鴉的血統,好的不靈壞的靈,他不幸一語成讖。

  汪儀正是不肯相信奇蹟的,縱然他鮮少有直面戰場打仗的經歷,此時此刻,他也看明白了——第一,援軍的速度趕不上敵人導彈的速度快,第二,敵人像打了雞血吃了槍藥,全然不顧自己受襲,是鐵了心地把擊落他們這幾艘小救生艦當成了頭等大事。

  第三,除了王小川,只剩下他,李教授,張教授,黃教授和她的兩個年輕助手了。

  救生艇以最大的馬力,像垂死掙扎的小蟲,拚命地四下奔逃,汪儀正做好了死的準備,可惜現場情況緊張得要命,他連人之將死回憶生平的機會都沒找到。

  警報器響得像個交響樂團,什麼都有,看都來不及看,汪儀正一眼掃過,對著通訊頻道裡的王小川說:「我這收到一排導彈警報,怎麼辦?」

  王小川:「注意閃避。」

  汪儀正當然知道注意閃避,可惜他這輩子親手主導的最快的速度,也不過就是在高速上跑跑快車道,反射神經根本不給力,一咬牙一跺腳,汪儀正視死如歸地輸入了「自動閃避」程序。

  自動閃避程序是讓艦艇根據導彈來的方向自行調整行進軌跡閃避,汪儀正作為導彈專家清楚地知道這個程序有多不靠譜——否則還要戰艦駕駛員幹什麼,早實現自動化了。

  根據實驗室裡的虛擬實驗統計,開啟了自動閃避程序之後,戰艦被擊中的概率高達80%,剩下20%可能是導彈不夠密集,做了落網之魚。

  ……然而汪儀正更加清楚地知道,就憑他這雙手這雙眼,不會做得比愚蠢的機器更好了。

  他騰出了雙手,再次瞥了一眼通訊頻道,屬於張教授的坐標紅點不見了。

  又一艘救生艇沉沒。

  也曾是前呼後擁的專家,也曾有過說一不二的話語權,也曾自鳴得意、自命不凡過,此時此刻,事實證明了,頭銜沒有辦法救命。

  專家也不行,院士也不行。

  這時,地球友軍突然變隊了。

  雖然救生艇上簡陋的通訊設備讓雙方的溝通變得極為困難,但小聯軍團從他星系人不要命地圍剿救生艦隊的行為中判斷出了端倪。

  他們的反應很快,並不像格拉芙預料得那樣,因為是雜牌軍而有內部隔閡。

  他星系人類顯然已經忘記了他們當年逃離地球,登陸到一個並不適合人類居住的小行星時爆發出的巨大的適應力。

  這支顯得頗為窩囊、一直在東躲西藏收集各國散兵殘部的雜牌軍戰艦陣營,雖然外觀上充滿了聯合國誰和誰都不一樣的特色,但臨場千變萬化、居然是出人意料的敏捷。

  一隊推進極快的小艦隊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過來,十分光棍地卸下了大批能源和重型武器,明顯不是一個風格的巨艦好像鐵索連營,極其整齊的排了一排,重火力掩護,同時,正中間一艘巨艦越眾而出,忽然向著他星系的陣營中遠程投遞了一顆會分成四節的東西。

  他們怎麼也有引力炸彈?難道現在引力炸彈是太陽系新風尚嗎?

  他星系人類驚弓之鳥,簡直怕了這種出口轉內銷的坑爹武器,引力炸彈還沒到位,已經是攔截的攔截、狙擊的狙擊、散開的散開了!

  敵軍整肅的散了。

  就這樣一眨眼的光景,那支地球聯軍的小艦隊已經迅速地將僅剩的幾艘救生艇包圍保護了起來,兩艘小艦艇合成一個防禦保護網,同一時間開啟了隱形模式,剩下一批排列在前,無差別高能炮橫掃。

  直到這時,得救的汪儀正才後知後覺地「啊」了一聲:「奇怪,怎麼沒有引力波警報?」

  不怎麼清楚的通訊設備裡傳來「哇啦哇啦」歡脫的意大利語,汪儀正半生不熟的傾聽了片刻,艱難地辨別出了對方的大意,這位意大利籍的友軍說:「啊哈哈哈,那就是個空殼子,我們撿來的太空垃圾改造來騙人的。」

  ……多麼有才又靠譜的友軍啊!

  見過把撿破爛這項工作做得這麼洋氣的組織嗎?

  不但失去了目標的蹤跡,還遭遇了這麼逗比的敵人——他星系人出離憤怒了,對著這支地球雜牌軍展開了瘋狗一樣的反攻。

  讓人絕望的是,方才說話的那個意大利人彷彿是整個救援艦隊的頭,不同於土星堡壘精英們的殺伐決斷,這位指揮官的打仗風格充滿了層出不窮的冷幽默。

  比如,他首先以一種讓人眼花繚亂的方式不停地變換著隊形,活像在用艦艇擺方陣跳街舞,而後樂此不疲地往敵軍陣營裡丟逼真度極高的引力炸彈。

  更缺德的是,邊扔還邊發出一種頻率很特殊的電磁波,濫竽充數冒充引力波,不仔細看能把人嚇一機靈,把敵人搞的杯弓蛇影、焦頭爛額的。

  這麼玩了五六次,敵人再傻也知道是坑爹的了,面對著又一次「假冒的引力炸彈」,他們終於學會了不動如山地等待——然後更坑爹的事來了,這次的假引力炸彈裡安了導彈二次加速器,由於無人攔截閃避,打導彈以一種睥睨凡塵的姿態橫空衝入了敵陣。

  當即炸了個人仰馬翻。

  再比如,這貨居然隨身帶著太空投影技術,打到一半,他們臭不要臉地在敵軍陣營裡打下了太空投影,把好好的宇宙戰場變成了夜店歌廳,將群魔亂舞的地球聯軍英偉身姿複製得到處都是。

  近距離看,他星系人類不至於分不清投影和實體,可也架不住這麼大規模的干擾。

  雜牌軍的救援部隊在規模上,與這支截殺救生艦艇的他星系部隊基本勢均力敵,地球聯軍看起來更弱一點——他們看起來有點太五花八門了,武器與能源也不見得有多充足,離得近了,更是能聽見通訊裡哪國話都有,你來我往如雞同鴨講,而神奇的是,他們內部居然還能溝通。

  還是無障礙溝通。

  可這支地球雜牌軍在文化大交融的情況下,彷彿碰撞出了無數思想與戰術的火花,打得奇蹟百出、臭不要臉。

  讓人十分地歎為觀止。

  地球聯軍潰散之後,一部分成了盤踞土星的悍匪,一部分成了行走太陽系的丐幫滾刀肉,人類的可塑性就是這麼的強。

  汪儀正在脫險之後,突然無比希望這兩方面合二為一。

  等到救生艦艇隊已經被小艦艇護送進了地球小聯軍核心,通訊頻道裡歡脫的意大利語才再次響起,宣佈撤退。

  汪儀正舒了口氣,動了動,感覺後背都被冷汗濕透了——這刺激的一天。

  可是刺激還沒有結束。

  就在他剛剛試圖活動一下僵硬的脖頸時,突然,各大艦艇裡響起了巨大的高能警報。

  「啊——哦,」寂靜了一下之後,汪儀正聽見意大利人說,「我有種不祥的預感。」

  不祥的預感變成了現實,山呼海嘯的他星系太空軍從四面八方圍困過來。

  「這是……」王小川低聲說,「幾乎是剛開戰的時候兩軍主力對壘的規模,他星系人至於嗎?」

  意大利人說了句什麼,汪儀正接著翻譯說:「他說這恐怕不是等著圍剿我們的。」

  王小川沉默了一會:「……這是要開打嗎?真的開打嗎?」

  包圍圈中的他星系部隊和地球小聯軍不約而同地停了火,他星系縮回他們一方整隊,小聯軍緩緩縮成了一團。

  在絕對力量面前,「戰術」這玩意,又叫「彫蟲小技」。

  敵人發送通訊請求,地球小聯軍默不作聲地接了,光信號翻譯成人聲,機械感十足,內容也十分簡潔,就倆字——投降。

  一切彷彿凝滯。

  而就在僵持中,這天的最後一位主角姍姍來遲登了場。

  來自土星堡壘的援軍,已經行至兩百射程單位外,只需要一次躍遷——

  葉文林站了起來,對通訊視頻那一頭的傅落換了稱呼:「將軍,我第一次正式給你打前鋒,你可要給力一點。」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2 05:46 PM

第四卷 黎明 第八十八章

  對方可能加派援軍,傅落是有心理準備的。

  但她沒想到敵人竟然下了這樣的血本,這簡直……簡直是攻打當年地球堡壘的節奏。

  再加上葉文林油嘴滑舌的那聲「將軍」,她一時間卡了一下殼。

  「別亂叫。」傅落先是皺了皺眉,繼而又覺得葉文林的狀態不對勁,彷彿是一匹野馬時刻準備脫韁,於是說,「你沒事瞎激動什麼勁?」

  葉文林神神鬼鬼地深吸了口氣,「失態了,但是我嗅到了曙光的味道。」

  傅落望向黑壓壓的敵艦群,一時間只覺得暗無天日,哪來什麼曙光,

  她低聲問,「瘋了?」

  葉文林就收斂了笑容,目光悠遠地穿透了通訊視頻,甚至穿過了一眼望不到頭的敵艦,直落到了宇宙的邊緣。

  「我沒有,」他說,「真的,是曙光的味道。」

  傅落一怔,忽然之間,她感覺到某種奇異的東西從葉文林的字裡行間滲透下來,從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來,有些玄,但卻不飄渺,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的,彷彿有一堵遮天蔽日的牆擋在面前,牆後卻隱約傳來百靈鳥的歌聲。

  但傅落很快收斂心神。

  下一刻,她的聲音像泉水一樣從指揮艦裡流出來。

  「各部門注意,敵軍至少兩倍於我軍兵力,本次任務第一優先級為救援和戰略性撤退,原則是速戰速決,儘量減少與敵軍的正面交鋒。」傅落停頓了一下,「葉隊長,請把前鋒限速在千分線下,以防甩下後隊,所有戰艦嚴禁在不打招呼的情況下展開短距離躍遷,我再重複一遍,嚴禁直接躍遷楔入敵軍陣營。」

  葉文林眼睛裡詭異的賊光緩緩地黯淡了下來,他沉吟了片刻,忽然有些自嘲地微笑了一下:「唔,你是對的,我忘形了。」

  救援部隊動了,以尖刀為鋒銳,速度不快也不慢,悄無聲息地滑向戰場。

  尖刀漸成尖刺陣型,前鋒和主力距離卻並沒有拉開。

  進入六十個射程單位範圍,艦隊龍吸線遮不住了,突然,整個艦隊毫無預兆地一起加速,他們雖然並沒有空間躍遷,但二代曲率驅動器依然顯示出其無與倫比的精確與靈敏。

  整個救援部隊就像一隻穩紮穩打的短匕首,短促而精準地釘入了敵軍七寸。

  葉文林:「向友軍發送通訊請求,讓他們注意閃避,引力炸彈準備,豁開一條口子。」

  人類歷史上第一顆引力炸彈是耶西丟出去的,當時沒有人知道這是個什麼東西,甚至一度充滿恐懼地稱其為「人造黑洞」,只有最瘋的那個瘋子膽敢親身嘗試逃逸速度和引力波強度。

  然而地球軍引入引力炸彈至今,大大小小的戰役已經打了無數場,無數次的磨合與數據記錄,已經讓葉文林到了拿眼大概齊一掃周圍環境各項參數,就能判斷出引力炸彈的安全距離的地步。

  他星系的包圍圈十分肅整,一顆引力炸彈下去,他們被迫閃避,不可避免地在包圍圈外層撕開了一條小小的口子。

  對方反應也很快,立刻將炮口一致對準了這支地球艦隊。

  楔子形狀的地球救援部隊在炮火中從容變隊,兩翼巨艦火力頂上,掩護無縫銜接。

  先鋒尖刀連軌跡也不改,同時往兩個方向,在厚厚的他星系包圍圈中投下了兩枚引力炸彈,將他星系包圍圈硬生生地擠壓成了一個兩邊厚當中薄的形狀。

  傅落:「驅動預熱,以對方對我們發射引力炸彈為信號,全體準備第一次躍遷。」

  對於密集而整肅的隊形,引力炸彈是大殺器,他星系人當然知道,他們絕對不會放棄這種武器。

  傅落話音沒落,葉文林已經彷彿心有靈犀,將第一次躍遷的參考坐標群發了出去。

  一切就好像鏡頭快進,坐標剛剛一閃,敵軍已經拋出了肉眼可見的引力炸彈。

  從引力炸彈脫節而出到徹底爆炸,總共經歷一秒半,而引力波爆發的一瞬間是會對曲率驅動系統產生較大影響的,也就是說,從敵軍拋出引力炸彈,每個人的反應時間只有不到一點五秒。

  恐怕連個「向右看齊」的時間都不夠,但是這支包含數十艘巨艦的隊伍,居然集體青煙一般地消失了,下一刻,引力波警報響起,而地球艦隊已經精確無比地落到了既定坐標。

  他們在出現的一瞬間就果斷變隊,兩翼最高馬力高能炮和導彈清道伕似的掃了出去,在他星系包圍圈中削了個窩。

  目瞪口呆的地球小聯軍被這支從天而降的友軍驚呆了,指揮官緩緩地脫了帽,看著近在咫尺,快速將他們包圍保護起來的支援部隊,毫無徵兆地把節操餵了狗。

  「好、好帥,」友軍指揮官花痴一樣喃喃地說,「你們管飯嗎?管披薩嗎?管的話能把我一起打包帶走嗎?我會調三種意麵醬,還可以每天免費來一段脫衣舞——真的,相信我,我很有料的,有胸肌有人魚線,屁股還很翹……嗶——」

  小聯軍指揮艦上所有其他國家成員們合力掐斷了這段通訊,誓死拒絕被這種人代表。

  ……好在葉文林和傅落的外語水平都乏善可陳,誰也沒聽懂意大利語。

  同一時間,地球上,王岩笙飛快地整理著自己的領帶,對角落裡的人說:「你這樣不行,一個人撐不了多久,要麼我找技術人員,把你大腦皮層裡的信號導出,所有信息讓我的內參們去過濾……」

  輪椅上的男人消瘦憔悴得彷彿隨時要去蹬腿見閻王,頭軟綿綿地靠在一邊,手背上插著針管,他的皮膚白得近乎透明,青紫色的血管脈絡分明極了。

  聽了王岩笙的話,男人半死不活地抬了抬眼皮,用一種舒緩而溫柔的口味說:「你知道你的內參裡有幾個內奸嗎?」

  王岩笙的手陡然一頓。

  輪椅上的男人疲憊地笑了一下:「唔,等我排查完畢告訴你——那你再猜,這麼多年了,當年的『星塵』是就地倒戈的多,還是盡忠職守地多?」

  王岩笙面色沉鬱,默然不語。

  「你猜猜看,我是騙你的?還是騙你的?還是騙你的?」男人蒼白的嘴角露出一個有一點頑皮的笑容。

  王岩笙嘆了口氣:「葉老師……」

  男人平靜地打斷他:「葉維,不要叫我老師,一切稱呼都是代號,不要賦予過多感情色彩。」

  說完,葉維低下頭,過了一會,他又低低地嘆了口氣:「情報是一種非常讓人不愉快的工作,搞情報的人都是被迫害妄想症,在這個漩渦裡待得時間長了,誰都不免疑神疑鬼——格拉芙最近要開始清掃他們內部,我們會面臨更危險的局面,方才我只是提醒你一聲。」

  王岩笙的手機響了,他接起來放在耳邊,對方低聲說:「海盜代表已經到了。」

  王岩笙聽罷,沒有回答,徑直按斷了手機,吩咐說:「給我連線楊寧大校。」

  葉維緩緩地操縱著輪椅,轉到了一個佈滿陰影的角落裡,就好像他這個人也是陰影的一部分。

  楊寧的心神全部牽連在八小時之外的戰場上,通訊接通地時候,只勻給了王岩笙一個心不在焉的側臉。

  王岩笙:「現在什麼情況?」

  「前線戰報,專家團只剩下幾艘救生艦艇和一個小兵,但是重要資料還在,中途被友軍救下,但是之後他星系至少出了四個精英師以上的兵力——我的人已經到了,雙方從開始交火到現在已經過了八分鐘,已經撕開敵軍包圍圈,以救援任務為最優……」

  王岩笙聽到這裡,打斷了他:「更改任務優先級。」

  楊寧一怔,轉過頭來:「什麼?」

  王岩笙落字如釘,低而快的聲音中隱約帶起鏗鏘的金石之聲:「更改任務優先級,以殲滅敵軍有生力量為第一要務,聽著,這場交火,只許勝利,不許失敗,更不許撤退,就是死,也得給我扛住。」

  楊寧神色驟然冰冷,一口回絕:「不可能,王局,您是沒聽清楚嗎?敵軍有四個師的增援,你知道在太空戰中,這個數量意味著什麼嗎?我們有什麼?二十個艦隊和八小時航程,能完成救援任務、全身而退,那已經是指揮官水平很高了,你懂嗎?」

  王岩笙:「我不想聽客觀原因。」

  楊寧是個慣常八面玲瓏的人,此時不知是動了真火還是怎麼的,居然直眉楞眼地頂了回去:「好,那我告訴你主觀原因,我的人一個比一個金貴,我不可能讓他們毫無理由地無謂送死。」

  王岩笙:「你抗命?」

  楊寧眼皮都不掀:「是啊,抗命,你行你自己上。」

  王岩笙煩躁地拉扯了一下自己的領口,拉過了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了下來,微微放軟了語氣:「我們活動了很久,現在中央已經通過了任命你為我軍太空軍最高指揮官的決議,你……」

  楊寧充滿譏誚地冷笑了一聲:「我什麼時候要求中央給我個『任命』了?」

  他是什麼意思,王岩笙心裡明鏡似的——在眼下這種情況下,太空軍真正由誰說了算,根本不需要中央任命,以前或許還有人對曹錕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現在所有長腦子的人卻都已經心照不宣地得到了共識——除了楊寧,沒人壓制得住、調動得起中國太空軍。

  不過心照不宣是一回事,這樣口無遮攔地說出來是另一回事。

  楊寧羽翼未豐的時候就整天惦記著怎麼奪他爸的權力,可想而知不是什麼虛懷若谷的真君子,但他也不會直白地把這麼猖狂之極的話砸在別人臉上。

  王岩笙覺得自己好像是一巴掌擼上了楊大校的逆鱗,直接讓他從一頭笑面虎變成了一隻被踩了尾巴的貓。

  特務頭子思量了片刻,往後一仰,看著楊寧眯了眯眼:「這次救援任務帶隊的人是……」

  楊寧截口打斷他:「王局如果沒有別的事的話,我還有很多戰報要處理,我就那句話,你行你上,我的人不去。」

  「楊寧,你知道我和你說話的時候,聯合國常任理事國首腦正在見誰嗎?」王岩笙正色說,「是星際海盜團代表。」

  楊寧先是一愣,隨後皺起了眉。

  「我們在談判。」王岩笙壓低了聲音,一字一頓地說,「但是我們沒有足夠地籌碼——地面膠著已久,如果這種時候,太空戰場我們不能先下一城,那麼太空海盜團必然見風使舵,他們和他星系聯手圍困聯軍堡壘的事還會再發生一次,你明白嗎?」

  見楊寧默然不語,王岩笙又加了一句:「否則格拉芙為什麼親自遙控,調派重兵去攔截一支小小的專家團?」

  這一句話裡包含的內容太多了。

  比如地球首腦與太空海盜團密談的事,連楊寧都剛聽說,又是怎麼傳到了格拉芙的桌案上的?

  隻言片語中描繪出了地面已經到了白熱化地情報戰,聽在耳朵裡,幾乎讓人頭皮一炸。

  「敵人在第一戰的時候使用電磁武器越過堡壘防衛,直接打擊地球後發生的事,你已經忘了嗎?」王岩笙緊緊地盯著楊寧的眼睛,「格拉芙的和談策略之所以沒有成功,是因為『北美聯軍』的出現,現在北美聯軍被證明是一場鏡花水月,如果巨大的期望破滅,再加上地對空的對接軌道被敵軍徹底截斷,以及我們的太空軍不敢正面對敵,你知道我們會陷入一個什麼樣的境地裡嗎?」

  楊寧深吸一口氣,面如寒霜。

  「楊大校……不,楊將軍啊。」王岩笙長長地嘆了口氣。

  楊寧沉默良久,儘可能用一種平靜的語氣,放軟了口氣:「王老師,客觀條件上我們真的做不到。」

  王岩笙:「你的指揮官也這麼說嗎?」

  這一次,楊寧沉默了更長的時間。

  千百個念頭都沉浮起滅在他片刻的失語中。

  他想,為什麼時間倒回八個半小時前,他沒能再慎重些,沒能下令整個堡壘傾巢而出?

  為什麼一念之差,親口讓她去做了這個指揮官呢?

  為什麼地面的廢物們情報戰打成這幅鳥樣,該瞞住的人沒有瞞住,不該瞞住的人卻沒有事先得到足夠的信息呢?

  還有那些美國人,他們不是自古有沒事炸白宮刺殺總統的光榮傳統嗎?

  為什麼格拉芙在美洲大陸悍然橫行的時候,那些蠢貨白皮猴子就不能抓住那麼一兩次機會,給他兩發冷槍?

  還有……為什麼此時此刻,坐在這個位置上的人偏偏是他呢?

  可是特務頭子連這片刻地掙扎時間都不肯留給他,王岩笙按住耳機,彷彿是在聽誰的匯報,而後他點頭說:「好,那我知道了,替我連線救援部隊指揮官——沒關係,她也是我的學生。」

  那一瞬間,楊寧看向他的眼神,就像是要親手把這個特務頭子千刀萬剮。

  特務頭子回了他一個冷酷又傲慢的微笑。

  楊寧終於啞聲開口:「我們二部的事,什麼時候輪到安全部發號施令了?」

  隨即,他單方面地掛斷了通訊。

  王岩笙保持著坐姿,僵硬地在原地坐了片刻,後背忽然彎了起來。

  他像個真正的老人一樣,原地駝背成了一隻大蝦,消瘦、老邁、孤獨。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正當壯年,頭髮已經全白了。

  角落裡的葉維突然開口說:「我聽說小林已經快三十歲了,長得很帥,你也教過他,小夥子帥嗎?」

  王岩笙聲氣微弱:「你怎麼不自己去見見?」

  「有什麼好見的,」葉維低笑一聲,「我們這種人,關鍵時刻都是過街老鼠,除了招人恨,還能幹什麼?」

  王岩笙在一片黑暗中閉上了嘴。

  「願我將士奮武在前,戰無不勝。」

  葉維伸出沒有扎針的右手,輕輕地在自己的左胸上敲了兩下,留下這麼一句話。

  他輕緩地轉動著輪椅,「嘎吱嘎吱」地走遠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2 05:53 PM

第四卷 黎明 第八十九章

  前線。

  救援部隊和地球小聯軍順利實現了通訊對接,對接前溝通靠信號,對接後則變成了連比劃再說,當中間或夾雜著地球專家們東一鎯頭、西一棒子的同聲傳譯,溝通居然沒有什麼障礙——這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除了語音以外,每一道戰艦相關命令都是有國際通用的信號和手勢的。

  在這種情況下,最簡短的手勢與信號反而有更高的效率,不同的語言各自說各自的,卻又有種如同打斷骨頭連著筋的心照不宣。

  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其中,某友軍指揮官見來了撐腰的,做著從此披薩無限量供應以及長期被包養美夢,徹底變成了一個人來瘋。

  方才消停下來的群魔亂舞再次敲鑼打鼓地開了場,這回人多、戰艦多、場面更大更兇殘了,尤其救援部隊的二代曲率驅動器與投影會相互影響,進而打造出了某種近乎玄幻的特效,是十分震撼的視覺體驗。

  如果不是通訊圖上詳細記錄了每一艘己方艦隊,地球艦隊恐怕連自己的眼睛都被那貨閃瞎了。

  葉隊長抓緊了零碎時間,對此歎為觀止:「人才。」

  傅落:「哪方面?」

  葉文林:「等他退伍轉業,一定要把他請到中央電視台,以後春晚總導演的活就有人幹了。你看他,又喜慶又熱鬧,還會跳脫衣舞,實在太多才多藝了。」

  傅落短促地笑了一下:「哪來那麼多廢話——尖刀開路,我們繼續向前,三十秒之內打穿他們的包圍圈,開始撤退!」

  此時,五艘流落在外的救生艙分別被五艘巨艦抓取保存,王小川立刻以戰士的身份投入戰鬥,下了救生艇就直接上了小戰艦,剩下三位專家和兩名助手為了分散風險,分別上了不同的巨艦,儘可能地提供技術支持。

  儘管能量微弱。

  汪儀大步走進巨艦江寧號的指揮艙,拿著一個新的閱讀器,也不出聲,也不打擾,只是往牆角一站,身臨其境地觀測起各種艦載武器在實戰中的應用,很快,軌道、射程、預熱時間等等就在他的閱讀器頁面上遍地開花。

  傅落作為救援行動的總指揮,她的影像會在直接命令發出的時候,出現在相關艦艇指揮艦中央屏幕上,連人來瘋的友軍也自發地服從她的命令。

  混亂的戰局讓汪儀正覺得眼花繚亂,但是他看傅落淡定鎮靜的神色,就覺得似乎這次救援任務也並不是多麼的艱難。

  這是一種非常有意思的體驗,汪儀正一恍惚,就覺得傅落還是過去那個小小的、胖嘟嘟軟綿綿的孩子,十分不喜歡搭理自己,礙於禮貌又要勉強應對,因此總是嘟著臉,怎麼討好都不管用。而現在,她篤定無比地站在那裡,調配千軍萬馬,看起來那麼可靠,好像天塌下來都無所畏懼。

  開路的尖刀銳不可當,眨眼工夫,敵軍的包圍圈就被他們豁出了一條口子。

  葉文林吹了聲口哨:「走你!」

  傅落:「防禦系統開到最大,全速撤退,不跟他們玩了!」

  江寧號裡歡呼聲滿溢,汪儀正看見傅落嘴角一點微笑,心裡都快要激動死了,恨不得把面前的每一個人都拽過來科普一番「那個是我女兒你知道嗎」,可是又忍住了,總覺得顯得太不穩重了。

  於是他一邊拚命憋著,比憋尿還要痛苦,一邊又露出了一臉便秘般痛苦的虛懷若谷來。

  傅落那裡連著所有戰艦艦隊的信號,她當然不可能隨時去關注每一艘艦艇裡還有些什麼人,但是因為汪儀正,她私下裡在自己面前的屏幕角落裡,給江寧號指揮艦留了一個巴掌大的小窗口。

  她一眼瞥過去,就看見角落裡的汪儀正,臉上是要傻笑卻使勁憋著的猙獰表情,頂著一腦袋支楞八叉、四處亂翹的頭髮,是十分的滑稽。

  「真是太二了,」傅落默默收回目光,心想,「怪不得汪二狗對他那麼仇視。」

  轉眼,整個艦隊已經撤退到了敵軍包圍圈外圍,在這裡突圍,敵人仗著人多圍都圍不住他們,因為速度上的優勢。

  突然,來自土星堡壘總部的通訊請求發了進來。

  傅落沒怎麼在意,脫口例行匯報:「救援任務完成,突圍基本成功,我們現在準備……」

  「傅落,」楊寧突然正色打斷,「收到上級命令,任務目標臨時變動。」

  傅落一愣:「……是,請指示。」

  楊寧的表情很不對,臉板得很像個面癱,他平時從來不這樣——傅落注意到,他的整個臂膀、後背都是緊繃的,就好像隨時站起來找人打一架的樣子,這讓她也不由自主地就有些緊張起來。

  楊寧語速很慢,好像每個吐出來的字,對他來說都很重於千鈞。

  「剛剛地面方面發來消息,目前聯合國正在與星際海盜團代表和談……」

  這句話一出口,他什麼都不用說,傅落也明白了。

  星際海盜團,除了耶西,與這些人接觸得最多的就是傅落了,她像瞭解自己座下戰艦一樣瞭解這群敵人。

  星際海盜是百分之百的投機者,得勢的時候是肆無忌憚的破壞狂,一旦有風吹草動,又會跑得比誰都快。

  在戰局不明朗的時候,他們就是一根牆頭草。

  格拉芙猝不及防地把這裡變成星級戰場,如果地球軍首戰撤退或者失利,暴露出人手不足、堡壘距離太遠的弱點,那麼地面戰場將會失去起碼的談判籌碼。

  地球與他星系人類,在用這場對戰做一場豪賭。

  「真是見了鬼了。」傅落默默地想,「為什麼主動權永遠不在我們手裡?」

  她聽見楊寧說:「修改任務目標為不惜一切代價,打垮他星系敵軍。」

  傅落有一秒鐘沒答話,楊寧以為她會對這種不合理的任務要求提出質疑,然而通訊畫面一轉,他才發現,方才她只是打了個變隊手勢。

  「收到,」她沒有任何質疑,也沒有任何反對,只是簡短地說,「遵命。」

  「如果任務失敗……」

  那一刻,楊寧幾乎想要不受控制地脫口說出「如果任務失敗,你們儘可能撤退,保存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任何後果我替你擔」。

  可是沒有。

  一字一句,全部徘徊在他胸口,每一次撞擊,都激起肺腑間尖銳的劇痛。

  楊寧的喉嚨輕輕地動了一下,下一刻,他補全了自己的話:「……你就提頭來見。」

  三十秒後,地球艦隊精確地撤出了敵軍包圍圈,卻並沒有趁機脫逃,他們居然原地整隊,肅殺的土星堡壘與變幻多端的小聯軍融合在一起,顯出某種反差極大的和諧,在非常近的距離,與龐大的敵軍對峙。

  下一刻,地球聯軍先發制人,尖刀以與方才穩紮穩打、時刻不脫離大部隊大相逕庭的氣勢突然集體躍遷,悍然闖入敵軍之中,巨大的引力漩渦四處開花,隨即,整個地球艦隊以單一巨艦所帶領隨從艦為單位,一反方才整肅集中,化成了數隊的海盜般的小艦隊。

  眨眼功夫,他們已經從巨獸解體為狼群。

  地球。

  病弱的男人一動不動地坐在輪椅上,閉著眼睛,好像已經睡著了。

  一個護士走到了門口,接受安檢。

  她已經習慣了,隨身攜帶的所有醫用設別都需要打開檢查,還要反覆三遍,她本人則要通過安全檢查門,不單能檢查出她身上帶了些什麼,還能掃瞄到身體內部的情況,以防身上有植入式的通訊設備。

  護士瞥了一眼骨肉皮都被亮出來的檢查結果,心不在焉地想:「我頸椎好像有點問題。」

  安檢人員不與她交流,從走進這間屋子開始,她就不被允許開口了。

  事實上,護士每天來換藥的時候,也從沒有見過那男人睜過眼,他彷彿就是個仿真程度很高的人形娃娃。

  護士在嚴密的監控下,輕輕地拉起了他的手,把針頭拔了下來。

  就在這時,男人陡然睜眼。

  護士嚇了一跳,有那麼一瞬間,她有種自己要被吸進去的錯覺。

  葉維目光轉動了一下,好像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屋裡有人,他露出了一個微笑,輕輕點頭:「麻煩了。」

  隨後,他就好像極其疲憊一樣,再度閉上了眼睛,嘴角露出了一個輕飄飄地笑容,心想:「好像知道了點什麼重要信息。」

  時間倒退回一百六十年前。

  當時的安全部前輩就有人先知一般地埋下了星塵計劃的種子。

  那個人姓名不詳——真正舉重若輕的人物,除了王岩笙這種臨危受命、半路出家的,大多都會只在歷史上留下一個「姓名不詳」的結果。

  那位前輩在得知部分人類出走的時候,曾經請求派兵追殺。

  「從他們走的那天起,就不再是人類,而是我們最危險的敵人。」

  但是很可惜,當時沒人理他,臨陣脫逃固然可恥,但那也是個人選擇而已,再者說,大敵當前,不全力抗擊,反而對自己的人窮追不捨,這不是有病麼?

  在提案一再遭拒的情況下,那位前輩提出了「星塵計劃」。

  他頂住壓力,甄選了兩百個安全部精英,使用被禁止的「腦聯網」技術,將他們彼此聯通在了一起,混入了第二批逃亡他星系的飛船群中。

  「腦聯網」是基於古代「物聯網」構想產生的一種技術,把人類大腦改造為半機械化的處理器,實現「千手千眼」的信息共享,但是一來成功率極低,二來違反了人權基本法,因此後世再無發展。

  當時派出的這兩百個人,共用一個代號——「星塵」。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2 06:05 PM

第四卷 黎明 第九十章

  「後來嘛,路上遇到了射線污染,你知道的,那時候空間技術很落後,不怎麼上得了檯面,太空長途旅行非常勉強,射線洩露,無數人中招,混在其中的星塵也沒有因為陣營的不同而倖免於難,反正大家從那以後都成了怪物。有的得了多骨病,有的變成了橡皮人,還有的……就像我、像胡洋一樣,永遠停留在了某個尷尬的年齡,一百多年沒有改變過。」

  「在他星系待了二十年,我和其他幾個同事接到上級命令,以建交和民間商業往來的名義回到了地球,以便於通過我們隨時掌握那一邊的動態,留在他星系的同事們的攜帶的星塵系統,則借助了某一次的契機,集體改造了一次,成為星塵二代系統。我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妻子和兒子——雖然與妻子復合無望,但和兒子感情還不錯。」

  「就這樣,又過了二十多年,有二十六?還是二十七年……唔,差不多,來自他星系的信息越來越乏善可陳,他們每天都掙扎在生死線上,實在沒什麼好說的。前後五十年,一代人都過去了,『星塵』的創建人早退休,銷聲匿跡,可能已經長眠在了某個受監控的療養院裡了吧?」

  「最後一次見他的時候,我的老上級像個真正的老頭子,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閒話,有用的卻只有一句——如果有一天我要離開,那麼銷毀星塵的所有記錄,從此知道這個項目存在過的,就只剩下歷代的安全局負責人和共和國主席——唉,說起來真是心酸,他的被迫害妄想症一輩子也沒治好。」

  「同我一起回歸地球的同事先後過世,最後只剩下我一個,再後來,整個星塵項目也悄無聲息地被時光埋葬,流落在了歷史的垃圾堆裡,而我的兒子漸漸年長,他發現自己有一個永遠也不會變老的父親。」

  「看起來不老不代表真的不老,也不代表不會死,初代星塵系統透支了我大量的生命,我一度難以為繼,於是決定關閉它,就此退休。離開之前,我按著老上級的指示,處理了一切關於自己的一切,銷毀了所有檔案,與組織切斷聯繫,開始了我漫長的植物人生涯,直到初代星塵系統被重新喚醒——哦,對了,我剛才忘了問你,該怎麼稱呼?」

  「護士」的臉色白得發青,她睜大了眼睛,一臉的惶恐,哪怕面前僅僅是個連站都站不起來的男人——還是個老男人。

  「我……我我……」她目光四下亂瞟,「我們領導說不能在你面前說話,我……」

  「不不不,請,請暢所欲言。」葉維和顏悅色地看著她,「你的普通話真不錯,是因為祖上在沒走之前,都是亞洲人吧?感覺亞洲人對二維的文字好像更敏感一些……唔,我想想,剛才還有什麼沒提到的?」

  「哦!對了,唉,你看我這個老不死,腦細胞雖然活性還不錯,但是記性卻不行了,我覺得應該是心因性的。」葉維自嘲一笑,溫和地看著她,削瘦文弱的男人就像個好脾氣的老師,看著他青春期不服管教的學生,「你應該想知道,即使是在他星系,像我一樣的怪物也是十分少見的——不然胡洋也不會那麼搶手——那麼算來,當年的星塵應該都已經死了,這個項目又該怎麼延續呢?」

  胡洋就是地球安全部手裡那個看起來是個十來歲,實際上出生於兩個世紀前的「老男孩」。

  「護士」的面部肌肉不由自主地輕輕顫抖了一下。

  葉維的目光中閃過狡黠的笑意。

  「這就是初代星塵系統和二代星塵系統的區別了,我剛剛提到了,由於某種契機,在他星繫上的星塵同事們的系統被集體改造了一次。小朋友,你歷史好不好?要不要試著回想一下,根據時間推算,那次『契機』指的是什麼?」

  「護士」先是短暫地愣了一下,隨後,她紅潤的臉蛋陡然間變得慘白,瞠目結舌地看著面前的葉維,就像他變成了一個可怕的怪物。

  「沒錯,你想起來了,」葉維微笑起來,「就是那個東西,他星系人類最偉大的發明之一,可供日常應用的光信息系統,你還記得光信息工程的總負責人是誰嗎?抱歉,我忘了她的真實名字了,印象裡她年輕的時候應該是個下巴很尖的女士——唔,不用查了,她去世很多年了,作為一個優秀的特工,她活著的時候你都不可能通過她的社會關係調查出什麼,別說死後幾十年了——她在光信息工程中成功夾帶私貨,把二代星塵系統改造成了體外設備,就藏在你們每個人都有的光信息接收器裡。」

  體外星塵系統意味著「星塵」是可傳遞、可訓練、可轉移的。

  而第二代星塵出生於他星系,履歷與出身將會比一代更加隱蔽、更加毫無破綻。

  就像某種本土恐怖分子。

  護士:「我們……我們可以排查……」

  葉維好整以暇:「你們可以試試。」

  「我……你沒有道理告訴我這個,這不可能是真的,你想誘導我們內亂!」

  她當然不會相信,面對著葉維的時候,她甚至連動手膽量都沒有。

  即使她身強力壯,他只是個半殘。

  葉維笑而不語,好像在無奈地說「被迫害妄想症真是一種星際範疇上的職業病」。

  他發送了呼叫信號,很快,兩個荷槍實彈的安全部特警衝了進來,架走了「護士」。

  好像不在意她的去向,也不在意她是不是能逃走,葉維頭也不抬地悠然靠在輪椅背上,閉目養神。

  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他正以一種慢鏡頭,在自己的大腦裡回放著方才的一切,初代星塵系統對每一個畫面做著盡忠職守的分析,體溫、心率、血壓、各項應激反應……

  而後,他直接通過星塵系統在內置通訊器上對王岩笙說:「嫌疑人名單我發給你了,怎麼排查就是你的事了——他們仍然不放棄尋找胡洋的事是真的,這個月格拉芙約見醫務兵的頻率上升了近四成的事恐怕也是真的,另外,格拉芙恐怕已經意識到了星塵的存在,現在他們那邊大環境十分緊張。」

  王岩笙沉吟良久,下一刻,這一代的安全局負責人的聲音直接抵達葉維的聽覺神經:「我一直想知道,為什麼當初這個計劃被命名為『星塵』,『塵埃』的『塵』,而不是我們通常理解的那個『星辰』?」

  葉維半垂著眼皮,目光似乎在盯著自己蒼白的手,又似乎落在了無盡的虛空中。

  他原本是這個國家……不,這個世界上最聰明的那一部分人。

  他記得自己鮮衣怒馬的少年時光,記得那從始至終的天才光環。

  那時候,他妄想過自己也許會成為悠長的諾獎歷史上的一員,著作等身,抑或是彪炳千秋……

  然而蹉跎半生,他猜中了開頭,卻沒有猜中結尾。

  「我沒有問過,」良久,葉維回答說,「星辰是從地上的人的角度說的,大概從星星的角度來說,那些恆星,雖然自以為能照亮光年之外的世界,其實也只是茫茫宇宙中的一粒塵埃吧。也許是老領導們告誡我們不要傲慢的意思?」

  從來以往,沒有人會記得他畢生非人之苦痛與而今百年不世之功,他的檔案將在戰後永遠地被封存,就像無數湮滅在時光中的無名前輩一樣。

  「葉維」這個名字,就是一顆無痕無跡的塵埃。

  前線。

  無止無休的廝殺,已經進行了一個多小時。

  而衝鋒仍在繼續。

  「報告,敵方巨艦自爆,引爆自身攜帶的引力炸彈,右翼崩潰。」

  「收到,雪山號坐標轉向,截斷對方補給,紅龍號追擊,打亂對方步調。」

  「報告,黃山號隨從艦損毀超過75%,請求支援。」

  「收……」

  新的指令沒來得及下達,指揮中心與黃山號的通訊信號驟然斷開。

  這代表艦隊核心巨艦黃山號在方才一瞬間機毀人亡。

  屬於黃山號的一角徹底黑了,只剩下底色,那是黑底紅字的兩行——

  聯軍萬歲,祖國萬歲。

  傅落目光掃過,一觸即收:「黃山號墜毀,江寧號接受剩餘隨從艦。葉隊,統計對毀率。」

  葉文林的聲音有些沙啞:「我方與對方對毀率接近1:1.8。」

  傅落:「這樣下去不行。」

  葉文林低笑了一聲:「你還想怎樣?就算我們是狼群,也要看人家肯不肯當馬群——何況真正的狼群對馬群,頭馬還在的情況下,食肉動物也不一定能佔多少便宜。」

  將近八個半小時的全速航行里程,與二代曲率驅動系統耗能極大的弱點疊加在一起的結果,就是他們空有倚天劍,內力不足。

  而他星系人顯然吸取了上一場戰役的教訓,牢牢地把指揮艦隱藏了起來。

  傅落:「按我的經驗,如果能幹掉『頭馬』,短時間對毀率至少可以達到1:10,我們甚至可以讓他們無力整隊,你信不信?」

  葉文林頓了一下:「按我的經驗,敵軍指揮艦的坐標範圍肯定在第四區之內,你信不信?」

  就在方才墜毀的黃山號所在區域。

  傅落情不自禁地往相鄰五區的江寧號瞟了一眼,她看見汪儀正在高速行駛的巨艦中被安全帶牢牢地綁在牆上,嘴裡還唸唸有詞地不知道在算什麼參數。

  她沒有問葉文林怎麼得出的這個結論,果斷相信了先鋒的直覺。

  葉文林:「將軍,怎麼打?」

  「說了別瞎叫,」傅落的目光沒有離開四號區域,一邊應對著百變的戰局,一邊在心裡飛速地掐算著,「如果我們集體躍遷到坐標四區附近,對方至少有五到七秒的反應時間,集中炮火,能掃了這片區嗎?」

  葉文林乾脆地說:「那誰知道,賭一把?」

  傅落:「輸了咱們就陷在裡面了,是全軍覆沒的節奏。」

  葉文林:「以現在的對毀率和我方能量庫存量,是打光最後一艘艦的節奏。」

  「好,賭了。」傅落一口應下來,「那我們這回出一張『網開一面』——全體報告動力系統能量庫存。」

  傅落掃過所有艦艇的能量庫存,在最短時間內進行了調配:「請友軍撤到坐標六區邊緣處,江寧號原地不動,做好掩護,其他艦隊各部門注意,具體坐標已經發出,以掃清四區所有戰艦為目標,一旦發現有敵艦撤出四區,請友軍和江寧號配合,不惜一切代價擊落。」

  友軍沒有曲率系統,而江寧號能源庫存見底,難以再支撐空間躍遷。

  這兩支艦隊不參加躍遷和清掃,如果敵軍指揮艦立刻被擊斃,那再好不過,如果非常不幸,它撐過了五秒鐘,成了漏網之魚,那麼在三面圍困的情況下,敵軍指揮艦第一反應一定是不顧暴露,從缺口處第一個衝出四區。

  這叫做「網開一面」。

  而脫網而出、被標記的指揮艦,前方自然有友軍和江寧號等著。

  「三秒鐘後執行躍遷。」

  所有人屏住了呼吸,下一刻,地球軍將所剩不多的能源孤注一擲,集體躍遷,連友軍時刻不停的群魔亂舞影像都停了那麼一剎那,彷彿時間暫停了。

  「哢噠」,秒針跳躍一下。

  共舞的高能炮與導彈同一時間爆發,暗無天日的宇宙就像是給活生生地撕開了一條口子,流出了灼眼的岩漿,山呼海嘯地拍岸而來。

  什麼是硝煙成海——

  五秒鐘眨眼而過,又彷彿拉了一千年那麼長,突然,敵軍陣營裡,幾艘A級大艦艇越眾而出,從炮火的夾縫裡突圍了出去,就像是一條拖著長尾的流星。

  原來他星系指揮艦竟然在一艘隨從艦上,對方指揮官反應不可說不快,在地球軍炮火捲過來的瞬間就使用了「烏龜戰術」,當機立斷棄車保帥,把坐標第四區域範圍內所有大中小乃至於巨艦全都當成炮灰,層層裹挾住當中的指揮艦。

  五秒鐘之後,他們準確地抓住了地球軍的炮火間歇,突圍而出,越過無數殘骸,直奔坐標五區方向。

  「江寧——」

  江寧號及其隨從艦聞風而動,與此同時,周圍的他星系敵軍終於回過神來,瘋了一樣地企圖加重火力,拚死掩護自己已經暴露的指揮艦。

  勢單力薄的江寧號隨從艦隊一個眨眼的工夫被掃落了七成以上,損毀率過高的自動警報已經發往指揮中心,而敵軍指揮艦一旦越過這片區域,立刻會被掩護得水洩不通,到時候誰都愛莫能助。

  江寧號艦長嘶聲怒吼:「發射引力炸彈!引力炸彈!」

  江寧號上的汪儀正感覺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只有瘋子才會這個距離發射引力炸彈,然而沒有人說艦長瘋了。

  因為指揮官的命令就是擊落被標記敵艦,「不惜一切代價」。

  四節的引力炸彈出艙,江寧號全速後撤。

  可是到底來不及了。

  同時,他星系指揮艦中也在瘋狂地發送命令:「停火!蠢貨!讓開!」

  同樣來不及了。

  引力炸彈沒到達指定坐標,就被敵軍沒來得及停下的、密集的炮火擊中。

  引力炸彈當空引爆,深淵般的漩渦將週遭一切裹挾了進去,百十來艘他星系戰艦,滑不溜手的他星系指揮艦,以及……

  以及江寧號。

  推子落棋,將軍。

  電光石火,塵埃落定。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2 06:12 PM

第四卷 黎明 第九十一章

  指揮中心裡有幾秒鐘完全沒了動靜,這在瞬息萬變的太空戰中是不被允許的失誤。

  葉文林不得不開口提醒,「敵軍指揮艦已被擊落。」

  「敵軍……咳。」傅落的聲音很低,儘管這樣,竟然還是破音了。

  她閉了嘴,卻並沒有玩忽職守,下一刻,詳實的坐標群從指揮中心發往每個戰艦,縱然是外行,一眼掃過去,也知道她這是將整個敵軍陣營大卸八塊了。

  葉文林,「尖刀就位,衝鋒。」

  沉默的指揮官不再下任何指令,只是默不作聲地發送著精確的坐標,讓艦隊在尖刀的帶領下,從敵艦群中幾進幾出。

  又半個小時,一條通訊請求突然插了進來——地球小聯軍傾巢而動,此刻才剛抵達。

  而戰局已經到了尾聲。

  到了這一刻,這場仗已經沒有什麼好打的了。

  地球土星堡壘一支救援部隊遠距離救援,全殲他星系四個師的精銳兵力,消息一經傳出,舉世譁然。

  一直躲躲藏藏的小聯軍也終於重整旗鼓,正式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

  同一天,小聯軍指揮官下令遷移,以半護送的姿態隨救援部隊一同前往土星,至此,流落在外的聯合國堡壘殘部再次聚合,在遙遠的土星遙遙地望著母星的方向。

  而聯合國與星際海盜代表的談判則長達二十四個小時之多,言語的機鋒在談判桌上,籌碼卻在談判桌外——這是一場地與空前線、情報與軍需補給濃縮在一起的戰爭,每一處都是砝碼,每加上一個砝碼,敏感的天平都會往某一個方向輕輕歪斜。

  除了當事人,沒有人知道當時的過程是怎麼樣的,但大家都看到了結果。

  二十四小時之後——星際海盜團與他星系人類單方面毀約,帶著他們在地球上掠奪到的、染血的物資,短暫地飛離了大氣層。

  盟友的背叛和精銳的慘敗,逼迫他星系不得不重新加固太空佈防,對地與空兩重戰場進行再分配,雙方短暫地偃旗息鼓,醞釀著一場更慘烈的決戰。

  地球人與他星系人類,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終於達到了勢均力敵的臨界點。

  唔,那一天是中秋節。

  土星堡壘中,各國歸位,這一次,涇渭分明的洲際與國別消失了,每一個關卡的公共餐廳都變成了萬國文化廣場,花花綠綠的國旗一塊一塊的,活像補丁一樣隨機地縫在一起,當桌布或者掛毯。

  進進出出什麼模樣的人都有,乍一聽,說的都是番邦話,顯得鳥語花香的。

  楊寧依然不合群地待在他萬年獨自一人的指揮中心裡,他的背影挺拔而瘦削,制服洗得發白,領口袖口依然是扣得一絲不苟,神色客套而冷漠。

  視頻那一端是地面上的聯合國代表團,王岩笙肅手站在主席身後的角落裡,遠遠地看了楊寧一眼,像一個幽靈。

  「你的委任狀會在三個小時內下達並通報全球,」主席看著楊寧,頗為感慨地說,「倒退十年,大概打死我們也想像不出,有一天地球聯軍會在這種情況下融合在一起,並且還有了一個總指揮官。」

  楊寧保持著一個軍人的不苟言笑,一言不發地以稍息的姿態站在原地,並不插話,英俊的眉宇間是淵岳般的巋然不動。

  「聽說當時救援艦隊的指揮官,是戰前一天剛入伍的女兵?」

  楊寧短促地點了個頭:「是。」

  「還是孩子呢,」主席嘆了口氣,「唉,在我們這群老東西眼裡,其實你也是個孩子。」

  那一刻,楊寧覺得世事如此奇妙。

  如果是以前那個他,此時一定會順著主席的話茬,讓這場對話的氣氛更加親切一點——楊寧就是致力於讓自己成為一個把八面玲瓏春風拂面的人,他想讓所有人都難以把他和楊靖和聯繫在一起。

  可是此時此刻,他卻鬼使神差地沒開口,惜字如金得就像什麼都沒聽見,彷彿被楊靖和附身了。

  主席轉過頭對其他國家首腦說:「你們看這個孩子,樣子和老楊不怎麼像,神態氣質卻一點也不差。」

  翻譯把這句話低低地傳播開,眾人無論熟悉不熟悉楊靖和,都紛紛禮貌地點頭附和,楊寧的嘴角終於吝嗇的往上提了一下,很快又收了回來。

  所以死去的人並非無影無蹤,他們被埋在活著的人的骨血裡。

  短暫的溝通後,楊寧離開了指揮中心。

  他先是到了總參的寢室區,看見傅落的頭像黑著——那代表屋裡沒人。

  楊寧遲疑了一下,轉身走向了模擬訓練室。

  艦艇上自帶的模擬訓練室基本已經被棄之不用了,真刀真槍的戰役還打不過來,誰還會跑到這裡玩電子遊戲?

  這位……作為人類歷史上第一位地球聯軍總指揮官、年輕得不可思議的男人,此時彷彿近鄉情怯般地在門口停住腳步,遲疑了不知多久,他才好像是下定了決心一樣,刷虹膜走了進去。

  傅落正在模擬艙裡。

  她沒有開啟對戰模式,只是假裝自己在「守衛者3號」那艘無比陳舊的戰艦裡,獨自一人,漫無邊際地徜徉在宇宙中。

  這裡沒有敵人,沒有堡壘,沒有無止無休的命令,什麼都沒有。

  只有無限的黑暗和有限的微光。

  這樣的環境曾經讓她緊張焦慮,險些引起宇宙恐懼症,此刻卻只讓她覺得安心。

  守衛者3號是她第一次關閉傷害閾值的時候,和耶西模擬對戰的那一架古董,上一次它在耶西的步步緊逼下自我解體成了一團宇宙漂浮物。

  這一次它好好的,傅落沒有打開動力系統,依然讓它漫無邊際地漂浮旋轉著,她仰面躺在駕駛艙中,恍然間不知道今夕何夕。

  死亡也是這樣嗎?她這樣想著。

  死了的人,就像這樣孤零零地漂浮在黑暗中嗎?

  冥冥中,他們還會有意識嗎?

  他們會像活著的人一樣,思念、留戀、甚至痛哭流涕嗎?

  還是……因為太過渺小,所以凡人的喜怒哀樂就都沒有任何意義呢?

  她透過守衛者3號透明的頂部望向宇宙,視線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無聲無息的眼淚源源不斷地順著眼角和太陽穴流下去,很快,她鬢角的頭髮都濕了。

  耳邊是機械的「沙沙」聲,傅落覺得身體有些麻木,胸口冷冰冰的,好像被萬箭穿心了一次,而冰冷的箭簇還逗留在她的血肉中。

  忽然,「沙沙」聲中傳來柔和的「叮咚」聲,好像有人輕輕按了一下門鈴,傅落木然的眼珠終於轉動了一下,注意到模擬系統提示了其他神經組接入。

  「是來做對戰練習的嗎?」傅落漠然地想。

  下一刻,她決定忽略這個進入提示,對方要打,就讓他隨便擊落好了。

  她好像失去了力氣,只想找一個地方好好看看星星。

  守衛者3號破舊的瞄準鏡裡出現了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還是那架遊艇。

  然而對方緩緩地靠近過來,卻既沒有禮貌地自我介紹一下,發送模擬對戰開始請求,也沒有主動攻擊。

  駕駛員只是一言不發,保持著在二十米左右的距離,和守衛者3號一樣無所事事地停下了動力系統,如影隨形地飄在守衛者3號附近。

  歷史上,那架遊艇是守衛者3號首戰告捷的刀下亡魂。

  而模擬系統中,它們看起來就好像兩隻在茫茫宇宙中遛彎的蚊子。

  遊艇裡那位又是哪裡來的怪胎?

  傅落不知道,可是其他人的存在,讓耳邊原本單調的「沙沙」聲變了一些,漸漸地,她聽出來,「沙沙」聲裡摻雜進了不大清晰的音樂。

  黑暗中,她下意識地忍不住收回茫然四散的神智,把精力集中在了聲音上,樂聲慢慢變得清晰,似曾相識的小調悠然迴蕩在密閉的艦艙裡,傅落呆了呆,隨後喃喃地說:「不想聽這個,我想聽《南園》。」

  樂聲一頓,隨後戛然而止,片刻後,不知道對方是怎麼做到的,《南園》流進了守衛者3號正中。

  傅落自言自語地說:「我有點後悔,但是不知道後悔什麼。」

  遊艇裡的人沒有搭腔,但《南園》一波三折的琴聲好像在回應她的話。

  傅落閉上眼睛,覺得自己應該想一點什麼,比如她可以回憶幼年時和汪儀正一起生活的日子,父母離婚後他笨拙討好地來探視自己的日子,回憶耶西那個王八蛋一直以來都是怎麼蹂躪她的。

  可她發現自己連這一點回憶的力氣都沒有了。

  她只好在長時間的沉默後,又毫無意義地重複了一句:「我不知道應該後悔什麼。」

  萬語千言,一同湮滅。

  不知不覺,傅落筋疲力盡,在模擬系統中和《南園》歌聲裡,她昏天黑地地睡著了。

  模擬系統檢測到用戶失去意識,輕緩地自動斷開了連接。

  模擬艙緩緩打開,她臉上還帶著未乾的淚痕。

  楊寧站在外面,默立良久。

  然後他用耳語的音量輕聲問:「我可以給你擦擦眼淚嗎?」

  沒有回答。

  楊寧等了一會,假裝自己收到了許可,彬彬有禮地點頭說:「謝謝。」

  他伸出彎曲的食指,小心地擦拭掉傅落沒入髮跡的淚痕。

  楊寧彎著腰,藉著模擬艙昏暗的燈光,專注地望著傅落良久,又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我可以抱抱你嗎?」

  依然是沒有回答。

  他常年不展的眉宇輕輕打開,乾燥蒼白的嘴角勾出了一個小心翼翼的微笑。

  「謝謝。」楊寧說著,俯身把傅落身上的模擬系統用最輕柔的動作解了下來,托住她的頭和膝彎,把她從模擬艙裡抱了出來。

  葉文林不知什麼時候等在了總參的寢室區外,遠遠地看見楊寧送傅落回來,不禁愣了一下。

  楊寧極小幅度地向他點了個頭,走了進去。

  等她醒來,又將會是新的、無法逃避的戰鬥。

  傅落意識不清地昏睡了三天,差點被送到醫療部打營養針。

  而後她若無其事地起來,把自己收拾出人樣,洗乾淨臉,換上制服,扣上新的肩章,吃了一頓熱量很高的早餐,如常去找她的上級報到了。

  在這三天裡,集中倖免於難的專家以及整個地球聯軍的力量,一個尚待完善、還有些簡陋的太空空間科學院建立了,與地面空間科學聯盟共享數據庫。

  人類歷史上第五次工業革命,就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中,從高能的武器開始,轟轟烈烈的開始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2 06:21 PM

第四卷 黎明 第九十二章

  汪亞城猛地踹開門,飛快地鑽了進去,箭一樣地衝向了牆角。

  爆炸聲轟鳴而至,爛磚碎瓦片紛飛,汪亞城把自己團成了一團,從頭到腳籠罩在了一層透明的、果凍一樣的罩子裡,上面閃爍著各種數字,分門別類地記載了他所承受的撞擊,是個新形的隨身防護器。

  汪亞城被爆炸的衝擊拍扁在了牆上,又在那「果凍」的保護下安然彈開,他卻並沒有有恃無恐,因為這個看似神通廣大地「果凍」防護罩已經顯示快沒電了。

  一彈之下,汪亞城迅速借力跳開,猴子一樣地扒著窗戶躥上了房頂,同時,防護器「嗶嗶」地響個不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變薄消散,而近地機甲的轟鳴聲已經逼近。

  汪亞城忍無可忍:「假冒偽劣產品啊這是!」

  他說著,一頭衝進了槍林彈雨,上躥下跳地躲避著層出不窮的流彈,同時嗷嗷亂叫著:「都在追殺我,接應呢?接應半路拋錨了嗎?」

  空中響起悠長的哨子聲,當然是機械合成的,高度模仿古代草原牧馬人的口哨,顯得嘹喨而曠達,只見一架近地機甲充滿霸氣地當空壓了下來,高能炮橫掃了一圈,一根機械鎖鏈垂了下來,釣魚似地耷拉到汪亞城面前——沒錯,汪亞城就是那條魚。

  等等,說好的直升電梯轉眼間就瘦身到了這種地步嗎?

  汪亞城滿心悲憤地用雙臂擋住頭臉,一把拽住近地機甲上的高空繩索,就在他觸碰到繩索的一瞬間,耳邊傳來一個機械的男聲:「檢測到正確生命體,準備抓取,三、二、一……」

  汪亞城:「什麼玩意……啊!」

  那一刻,他覺得自己整個人都騰雲駕霧了,鎖鏈周圍爆發出劇烈的光,汪亞城只覺得眼前一閃,人已經在機甲內了,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後知後覺地頭暈目眩起來。

  滿耳朵瀰漫的都是大呼小叫。

  「臥槽怎麼才用了一下就又沒電了!」

  「不是說好了用傳統的電梯嗎?誰讓你們又隨便拿實驗品來玩?」

  「你們知道嗎,我一直覺得二十一世紀的古代人生活在水深火熱中,因為他們沉得要死的古董手機使用頻繁的話,平均每天都要充電一次——我現在覺得自己就是個古代人。」

  「等等等等,我還有一個問題,為什麼近地機甲上不能裝曲率驅動系統啊?你們不覺得『刷』一下出現在敵軍面前的神兵天降特別厲害嗎?」

  「來親愛的,我教你,這三個字念『大——氣——層』。」

  汪亞城:「……」

  他感覺有五百隻鴨子在耳畔一展歌喉,嚎叫出了黃河大合唱的波瀾壯闊。

  「引爆任務順利完成。」汪亞城乾巴巴地匯報說,「哎,我說,來個人理我一次行嗎?」

  眾人依然像一群沒進過城的弱智兒童一樣,喋喋不休地提出各種科幻構想。

  「真是瘋了。」汪亞城翻了個白眼,站起來,從臂彎裡卸下了一張芯片——這玩意就是他方才使用過的「果凍」防護罩,能量充滿格後只能使用十分鐘,春姨拿給他們的。

  在春姨手底下混,總是能接觸到黑白兩道最新的玩意,其實汪亞城有時候懷疑他們這是免費給科學院做實驗。而這個混亂但神奇的年代,每天都有新的工具和新的科技產生,層出不窮如雨後春筍,形式之多、應用之廣,在短短半年不到的時間裡,比過去五十年之和還要多。

  現在的科學院裡魚龍混雜,有正經八百科班出身的院士,也有各種野路子民間高手,年齡層橫跨老中青三代,裡面什麼樣的怪胎都有。

  據說有一天地球內網的社交網站上,有個科幻段子手描繪了某種大規模殺傷性的基因武器,二十四小時轉發量近億,第二天,空間科學院就高調宣佈立項。這讓人們想起未開化年代臭名昭著的細菌戰。

  對此,苟延殘喘的犬儒主義提出了微弱的質疑,很快就被輿論的大潮壓下去了,不過幾年的戰爭,人們卻已經被迫放棄了幾十代人累積起來的道德觀,因為每一個人——他星系人與地球人都清楚,全面戰爭的後果會是什麼。

  必有一方亡族滅種。

  很快回到了他們的臨時基地,汪亞城那種「顛倒全世界」的中二氣質,注定了他除了在殺馬特活動中心外,在哪都不合群,他默不作聲地往自己的房間走去,突然被春姨叫住了。

  春姨衝他擺擺手:「跟我來。」

  汪亞城這才注意到,幾個年輕人正三兩一群地湊在一起開小會,他邊走邊掏出了手機,地球內網的今日頭條立刻跳進了他的眼裡——「兄弟姐妹們,空前絕後的徵兵令來了」。

  他心不在焉地一目十行掃過新聞內容,進屋一看,春姨的手機也停在了這個頁面上。

  「坐,」春姨衝他一抬下巴,「小子,有多大年紀了?」

  汪亞城:「快二十一了。」

  春姨看起來有些意外,似乎是想說「都快二十一了,怎麼還沒人模樣」呢?不過戰後汪亞城一直跟著她,出生入死不知道多少次,春姨還是給他留了面子,沒說出口。

  「二十一,夠歲數了——你看見這個了嗎?」春姨放大了徵兵令標題。

  汪亞城:「嗯,剛看見,怎麼?」

  「我一上午已經聽說了十多個人想去參軍,所以想問問你是怎麼打算的。」春姨頓了頓,聲音微微放緩了些,她橫肉遍生的臉上擠出一個近乎慈祥的表情,看著汪亞城,「但是你和他們不一樣。」

  汪亞城皮笑肉不笑地說:「是啊,我知道得太多了。」

  春姨慈祥崩潰,別無他法,只好照常橫眉立目:「小畜生,聽不出好賴話。」

  小畜生怡然自得地坐在她對面,玩著自己塗得漆黑的指甲。

  「如果你也要參軍,我會給你寫一封推薦信……」

  「推薦信?」汪亞城絲毫也不領情地嗤笑出聲,「春姨,您別逗了,我姐是太空聯軍中國主力部隊的總負責人,甭管真的假的吧,她大小也算個將軍,我用您寫哪門子的推薦信?」

  春姨徹底放棄了和他的正常交流,用慣常的咆哮衝著他的耳朵大聲叫喚:「那你這小兔崽子到底他媽想怎麼樣?再跟老娘陰陽怪氣,就把你揍成篩子!」

  汪亞城靜靜地抬起頭:「我還是跟著你吧。」

  是「跟著你」,不是「繼續跟著你」,春姨把他單獨叫來,又說大家都打算從軍,可想這個民間組織要解散了,春姨肯定依然是要回安全部的。

  春姨聽出了他的弦外之意,神色一凜:「小東西,你可得想好了。」

  汪亞城低下頭,雙手各伸出兩根手指頭,分別抵住自己的太陽穴:「滋滋滋——好了,我想好了。」

  春姨:「……」

  她長嘆了口氣,感覺大齡熊孩子真是世界範圍內的難題:「你知道……」

  「我知道啊,」汪亞城說,「斬斷社會關係,隨時待命,為了情報被派往某個危險的地方潛伏,有時候潛伏兩天,有時候潛伏一輩子,隱姓埋名,暴露了就會被大卸八塊,偶爾說不定還得來場客串的暗殺行動,你們是特務嘛。」

  「……『特務』一般是稱呼敵人的,我們稱呼自己人為『特工』『間諜』或者『情報人員』。」春姨揮揮手,「你……唉,算了,老大不小的了,狗屁不懂,你回去好好想……」

  汪亞城卻當著她的面拿出了自己的手機,按下聲音公放,把電話放在桌上,打通了付小馨的電話。

  因為麵包的緣故,付小馨和汪亞城恢復了聯繫,可從來都是付小馨主動打電話給汪亞城噓寒問暖,他從裡沒有主動聯繫過。

  付小馨訝異地接起了電話:「……亞城?」

  「我親媽把我扔給汪儀正以後,就沒再聯繫過,這麼多年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我也找不到別人,就你吧。」汪亞城面無表情地說,「沒別的事,我過一陣子要出遠門,這個號碼不用了,以後別打了。」

  付小馨吃了一驚:「你說什麼?」

  汪亞城自覺三言兩語,已經交代完了一切,按他的習慣來說,應該已經快手快腳地掛電話了,可是這一刻,不知道為什麼,他沒有動,少年垂著眼皮,做出凝神靜聽的模樣,安靜地聽著付小馨在那邊有些語無倫次地問:「你要去哪裡?多長時間……」

  汪亞城:「不能告訴你,很長時間——你就當我死了吧。」

  隻言片語,付小馨已經猜出了什麼,她停頓了好一會,輕聲問:「安全部嗎?」

  汪亞城冷淡地說:「那你就別管了。」

  兩人隔著電話彼此沉默了一會,付小馨小心翼翼地問:「你姐現在沒有當值,在線上,你想跟她說兩句話嗎?」

  汪亞城:「我跟傅落那個廢物有什麼好說的?行了我要……」

  「哎,等等,讓麵包跟你說幾句話。」

  電話那一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過了一會,一個人湊上來,沒輕沒重地對著電話吼叫說:「嘚嘚!汪嘚嘚!」

  汪亞城的眉目明顯波動了一下,然而只是一個俄頃的怔忡,片刻後,他凝滯的目光輕輕流轉,那一點波動很快被少年掩蓋在微微挑起的眼角下,那從來以往不曾改變的桀驁不馴中。

  「嘚你個頭,」汪亞城罵罵咧咧地說,「都兩歲多了,話都說不清楚,我看這崽子是腦子有問題吧?趕緊弄走,他老人家一開口,我覺得我耳朵眼裡都是哈喇子。」

  付小馨嘆了口氣,似乎想說什麼,汪亞城卻閉上了眼睛,率先打斷了她:「那行,就這樣吧。」

  說完,他不由分說地掛斷了電話,一把電磁刀從他的袖子裡冒出來,汪亞城三下五除二就把自己的手機碎屍萬段了。

  而後他把碎片往春姨面前一推:「行了,現在汪亞城沒了,從今往後,我要怎麼稱呼?」

  付小馨望著被掛斷的電話,再撥回去的時候,已經打不通了。

  從那以後,她果然再也沒有收到過汪亞城的任何消息,那少年說一不二地消失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每年過年,付小馨都會給他多留一副碗筷。

  只不過終其一生,也沒有人用上。

  公元2033年,夏末秋初。

  一場史無前例的全民從軍運動開始了。

  同時,地球內網上還掀起了一場「是否對有能力的富人徵收戰爭稅」的大討論,最後不了了之,因為官方發言人站出來發表公開承諾——公民的生存與財產權利神聖不可侵犯,自由精神是地球人類存續之基石。

  結果沒有強制、沒有道德綁架,只是一場自由宣言,猶如以退為進,效果反而出乎意料的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2 06:31 PM

第四卷 黎明 第九十三章

  科學院給通訊系統的命名依然延續了當時土星堡壘的叫法——晨曦系統,這彷彿已經成了一種短暫又永恆的信仰。

  現在的地對空、空對空通訊流暢而清晰,具有完備的反追蹤機制,地面網絡系統崩潰後重建,現在已經超越了戰前水平。

  太空指揮艦中,一邊的通訊視頻正在直播誓師大會,代表太空軍訓練、接受新兵的是王小川。

  一年前,王小川還只是個大型艦上的基層砲兵,奉命跟耶西回地球執行護送任務。

  有多少人一生中經歷過「打到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的戰役呢,反正對於王小川而言,那是刻骨銘心的。

  那一戰之後,王小川好像對地空交接任務產生了某種根深蒂固的心理陰影,這個年輕人這一年剛滿二十四歲,但他的應對方法是拒絕了隨軍心理諮詢師的幫助,選擇一遍又一遍地在危機重重中往返地球。

  他護送過人、物資、重要研究資料,遭遇過敵人大小狙擊三十多次,成了整個堡壘中的長途專業戶,一路靠著單薄的運輸線,把最初的二代曲率驅動系統升級到了四代。

  傅落站在幾個通訊視頻中間,一邊是地面誓師大會,一邊接通著堡壘總部,一心不知道多少用。

  這天地球附近空氣極端緊張,他星系艦隊巡航密度幾乎是平時的五倍多。

  傅落開啟了隱形模式,早在一天以前就悄無聲息地埋伏在了三百射程單位外的巡航死角——眼下地球的巨艦已經實現了完全隱形,連龍吸線也看不見了。

  地面誓師儀式還在進行,這是第一批地對空輸送的大規模新鮮血液,新兵們要闖過的第一關,就是他星系敵軍在近地方位的封鎖線,有不合時宜的媒體稱之為「非洲角馬渡河」,後來被噴了個狗血淋頭,民眾罵他們「漲敵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於是第二天又改成了「封鎖線是新兵亮劍的第一塊磨刀石」。

  無論是長誰的志氣滅誰的威風,反正主力部隊不可能讓新兵對抗敵軍重兵。此刻,傅落手裡有一份他星系的兵力部署圖,這是歷經三個月,前後犧牲了五個「星塵」和無數情報人員後,無數真真假假的消息匯聚在一起綜合分析出來的結果。

  還不到她出場的時候,潛伏中的傅落儼然已經習慣了刀尖舔血的日子,渾然不見半點大戰前的緊張,甚至有暇跟董嘉陵閒聊。

  董嘉陵:「初步統計結果是這樣的,王小川是跑得里程最長的。掛綵最多的是老葉——他們是全軍大前鋒,這也沒辦法。最佳勞模是楊將軍,根據統計,他除了去找你,基本上沒有離開過指揮室——傅將軍,請問對此你有什麼想說的?」

  傅落一本正經地回答:「其實大多數時間是我去指揮室找他。」

  董嘉陵像個真正的八婆一樣,忙問:「找他幹什麼?」

  傅落正直地說:「請示下一步的工作部署。」

  董嘉陵:「……你能再無趣一點嗎?」

  傅落神色不變:「這話你要去問楊將軍,一旦讓他認為這段時間是業餘休閒時間,他就會微笑著講一些喪心病狂的冷笑話。」

  董嘉陵:「比如?」

  傅落頓了頓,似乎回想起某些不堪回首的記憶,終於忍不住面露菜色:「比如『一個雞蛋在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倒在地上,成了導彈』,或者『小明踩到大便,為什麼沒有弄髒鞋子——因為他沒穿鞋』這種。」

  董嘉陵險些笑背過氣去。

  「咳,嘉陵姐,你還是稍微收斂點吧。」傅落見她這樣娛樂長官,就好心提醒說,「中央指揮室有全覆蓋的通訊監聽權。」

  董嘉陵擺擺手:「哈哈哈,這是『閨蜜茶話會』,楊將軍不會幹那麼沒品的事的,放心吧——對了,你猜經歷大小戰役最多的是誰?」

  傅落:「不是王小川嗎?我感覺他就是個地鼠,每次冒頭必有敵軍追著打。」

  董嘉陵:「再猜。」

  傅落:「哦,那就還是葉賤賤。」

  董嘉陵:「嗯哼,也不是。」

  傅落把目光從誓師大會直播上移動下來:「還有誰?」

  「你啊。」董嘉陵說。

  傅落一愣,似乎頗有些意外,她蹭了蹭鼻子,試著回憶了一下,發現想不起來自己打了多少次戰役了。

  董嘉陵:「從去年中秋到現在,由你簽章帶隊的大小戰役加起來總共一百二十多次,平均三天打一架,剛開始是輸贏參半,時不常地還來一次千里逃竄,但是到了今年開春,已經是贏多輸少,偶爾失誤一次,有些也很難說是失誤還是戰略轉移,最近一個月還沒有敗績。」

  董嘉陵:「傅將軍,我想再採訪一下你,請問對這個成績,你個人有什麼感想?」

  傅落思考了半晌,乾巴巴地說:「我的命可真大啊,這大概已經不是九命貓的水平了,我看接近黃鼠狼。」

  傅落立如標槍,然而仔細看,卻能看出她這個站姿不是很自在,上半身微微有些僵硬,特別是抬右手的時候,動作總會緩上半拍。

  董嘉陵敏銳地發現,立刻問:「等會,你那傷好利索了嗎,就出這麼重的任務?」

  一個禮拜前,傅落在一場戰役中遭到敵人垂死掙扎,指揮艦受襲,被高能炮挫了一下,當時安全帶活生生地勒斷了她好幾根骨頭,流出來的血把她本人和安全鎖黏在了一起,最後直接全部卸下來,抬到醫療中心才慢慢撕下來的。

  感謝搭了第五次工業革命便車,一起爆發的醫療技術,要是在過去,傅落覺得自己說不定就要去見汪儀正了,現在才過了一個多禮拜,她居然又能四處蹦跶了。

  「理論上是好了,就是還有點疼,」傅落微微活動了一下肩膀,「沒關係,問題不大,葉文林夜夜在醫療中心嚎叫,不是也沒耽誤過出任務?」

  董嘉陵頓了頓:「他不一樣,他有精神支柱。」

  傅落眨眨眼。

  以前的軍需官、現在的後勤部長一臉慘不忍睹地說:「他的閱讀器裡有個自制的軟件你知道嗎?是專門用來計算他老人家應得的工資及利息的,當中還有他自己發明的『全勤獎』一欄,他決定用自己的整個餘生推動該項福利在我軍內部的普及。」

  傅落:「……」

  傅落瞥了一眼正在進行的誓師儀式,確定敵人沒有動靜,又確認自己和董嘉陵使用的確實是一對一單獨的聯絡系統,於是放心大膽地跟她吐槽起自己那一群出格坑爹的男同事們。

  傅落:「你知道嗎?跟這種人共事,有時候真的會讓人很喪失集體榮譽感。」

  董嘉陵發自肺腑地贊同:「真的,我以前一直特別崇拜尖刀,一開始以為葉天才的摳門是天才特有的怪癖,後來稍微接觸了一點,我又覺得是他家裡可能有什麼特殊情況,讓他手頭比較緊張什麼的,現在我終於明白了,他就是一個純屌絲。」

  傅落深以為然:「屌絲中的鋼絲。」

  「還有那個『披薩』,」後勤部長不客氣地忽略了歐盟那位意大利指揮官的真實姓名,給他起了個恰如其分的外號,「你知道那倆貨有多臭味相投嗎?我上回聽見他們倆湊在一起討論已婚男人攢小金庫的一百零八種實操辦法——就那倆萬年光棍,想得還挺多。」

  傅落眼角跳了跳:「我還以為他們倆共同的志向都是『傍富婆,求包養』呢。」

  董嘉陵語氣深沉:「你心裡知道就行了,不用特意說出來——披薩今天被楊將軍關禁閉寫檢查了。」

  傅落一點也不驚訝:「因為前天給我們送行的時候跳了脫衣舞?」

  董嘉陵:「嗯,違反了上個月新出台的軍規,就是『堡壘內各項娛樂活動不許露出部分或全部內褲』的那條。」

  她們倆一起笑了起來。

  相比起來,楊寧好像是這群人裡唯一一個至少表面上看起來比較正常的。

  「那邊快到點了,」董嘉陵輕輕地說,「我在這都能聞到火藥味,你這次千萬小心,聽到沒有?上禮拜都嚇死我們了。」

  傅落笑眯眯地點了個頭。

  董嘉陵:「唉,我說真的,別不當回事。你不知道,當時你被抬進手術室的時候,楊寧都掉眼……嗶——」

  她們倆的「閨蜜茶話會」視頻通訊被強行切斷了,楊寧人五人六地出現在視頻另一頭,真事似的正色說:「別聊了,匯報敵軍現形狀態。」

  傅落:「……」

  等等,不是說偷聽「閨蜜茶話會」這種沒品的事楊將軍才不會做嗎?

  上將,您的廉恥也已經江河日下了嗎?

  嘉陵姐姐能再出來闡述一下錯信長官人品的切實感受嗎?

  「怎麼了?」楊寧就這樣頂著一張正人君子的臉,嚴肅而無辜地問。

  傅落只好咬著後槽牙匯報:「……一切正常。」

  楊寧沉默了一會,目光落在傅落僵硬的肩上,突然放輕了聲音:「我心裡有一個重千鈞的東西,每每被繫在一根頭髮上,你懂嗎?」

  傅落抬起頭,看進他的眼睛,忽然就從他的眼睛裡讀出了許多不曾宣諸於口的話,她一時間若有所感,情不自禁地輕輕點了點頭。

  楊寧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容:「我下次會注意,不講雞蛋和小明的故事了。」

  說完,他切斷了通訊,而此時,地面上的儀式已經到了尾聲。

  傅落聽見王小川用他棒槌一樣的口吻,冷冰冰地對新兵們說:「我知道你們都自以為成績不錯,但是模擬訓練系統只能訓練出麻木的廢物,給你們一個月的假期,你們就能忘了用什麼姿勢爬上戰艦——除非你知道什麼是在槍林彈雨裡生死一線,當你能從引力炸彈爆炸範圍內逃逸,或者與導彈擦肩而過,你學會的東西才是伴隨終身的,那時你才是一個士兵。我最後給你們一次機會,怕死的出列,回家吃奶去,我們要去打仗!」

  無邊的人群中響起轟然回應:「我們要去打仗!」

  空中替他們嚴陣以待的傅落絲毫沒有被這樣熱血的鏡頭感染,她目光掃過整個戰場坐標圖。

  初入太空戰場的新兵必然的勇氣還沒有經過淬煉,帶著天真的純粹,王小川個人能力卓絕,但是基本沒有指揮大戰役的經驗。

  從地面到發射軌道有地面部隊護送,脫離軌道後應該是敵人第一擊的機會,這個重要風險點在王小川的戰前報告裡提過,應對起來應該問題不大,但集體躍遷不可能太遠,因為隨著引力技術的進步,敵軍的人工引力已經做到了完全可控,此時,他們肯定在封鎖線附近設立了星羅棋佈的引力陷阱。

  傅落目光掃過他星系佈防參考圖:「右翼注意,磁場爆破系統預熱,小艦艇把引力場檢測靈敏度調到最高,做好趟雷準備。」

  而一旦遭遇引力埋伏,新兵整肅的隊伍就會被迫分散,以傅落對王小川的瞭解,他會不管不顧地用炮火開路。他星系避其炮火會自動分開兩邊,這時,如果王小川不把握好新兵們不合時宜的血氣,他們會不顧一切地從「缺口」衝出。

  敵軍密度極高的巡航艦隊會呈合抱之勢,雙面夾擊,後方兜底,把他們困在其中。

  如果不能及時撕開一條缺口把他們放出來,王小川就會控制不住整個艦隊的步調,他們會亂。

  傅落:「砲兵準備開路,錄入精確制導坐標點,諸位,我們這次是偷襲,要求一擊必中。」

  等他們這群聯軍主力露面,敵人立刻會通過他們的位置坐標意識到自己的佈防洩露,他們必須通過上傳下達,企圖重新整隊,縱然這個間隙很短暫,但只要新兵沒有亂,新兵艦隊完全可以趁機越過封鎖線。

  那時就是雙方主力的主場了。

  很快,整個新兵艦隊進入了發射軌道,所有人——他星系與地球聯軍,全部開始倒計時。

  傅落微微活動了一下隱隱作痛的肩膀,抬起一隻手。

  新兵艦隊脫離軌道的一瞬間集體躍遷,不出意料地遭遇引力陷阱攔截,王小川重炮開路,潛藏在三百射程單位外的砲兵團不錯眼珠地等待著長官的命令。

  就在這時,突然,敵軍彷彿出了什麼問題。

  傅落一皺眉:「等等,等一下。」

  敵軍明顯做好了衝鋒對撞的準備,短兵相接的一瞬間,卻彷彿遭遇了什麼問題,集體後退了。已經在聚攏的巡航艦隊又散開,封鎖線出現了短時間的混亂,自己就撕開了一條裂縫。

  傅落:「什麼情況——給我聯堡壘總部。」

  話音沒落,楊寧那邊已經接上了通訊。

  楊寧:「剛才地面傳來一些消息,好像是他星系地面總部出了問題,安全部正在想辦法確認……唔,你們先不要暴露坐標,原地待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2 07:51 PM

第四卷 黎明 第九十四章

  社交網站上一條信息被頂上了各國的頭條,那是個來自美國的ip,用英語語焉不詳地,「是真的嗎,他死了嗎?」

  全人類都在瘋狂地轉發、評論,說什麼的都有,各種小道消息甚囂塵上。

  王岩笙的電話都被打爆了,他簡單粗暴地一切拒接,低調地從安全部後門出去,直奔醫院,迎面碰上一個醫生,王岩笙一把拽住,「醒著嗎?」

  醫生點點頭。

  王岩笙抬腿邁大步就要往裡走,白大褂的大夫卻開口叫住了他:「王局。」

  王岩笙心急火燎,但是還不肯失去風度,站定了一挑眉:「嗯?」

  醫生說:「恐怕就這一兩個月的事了,你們要做好準備。」

  此言一出,王岩笙像被人當頭淋了一盆涼水,激靈靈的站住了,他靈魂出竅一般地僵立了片刻,喉頭動了動,卻是半晌什麼都沒說出來。

  末了,他沉默地點了個頭,背著手走了進去,匆忙的腳步卻不明原因地變得遲疑了起來。

  此時,葉維已經連輪椅都坐不上了,整個人被籠罩在某種行將燈枯油盡般的死氣中,他正盯著窗外略微陰霾的天空,聽見動靜,葉維緩緩轉過身來,和王岩笙對視了一眼。

  王岩笙突然說不出話來,他背負雙手,站在門口不肯進來。

  隨即,葉維彷彿打啞謎,對他搖了搖頭。

  王岩笙重重地吐出一口氣,走進病房,回手關上房門,彷彿站不住似的,原地來回踱了幾步,最後一拳砸在牆上。

  「為什麼?」王岩笙突然開口問,「我們追蹤了那麼久、策劃了那麼久,對方才露出一點形跡來,為什麼……」

  葉維神色不變,聲音氣如游絲地說:「有星塵叛變。」

  王岩笙狠狠地閉上眼睛。

  這事要從半年前說起。

  最早,是俄羅斯官方發表的數據。

  隨著星際海盜團撤出和他星系人的同盟,地球聯軍獲得了一個珍貴的喘息的機會,萌發的技術革命一日千里,太空戰場局勢也逐漸開始傾斜。

  由於當年聯軍堡壘潰敗,太空兵種始終沒有機會補充新兵。

  也就是說,在大從軍之前,他星系和聯軍的艦艇與人數比高達6:1,這是一個懸殊到可怕的數字。

  然而這個數字下,更可怕的是地球聯軍的戰力。

  統計數據表明,隨著地球人逐漸適應漫長的戰爭生涯,隨著技術支持的過硬,太空戰場上,地球聯軍的取勝率活像惡性通貨膨脹時的麵包標價,在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直線攀升。

  而這個苗頭,是從他星系格拉芙第一次提起以勸降為目的的和談時就已經有的。

  顯然,格拉芙比任何人都先一步預見到了這一點——長此以往,照這個趨勢下去,他星系在太空戰場上一定會失敗。

  一個人如果內心不虛弱,以一個星球總司令的身份,他是不會走到冒名北美聯軍,耍手段逼迫地球軍在沒準備好的情況下短兵相接這一步的。

  戰場上縱然講究詭道,也是鐵血與將軍的舞台,而陰謀永遠是上不了檯面的鬼蜮伎倆。

  如今對於地球人來說,最麻煩的是,怎麼把已經登錄地球的他星系人連根拔起。

  在這一點上,敵人暫時是有恃無恐的,因為地球人不可能讓自己的軍隊轟炸自己的土地。

  曾經也有學者提出過在技術的輔助下,把太空聯軍調回近地戰場,實現「空對地」戰役的可能性,但很快也被群噴了。

  地球上只要還有一個平民,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是永遠不被允許的。

  有道是「行百里者半九十」,到了這一步,為防他星系人被逼急了狗急跳牆,由土地被侵佔最多的美國人牽頭,組織了著名的「小刺」行動。

  各國特工、傭兵、千奇百怪的戰時民間組織聞風而動,不到半年時間,各自為政地展開了對格拉芙進行的百十來次的暗殺。

  其中當然也有「星塵」的動作,星塵潛伏已久,當然要一擊必殺……可惜行動依然以失敗告終。

  葉維帶著深深的倦怠,耳語似的輕聲說:「你看不出來嗎,現在誰也沒有辦法阻止基因計劃進程,前兩天科學院的提案很有意思,說是要大規模合成一種特殊的氣體,專門針對他星系人類的特殊基因結構,全球範圍內釋放。一旦基因武器被研製出來,他星系人……哪怕是星塵,以後就都無法在地球上立足了,那可是一百多年異地他鄉的潛伏啊。」

  王岩笙靜了片刻,心裡覺得兔死狐悲,卻不方便在葉維面前表現出來,只是顧左右而言他地說:「那不可能,大氣環境下釋放人工氣體要多大的成本?再說這麼短的時間,根本沒辦法測試出那些東西對地球人的影響,就算是祛痘藥膏的臨床實驗都不可能這麼草率吧?」

  葉維笑起來:「我沒有在討論技術問題。」

  這從來不是一個技術問題,而是一個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社會問題。

  王岩笙愣怔了片刻,緩緩地在一邊坐下。

  過了一會,他突兀地開口問:「你會不會……」

  「不會。」葉維低低地咳嗽起來,儘管他勉力抑制,卻依然像要斷了氣一樣,好半晌才緩過一口氣來,臉頰上呈現出病態的殷紅,「我不會暴露,也沒有叛變的能力,初代星塵系統和二代星塵系統之間的連線是單向的,也就是說,他們得到的一切信息能夠分享給我,我卻只能讀,不能寫。」

  葉維說到這,停了片刻,拇指和食指不由自主地摩挲著,彷彿捏起了虛空中某種看不見的、但是彌足珍貴的東西。

  「我是不可能叛變的。」葉維輕聲說,「連想都不會想,誰讓我唯一的血親就在太空前線呢?你現在知道我們老領導當年那樣安排的深意了吧?他要求五百年之內,葉家所有後代,無論男女,必須從軍。」

  王岩笙不想再進行這個危險的話題,他擺擺手:「這次暗殺失敗,你覺得我們還有下一次的合作機會嗎?」

  葉維微微仰起頭:「打草驚了蛇,我們恐怕要面對最不想面對的局面了——醫生方才跟你說什麼?我還有多長時間,一個月?兩個月?」

  王岩笙說不出話來。

  葉維喃喃地說:「看得出來,我從你走路的速度和姿勢就看得出來……」

  王岩笙微微傾身,用一種近乎溫柔的聲音在他耳邊說:「老師,你想見葉少將一面嗎?」

  葉維的眼睛裡有一簇逼人的光閃過,像煙花一樣,乍起乍滅,轉眼就悄然無蹤,融化在固有的黑裡。

  他搖搖頭,露出一個微笑。

  「見了跟他說什麼?」葉維輕聲問,「你猜他爸爸會怎麼跟他介紹我?『這是你哥哥,你很小的時候他就出了車禍,所以一直昏迷不醒,以後你要一直照顧他』,是不是這樣?」

  王岩笙乾巴巴地說:「葉少將年紀雖然很輕,但是跟你一脈相承,也是個仨猴都不換的東西,不知道有多少心眼,這話怎麼騙得了他?」

  葉維:「真的假的?」

  「當年趙佑軒親自點將把他要走的,在學校裡都成了轟動,你高興吧?」

  「不高興,」葉維搖搖頭,「慧極必傷,心眼太多,把福氣都漏沒了,不如傻一點——他不需要知道這些,以後告訴他,就說……我先前住過的那家療養院被星際海盜炸飛了,叫葉維的活死人屍骨無存。」

  這個時間,太空也是一樣的成了一鍋粥,蔚藍的地球近在眼前,而整個近地封鎖線一片混亂,他星系佈防節奏全部被打亂,傅落不得已又悄然往後撤了一百個射程單位。

  通訊頻道裡忙得要命,平時大家一起出生入死,朝夕相處,「將軍」在戰時都是虛名,他們都沒大沒小慣了,此時潛伏,各大艦艦長都在問,萬國語言匯聚成一句話:「怎麼回事?」

  「別吵。」傅落覺得整個人毛孔都打開了,腎上腺素急劇上升,壓低了聲音,「五分鐘了,看見了嗎?敵軍近地佈防亂了五分鐘了,很可能是格拉芙出事了。」

  「臥槽,那我們怎麼辦?」

  「等消息,」傅落說,「等總部和安全部溝通的結果,如果確定格拉芙死了,我們就直接打進去,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通訊系統裡爆發出詭異的歡呼。

  「噓,閉嘴,」傅落喝住他們,「總部通訊請求過來了。」

  下一刻,楊寧出現在指揮艦視頻上。

  「方才我確認了一下,」楊寧飛快地說,「格拉芙遇刺的消息是真的。」

  傅落再穩重,那麼一會,心跳也快了起來。

  楊寧下一句說:「但是刺殺行動失敗了。」

  傅落只覺得一口氣卡在嗓子裡,整個人跟坐了過山車一樣,噎了半晌,難以置信地反問:「沒死?」

  「沒死,輕傷。」

  「那……那……」傅落努力定了定神, 「新兵艦艇已經離開了近地佈防範圍,我們此行任務完成,請問長官,敵軍佈防混亂,我們是否要臨時更改任務目標,趁機反攻地球?」

  楊寧遲疑了一下。

  就在這時,前鋒偵緝兵發來信息:「等等,將軍,你看。」

  只見敵軍混亂的近地佈防緩緩重新整隊,走向極其詭異。

  有人問:「這又是要幹什麼?」

  傅落和楊寧都沒說話,楊寧眉頭皺得越發緊,心裡浮現出了某種不祥的預感。

  下一刻,他星系佈防發出尖銳的廣譜警告信號,無數發遠程核導彈對準了蔚藍色的地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2 08:04 PM

第四卷 黎明 第九十五章

  他星系人類以上千發遠程太空核導彈對準了地球做為要挾。

  由於淪陷區中包含的無數地勤點,整體的地球防護系統無法開啟,從堡壘被攻破之後,地球就相當於一直在「裸奔」,對準它的核彈頭能把地球炸碎上百次,這件事大家都心知肚明。

  傅落解開艦隊隱形模式,地球聯軍在近地佈防附近不遠處展開,炮口森然。

  兩軍沉默地在地球附近對峙,聯軍的槍口指著敵人,敵人的槍口指著地球,時間彷彿凝固了。

  「將軍,有一條陌生通訊請求。」

  傅落:「接。」

  他星系總司令,格拉芙的臉出現在了全世界各個角落。

  他看起來比上次出現在電視裡的時候精神了很多,頭髮似乎也打理染色過,整個人的狀態更接近於傅落第一次在他星系大艦中的視頻通訊上見過的那樣——是個中年人模樣的老人。

  傅落的眉頭微不可查地皺了一下,奇怪,楊寧不是說這老東西剛剛遇刺受了傷嗎?

  難道這個妖魔鬼怪還有原地滿血復活的功能?

  「各位地球首腦,各位專家學者,各位將軍——唔,你好,小姑娘,真讓人吃驚,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還是個言談舉止都有點幼稚的太空新兵,現在我都快認不出了,時光可真是一把好刻刀。」

  傅落面無表情地說:「那你就說錯了,跟時光半毛錢關係都沒有,敵人才是那把刻刀。」

  格拉芙不置可否,用近乎慈祥的目光看了她一眼。

  這一次,這個資深的話嘮並沒有長篇大論感懷古今,打完招呼,他就單刀直入地切入了主題:「很抱歉,未經預約就佔用諸位的寶貴時間,選擇這個不怎麼好的時機和大家見面,是因為我有個很重要的提議,大家覺得,我們雙方都平心靜氣地來好好談一談,怎麼樣?」

  格拉芙說著,轉向聯合國首腦會議:「可以先讓我們年輕的將軍先把武器放下嗎?」

  傅落的眼角跳了跳。

  聯合國的圓桌會議加入了通訊系統,只見幾個聯合國代表短暫地交頭接耳了片刻,由中國主席出面對傅落發了話。

  「傅將軍,請先暫時卸下武裝。」

  傅落的拳頭陡然一緊。

  與此同時,她耳朵裡的內置通訊系統傳來楊寧的聲音:「撤下來,別當著敵人的面抗命。」

  傅落目光如刀地看了格拉芙一眼,垂下眼皮,給自己的隊伍打了個信號。

  下一秒,龐大的艦隊幾乎分毫不差地同一時間收起了重型武器,千百艘艦艇整齊如同千錘百煉過,明明收起了武裝,卻流露出某種更讓人膽寒的、強大的威脅。

  這是地球聯軍無聲的示威。

  被示威的格拉芙面不改色:「還要再麻煩將軍後退三百個射程單位。」

  傅落眼角撇過聯合國會議室,只見本國主席頓了一下,緩緩地對她點了點頭。

  傅落依然沒吭聲,全程只是簡短的手勢和艦艇信號,整個地球聯軍就彷彿表演啞劇,快速而整齊地往後退去。

  格拉芙感慨地看著地球聯軍撤退中紋絲不亂的坐標信息:「看見這樣的年輕人,就覺得自己真的是已經老了,老人家都不喜歡整天生活在槍林彈雨中,什麼流血、衝突、犧牲……都太慘烈了。上一次,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我方的求和信息遭到了身份不明人士的阻撓,至今沒有得到回應。這一次,不知道我能不能促成這樣一次盛會,讓大家能達成相互諒解,共創美好未來呢?」

  這句話本身友好而得體,沒有任何問題,但是在千發核彈頭指著地球的背景下,就顯得讓人不寒而慄了。

  列席的某國總統冷笑了一聲:「那聽您的意思,貴方這個『和談』是蓄謀已久,並且有自己的章程了?」

  格拉芙好像沒聽出對方夾槍帶炮的語氣,厚顏無恥地就坡下驢說:「的確,如果大家不介意的話,我願意公開展示一下。」

  聯合國會議室無禮地開始了各種私下交流——面對這種赤裸裸的威脅,眾人基本上都有心糊他一臉,只恨手不夠長。根本連起碼的禮貌都不想保持了,迫於長久養成的鏡頭下保持風度的習慣,做不到破口大罵,實在是一大憾事。

  沒人理他,格拉芙也不見有什麼不滿,自顧自地把他的和談條件分別羅列,廣而告之。

  大項總共十八條,細則約定不計其數,包括在地球上劃出他星系安全特區,允許他們存有自己的地面武裝力量;地球本土政府必須約束本國居民和軍隊,像對待另一個國家一樣,嚴守雙方事先劃定的領土與主權的邊境;要將他星系安全特區列入聯合國國際公約的人權保護範圍,反對基因歧視,也就是說,地球本土要禁止各大科學院對基因武器以及基因掃瞄、分辨等工具的研究。

  太空方面,他們要求,將原有的地球防禦系統擴大為以整個太陽系為基的新防衛系統,並將其劃分為內外兩道防線,由於地球方面在空間技術方面的絕對優勢,由原有的地球聯擔當重任,負責太陽系外圍防禦,近地防禦系統依然按照現有模式,由他星系人類接管。

  還有各種摳字眼的小陷阱,總而言之一句話,他星系人要求保留其目前擁有的一切特權。

  全球同步直播,聯合國會議室內,聯合國秘書長慢吞吞地開口說:「我本來以為自己在經歷兩個格鬥高手的搏鬥過招,雖然兇狠殘酷,但也算得上是精彩頻出,現在突然有一方的……嗯,『勇士』,竟然在沒打招呼的情況下,跳出戰圈,劫持人質,要挾對手,真是太讓人印象深刻了。」

  格拉芙深以為然地點點頭:「是的,先生,對此,從我本人的個人角度來看,我深表遺憾,但是政治博弈與軍事鬥爭,難道不是本來就這麼的厚顏無恥嗎?」

  秘書長嗤笑一聲:「請問貴方的談判時間打算定在什麼時候?」

  格拉芙微笑著搖搖頭:「對不起先生,我方是帶著誠意而來的,每一條款都經過細緻推敲,這十八條星際協議已經是我方談判底線,沒有退讓餘地,談判……哈哈,我看就不用了吧。」

  這會,所有人都聽明白了,他星系人的態度是這麼的簡單粗暴——你接受,十八條一條都不能少,不接受,大家一起玩完,成為地球的隨葬品。

  秘書長沉聲說:「這種事我們不可能即時給予回覆。」

  「當然當然,我理解貴方辦事的程序,也尊重地球的本土風俗,」格拉芙微微欠身,「這樣吧,我們以三天的時間為約定,留給聯合國商討,希望三天後,貴方能討論出一個妥善解決問題的辦法。」

  秘書長臉色鐵青,而格拉芙卻已經單方面地切斷了通訊。

  他留下的笑容就像一隻叢林中的毒蜥蜴,冰冷又險惡。

  五個小時後,在四代曲率系統的強大作用下,楊寧下令將整個土星堡壘平移到了地球附近,雙方所有空間武裝力量再無遮攔,全線亮出爪牙,彼此隔著不到一千個射程單位,各自虎視眈眈。

  傅落已經回到聯軍中央指揮中心,地球聯軍二十七位高級指揮官並幾個專家顧問全部列席,只在等她了。

  楊寧輕輕地敲了敲桌子,一張巨大的地面戰事平鋪圖就變成了會議桌的桌布。

  所有標紅地點都是淪陷區。

  「亮點是敵軍登陸地球時候的落地點。」楊寧以眼神示意傅落坐下,直接進入主題,「當時來得太突然,聯軍沒有任何準備,加上星際海盜擾亂視聽,這份珍貴的情報是今年年初方才整理出來的,請諸位仔細看,標紅的淪陷區基本都是在落地點的基礎上擴散出去的,而落地點,恰好是整個地球防禦系統最重要的楔子。」

  葉文林額頭上還纏著繃帶,頭也不抬地說:「這件事沒有被重視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以當時的技術水平,防護系統只能在所有地勤打開的情況下才能實現,對於當時的地球來說,地勤處和地勤處是完全平等的,沒有重要與不重要的分別。」

  「以淪陷區的面積,其中肯定包含很大一部分地勤點,因此沒有人把落地點和地勤聯繫起來。」

  傅落聽出了弦外之意,當即一愣:「等等,也就是說,現在地球防禦系統已經實現局部打開了?」

  一位專家顧問推了推眼鏡:「是最近的一個研究方向,還不成熟,但是已經具有了一定的可操作性,原理我不方便在此贅述,但我們已經可以把原來地球防禦系統的支點縮減到七個——可是除了南北兩級,剩下五個支點位置全部在淪陷內。從概率角度來看,我不相信這是巧合。」

  傅落再沒有科學常識,也知道支點的數字不是問題,問題是位置,她抱有一線希望問:「那有替代方案嗎?」

  專家說:「有,但是需要時間,少將,我打個不怎麼恰當的比方,小孩子啟蒙教育的時候,要先學加減、再學乘除,前者是後者的基礎,哪怕是科技爆炸時期,如果你專注某一方面的研究,也能看見它固有的邏輯和發展脈絡,從這個角度來說,敵軍的處心積慮實在太可怕了。」

  會議室內一片沉寂。

  楊寧擺擺手,把地圖上的小亮點熄滅:「格拉芙是個老妖怪這件事我們早有共識,現在不討論這個,我需要諸位立刻集中精力,如果上面迫於壓力,三天之後接受了這十八條,我們怎麼應對……」

  這話一出,聯軍高層嘩然。

  「在太空戰場上,敵人已經沒有還手之力,我們佔據絕對優勢,為什麼要被他們這麼要挾?」

  「有本事他們就開炮,他們開一炮,我們開十炮,看是宰光最後一條他星系狗快,還是他們把地球打成篩子快。」

  「他星系要求國家待遇?我寧可鄰國政權是豬成立的。」

  「這麼多年的血債,就這麼一筆勾銷了?誰能接受?」

  然而眾將軍的吵鬧如潮水,剛要熱火朝天,一看楊寧的表情,又默默地從沙灘上撤了回去。

  傅落恍然間回到了當年地球堡壘二部總參處那場關於聯合國拆夥的大討論,時至今日,物是人非,楊寧居然始終是那個壓住場面的。

  等會議室靜得針尖落地都能聽見的時候,楊寧才悠然接下自己的話茬:「如果不接受,敵軍真的開炮,我們怎麼能保住地球?如果保不住地球,怎麼能在極短時間內把地球民眾轉移出來?假設地球灰飛煙滅,我們成功轉移所有民眾,下一步又要去哪裡?還有太陽系外逡巡不去的星際海盜團會不會趁火打劫?」

  「戰與和不是我們的職責,」楊寧把整個會議室的天花板、牆面、地板全都變成了可書寫頁面,「留給我們的時間只有三天,來吧,諸位各抒己見。」

  一分一秒都成了煎熬,整個地球都在煎熬中倒計時,而三天、七十二小時從未顯得這樣短暫又漫長。

  日昇日落如一個轉眼,約定的期限眨眼就到,聯合國卻在此時,給了一個出人意料的解決方案。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2 08:17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5-1-22 08:17 PM 編輯

第四卷 黎明 第九十六章

  聯合國果真就給了一個靠譜的解決辦法——他們當場撂了挑子,令人震驚地宣佈圓桌會議解散,在生死攸關的時刻還政於民,把地球生殺大權的按鈕交到每一個地球公民手裡。

  促成了一場史無前例的全民公投。

  當時,地球聯軍正在做最後的設備檢修。

  楊寧用奶粉泡了兩杯甜牛奶,用手背試了一下溫度,推給傅落一杯,另一杯本想自己留著,剛要往嘴邊送,葉文林和披薩君就進來了。

  一看自家特種部隊司令員那嗷嗷待哺的沒出息表情,楊寧頓時感到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消化不良,只好默默讓給了他。

  「內部文件發出了,說消息正式發佈時間是二十分鐘以後,現在公投系統正在進行最後調試。」傅落說,「我們這裡得到的消息,好像是說為了方便文字閱讀和管理,公投以國家為單位進行,所有公民掃瞄本國有效身份證件就能登入系統,最後一秒截止後,聯合國官網上會計算發佈各國票數的加總結果。」

  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想來,以後發生的可能性也不大。

  不知道這個全民公投的想法是誰提出來的,近地戰線中,與敵軍兩兩對峙的將軍們一時間全都面面相覷。

  「這麼拖延時限,敵人能通一嗎?」披薩指揮官問,他的中國話是跟葉文林混在一起學出來的,聽著總彷彿不怎麼在調子上。

  「不同意也沒辦法,聯合國宣佈解散了,公章鋼印全部註銷,你現在去看,連他們那標誌性的圓桌都搬走了。現在國際社會相當於無政府狀態,你讓令行禁止的他星系人怎麼面對七嘴八舌的地球?只有同意這種簡單粗暴的公投——如果公投結果通過了對方提出來的十八條星際協議,那麼協議自動生效。」

  葉文林問:「不是……那我們呢?我們怎麼辦?」

  「我們不分國別,」楊寧不慌不忙地解釋說,「地球聯軍太空軍編制緊密,打散不易,地面通知,我們統一用重排後的編號登陸就可以。」

  「我沒有問我們怎麼該參加投票,這個不重要,」葉文林擺擺手,「楊老大,現在的問題是,全世界那麼多人,會選出個什麼騾子還是馬來,這是完全不可預料的,我們怎麼也得有個章程,不能和敵人一樣措手不及吧?」

  如果是剛開戰的時候,這種問題不用問——除了少數格外激進主戰派,全世界都會同意和談。

  可是到了這一步,地球已經陷入全面戰爭數年,從一開始民不聊生,到了後來不得不憤而反抗,方興的徵兵幾乎有些全民從軍的慷慨悲歌之勢。

  這個時候投票,會投出個什麼結果,還真是一個碩大的未知數。

  公投時間長達一個月——這可並不是選班長按個按鈕的事,它要考慮全民各種情況,要照顧參差不齊的知識水平,要在各種媒體上滾動播出文字、視頻等宣傳方式,要掰開揉碎讓每個有資格投票的人都徹底明白發生了什麼事,還要給足時間,讓每個有想法的人公開發表言論,以謀求說服更多的人……

  要辦完這麼多事,一個月都還顯得趕時間,彷彿是為了照顧端著導彈的他星系戰艦,怕他們太累似的。

  公投系統準時上線,在聯合國官網上,高高地懸掛起了巨大的倒計時牌,標題為「是否接受星際和解條約及太陽系新防控系統合作事宜十八條」,每個人有三種選擇,是,否或者棄權。

  系統上線以後二十八秒,全世界第一票出現了。

  投的是否。

  這彷彿是個不怎麼友好的開端。

  當天晚上,楊寧取消了高級指揮官每天的例會。

  晚飯時間似乎每個人都在說這件事,傅落走去指揮室的途中,碰見的每一個人好像都在打電話。

  董嘉陵在跟她開始進入青春期的女兒談判,披薩在用他在聯軍大家庭中學會的萬國口條給家裡人綵衣娛親——簡稱耍猴。

  葉文林彷彿在諮詢什麼信息,電話一個接一個地打,最後都是一句面無表情的「謝謝,我再問問」結束。

  每個人都不是無根無由的,傅落明白那種感受。

  當她想起付小馨、羅賓老師和那許多照顧過她、如今卻不知死活的朋友時,她就忍不住想妥協。

  地球,亙古沉澱的生態圈,與天空與大地間剪不斷的燦爛文明,它絕無僅有,獨一無二。而他們這些所謂的「國之利器」,因為自己的無能使母星故土被敵人染指,難道現在還要動手把它推向無法逆轉的死亡嗎?

  可當她想起每一次戰役中死去的人,就又覺得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這個名為「和談」實為「投降」的結果。

  楊寧正獨自一個人在指揮室裡寫報告。

  指揮室中,一面的牆壁上是敵軍實時坐標,只要對方有一點異動,那東西就會發出尖銳的示警,另一面牆上是密密麻麻的陣亡人員名單。

  楊將軍沒有把指揮室搞得燈火通明,他只開了一盞很小的燈,只照亮眼前方寸大的地方。

  他的背影並不怎麼寬厚,也不是那種顯得十分滄桑有力的清臒,只是年輕,整潔得有點吹毛求疵,不穿制服的時候,就會顯得很文弱。

  可不知為什麼,每每心浮氣躁的時候看見他,就好像喝了一大杯清苦的蓮心水,很容易就會平靜下來。

  傅落每次迷茫的時候,都覺得看一眼楊寧的背影,彷彿就能踏實很久。

  巧的是,楊寧也是一樣。

  只不過誰也沒有表露出過一點,所以都可以肆無忌憚地互為隱秘的依仗。

  「幹嘛不進來?」楊寧頭也不回地說,「第五代的曲率驅動系統,你想看看嗎?」

  都什麼時候了,還在升級動力系統,專家團那幫技術宅是玩脫了吧?

  傅落覺得雖然覺得可有可無,但她無事可做,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

  楊寧偏過頭看著她,眼神溫溫潤潤的,在柔和的燈光下,禮貌地徵求意見說:「可以坐到我身邊來嗎?」

  傅落總覺得楊寧自帶一套隱秘而有效的撒嬌系統,幾乎是某種不世出的神技,每次她都想試試拒絕一個看看他有什麼反應,但是在楊將軍那與其本人畫風大相逕庭的柔軟的眼神下,居然沒有一次成行。

  她一坐過去,楊寧從眼神到表情好像一下子亮了起來。

  他其實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隨著時間的推移,楊寧變得和楊靖和越來越像。但是和傅落不多的私下相處時間,他的每一點細微的情緒卻又都表現得淋漓盡致,毫無遮掩,順著他一點,他立刻就會很開心,稍微抗拒,他又立刻會陷入失落,濃得讓人想忽略都不行。

  這個時候,傅落總會覺得,如果不過去摸摸他的頭髮,那就太冷酷無情無理取鬧了。

  「第五代的曲率驅動系統的優勢不在速度上,四代系統的速度已經夠了,」楊寧興致勃勃地給她講解,「而是能實現隱形——完全隱形,包括掩蓋龍吸線的情況下的躍遷,非常神奇,被處理過的能量波動難以捕捉,可檢測到的波動可能還不如發一枚高能炮,厲不厲害?」

  傅落本來聽得有些心不在焉,可她點頭點到一半,突然心神一動,從他的話音裡聽出了某些弦外之意。

  傅落一頓,狐疑地看了楊寧一眼,心裡冒出了一個模模糊糊的猜測。

  楊寧繼續說:「還有戰艦防護罩,一直以來,咱們防禦相關的研究都很非主流,總被動力系統和武器之類的加塞,優先級一直被往後擠,這回終於撈著一次機會,中程距離內,二代防護罩能實現抵禦一次導彈襲擊。」

  一起戰鬥了這麼久,他的話說到這裡,其中的暗示對於傅落而言,是再明白也沒有了。

  她猛地睜大了眼睛,壓低了聲音:「你是說……」

  「噓——」楊寧食指豎在自己的唇邊,兩人之間壓著這樣凝重的氣氛,一時間,彷彿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這時,楊寧的眼角卻突然彎了一下,他笑起來,緩緩地伸出手,輕柔地把傅落一縷頭髮撥到耳後。

  「一方面,我希望你能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快樂地活下去,可是每次想起來,又會覺得自己很委屈,怎樣都割捨不下,這樣一來,似乎我無論怎麼選擇,都很自私。」楊寧用食指的指背輕輕地在她臉上碰了一下,一觸即放,「不如讓你來選吧?」

  無論怎樣,這都是最後的戰役了。

  全民公投第十天。

  地面上已經吵成了什麼熊樣,寂靜的太空中是無從體會的。

  不過巧合的是,那一次全民公投中,太空地球聯軍的二十七位高級指揮官,在彼此間沒有交流和商量的情況下,居然不約而同地一致勾了「棄權」一項。

  投票時,那位該認真的時候不認真,不該認真的時候瞎認真的披薩先生還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詳細闡明了自己的理由:「棄權的原因是,我們幹了士兵這種職業,讓我們打仗我們就打仗,讓我們保衛我們就保衛,我們服從命令,不自己選擇工作內容。」

  由於這種嚴肅的投票很少有怪胎囉嗦那麼多,再加上那非常有辨識度的意大利文及泛著逗氣的語氣,讓大家第一時間知道了這是誰幹的,為此,披薩將軍遭到了長達十多天的慘無人道的嘲笑。

  全民公投第十五天。

  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半,他星系總司令部也在緊張地計算票數和各種結果出現的可能性。

  格拉芙卻靠在病床上,形容枯槁——那天的容光煥發,居然只是曇花一現的偽裝。

  他正盯著投票頁面不知道在想什麼,忽然,一條光信息抵達了他的終端。

  「先生,總統希望找您談話。」

  格拉芙眼珠微微動了一下,來不及點個頭,他星系總統的光信息已經招呼都不打地衝進了他的終端。對方連發三條光信息,來得很疾,老態盡顯的格拉芙彷彿有些不適,他艱難地抬起一隻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第一條光信息:「現在怎麼辦?我們陷入了一片被動。」

  第二條:「如果瘋狂的地球人真的投了反對票,你要炸飛地球嗎?你打算和地球同歸於盡嗎?」

  第三條:「大家對你的信任是盲目的,但是將軍,你不能因為自己的壽命快走到盡頭,就把所有人帶進你那不理智的自殺式脅迫中!這是戰爭的藝術,政治的藝術,不是自殺式恐怖襲擊!」

  光信息只能傳達信息,傳達不了疾言厲色的語氣神態,再氣急敗壞的質問,也總是顯得冰冷而程序化。

  在這樣的世界裡生活,有的時候閉上眼睛,格拉芙會覺得週遭其實根本沒有人,只有一群摩肩接踵的機器。

  「因為我們踏出那一步的時候,就已經沒有退路了啊,我貪婪的總統先生。」格拉芙漠然地想著。

  他原本想對總統解釋自己的戰略計劃,解釋這為什麼是他們最後的翻盤機會,解釋這步暗棋是他什麼時候埋下的……

  內涵豐富的光信息在處理器裡堆積,三秒鐘後,又被主人清空了。

  最終,格拉芙什麼都沒說。

  大概這個世界上,只有某種程度上能被稱為愚蠢的人,才會犯貪婪的錯誤,一個貪婪的蠢貨能有什麼高見嗎?

  和他又能有什麼好解釋的呢?

  格拉芙在行將就木的年紀裡,感覺到了四面楚歌般滅頂的壓力和致命的孤獨,然而他已經無力回頭了。

  他突然心有所覺,自己的日子恐怕不多了。

  全民公投第二十五天。

  地球聯軍在等待中完成了最後一次技術升級,這群人淡定得簡直讓人歎為觀止,在地球即將被炸飛的時刻,居然還在按部就班地做著日常工作,幾乎透出某種冷眼旁觀的巋然不動來。

  而他們不但有心情升級系統,會議室內,一眾無所事事的將軍們還有心情聚眾打牌。

  這一次不知是踩了怎麼一番風水,參加聚賭的人員格外全,簡直就是一場末日狂歡,平時被禁止的啤酒到處亂傳,傳到誰手裡誰就喝一大口,把能違的紀律全部違了一遍,反正沒人管——組織者就是最高指揮官楊將軍本人。

  牌局實行淘汰制度,每局輸了的自動在腦門上貼張紙條去牆角蹲著,笑到最後的勝利者將能從楊寧這討一個綵頭。

  打牌是軍中慣有的消遣,高級指揮官中不乏個中高手,不過這天的牌技大比拚卻狂暴冷門。

  先是楊寧,他首戰牌桌,把眾人搞得如臨大敵,以為楊將軍的打牌技能會和他的軍事戰略水平一樣運籌帷幄。

  沒想到此時居然是個石破天驚的臭牌簍子,第一輪就昏招頻出,一局過後,瀟灑地拋磚引玉,貼條走人。

  楊寧腦門上貼著殭屍一樣的紙條,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地在傅落面前轉了一圈,意味深長地衝她一笑。

  結果這一個殭屍笑彷彿把傅將軍給嚇著了,她平時打牌其實頗有一手,不說獨領風騷,好歹也算是一方霸主,這天卻跟被傳染了似的,在第二局把上司的一手臭牌發揚光大,輸了個底掉,也貼條走了。

  眾人群體拍桌子起鬨,誰也沒注意到,楊寧臉上笑容漸收,沉默地注視著她帶著這個可笑的造型向他走過來。

  片刻,他微微閉上眼,掩飾住極複雜的眼神。

  第三輪,「賭神」葉文林棄牌認輸,把披薩給興奮得大呼小叫,范進中舉一樣:「我居然贏了葉,我居然贏了葉!」

  葉文林一手貼條,一手大大咧咧地薅了一把他短撅撅的頭髮,露齒一笑:「誰讓前鋒死得快呢?」

  董嘉陵聽了這句話,若有所思。

  然後第四輪,這位殺遍聯軍無敵手的後勤部長兼全軍女神也跟著出局了,在披薩的目瞪口呆中,犯規地把紙條別在了領子上,儀態萬方地退場。

  第五輪,第六輪……

  剩下的人看著離開的人,在眼神中無聲對話,漸漸地,大家彷彿也明白了什麼,一開始歡快的氣氛突然蕩然無存,泡沫豐富的啤酒顯露出苦澀的底味——除了沉浸在贏牌快感的披薩將軍。

  披薩這一天覺得自己有如神助,居然前所未有地一路贏到了底。

  他哼著歐洲鄉村小調在會議室裡上躥下跳,大馬猴似的撲到了楊寧面前,迫不及待地說:「我贏了,我要提要求!」

  楊寧不用他開口都知道他要說什麼,從善如流地點了頭,痛快地承諾:「行,食堂做披薩。」

  披薩將軍一聽此言,得意得忘了形,頓時將楊將軍引為畢生知己,撲上去給了楊寧一個熱情洋溢的擁抱,看起來好像迫不及待地想往廚房跑了。

  楊寧卻叫住了他:「還有個綵頭。」

  披薩回過頭來,一頭天真的問號。

  「我覺得太陽系外圍的星際海盜團就像一群等著吃腐肉的禿鷹,十分討厭,而且他們蠢蠢欲動,對我們來說也是個隱形威脅,為防腹背受敵,我需要有人專門跑一趟,去收拾他們。」

  提起打仗,披薩將軍十分敬業,絕無二話,接了這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他立正敬禮:「是!」

  楊寧點點頭:「那麼公投結束的最後一天,你就出發吧。」

  披薩再次敬禮:「是!」

  他說完,歡天喜地地往會議室外跑去。

  十步之後,披薩將軍到了會議室門口,他突然漸漸回過味來,猶疑不定地停住了腳步,轉身望向他的同僚們。

  每個人都貼著可笑的紙條,可會議室裡的氣氛莫名地一點也不好笑。

  披薩將軍臉上孩子一樣明亮的笑容逐漸消失了,他站在門口,先是沉思不解,而後白了臉色,難以置信地望向所有人,情不自禁地蹦出了一口母語:「為什麼……為什麼是我?」

  沒有人回答。

  「你們都明白的是嗎?你們全都心照不宣!我就說……我就說怎麼這麼奇怪,葉從來不輸牌的……你們怎麼能這樣?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沒有人告訴我?這不公平!」

  葉文林扯下臉上的紙條,走到會議室門口,他喉頭微動,似乎想說些什麼,然而話到嘴邊,卻都變成了無言。

  他抬手輕拍披薩的肩膀,低聲喟嘆:「傻兄弟。」

  葉文林先一步離開了,將軍們也跟著他一個接一個地走了,他們或拍拍披薩的肩膀,或親暱地摸一把他的頭,或隨手整整他的領子。

  終於,只剩下英俊的意大利籍指揮官一個人,紅著眼圈在會議室門口呆立良久。

  他嚎啕大哭起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2 08:26 PM

第四卷 黎明 第九十七章

  全民公投最後一天。

  這一戰對地球來說太重要了,披薩奉命盯住星際海盜團,他就必須一絲不苟地完成這個任務,哪怕再歸心似箭。

  整裝待發的時候,他們得到了史無前例的全員歡送。

  那天的場景近乎是壯觀的,所有人齊刷刷地脫帽敬禮,目送著戰艦的離去。

  高速之下沒有背影,以脆弱的碳基生物人類的凡胎肉眼,只覺得他們一閃,旋即就沒了蹤影。

  這是一支護衛隊,也是一顆種子。

  距離公投結束還有一個小時。

  網絡上參與投票的人數飆升,同一時段在線人數連破記錄,格拉芙在副官的攙扶下死死地盯著眾多國家百十來個投票窗口,閃爍的數字映在他渾濁的瞳孔中,他的面頰繃緊如一張行將斷裂的弓。

  副官名叫路德,本來是他星系軍中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中層軍官,卻在最近一個月裡突如其來地存在感奇高——好像有格拉芙的地方就有他。

  格拉芙有意向所有人昭示這是自己的繼承人,他真的已經老得快要死了,一個碰到死亡大門的人,要麼比普通人更加謹小慎微地惜命,要麼會愈加無所顧忌。

  格拉芙大概是後者。

  他的瞳孔不斷地收縮著,鷹爪一樣枯瘦的手死死地攥住副官的手腕。

  「這不對,」格拉芙拚命把儘可能多的信息塞進光信號處理器裡,想要一股腦地傾倒給身邊的副官,「不可能是這樣的,想要妥協和談的人很少會拖到最後關頭才動手,因為那是一條順理成章、並不困難的明路,掙扎到最後一點時間的人通常會是……」

  兩方意見膠著的票數開始一點一點地拉開距離——否、否、否……

  副官感覺到不對勁,他能摸得出格拉芙的脈搏快得驚人,站得近了,能聽見他心臟處傳來的可怕的鼓噪聲,一下一下的,彷彿要把他本人從原地彈起來,格拉芙的胸口劇烈起起伏著,像一條離開了水面的魚,隨後,涎水不受控制地從他嘴裡流出來。

  副官臉上露出驚駭的神色,立刻向最近的醫療工作人員發出了緊急信號。

  下一刻,格拉芙僵硬地仰面摔了下去,抓住副官腕子的手如痙攣般越收越緊。

  他想找到胡洋,找到那個人身上不老不死的放射源,可是收到的只有那個人被地球方面秘密處決的消息。

  來不及了,什麼都來不及了。

  意識不明的一瞬間,格拉芙看見了最後的結局。

  「絕不能撤退,毀了地球,一定要毀了地球,哪怕之後一無所有的返回他星系,否則我們就完了!」這位以遺臭萬年的方式留名千古的他星系總司令聽見了自己心裡困獸般的咆哮,然而他力已竭,終於無力再囑咐副官最後一個字。

  急救車飛馳而去,距離全民公投的截止時間只剩下二十分鐘,聯合國網絡平台上的倒計時牌已經變成了血一般的紅色。

  近地防線外的地球聯軍,已經開始最後的整裝。

  剩下的二十六位指揮官從指揮艦的會議室中起立,將各自負責的區域在地圖上標了出來,記載在閱讀器上,又把閱讀器塞進貼著胸口的衣兜裡。

  會議室的地面與背景牆面已經改成了戰艦陣亡之後通訊線路的背景色——那個黑底紅字的「聯軍萬歲,祖國萬歲」。

  楊寧向所有人敬禮致敬,將軍們各自回禮,前前後後地離開了指揮艦。

  「傅落。」楊寧最後叫住了她。

  傅落回過頭去,楊寧孤獨一人站在指揮艦的會議桌後,目光平靜而悠遠地注視著她:「我們離得並不遠。」

  如果說太陽系是宇宙中地滄海一粟,那麼小小的地球又算什麼呢?

  如果說人的生命在戰事中如同螻蟻,那麼凡俗的生與死又算什麼呢?

  我們離得並不遠。

  傅落笑了起來,衝他眨了眨眼睛,走出了會議室。

  她看見葉文林最後檢查了一遍自己的漂流瓶,正要抬手順著特殊通道丟出艦艇外,忙叫住他:「哎,等等,葉師兄。」

  葉文林轉過身看著她。

  「我早晨收拾東西的時候才想起來,當年你送給欣然的吊墜還在我那。」

  葉文林聽了,不怎麼在意地把漂流瓶塞進了特殊通道,哂笑一聲:「嚇我一跳,還以為欠錢沒換呢——那玩意就扔你那吧,反正也不值錢——起個名叫什麼水晶,原本不也就是一塊天生地長的石頭麼?」

  說完,他扶了扶軍帽的帽簷,一隻手沒型沒款地插在褲兜裡,把筆挺地軍裝撐得皺皺巴巴的。

  「回見了,師妹。」葉文林說。

  距離公投結束,還有最後五分鐘。

  他星系路德副官高舉一份遺囑走進他星系指揮部,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視下,換下了副官的軍裝,穿上了代表總司令官的制服外套,目不斜視地登上早已經準備好的發射器。

  他星系地面部隊集體升空。

  楊寧清了清嗓子:「都做好出發的準備了嗎?」

  「防護罩開啟最大功率。」

  「曲率驅動器預熱完畢。」

  「技術部提醒諸位同僚,從遭到打擊到防護罩徹底碎裂,只有1.4秒鐘,請將武器艙提前準備好,力求一擊必中。」

  「受到行星引力系統的影響,引力炸彈即將進入失效區,請卸載非核心部件。」

  「收到,卸載完畢。」

  「躍遷坐標發送完畢——」

  距離公投結束還有兩分三十秒。

  「地面消息,敵人已經升空,原本的地勤系統遭到不可逆轉的破壞,地面部隊需要大約五分鐘重新構建地球防護罩,在此之前,我們就是地球的防護罩。」

  「不允許一顆導彈落到地面,都聽明白了嗎?」

  刀山為兵,人海為盾。

  向億萬星辰,向所有活著與死去的人匯報一聲——我軍雖曾一潰千里,倉皇逃竄,卻始終不敢苟且。

  昔日之恥,就此血洗了。

  「各部門注意,倒計時開始——十、九、八……」

  ……零。

  地球聯軍消失在了原地,聯合國網絡平台頁面歸零,公投結束,統計數據跳了出來。

  第一票是否,最後一票仍然是否,以15%的差距,地球人以全體公民之志,徹底否決了敵人愚蠢的和談計劃。

  而分毫不差地落到指定坐標的聯軍,已經先開了第一炮。

  他星系副官……不,新總司令路德抬起的手落下。

  瞬間,導彈與導彈對撞,巨大的煙火彷彿能席捲一切,而地球聯軍戰艦始終以一種悍不畏死的姿態堵在槍口處。

  同一時間,無數戰艦灰飛煙滅,又有新的炮灰分毫不差地頂上來。

  傅落所在的指揮艦劇烈地震顫了一下,她被安全帶綁在戰艦上,心情平靜地知道防護罩被擊中了。

  無遮無攔的戰艦即將在1.4秒之後直面槍林彈雨,她也將會葬在這個飄滿了碎片和灰燼的空中。

  被強行拽入軌道中的他星系總統怒不可遏:「地球人瘋了,你也瘋了,你們都瘋了!住手!撤退!否則以叛國罪論處——住手,你們這群瘋子,離開這裡!」

  路德像一條毒蛇一樣冷笑了起來,然而就在這時候,他的光信息接收器中突然接到一條提示:「格拉芙將軍搶救無效。」

  路德當即愣住,同一時間,消息傳遍了他星系全軍,所有人都懵了。

  格拉芙是什麼人?

  他是他星系軍中之神,神怎麼能在這個節骨眼上轟然倒塌呢?

  他星系炮火驟然一緩,可是瞬息萬變,總會有人絲毫也不為此觸動,比如他們的總統:「把叛軍指揮艦給我打下來!」

  他這樣在光信息中無聲地咆哮著。

  路德瞳孔皺縮:「閃……」

  但已經來不及了。

  兩枚導彈一前一後地擊中了路德所在的指揮艦,一枚是地球聯軍瞎貓碰上死耗子的流彈,一枚來自它身後——可想,後者起了決定性的作用。

  「所有軍艦現在聽我調遣……」

  轟!

  總統閣下剛剛拿回軍隊的號令權,卻沒來得及發出他的第一個命令。

  罅隙的時間給了地球聯軍瘋狂反撲的機會,憤怒的炮火帶著數十億人投出的大大的「否」字,山呼海嘯而來,迅疾得不可思議——他們不得不迅疾,因為預設的生命原本只有1.4秒。

  這是破釜沉舟和猶豫不決之間的差距。

  原本的前鋒部隊第一個反應過來,驟然向相鄰區域艦隊發出求掩護的信號,同時毫不猶豫地發起了衝鋒。

  艦隊頂上了前鋒地缺口,確保不會有流彈落入地球,而只用了三秒鐘,爪牙尖利的前鋒部隊就在已失龍頭的敵軍中撕開了一條血淋淋的口子。

  指揮艦中,一個略顯機械的女聲響起來:「地球防護罩準備完畢,進入開啟倒計時——」

  那是楊寧這輩子聽過的最悅耳的聲音。

  下一刻,地球反導彈反入侵防護系統在幾年之後重新打開,顯示投票結果的聯合國網絡平台上驟然被防護罩運行良好的信息代替,不同時區中的人們一同屏息。

  「列隊,」太空地球聯軍總司令楊寧的聲音在所有戰艦上響起,「我終於可以發出這個命令了——清掃戰場!」

  「直至天主垂允,為人類揭示未來圖景的那一天來到之前,人類的所有智慧都包含這在四個字裡面:『希望』和『等待』」。

  ——大仲馬 《基督山伯爵》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2 08:36 PM

終卷 晨曦 第九十八章

  披薩將軍坐在醫療室的病床邊上,表情虔誠又珍惜地啃一塊披薩,小口小口的,吃得像個大家閨秀。

  「別難鍋了,」他試圖安慰病床上的那貨,「我抖想開了,沒有錢,我揪和披薩結婚。」

  葉文林渾身上下只有眼珠能動,艱難地瞥向披薩,感覺和這個胸無大志的吃貨無話可說,滿心都充滿了寂寞如雪的惆悵。

  那天,他星系總指揮艦和中央艦先後被擊落,臨時的地球防護罩幸運地成功啟動,盤踞地球上空近五年的敵人終於潰敗。

  同一時間,在太陽系邊緣徘徊的星際海盜團見風聲不對,也跟著望風而逃。

  滿目瘡痍的大地上忽而重見天日,一切都彷彿不真實起來。

  二十六名出戰指揮官,死得剩下十八個,六個重傷爬不起來的,還有三支艦隊一艘戰艦不剩,從此番號成了鬼旗。

  一個多月後,地球太空堡壘得以重建。

  又過了三個月,新建的地勤處重新拔地而起,真正的防護罩緩緩代替了危難中的臨時系統。

  當時葉總前鋒發起衝鋒的時候,指揮艦的防護罩就已經歇菜了,他老人家還不肯悠著點,最後,是衛兵冒著生命危險,在槍林彈雨間,用小逃生艦把他給撈了出來。

  葉文林全身多處骨折,頸椎嚴重受損,只好在醫療中心開始他漫長的靜養。

  當然,他已經習慣了各種重傷,唯一能讓他痛不欲生的是他那香消玉殞的漂流瓶。

  當時明明是為了保存它才順著通道丟出去的,沒想到戰局逆轉,戰場從近地系統一直碾到了木星附近,再怎麼高科技的外殼也在這麼密集的炮火下灰飛煙滅了。

  葉文林傷心欲絕,彷彿如果不是他已經傷得死不動了,他簡直已經不想活了。

  「這要是在過去,你不是翹辮子就是高位截癱,知足吧,還惦記什麼身外之物,簡直沒治了。」董嘉陵吊著胳膊走過來,伸出尖細的手指,毫不客氣地把披薩將軍的寶貝披薩撕下了一大半,吃了。

  敢怒不敢言的披薩眼巴巴地看著她,董嘉陵優雅而快速地吃完,用披薩身上的制服擦了擦手,充滿鄙夷地評價說:「呸,你們意大利人的餡糊餅噁心死了,奶酪熟大發了,跟鼻涕似的。」

  披薩將軍身心遭到重創,在這樣的「女神」面前,他默默堅定了要和食物結婚的遠大志向。

  食物是如此的無憂無慮,色澤明快又討人喜歡,從被製作出來到消化完畢,甚至比一杯水由熱變涼來得還要迅疾,永遠不用面對會議室裡那些空了的椅子。

  太空中,他星系和地球聯軍易地而處,然而戰鬥依然在持續不休,清剿太空海盜團的遠征軍已經整裝待發,地面上,也有無數明面上或者暗地中的安全人員潛伏在人群中,隨時盯著地面上的殘餘敵人。

  漫長的征戰,尚未休止。

  當然,這些都和眾多的非戰鬥已經沒有什麼關係了,山河依稀,而今焦土橫生,一切都要重建,一切都得以再來。

  在清剿星際海盜的遠征軍出發之前,全球既為了送行,也為祭奠,舉行了一場名為「重見天日」的集體葬禮,太空聯軍也要派代表參加。

  不過究竟派誰去,這件事又經過了眾人的好一番互相推諉,將軍們好像一夜之間全都變成了縮頭烏龜——

  披薩見不得人似的以手掩面。

  嘉陵姐姐聞聽此事立刻閉門謝客。

  葉文林艱難地表示,自己是一個只能吃流食的病號,需要呵護,不適合這麼莊重的體力勞動。

  為此,楊將軍特意離開了他萬年老窩一樣的指揮室,結果所到之處全員退散,他幾乎有種自己變成了傳染病毒的錯覺,好不容易逮著一個王小川,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王小川就像個即將要被逼良為娼的小媳婦,一張臉漲成了紫紅色,蚊子一樣細聲細氣地開口說:「報、報告……我要先、先上個廁所。」

  楊寧:「……」

  傅落就是在這個倒霉的時刻掛印歸來的。

  傅將軍低著頭快速走過,邊走邊仔細聽著耳朵裡的通訊器中,小戰士匯報這一次清剿任務的傷亡與艦艇損毀情況,一不留神撞到了守株待兔的楊寧。

  楊寧調整好表情,懇切又期盼地對傅落說:「幫我一個忙好不好?」

  傅落毫無準備,一腳踩中美人計,慣性似的有求必應,爽快地一點頭:「行,什麼事?」

  然後她就順理成章地被派了過去。

  其實說起來,也只是露個面而已,連致辭也不用準備,時間佔用不了半天,就一上一下,一點也不麻煩,還能有一次機會見見地面上的親人。

  只是眾人不約而同的逃避,說到底也還是時間太短,趴下的還沒來得及起來,離開的還不敢細想,彷彿只要不看不緬懷,就可以當有些事還沒有發生過,假裝離開的人只是回家探親了。

  所以這種事只好落在了「上墳專業戶」的傅落頭上,她敢確定,到時候指揮艦裡肯定沒有一個人看直播。

  不過有一個人看了,他在一間破落的小旅館裡,變裝變得親媽都認不住來了,頭髮剃得很短,個子雖然不高,但是眉眼間一掃,已經看不出什麼少年人的痕跡了。

  那人透過手掌中巴掌大的閱讀器,目光穿過無數信號,看見了傅落。

  他耐心地等了良久,終於等到傅落的第二個鏡頭——付小馨領著麵包站在那裡,傅落表情嚴肅地彎下腰,跟那個一臉傻樣的小孩握手。

  他若有所動,而後又嗤笑一聲,從頭到尾看完,關機披上衣服,在一場暮雨中雙手插兜地走了出去,雨具也沒拿。

  哦,這個人曾用名汪亞城,至於如今,已經不可考了。

  這場葬禮中離去的還有另外一個人,只是更加悄無聲息而已。

  在場送行的只有王岩笙一人。

  他的鞋底沾著微微潤濕的雨水,安全局總負責人在寂靜的病房中,沉默地拿著一把小刀,用最原始的方法削一個蘋果的皮。

  他凝神靜氣,雙手沉穩而有力,簌簌的刀聲中,長長的果皮不間斷地凝成一線。

  坐著的人與躺著的人沒有絲毫交流,直至王岩笙削完整個蘋果,回過頭去一遞:「你想嘗……」

  他話音這才戛然而止。

  葉維已經閉上了眼睛,嘴角兀自含笑,似乎只是睡著了。

  除了床頭上的生命體徵已經全部歸零。

  王岩笙怔了片刻,收回遞出去的手,默默地自己把蘋果啃乾淨了。

  然後他擦乾淨手,提起被子,蓋住了葉維的頭。像來時一樣,又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他總覺得葉維死得心滿意足。

  一個人,如果能在晨曦中死去,那麼他的一生縱然飽經憂患,想來也能別無所求了。

  星塵散盡,曙光乍破。

   ——全文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1-22 09:10 PM

番外

  戰後三年,聯軍勝利紀念日。

  傅落其實壓根沒意識到這天是什麼日子,這還是三年以來,她的第一個假期。結果當她一身久違的休閒裝,打著哈欠從已經著陸的飛船上下來時,整個人都被站台上的沸反盈天震驚了。

  地對空站台雖說名義上是軍民兩用的,但基本還是軍用為主,真正以居民身份上太空的,頂多是探親軍屬、空間學者之類,會被旅行社忽悠著參加一些太空旅遊項目的神經病並不多見——出於安全考慮,旅遊飛船不可能走太遠,也不可能讓他們下來行走,除了黑布隆冬地在很靠近地球的地方繞著轉一圈之外,沒有任何亮點,這條旅遊線路在戰前就被評為人類歷史上最無趣的旅遊行程之一,鋪天蓋地的吐槽過後,「太空旅遊」這個詞已經基本上等同於「智障」和「有病」了。

  因為往來旅客不多,又多為軍人,地對空發射接收站台上從來都是井然有序的。

  而現在,原本的秩序顯然已經淹死在一大波熊孩子們的嘰喳亂叫裡了。

  站台後勤工作人員也是鮮少遇見這樣不可控的場面,忙得到處亂竄——抓那些跑到不該去的地方的小崽子。

  兩個工作人員一人戴著一頂小紅帽,帶著一個老師,三人正一起心力交瘁地通過擴音器扯著嗓子嚷嚷。

  「排隊!排隊!都排成兩隊!」

  「不許追跑打鬧!不許靠近飛船!不要堵在過道上!」

  「誰讓你們帶零食了?老師說過什麼?這不是春遊,不準把零食帶上飛船!」

  傅落看著被堵得水洩不通的出入口通道,一時間有點找不著北。

  她默默側了下身,讓過兩個瘋子一追一跑的小崽子,一抄手接住了其中一個腦袋上掉下來的帽子,只見上面寫著「XX小學愛國愛地球教育實踐」,內側帽簷上有個識別碼,底下小字註明了「參觀太空戰爭紀念館」。

  這個紀念館也是戰後新建的。

  好一會,丟了帽子的那位才回過神來,和他的小夥伴拉拉扯扯地走回來,看見傅落手裡的帽子,倆人磨蹭了一會,走到傅落跟前,蔫巴巴地說:「老師,我的帽子掉了。」

  傅落:「我不是老師。」

  這一句話彷彿解咒,倆男孩聽了,頃刻間又活蹦亂跳了起來,其中一個毫不客氣地拿回自己的帽子扣在頭上,另一個擠眉弄眼地上下打量傅落一番:「你是剛下飛船的嗎?」

  「……」傅落說,「是啊。」

  還因為你們堵人堵得沒法出站。

  把帽子歪戴的小男孩一把推開同伴,擠到傅落跟前:「那你是太空軍嗎?」

  傅落抬手看了看表,一邊掐算著老師和工作人員們什麼時候能把這群小崽子們全都塞進飛船,一邊有點心不在焉地說:「是啊。」

  倆男孩異口同聲:「哇!這有一個太空軍!」

  他們的音量疊加在一起,製造的噪音成分離奇,對耳膜來說極為不友好,很有殺傷力。

  傅落被他們倆嚇了一跳,感覺這語氣喊的彷彿是「看,這裡有隻羊駝」。

  小男孩們這一嗓子吼出來,頓時廣而告之,頃刻間,傅落就被一大群還沒有她腰高的小朋友圍了個水洩不通,一堆小帽子下面是一張張無知的小臉,傅落簡直要被他們圍觀出密集恐懼症來。

  喪心病狂的是,他們光圍觀還不算,還要七嘴八舌地衝她提問。

  「你們天天都打仗嗎?」

  能盼點好嗎孩子?

  傅落只好說:「我們一三五打仗,二四六休戰,星期天抓鬮決定幹什麼。」

  「那你們每天都坐著飛船追海盜嗎?」

  這軍旅生涯聽起來頗為休閒。

  傅落面無表情地回答:「同學,飛船的速度追不上海盜,只能追上海兔子,我們開的一般是動感戰艦。」

  「和動感光波有什麼關係?」

  好問題!

  傅落想也不想:「動感光波驅動的。」

  「那你開戰艦嗎?你也有『戰艦駕照』嗎?」

  傅落煞有介事:「有的,我們戰艦駕照A本,初始十二分,違章停靠扣一分,超速扣兩分,闖一次紅燈扣六分,跟自己人追尾十二分全扣光,酒後駕艦直接吊銷駕照,關進小黑屋,得跟被俘虜的海盜一起,去火星上鋤半年的大地——只有一個例外,撞一艘敵艦獎勵兩分,上不封頂。」

  這波參觀紀念館的小學生普遍低齡,智力尚未發育完全,傅落說話的神色又十分嚴肅正經,把小孩們哄得一愣一愣的。

  在這嚴肅緊張的偽科普過程中,幾個工作人員終於擠了過來,用趕羊的方式將這些無組織無紀律的小崽們趕回隊裡——可見人類文明幾起幾落,發展到了如今的地步,遊牧的傳統仍在一代又一代中隨著基因傳承。

  其中一個工作人員無意中抬頭看了傅落一眼,頓時發現了她行李箱上的標識,飛船上行李統一收存管理,禁止隨身攜帶,一般普通居民的收存驗證標識是乳白色的,科研人員是綠色的,軍方人員按照一定的級別分配不同的標識。

  工作人員顯然認出了她的級別,當場一呆,彷彿下意識地張嘴想說什麼,忽然意識到這個嬉鬧的公共場合不大合適,他踟躕了片刻,最後腳跟微碰,沖傅落敬了個禮。

  直到這時,傅落才找回了一點離家出走的廉恥,她發現自己方才幹的事有點有失風度——堂堂中將,光天化日之下忽悠小學生——這傳出去可有多長臉啊!

  於是她辦出了一件更長臉的事,在匆忙還禮之後,順著牆角溜走了。

  當她穿過人群的時候,偶然間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一開始,傅落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她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看見一個女老師溫聲細語地沒收了一個小學生手裡的玩具——某個跨國影視集團拍了一部以星際海盜耶西為原型的動畫片,好像叫什麼「塵埃戰艦」還是「灰塵戰艦」的,把耶西拍成了一個神經兮兮的獨眼。

  ……雖然他本人確實神經兮兮的,但兩隻眼真的十分健全。

  電影周邊被無數無知的未成年瘋搶,一隻眼的獨眼海盜漂浮在全世界各地的玩具店裡,傅落不知道耶西泉下有知該做何感想,想必會暴跳如雷吧——幸好他已經死了。

  而那位沒收了「耶西」的女老師看起來十分眼熟,她直起腰來的時候習慣性地將一側的鬢髮別在耳朵後面,傅落看清了她的臉——是欣然。

  她妝容整潔,身著長裙,領口還別著傅落當年送給她的胸針,從頭到腳,無不精緻得無可挑剔。

  傅落遠遠地注視著她,半晌,並沒有上前打招呼,只是悄悄地從已經清出來的出站通道離開了。

  她覺得自己從欣然身上,看到了整個和平、繁榮、秩序、體面的人類文明的縮影。

  看得心滿意足。

  三年過後,地球上的重建工作已經接近尾聲,建築機械人摩肩接踵如春運的盛景已經找不到了,只偶爾還會遇見一兩處新規劃的工地正在施工,傅落出了站台,沒有急著找車,她給行李加密之後讓它自行回家,一個人沿著步行街慢慢地溜躂。

  畢竟還是死了很多人,當年地面公路瘋狂堵車的情形現在幾乎已經絕跡了,但雖說不是車水馬龍,也並不蕭條——新型類人型機器人沿街發傳單,各種廣告、開業酬賓滿天飛。

  兩艘最新型號的近地機甲飄在空中,拖曳著巨大的立體空中屏幕,一個在滾動播出某土豪品牌新一季發佈的彩妝產品,另一個是附近影院最近檔期所有拍片的預告及片花,兩張屏幕夾住了地面上人們的全部視野,相對而立,好像唱對台戲似的。

  路邊的戰爭勝利紀念碑旁邊,一個吹鬍子瞪眼的老頭正聚眾發表攻擊政府個稅政策的演說,一大幫捧臭腳的小青年在下面搖旗吶喊,商量著一會要去廣場集會遊行。

  地球在經歷過血與火的戰爭之後,彷彿煥發了某種叫人難以置信的生命力。

  城市不可思議地一天一個變化,五分鐘的路程讓入傅落微微有點迷路,三年沒怎麼從天上下來的傅中將像個真正的鄉巴佬一樣,逐字逐句地仔細閱讀了路邊手動導航的用法,小心翼翼地輸入自己的家庭住址,等著機器響應——她曾經認為自己就算不入伍,好歹也能去當個機器人修理師,現在這種自信已經在日新月異的科技面前蕩然無存了。

  自動導航飛快地加載出了一張平面地圖和一份立體導航,隨後裡面吐出一張再生指路卡。

  指路卡是個小飛盤,相當智能,無論是乘車還是步行,都只要跟著它走就行了,傅落聽同事說過這種新型工具,聽說它唯一的缺點就是話太多,一路會不停地插播各種廣告,想要屏蔽廣告就得付費。

  ……還有,如果臨時更改目的地,則需要將原卡塞回指路機器裡才能再打印新的,否則目的地不一樣,兩張卡會自己打起來,據說這種機器剛投放的時候,每天都有接近40%的指路卡毀於相互廝打。

  傅落有點期待地看著這張指路卡,只見它小飛碟似的懸浮在空中,上面放著三維立體影像,先圍著她轉了一圈,播了指路機廠家的廣告,而後先後又播了汽車、樓盤、嬰兒用品等等一系列的廣告,在此期間,它圍著傅落轉了二十多圈,沒有往任何一個方向飛半步。

  傅落:「……」

  第一張就是壞的,她決定以後把這個品牌拖進黑名單。

  就在她伸手抓住了圍著她亂飛的指路卡,決定把它塞回機器裡的時候,身後忽然響起了一個剎車聲,傅落一回頭,看見了一輛有點眼熟的車,隨後,一個更熟悉的人從車裡探出頭來。

  楊寧衝她揮揮手:「上車。」

  傅落這才回過神來——原來這就是戰爭剛爆發那會,她跟著楊寧闖進信號站時開的那幾輛非法改裝車之一,當時她的膽顫心驚勁就別提了,現在回想起來,幾乎有些恍如隔世的百感交集。

  楊寧是先她一步回來的,不過據說好像並不是休假,而是和地面交接什麼事。

  她的假是楊寧批的,楊將軍當然知道她什麼時間在地面,自動導航卡系統剛建成的時候需要使用一部分軍方的衛星系統,上面有指紋識別系統,所以也就不奇怪楊寧有權限知道她在什麼地方。

  這一次坐上車,傅落沒有聽見近地機甲系統中那冷冰冰的女聲,車裡放的是輕柔的音樂,十分符合楊寧略帶守舊的古典主義愛好,讓人覺得很放鬆。

  但是恐怕她放鬆得太過了,還沒等她坐穩,旁邊這位一向穩重得有些不像正常人的楊將軍就毫無緩衝地放下了一個重磅炸彈。

  他說:「我下個月卸任。」

  傅落一瞬間懷疑自己又被駕駛艙彈出去了,她覺得自己當時的表情一定很像個智障。

  楊寧側頭看了她一眼,笑了起來。

  他們在戰爭中相識,到現在已經熟悉得穿越了生死,但傅落從未見過他臉上露出這麼純粹坦然、蕩盡陰霾的笑容。

  「繼任人選上面在考慮,你也在名單之內,」楊寧說,「不過我估計不會是你,老葉的可能性比較大,你這個人實在太不會說話……」

  楊寧聲氣溫和地跟她說了好多,可惜傅落一個字都沒聽進去,直到車開過了兩個街區,上了空中高速,她才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為什麼?不是……你卸任以後要去幹嘛?」

  「唔,我包了個野生茶山,最近還在關注生活機器人的市場——具體做什麼還沒想好,不過幹點什麼都不錯,我看現在就算開個飯店也比現在工資高,再這麼窮下去,我快娶不起媳婦了。」楊寧衝她眨了眨眼睛。

  他身上穿著便裝,襯衫的袖口挽到了胳膊肘以上,領口兩顆鈕子沒扣,雖說不至於顯得邋遢,放在他身上,卻已經是不可思議的隨性了。

  戰爭已經結束了,連戰後建設都進入了尾聲,把地球推進新紀元的這只最中堅的手,是不是也多少可以卸下一點責任呢?

  他從出生到現在,沒有一天是為自己活著,沒有一秒不憂心忡忡,直到現在,是不是也能稍稍自由一點呢?

  楊寧保持著微笑,有些生疏地吹了一聲口哨:「將軍,那現在我是送你回家,還是你跟我去約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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